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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7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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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九章情深不寿

  东方弃蹲在湖边清洗山鸡和鱼的内脏,云儿笑嘻嘻跑来,老远就喊:“东方,东方,你看我找到了什么好东西。”怀里捧了一大捧野生的蘑菇,一股脑儿扔在草地上,双手因为脏了,便用袖子胡乱擦着脸上的汗水。东方弃见她身上衣服沾满了草屑和泥土,白了她一眼,“也不知道找个东西装着,等下可别又不洗衣服啊。”见她不甚在意做了个鬼脸,忍不住笑起来,掏出手绢示意她擦手,“一个女孩子家,也不嫌脏,像什么话。”

  云儿嘟嘟哝哝说:“东方,你真是越来越啰嗦。”双手在身上用力一揩,吐着舌头说:“我生火去啦,咱们晚上可得好好打一打牙祭,山鸡炖蘑菇——”嗅着鼻子咽了咽口水,点着头用力说:“香!”东方弃看着她身上明显的两个手印,无奈地摇了摇头。他宁愿她永远长不大,成日里只知道闯祸捣乱,惹是生非,而不是因为另一个男人黯然心伤。

  晚饭只有云儿吃的最香,连喝了两大碗鸡汤。楚惜风明显心不在焉,没什么胃口。东方弃喜欢喝酒,却并不重口腹之欲,陪楚惜风在火堆旁低声说话。云儿打了个饱嗝说:“楚大哥,你别担心,你瞧今晚的月亮,又圆又亮,跟个白玉盘似的,你没听人说过么,月满人团圆,秦姐姐一定会醒过来的,我打包票。你想啊,我一睡睡了那么多年,现在不照样活蹦乱跳活的好好的么。”

  楚惜风听她这么一说,心头顿时一轻,心想云儿当年伤得那么重,昏睡了整整八年,不也醒过来了么,阿怜也一定会没事的。云儿抿嘴笑说:“到时候你和秦姐姐生一大堆白白胖胖的小孩子,可别忘了请我和东方喝满月酒哈,我们是不送礼的。”说的楚惜风眼睛里满是笑意,回屋拿了一壶酒和两个翠玉杯出来,笑说:“东方兄弟,咱俩喝一杯。”云儿忙说:“你们晚上还要替秦姐姐运功疗伤呢,喝酒不好吧?”东方弃明白楚惜风心中的忐忑紧张,微笑说:“没事,随便喝两杯,不多喝。”提起酒壶将杯子倒满,俩人各干了一杯。

  云儿打着饱嗝说:“你们慢慢喝吧,我吃多了,随便走走。”东方弃叮嘱她别走远了。夜色宁静,湖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连风都是软的。云儿见月色清明,回屋端了个木盆,准备将换下的衣服拿去洗。转念一想,又折回秦怜月住的屋子,在木箱里挑挑拣拣半天,选了一套湖水蓝长衫,展开来对床上昏迷不醒的秦怜月说:“秦姐姐,我选的这套衣服你喜不喜欢?”大概太久没穿了,沾上了木箱子的味道,是得洗一洗方能穿。

  她蹲在石头上搓衣服,嘴里随意哼着不知哪儿听来的小曲,“小妹妹唱歌郎弹琴,举案齐眉真啊真欢心……”唱到这儿,心头蓦地一痛,看着月光下的新月湖,那一泓碧蓝的湖水仿佛全化成了燕苏的一眉一眼,一颦一笑,不由得喃喃说:“你说你等我,可是我……我又该怎么办……”她跟着东方过现在这样平淡安宁的日子,不是很好么?

  就在她发怔的时候,一颗蓝色的流星倏地一下从头顶划过,她忙闭上眼睛,双手交握放在胸前,低声说:“皇天厚土在上,信女云儿在此许愿:第一个愿望,希望秦姐姐很快就能醒过来。第二个愿望,希望东方打败那个该死的闻人默,还有老不死的龙在天,替史家还有云儿狠狠出这一口恶气。第三个愿望……”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声音变得低缓,犹豫良久,终究是说了出来:“希望燕苏他……他……福寿安康……”

  她忽然变得烦躁,捡了粒石子儿用力朝湖面扔去,自嘲道:“要是人们许的愿望都能实现,老天爷恐怕都忙不过来了。”绞干衣服,在两颗垂柳之间拉了根绳子,把衣服一一晾好。回到篝火旁,月上中天,楚惜风和东方弃已经进屋替秦怜月疗伤去了,地上的酒壶早已空了,旁边躺着一只酒杯的碎片,另外一只端端正正放在火堆边,红色火光下发出淡蓝色的幽光。她捡起其中一片碎片,白瓷上面沾了几滴鲜血,分外醒目,应该是楚惜风的。此刻他是怎样的心情呢?杯子大概是他用力捏碎的,也许他还不知道自己的手划破了。

  她双手抱腿在篝火旁坐下,看着夜风里跳动的火苗发呆,困意渐渐袭来,迷迷糊糊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久,忽然听得远处传来一声惊呼“阿怜!”一定是秦姐姐醒了,精神一振,拍了拍身上的草屑泥土站起来,头顶一轮皎洁的明月显得有些黯淡,低低挂在天边,应该快要天亮了。正要跑过去看时,东方弃低着头走了过来,眼睛看着地面,一步一步走的似乎有些吃力。

  云儿忙迎上去,仰起脸小心翼翼问:“……东方,你没事吧?”她原本是想问“秦姐姐怎么了?”话到嘴边又吞了下去。东方弃摇头:“我没事,只是有点累了。”云儿心头的不安一扫而空,他真元耗损巨大,一定累坏了,忙拉着他在火堆旁坐下,“歇会儿。”从吊着的铁锅里舀了碗鸡汤,笑嘻嘻说:“还是热的,我特意给你留的,快喝。”

  东方弃恍惚了一下才接在手里,却没有喝,连唇都没沾,只是紧紧抱着那只碗,仿佛极力压抑什么似的。刚才黑暗里没看清,就着火光,云儿这才发现他嘴唇裂了开来,额头上全是虚汗,脸色苍白如纸,然而握住双腕的十指骨节一根一根突了出来,仿佛风一吹就会倒似的,连忙靠着他坐下,轻声问:“东方,到底怎么了,你这样,我有点害怕……”双手抱着他的胳膊。

  东方弃一字一句艰难地说:“秦姑娘她……”

  云儿本来充满欢喜期待的心突然重重摔到地上,呆呆地说:“不可能啊,你看我都活过来了,秦姐姐她怎么会……”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命吧。”东方弃的声音低沉暗哑,脸上神情很难过。

  云儿一惊,忙问:“那楚大哥……他……”

  东方弃缓缓说道:“楚兄熬了回魂草的汁给秦姑娘服下,我在后面替秦姑娘运气打通全身筋脉。楚兄拿出一套金针,对秦姑娘一百零八处大穴施针,暂时封住穴道。慢慢地,秦姑娘呼吸重了,心跳似乎也快了,我们很高兴,继续运气。楚兄将剩余的汁液喂秦姑娘服下,过了有大半个时辰,秦姑娘眼睛睁开了,楚兄欢喜地差点跳起来。就在此时,秦姑娘心跳突然一停,连睁开的眼睛都来不及闭上,就这么走了。无论我们怎么用力,半点反应都没有,身子越来越冷……”

  云儿眼中滚下泪来,呜咽道:“那楚大哥他……”

  “他说他要一个人静一静。”

  云儿默默点头,想了许久说:“楚大哥一定难过死了,刚才还那么欢喜……”越是希望,越是绝望。

  东方弃叹气说:“咱们别去打扰他,让他静静地坐一坐。”忽然转头问:“云儿,如果我也死了,你会不会伤心?”

  云儿怔怔看着他的眼睛,发誓般说:“如果要死的话,也一定是我死在你的前面。”摸着他疲惫的眉心轻声问:“累不累?”东方弃垂下眼睛,轻轻地点了点头。云儿掰过他的头放在自己肩头,“忙了这么一夜,你一定累坏了,放心睡吧,我守着你。”不能每次都是东方守着她,偶尔她也应该守着他。

  东方弃仿佛真的累了,均匀的呼吸声在耳旁响起,靠着她的肩沉沉睡去。

  云儿望着远处的夜空祈祷:“太阳快点升起来吧。”

  第二天一大早,云儿敲着门轻声说:“楚大哥,我熬了粥,你要不要吃点?”等了半天里面不回答,云儿走了几步,又转了回来,小声安慰:“楚大哥,你别灰心,回魂草没用,咱么还有‘大力金刚丸’、‘回天菩萨散’呢,天下的偏方奇药多的是,慢慢找就是了,你千万莫伤心坏了自己的身子。大不了,咱们把赛华佗请来这儿,他医术可好了,什么病都能治好……”

  絮絮叨叨在门外说了半天,也不见里面有动静,她急了,用力拍门:“楚大哥,楚大哥,你快开开门啊。”东方弃扯了扯她,示意她离开。秦怜月不像先前,虽然昏迷不醒,尚有一丝气息,这次是心脉已停,一点活着的迹象都无,只怕太上老君来了都没用了,她说这样的话,岂不是更惹楚惜风伤心难过?

  云儿正埋怨东方弃也不劝劝楚惜风,楚惜风哗的一下打开门,胡子已经刮过,穿了一身绛红色的长衫,系着一条金色的腰带,头发用一根玉簪子别着,手里抱着妻子,缓步走了出来。云儿忙问:“楚大哥,你要去哪儿?”心里觉得怪怪的,他这番穿着打扮,倒像是新郎的样子,加上手里抱着已经死了的秦怜月,情形更加古怪。

  楚惜风神情倒很正常,用平常的语调说:“阿怜走了,我得好好葬了她才是。多谢你们的关心,我想和阿怜单独再呆一会儿,你们别跟过来,好不好?”

  云儿见他一切正常,忙点了点头:“嗯,我和东方在这儿等你。”

  俩人正在屋里收拾行李准备离开天外天,低声说话,神情萧索。云儿无意中抬头往外一看,只见对面一道红光冲天而起,惊得跳了起来,“东方,东方,你快来看!”

  远处的繁花林早已成了一片火海,红的比天上的朝霞还要惊心动魄,那就是楚惜风说要埋葬秦怜月的地方。

  东方弃大步抢了出来,看着远方跳动的火焰就着风势熊熊燃烧起来,像一条火舌,张着巨大的血盆大口,将十里繁花绿草一口吞噬下去。天干物燥,火借风势,烧的漫山遍野都是,此刻便是想救也来不及了。云儿急得在原地团团转,口里说:“怎么办,怎么办,楚大哥还在里面呢!”抓起床上叠好的一件衣服,用水打湿,一气冲了过去,放声大喊:“楚大哥,你快出来!”

  东方弃一把扯住她,轻声叹了口气,缓缓摇着头说:“没用的,楚兄他……哎,这样也好,活着更是磨难。”无缘无故的怎么会着火?他刚才表现的那么平静,他还以为他想开了,没想到竟是死意已决,才会无悲无喜,一脸漠然。云儿奔近了,瞧见楚惜风和妻子并排躺在地上星星点点的碎花丛里,左手紧紧拽着妻子的右手,对已经烧到身上的大火仿佛没有知觉似的,一脸安详,唇角似乎还噙着一丝淡淡的笑意,风中传来他断断续续的声音:“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记得小怜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云儿本来要大吼大叫的,骂他脑袋是不是被驴踢了,殉情也不是这么个殉法啊。可是她见了此番情景,突然鼻头一酸,说不出话来,许久才喃喃道:“楚大哥,一路走好。”和自己心爱的人葬身于万花丛中的火海,求仁得仁,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到了阴曹地府,阎王爷感动于他们的痴情,说不定会让他们做一对神仙眷属,过着只羡鸳鸯不羡仙的快乐生活,倒也值得。

  慢慢地,火势越来越大,热气像翻滚的波浪,一波一波涌来,灼的人面目生痛,连呼吸也困难起来。东方弃拉着云儿往回跑,“不好,这火恐怕停不下来了。”漫山遍野的大火如果一直这么烧下去,只怕连新月湖的湖水也要烧开了。云儿望着已成一片火海的天外天,急道:“怎么办,咱们怎么办?”说话间接连咳嗽了好几声,浓烟熏得她差点睁不开眼睛。

  火势蔓延的很快,已经烧到木屋这边来了。楚惜风除了殉情,根本就是存心毁了天外天,哪还管她和东方的死活。不然怎么殉情不好,为什么偏偏放这么一把大火?云儿怀疑他想拉自己和东方陪葬,反正临死有个垫背的,何乐而不为?他从头到尾就是一个彻彻底底的疯子!

  东方弃冲进屋里,把装着狐裘披风和各种药丸的包袱让云儿拿着,三下五除二拆下床板,镇定地说:“唯今之计,咱们只能去‘怜月亭’下的冰窖避一避了。”只有那里可以逃过一劫。云儿大骂自己糊涂,那个冰窖建在新月湖的湖底,凭它是红孩儿的三味真火也烧不到那里去,随即蹙眉,大火封住了所有的退路,他们这会儿进退不得,怎么去?东方弃庆幸床板不是实心的木头,而是竹子制成的床架,抽出惊鸿剑锯断四条床腿。

  云儿反应过来,用湿衣服捂住鼻子奔进杂物间找了根长竹竿出来。俩人搬着竹床推进水里,东方弃叮嘱她蹲好,竹竿轻轻一点,简易的竹筏哧的一声滑进了新月湖。大火已经烧到岸边了,浓烟像龙卷风一般一股一股升腾而起,像是个魔魇的入口。清澈的湖水倒映着漫天红色的火光,令人心惊胆颤。

  竹筏滑出了好几丈远,空气不像刚才那样灼热逼人了,云儿的心才定下来,叹道:“可惜这么一个红尘净土,世外桃源,一把火就毁得一干二净。”东方弃回头看了眼身后,除了熊熊的大火和已经变得焦黑的土地,什么都看不见,沉吟着说:“楚兄虽然人称‘杀人不留行’,其实是至情至性的一个人。”云儿和他三番两次为楚惜风所害,却觉得他情有可原,始终生不出仇恨之心,甚至产生惺惺相惜之感。江湖上的人对他的评价虽然褒贬不一,但是大家都觉得把他和龙在天、闻人默之流相提并论,实在是侮辱了他,大概这也是他的独特魅力所在吧。

  船行了大概有一顿饭的功夫,岸边的“怜月亭”遥遥在望,可惜火势已经蔓延过来了,脱了红漆的木柱噼里啪啦烧了起来,下面全都烧成了焦黑色,随时有倾塌的可能。东方弃和云儿跳进水里,浑身湿淋淋的。云儿没有上岸,大半个身子依然在水里,极力屏住呼吸,饶是如此,飘动的发梢依然“滋滋滋”烧了起来,发出一股难闻的臭味。整个天外天仿佛要烧成红色的岩浆了。

  东方弃一头冲进浓烟里,运力移开石凳,才一眨眼的工夫,身上的袍角已经烧了起来。他也不管,大喝一声,使了个千斤坠,双手举起石桌,往边上一扔,然后噗通一声跳进了水里。钻出水面的他身上的火苗虽然灭了,可是满脸乌黑,混乱中发簪掉了,头发散下来,已经烧了一大半,很是狼狈。云儿确定他没事后,牢牢拽着他的手说:“咱们快点,再等会儿湖里的水恐怕都要烧干啦,你我可就成了两条‘干尸’了。”

  俩人闭气,穿过火海浓烟,一头钻进了黑洞里。刚开始还感觉到灼热的气浪滚了进来,待走了一丈来深,便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地底潮湿,阴暗,冰冷,混浊的空气里有生锈的泥土味,动物死去的尸体臭,还有其他难闻的味道,全部涌进了鼻子里,有点恶心。

  东方弃点亮火折子,在前面领路,空着的左手牢牢牵着云儿的右手。云儿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除了两人清清浅浅的呼吸声,忽然觉得整个世界一下子静了下来。云儿忽然停住脚步,柔声喊住他:“东方。”东方弃回头,昏暗的火光下露出他的脸来,五官端正却不失英俊,眉目英挺,明明似桃瓣的双眼却像一泓海水,白月光一般倾泻在心头,让人安心、平和,再大的难题仿佛也有了依靠。东方弃等了好一会儿不见她回答,便问:“怎么了,可是不舒服?”

  云儿摇头,走近他,蹭着他的胳膊说:“东方,东方,我是那么那么那么地喜欢你。”用力强调“那么那么那么地喜欢”,他们经历了那么多的生死患难,她无法用语言来表达这种感情,只能重复地说“那么”,他甚至比燕苏还让她依赖。她顿了顿,接下来声音低沉了许多:“可是,我心里却老是想着他……”和东方在一起是那么的自然舒服,可是为什么她总是不满足?快乐,但是不够。她要的那种快乐,仿佛潜藏在心底的最深处最深处,又或者天之涯海之角,世界的尽头,无论她怎么要都要不到。

  是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无望的渴求?

  东方弃想了许久才说:“我知道,你爱他,所以心里总是想着他。”就像他时时刻刻都想着云儿一样。顿了顿又说:“你要做什么,我都帮你。你看楚惜风,说走了就走了,一想到就让人难过……其实,好死不如赖活着,秦姑娘也未必想要他这样……”比起活着,其他的似乎都不那么重要。隔了好一会儿他问:“你是不是想去找他?”他已经可以心平气和地说这些话了。

  云儿缓缓摇头:“我还没有想好。”东方弃哦了一声,“走吧。”俩人相互扶持,磕磕绊绊来到地底最深处的石室。

  石室里面堆满了冰块,寒气逼人,云儿怕冷,便没有进去,穿上狐裘大衣,找了个块干净的大石头坐下。东方弃熄了火折子,背靠着背在她身边坐下。俩人有一声没一声说着话。云儿问:“你猜这火什么时候能停?”东方弃摇头:“不知道,大概至少也得烧个三天三夜。”云儿惊呼:“不会吧,那咱俩岂不是没有烧死,也要饿死了?”东方弃叹了口气,“没办法,饿死总比烧死好看。”说着笑起来。

  云儿才知道他是胡说的,掐了他一把,赌气不理他,没过一会儿忍不住寂寞无聊又说:“东方,你小时候有没有想过长大后想当什么样的人,做什么样的事?”东方弃缓缓道来:“我小时候是在京城外的同安寺长大的,每天早上寺里的师傅们都会起来练武,一则强身健体,二则有了武功也好保障寺里的安全。慧明师兄最厉害,因为每次都是他教大家武功,棍棒耍得虎虎生风,大家都很崇拜他。我那时候就想,我要成为慧明师兄这样的人,那多威风啊。”

  云儿抿嘴笑道:“原来你想当教头啊。我知道魏司空家里有个‘长威镖局’,不如你去投靠他吧,你武功这么高,当个教头肯定没问题啦。”东方弃笑道:“那是小时候的想法,现在自然不这么想了,史家的事儿还没解决呢,我吃饱了没事干去招惹魏家做什么。”

  俩人聊着一些闲话,云儿累了,靠着东方弃睡了,身体渐渐滑下来。东方弃便将她抱在怀里,靠着墙壁合上了眼睛,竟然也放心地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东方弃估量着外面的火应该已经烧完了。俩人钻出冰窖,举目一看,一片焦土,寸草不留,不由得唏嘘丛生。地上湿润润的,原来下了一场大雨,怪不得火这么快就灭了呢。

  俩人找到楚惜风和秦怜月的骸骨,早已分不清谁是谁了,将他们合葬在了“怜月亭”附近。生不同时,死而同穴,也算了了他们的心愿了吧?云儿看着眼前一垅新坟,环顾四周,叹气说:“东方,以后要是我死了,你也把我葬在天外天吧。这里与世隔绝,没有人来打扰,不失为一个安身的好地方。这些烧焦了的花草树木,现在虽然难看,可是等来年春风一吹,又会长出来了。”

  东方弃抬头看了她一眼,骂道:“满嘴胡说八道。”知道她心里伤感,拍着她的肩说:“咱们也该走了。”

  俩人沿来时的路出了天外天。他得去一趟洛阳史家。

  第七十章他乡遇故知

  云儿摸着狮子骢的脑袋叹气:“你那狠心的主人扔下你不管了,从今以后,你就跟着我吧。”想到自己身下坐的是威风凛凛的狮子骢,腰间缠的是名震天下的蝶恋剑,肩上披的是举世罕见的狐裘披风,不由得左顾右盼,神气得紧。

  东方弃骑的亦是日行千里的良驹旋风。俩人一路晓行夜宿,饥餐渴饮,大概是燕苏的人松了警惕,路上没有再遇见官兵。东方弃心里不由得有些纳闷,依燕苏的性子,应该是不找到他们誓不罢休才对。

  这天俩人来到一座小山的山脚下,东方弃指着前面说:“从这里转上官道,便进入了洛阳的地界。”云儿“哦”了一声,笑说:“我知道洛阳的牡丹顶有名,这时候开得到处都是。”东方弃忽然问:“洛阳城外有个香山寺,你知道吗?”云儿歪着头想了想,说:“这名字挺熟的,应该在哪儿听过。”又问:“你问这个干什么?”东方弃心想十来年前的事了,董家小姐和姓萧的那个采花贼,她大概是不记得了,摇头说:“没什么,随便问问。”

  云儿笑说:“香山寺我不大清楚,却知道洛阳有个龙门镇,那里有座观音像,大的跟座山似的,光是人家的脚踝就比我还高呢。你要是愿意,我带你去看。”东方弃知道她说的是大国寺的千手观音铜像,点头说:“好啊,咱们先去史家,回头再去看观音像。”

  俩人在城外碰上史佩纶一行人押着史老爷子和史潇潇的遗体正要进城,双方皆是一番惊喜。史佩纶一脸激动,牢牢握着东方弃的手说:“公子,您可算来了,我们派人到处找您。”东方弃愧疚地说:“真是对不住,路上耽搁了,累得大家担心。”史佩纶忙说:“公子,您以后当着大家的面,说话可不能这么客气,您是史家的掌门,别说找您,便是为您肝脑涂地,那也是应当的。”

  说的东方弃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得转移话题:“先进城再说,史老前辈和史姑娘的遗体得尽快入土为安才是。”

  史家不愧为江湖四大家族之一,光是府邸便占了半条街。正门前两座一人来高的石狮子,黑色的匾额上写着“史府”二字。平日里紧闭的大门大大敞开,史家上下数百余人齐齐跪在门内的广场前,一则跪拜史老爷子和史姑娘的遗体,二则拜见新任的掌门。云儿跟在东方弃身后进来,探头探脑张望,一脸好奇。

  东方弃见了此等阵仗,吓坏了,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忙让大家起来。史佩纶一一为他引见,指着一个五十来岁、满脸鬓角的老者说:“这是三爷,府内大小事宜一向都是由三爷打理。”史三爷刚起身,又要跪下见礼,东方弃忙扶起他,冲他深深鞠了一躬,微笑道:“三爷的年纪只怕当我父亲都绰绰有余,您这样客气,可真是折杀晚辈了,晚辈委实受不起。”

  众人本来对东方弃均持怀疑态度,见他这般谦让,本来忐忑不安的心稍稍定了下来,心想,老爷子既然相中他当史家的女婿,自然差不到哪里去;更何况大小姐临终托孤,当着天下英雄的面将史家托付给他,肯定有过人之处,大伙儿应该鼎力支持他才是。

  史老爷子和史潇潇下葬那天,史家所有人都赶来拜祭。忙完后,东方弃抽空见过史家分布各处的八个堂口的堂主,笑说:“诸位快马加鞭从各处赶来,一定累了。天色晚了,若是不介意,不妨留下来吃顿便饭如何?”几个堂口的堂主互相看了一眼,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不知他有什么新的想法。虽然对新任掌门的行事不太了解,但是观他言行举止,应该是个脾性温和的人,大概不难相处,便答应下来。

  苍玉堂的堂主史庆三出来后,第一个忍不住,大声说:“大伙儿都说说,新掌门留咱们吃晚饭,什么意思?”白虎堂的周策是个心思慎密的人,低声笑说:“吃饭呗,还能有什么意思。”史庆三是个直性子,不满地说:“周老二,你别跟我打马虎眼儿,你说句实话,这个新任的掌门,你瞧他手底下到底怎么样?看他弱不禁风的样儿,可别是个绣花草包,中看不中用,咱们史家,可就让人笑话大了。”众人不语,摇摇头散了。周策拍着史庆三的肩膀笑眯眯说:“老三,不如就由你……”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做了个比试的动作。

  大伙儿心里都想测测东方弃的虚实,苦于没有借口,再说以下犯上,可是重罪一条。听说他和楚惜风俩人,把整个武林论剑大会搅得七零八落,连天下英雄公认的“天下第一剑”闻人默都在他手底下吃过暗亏,不过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既然有史庆三这个愣头青出面,他们乐得躲在一边喝酒看热闹。

  其实东方弃留大家吃晚饭,什么意思都没有,不过想借机和大家多认识认识,因此云儿没有参加。到了晚上,八个堂主,加上东方弃和史佩纶,还有史三爷以及史家几个老前辈,十几个大男人人围成一桌喝酒吃饭。东方弃席间说了一些武林论剑大会的盛况,周策故意试探地问:“掌门,闻人默真如传言中所说剑法天下第一?”东方弃笑了一下,避而不答,客气地说:“闻人三少爷的剑法确实有独到之处,不愧是闻人客的子孙后代。”

  周策寻思他这话的意思,不知道是不是说闻人默虽然厉害,但是还不及他老祖宗闻人客,因此名不副实?没有再问,笑着饮了一杯酒。

  史庆三等不及了,亲自端了两杯酒过来敬东方弃,口里说:“掌门,我史老三是个大老粗,除了喝酒,什么都不会,敬你一杯。”东方弃忙伸手去拿,刚要接触酒杯时,哪知史庆三右手往后一缩,一脚朝他踢去,酒杯挟着呼呼的劲气快速往东方弃胸口射来。东方弃微微一笑,横地里让开,同时伸出两指将酒杯稳稳捏在手心,一饮而尽。还没等他缓过气来,史庆三另一只手手里的酒杯哧的一声朝他面门射来,他一个回身,左手顺势一捞,半点酒水都不曾洒出。众人轰然叫好。史庆三犹不过瘾,又抓起桌上的酒壶,朝他用力掷去。众人皆呼不可,事不过三,如此不客气,可算是侮辱人了。

  东方弃身形往后一移,悠哉悠哉喝着左手酒杯里的酒。酒壶眼看就要落地,他足尖轻轻一踢,酒壶倒飞了起来,里面的酒泼了出来,呈直线全部落进他嘴里。他凌空一个后踢,酒壶稳稳当当落在桌上,放下手里的酒杯,笑道:“史兄弟,这酒确实美味的很。”

  史庆三性子虽粗,武功却是这些人里最好的,没想到在东方弃面前,招招落在下风,众人不由得心服口服,大赞东方弃武功了得。史庆三心想武功打不过他倒没什么丢脸的,喝酒好歹得赢过他,方不失了面子,因此极力灌东方弃喝酒。众人跟着起哄,接二连三上来敬酒。东方弃一开始来者不拒,喝到后来,摸清了史庆三的心思,佯装醉了,才得以脱身,而史庆三早就踉踉跄跄,罪的不省人事,要人抬着回去。

  史三爷看出东方弃装醉,非但没有点破,对他反而更为敬佩。难得年纪轻轻,武功如此高强,性子却这般沉稳,似弱实强,以柔克刚,并不争强好胜,年轻一辈的江湖子弟中,可谓凤毛麟角。

  云儿扶着醉得不省人事的东方弃回房,把他往床上重重一扔,口里骂道:“酒鬼,干脆泡在酒缸里算了。”又在他身上重重掐了一把,气哄哄道:“醉成这样,明天一大早怎么去龙门镇!”东方弃睁开眼睛,“哎哟”一声叫出来,坐起来笑说:“云儿,你可真下得了手!”云儿见他眼神清明,知道是装醉,想到刚才那一掐,实在不轻,忙讨好地说:“哪有,这不是给你按摩消食嘛。”说着在他身上又胡乱捶了几下。

  东方弃忙阻止她,“算了,算了,你这手劲儿,我可消受不起。夜深了,你早点睡吧,明儿你可别起不来赖在我身上啊。”

  云儿忙说:“我云罗哪是这样的人啊,东方,你说是吧?”有些心虚,忙又说:“你怎么装醉,也不怕人笑话。”东方弃苦笑道:“不装醉有什么办法,谁叫它是鸿门宴呢。”史家的人个个都不是好惹的。

  云儿听了晚宴的经过,掩嘴笑道:“你这个史家的新掌门恐怕是当定了,想走都走不了啦。”

  东方弃虽然有点无奈,心想那也只好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了。

  第二天一大早东方弃就起来了,派人连催了好几遍,云儿才姗姗来迟,解释道:“刚才忘了拿银子,又折回去拿,因此来迟了。谁叫史家这么大呢,来回折腾费了不少时间。”俩人一起出门,伺候云儿的丫鬟追上来,气喘吁吁说:“云姑娘,您的钱袋忘了拿。”东方弃看了她一眼,亏她还能若无其事接过来,仿佛刚才什么都没说过似的。

  俩人骑马出了洛阳城,来至古城龙门镇的大国寺。

  大国寺是洛阳城有名的皇家寺庙,平日里游人如织。门口矗立着一座数丈长、一丈来高的大影壁,上面雕刻的壁画出自前朝画圣薛绍之手。放眼望去,只见里面屋宇重重,香火缭绕,门前却是半个路人也无。东方弃和云儿还未进门就被人拦住了,说是里面正在做法事不让随意进出。云儿便说:“我们只是随便瞧瞧,不妨碍你们做法事。”那人横着脸硬是不允。云儿见他气焰嚣张,不似寺里的人,似乎来头不小,低声央求:“这位大哥,我们是外地人,好容易来一趟大国寺,进去瞧一眼就出来,烦请您通融通融。”不然这大半日的工夫可算是白费了。那人一脸不耐烦说:“罗嗦什么,再不走,小心我不客气了!”

  正吵闹间,里面的人听到动静出来,大声说:“嚷什么嚷,不知道世子在里面吗?”云儿见他面熟,知道是伺候魏司空的小厮,却一时想不起他的名字,笑说:“你连我也不认识了?”那小厮有个古怪的名字,叫念一,定睛一看,忙陪笑说:“哎哟,原来是云姑娘,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识自家人了。云姑娘,东方公子,快请进,快请进。”态度十分殷勤。

  魏司空听的他们来了,心里暗自思量一番,另有计较,连忙迎出来,笑说:“这可是人生何处不相逢,你们怎么到这儿来了?”云儿不答反问:“我还要问你怎么不跟着他,一个人跑这儿来了呢。”他跟燕苏,不是一向孟不离焦,焦不离孟么!几人异地重逢,甚是惊喜。魏司空笑了笑说:“自然是有原因的,咱们里面说。”对着云儿明知故问:“他,哪个他?他是谁?”云儿白了他一眼,落后一步,跟东方弃并肩走在一处,心中莫名有一丝怅然。

  东方弃听见远处隐隐传来诵经的声音,说:“听说你在这里做法事,怎么大老远的跑到这里来做?”京城岂不是更方便?魏司空脸色一黯,低声说:“超度一个亡友。”东方弃见他如此,顿时想到孙一鸣,暗暗叹气,怪不得呢,就连超度,还得避人耳目,也着实难为他了。

  主殿后面是一座偌大的花园,里面有亭台楼阁,假山流水,倒也清幽别致。初夏之际,开满了五颜六色的鲜花。魏司空让人在里面摆下一桌精致斋菜,另外叫人从外面买了一大坛好酒。云儿嫌斋菜清淡,又不喝酒,随便吃了几筷子便不吃了,四处晃悠,信步来到侧院。她本以为没有人,哪知迎头便碰上一个侍卫长模样的人,见到她,脸色一变,二话不说冲上来擒住她,冷声问:“你是谁?怎么进来的?”

  云儿还没回过神来,双手已经被对方反扣在身后,忙说:“这位大哥,你是不是误会了?我是魏司空的朋友。”心想他大概是把自己当贼拿了,动作这么粗鲁,魏司空这个侍卫倒是尽心尽责啊。他犹不相信,蹙眉说:“你既是魏世子的客人,怎么到这儿来了?”云儿疼的龇牙咧嘴,口里说:“我到处乱走,也不知道怎么就走到这儿来了。你要不信,派人把魏司空叫来,估计这会儿他还在后面的花园里喝酒呢。”

  他见云儿说的这么肯定,像是想到了什么,渐渐松了手,指着云儿不客气地说:“你跟我来。”又对另外一个侍卫说:“去请魏世子来一趟。”

  魏司空正跟东方弃喝酒喝到兴头上,听说白将军找他,心中虽有些不耐烦,面子上却不得不敷衍,这个白会仗着自己是皇后的人,平常对燕苏都不大客气,也不知他有什么要紧事,巴巴地派人来请他。只得跟东方弃告罪一声,跟着侍卫来到侧院。白会生性严谨,对魏司空大兴法事本来就颇有微词,此时更不客气说:“魏世子,你若要风流,也得分清楚时候。”原来他误以为云儿是魏司空的老相好。魏司空和孙一鸣那一段事也有好几年了,白会又一直镇守洛阳,因此不知魏司空身上发生的这些前尘往事。

  云儿却不知白会说的是她,好奇地问:“魏司空,你怎么风流了?”惹得人家这般不高兴。眼睛瞪得圆圆的,一脸八卦。魏司空心知她想歪了,又好气又好笑,瞪了她一眼,转过身去陪笑说:“白将军误会了,云儿并非外人,咱们在这儿的事无需瞒她。”云儿见白会身为将军却穿着普通侍卫的衣服,又见身边这些人个个神情紧张,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不知有什么大事要发生,问:“司空,可是发生什么事了?”仔细一想,魏司空此时不在京城,一个人跑来洛阳,不单单只是超度孙一鸣那么简单吧?她记得孙一鸣的忌辰可不是现在这个时候。

  白会谨慎地看了她一眼。魏司空却直言不讳告诉她:“殿下情况不妙得很。”云儿心一惊,呆了呆才问:“他……怎么了?”魏司空不便多说,匆匆解释:“他让我来洛阳调兵,以防不测。”还要神不知鬼不觉的,因此白会才会扮作他的侍卫。超度孙一鸣,一则是他的夙愿,二则也是避人耳目的意思。

  云儿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调兵?做什么要调兵?怔怔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不然为何要调兵遣将,大动干戈?魏司空叹了口气说:“陛下身体一向欠安,李措余党勾结老奸巨猾的淮安王燕平蠢蠢欲动,拥立晋南王燕齐。殿下焦头烂额,回京路上又遇袭,元气大伤。”云儿大急,“他有没有受伤?”

  魏司空脸露难色,垂着眼睛不说话。燕苏对云儿的心他是明白的,这次巧遇,正想方设法怎么骗她回京呢,因此故意说了这么一番话。淮安王燕平欲反是有的,遇袭也是有的,殿下受……惊也是有的。

  云儿见他愁眉苦脸,心思沉重,不由得想到了最坏的情况,心里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忽然镇定下来。垂眸看着桌上的茶杯,眼中的焦距却不知放在哪儿,“他……伤的可重?”魏司空不答反说:“我跟白将军今天晚上就要回京了。”云儿一股愁肠转了千百遍,最后咬了咬牙,低着头却坚定地说:“京城那边我还有一些杂事未了,叨你们的光保驾护航,随你们一道回去如何?”魏司空挑眉问:“东方弃也一道去?”云儿有些迟疑地说:“他……一时只怕走不开。”史家一大堆的事儿等着他处理呢。

  魏司空心想,如此甚好,不然殿下见了东方弃,只怕又没好脸色了。这三人,就跟前世的冤家一般,阴魂不散,缠夹不清。调兵一事倒罢了,顶多换来他一句“辛苦了”,云儿这个大礼,反倒是意想不到的奇功一件。

  俩人商量妥当,云儿出去找东方弃。白会听出了一些眉目,问:“魏世子,她是……”魏司空笑说:“白将军,你只要一路平平安安把她送到殿下跟前,以后加官晋爵,少不了你的好处。”白会皱了皱眉,嘴上虽然不敢说什么,心里却很不以为然。殿下出去一趟,怎么净闹出这么一些风流韵事来?叫他如何跟皇后娘娘交待?白会是王皇后的心腹大将。

  云儿在花园里找到自斟自酌的东方弃,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想了半天说:“我父亲忌辰到了,我想回京祭拜一下他们。”这样说,他一定明白。东方弃放下手中的酒杯,点了点头说:“好。”顿了顿,又说:“我一时走不开,你随魏司空一道去,倒也方便。”她父亲的忌辰早过了,燕苏遇袭一事,刚才喝酒时魏司空装作不经意略微提了一下。

  云儿勉强一笑,迟疑了一会儿说:“我这一走,什么时候回来可就说不定了。”东方弃明白她的意思,京城乃天下第一等凶险之地,何况又是此时这样的多事之秋。过了许久才说:“要不要回去收拾收拾?”云儿摇头:“没什么好收拾的。”她的东西,左右不过一件狐裘披风和一瓶子救命的药丸,都随身带着呢。

  俩人好半晌没说话。东方弃轻声问:“什么时候走?”云儿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心头有一丝苦涩然而决绝,“魏司空说他们白天歇息,晚上赶路,今天晚上就走。”东方弃“哦”了一声,“那你路上注意点,天气虽然渐渐热了,还是多穿点好。”云儿垂头看着地上,应了一声。

  东方弃不紧不慢将一壶酒全部喝完,走之前说:“等我忙完了,就去瞧你。”大国寺暗处隐藏了这么多的武功好手,只怕是有大事要发生了吧?也许不是云儿离不开他,而是他离不开云儿。

  云儿一路送他出了大国寺,最后说:“京城药铺保安堂的掌柜的,我是认识的,你若来了,带话给他,我便来找你。”东方弃握了握她的手,看了看天色说:“太阳落了,傍晚风寒,你快进去吧。”

  云儿点头“嗯”了一声,说:“你先走,我站一站就回去。”东方弃牵着旋风,却一直没有上马,夕阳将一人一马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显得有些单薄。他在街头转弯处回头冲云儿挥手,示意她进去。云儿点头,却一直站着没动,嘴唇微微动了动,喃喃自语道:“他受了重伤,我总得去看一眼才放心。你放心,等这些事情完了,我随你回天山去。”

  俩人还在天外天的时候,东方弃无意中曾说过他想回天山,那里与世隔绝,安静平和,没有人事纷争,没有江湖恩怨。云儿想到叔公云溪子葬在那个飞鸟不到的地方,觉得自己应该回天山一趟祭拜他。

  第七十一章犹恐相逢是梦中

  当夜云儿随魏司空和白会等人连夜离开洛阳,在城外十里的一处峡谷汇合上万骑兵,马不停蹄朝京城进发。她扮作魏司空的贴身小厮,白天就地休息,晚上通宵赶路,不到十天便来至京城。一路颠簸劳累,饥餐渴饮,满身风尘,小小的一张瓜子脸更显消瘦。

  这天夜里大队人马驻扎在京城外五里处的一片树林里,魏司空和白会先一步回京复命。云儿看了看随行的几个人,低声问:“就咱们几个?”魏司空点头:“此次调兵,是殿下的密旨,万万不可张扬。”云儿点头表示明白,知道白会手上的这支精兵是燕苏的一招杀**手锏。

  一行数十人入得城来,直奔皇宫。半夜时分,大街小巷寂静无声,只听得马蹄踩在青石板大街上“咚咚咚”的响,听起来像战鼓的声音。夜里风寒,云儿手提缰绳坐在马上,瑟缩了一下,心中既焦急又害怕,不知道他伤得怎么样,有没有性命危险。

  宫里侍卫认得魏司空,直接放行。魏司空领着白会和云儿来到东宫,远远地只见东宫一片漆黑,可是不一会儿,各处灯火通亮,想是已经有人进去通报。燕苏本来已经睡下了,听的冯陈说魏司空和白会来了,忙不迭从床上坐起来,散着头发,随便批了件外衫就迎出来。

  魏司空和白会躬身行礼,燕苏忙走下台阶,双手扶起他。正要说话,眼睛一转,瞥见站在几步开外阴影里的云儿,先是一愣,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接着走过去,上下打量她,惊疑不定地说:“云儿?你可是云儿?”云儿呆呆望着他,见他行动如常,不像身受重伤的样子,放下心来,听见他的胡话,没好气说:“不是,我不是云儿,我是女鬼。”就算她身穿男装,满面尘灰,头发乱糟糟的,也不至于连人都认不出了吧?

  燕苏一时间又惊又喜,恨不得抱着她大转三圈,对着天空高声呼喊,以示心中的喜悦之情。碍着魏司空和白会在场,只得尽力克制自己,紧紧拽着她的手,不肯放开,清了清嗓子说:“司空,白将军,里面请。”带头往书房密室走去。云儿被他拉着,只得低头跟在后面。

  冯陈亲自上茶,带上门出去了。白会看了看坐在中间的燕苏,又看了看站在他身后几乎挨在一起的云儿,朝魏司空使了个眼色。魏司空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还是算了。白会心中虽然不满,也只得无视在场的云儿,将淮安王欲反,四处招兵买马等机密大事说了。燕苏听的脸色越来越凝重,几人商讨对策,声音放得很低,听起来像呓语。

  云儿根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站在旁边直犯困,双手掩唇打哈欠,累得眼睛差点都睁不开。她这一路行来,几乎就没睡过一个好觉,没吃过一顿饱饭,好不容易到了,不给她准备热水、饭菜、房间,拉她来这儿做什么?她已经连着十来天没好好睡觉啦,那个该死的白会,恨不得所有人身上长了翅膀,能日行千里,夜行八百。正当她站着打瞌睡时,横地里伸出一只手来,抓起她的右手,一开始只是安静地握着,没过一会儿,轻轻挠她手心,再过一会儿,对着她手指又是捏又是掐,仿佛恨不得一口吞下去似的。

  云儿一开始任由他抓着,垂着头打盹,直到手指吃痛,一下子惊醒过来。见他神情无异和白会在说话,吁了口气,挣了挣手,他非但不放,反而捏的更紧了。她碍着其他人在场,不好发脾气,瞪了他一眼,只得任由他拉着,撑着下巴继续打瞌睡。燕苏就这样一边和白会议事,一边对云儿“上下其手”,一脸严肃。还是魏司空看出了他的心不在焉,说了些紧急事情后,拉着白会先走了。

  燕苏拍了拍云儿的脸,拥着她往外走,“你怎么和司空他们一起来了?”和刚才强硬冷凝的声音比起来,温柔的简直可以滴出水来,眼睛里满是笑意。云儿见他没事,连日来的疲惫占了上风,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睛,含含糊糊地说:“我累了,想睡觉,有话明天再说。”因为连日来的急行军,她甚至练就了一身在马背上睡觉的功夫,累得骨头差点都快散架了。

  燕苏带她到自己的寝宫,转个身吩咐丫鬟下去打热水,回来她已经和衣倒在床上睡着了。他看着陷在被子里的那个女人,眼窝深陷,一脸疲惫,心中满是怜惜,这一路只怕吃了不少苦吧?想到她这么辛苦,全是因为自己,怜惜之外又有一股自得,她终究是念着自己的,就像自己整日整夜想着她一样。她的到来,令他这些天来所有的担忧、阴郁、不快瞬间烟消云散。本来他只是想给云儿盖上被子,结果手指忍不住在她眉眼间来回抚摸。

  云儿嘤咛一声,拍掉作乱的手指,翻了个身,把被子往上一罩,蒙头继续睡。燕苏本想让她好好睡一觉,可是安静不了一会儿,整个人凑了上去,先是亲吻她的头发,接着是露在被子外的耳垂,一开始还偷偷摸摸的,到后来不耐烦了,干脆扯下被子,吻上她的额头,似乎有点脏,但是他不在乎;然后是眼睛,虽然是闭着的,却调皮地调动着,引诱他蠢蠢欲动;再是有点干燥的嘴唇,用唾沫一点一点湿润,轻轻吸吮,耐心地唤醒身下的人儿。

  云儿勉强睁开眼睛,见他衣衫半褪压在自己身上,身体太重,不由得胸闷气短,呼吸有些艰难,喘着气说:“你干什么?”燕苏摇着她的肩不让她睡,叫魂似的在她耳旁叫:“云儿,云儿,云儿……”云儿好梦正香被人打断,满心是火,一掌拍了过来,气冲冲道:“你干什么!”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燕苏毫无防备,竟然被她用力一掌推了开来,差点跌下床。他满心委屈,蹭到云儿头边,咬着她耳朵说:“云儿,我想你……”像小狗一样对着她又舔又嗅,散开的长发全部堆在云儿敞开的胸前,弄的她有些麻麻痒痒的。云儿闭着眼睛骂道:“不管什么,明天再说。”扯紧胸口的衣服,背对他钻进被子里,呼吸很快变得均匀,沉沉睡去。燕苏眼看着云儿不管不顾睡着了,一脸懊恼,只得替她把外衫脱了,抱着她躺下,却怎么也睡不着。

  也不知睡了多久,云儿梦里觉得口渴,习惯性伸手到处乱摸。燕苏一夜不得好眠,又被她摸得口干舌燥,忙问:“怎么了?”她闭着眼喃喃道:“茶……”燕苏只得跳下床,倒了杯茶喂她喝了半盏。见她红唇微张,胸脯因为吞咽的动作,上下起伏,剩下的半杯便倒进了自己嘴里。云儿的舌在他嘴里吸吮的时候,他趁机含住,肆无忌惮地搅动,执意要把她弄醒。

  云儿就这样半梦半醒间任得他占了便宜。

  第二天中午时分云儿才醒来,睁开眼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燕苏的东宫。坐起来发现衣带松开,胸前一片青紫,浑身无力,隐约响起昨晚的情事,印象不甚清楚,重重哼了一声。还在穿衣服,燕苏端着一碗不知什么东西进来,见她醒了,脸上笑嘻嘻,要她喝,说是滋补的。云儿露出恶心的表情,扭过头去不肯喝。伺候的宫女随后捧了热水毛巾等洗漱用品进来,燕苏挥手,“你下去吧。”把毛巾打湿,搅干,坐在床边要替云儿擦脸。

  那宫女见平日里凶神恶煞、阴狠冷漠的太子殿下居然做起这等事来,吓了一大跳,仿佛白日见鬼似的,慌慌张张带上门走了。

  云儿用力吸气,瞪了他一眼,抢过他手里的毛巾自己擦,没好气说:“我的脸又不是龙泉剑,由得你狠命地擦!”燕苏从未伺候过人,有些讪讪地说:“这不是怕擦不干净么。”云儿推了他一把,闷声说:“也不知道是谁的口水——”燕苏呵呵傻笑,凑近她耳语了一句。云儿倒竖柳眉,“滚!”

  燕苏非但不滚,反而紧紧搂着她的腰,头靠在她耳边说:“云儿,真的是你吗?”还是觉得像在做梦一样,感觉不像真的。他简直不敢相信,云儿真的来了,楚惜风用剑逼着她离开时,他有种宿命般的无力感。也许她这一走,再也不会回来了,今后只剩自己一人待在这座冰冷、丑恶、无情的皇宫里。天可怜见,她竟然来了,不管因为什么,他不会再让她离开自己一步。

  他们要永远、永远在一起,再也不分离。

  云儿起床气还没消,在他颈上不轻不重咬了一口,哼道:“我不是云儿,我是吸血鬼!”燕苏轻声笑了起来,“吸吧,我让你吸,反正我的血都是你的了。”云儿撇嘴道:“就知道胡说八道。还不快起来,帮我把架子上的衣服拿过来。”燕苏笑嘻嘻任由她支使着做这做那。宫里上下的流言,淮安王燕平的谋反,还有朝廷里的明争暗斗,在她的软语笑嗔下,全部变得微不足道起来。

  燕苏去朝云殿处理公务也带着云儿。云儿换了宫女的装束跟在他身边伺候,先是好奇地打量殿内的陈设,不过是些前朝名人的古董字画,另外有一大架子的书籍,很快失去兴趣,想起一事,问:“听魏司空说你回京路上遇袭——”露出疑惑的神情说,“究竟有没有这回事?”

  燕苏挑了挑眉说:“遇袭?哦,回京路上确实遇到了一伙山贼。”重重哼了一声,又说:“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了,光天化日之下,连本宫的主意也敢打。”云儿气得骂了一声:“这个该死的魏司空!”原来是哄她,害得她这些天提心吊胆,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燕苏明白事情始末后,呵呵笑起来,手指在她鼻子上刮了一下,宠溺地说:“好了,不要气了,司空他说的也没错,我当时确实受了不小的惊吓。”心想,这个魏司空当真知情识趣,若不是他点的这把火,昨晚哪能这么春风得意!

  云儿不理他,走过去在下首的案几边坐下。燕苏扔下手中的奏章,跟了过来,说:“是不是魏司空不撒这么一个谎,你就不打算来了?”云儿哼道:“来干什么,你不是活的好好的吗?”燕苏挨着她坐下,嗅着她身上的香气说:“你跟楚惜风他们走了,不知道我有多担心,却一点办法都没有。”云儿神情一顿,接着告诉他楚惜风因为没有救醒妻子而殉情一事。

  燕苏听了好半晌才说:“本来我还打算找人把楚家的祖坟挖出来暴晒三日以泄心头之恨的,看在他如此痴情的份上,以前吃的闷亏——算了,死者为大,不跟他计较了。”云儿白了他一眼,挖人祖坟这样的事也做得出来,叹道:“楚惜风这个人,做起事情来不择手段,不过并不讨人厌,也很有才情。”燕苏微微不悦:“他给了你什么好处,你对他评价这么高?这人根本就是一个无耻之徒,狂妄自大,目中无人,哼!”

  人都死了,还在背后这样诋毁人家,也太不厚道了。云儿不满说:“你这什么话,楚惜风哪有你说的那么坏?”燕苏拉着她的手不轻不重咬了一下,“你做什么对他那么好?他死了活该,死有余辜,死不足惜。”云儿翻了翻白眼,推开他站起来,“你对楚惜风有偏见,我不跟你说了。”

  燕苏不由得气闷,竟然为一个微不足道的楚惜风跟他闹脾气,若不是看在人已经死了的份上——“你去哪里?”见她要走,燕苏忙问。

  “茶冷了,我去换壶热的来。”云儿没好气地说,往殿后走去。他这醋吃得莫名其妙,连死了的楚惜风都不放过,根本就说不清,懒得理他。

  门外的侍卫通报说王中丞求见。王中丞王斐是他的嫡亲舅舅,王皇后一母同胞的亲哥哥。燕苏忙说:“快请。”王斐五十来岁,留着一把长胡子,身形瘦弱,眼神有些不好,却并不妨碍他对大周朝的忠心耿耿。他急匆匆进来,脸有怒色,施过礼后说:“殿下,宫里竟然流传说,说——”他似乎难以启齿,吸了口气才继续往下说:“说殿下并非皇室血统!殿下应当尽快找出背后主谋,就地正法,杀一儆百,免得流言扩散开来,朝廷上下人心惶惶,动摇国本。”

  燕苏不屑地说:“这流言我也有所耳闻,不过是淮安王燕平使的诡计罢了。本宫受命于天,一出生便是大周朝未来的真龙天子,燕平竟然会想出这般可笑的谣言,估计他是老糊涂了!”顿了顿,倨傲地说:“本宫自出生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上天注定的大周朝的一国之君,这等荒唐可笑的谣言,对本宫根本就毫无影响!燕平这老贼估计是活的不耐烦了,等着本宫来给他收尸呢!”

  王斐懦懦说:“殿下说的是。只是这谣言……”

  燕苏不耐烦说:“谣言止于智者,清者自清,越是理会便越中了敌人的阴谋,反倒落下口舌,被人利用。本宫偏偏置之不理,我看他燕平能奈我何,这天下还能变成他的么!”随即恨声道:“燕平这老头儿,越活越糊涂,竟然想拥立年仅十余岁的晋南王燕齐,他是自己想做皇帝吧。父皇这还没咽气呢,他就坐不住了。我看他是老寿星找砒霜吃,找死!”淮安王燕平乃先皇最小的儿子,周明帝的弟弟,燕苏的叔父。

  王斐听他这样说,只得唯唯诺诺退了下去。

  云儿端茶出来,见他沉着一张脸,便说:“出什么事了,脸色怎么这么难看?”燕苏见到她,气色稍缓,摇头说:“没什么,朝廷里的一些事,乱七八糟,不值一提。今天天气好,我带你宫里各处逛逛,如何?有人献了一只鹦鹉,比你那只灰不拉叽的笨鸟强多了,不但会说话,还会表演节目呢,想不想看?”

  云儿眼睛一亮:“真的吗?我瞧瞧去。”进献的鹦鹉被专人训练过了,不但会请安说吉利话,还会模仿侍卫行礼磕头,逗得一旁的云儿呵呵直笑。她想到一事,问:“小飞呢?有没有带回来?”顿了顿又抿嘴笑说:“那只笨鸟,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燕苏不记得有没有带回宫,派人叫来冯陈。

  冯陈是侍卫总管,宫中大小事务令他忙得焦头烂额、□不暇,丢下手里的事匆匆赶来御花园,本以为有什么要紧事,哪知道不过是为了一只鹦鹉,想了想说:“带回来了,就不知道在谁那儿养着呢。”问了下去,不一会儿一个小太监拎着鸟笼跑来,小飞在笼子里不停地扑着翅膀,咕叽咕叽乱叫。

  云儿一手拎着鸟笼,一手抚着下巴说:“这只鸟倒是养胖了,正好拔了毛下酒喝。”那只鸟一见云儿便“笨蛋,坏蛋,大恶人……”一通乱骂。云儿气得拔下它几根羽毛,在它眼前晃来晃去,恶狠狠地说:“你再骂,你再骂,我就把你身上的毛一根一根拔光,让你活生生冻死。”

  燕苏听的在一边笑,“你既喜欢它,拿去玩好了,免得你无聊。”云儿忽然想起还在临安“落花别院”时受的气,挑眉说:“我可受不起。本来就是我的东西,也不知道是谁从人家手里硬抢了去。”燕苏点了点她的额头笑说:“你脸皮可真够厚的,明明是人家赵总管养的,还好意思说是你的。”

  云儿吐舌道:“如果不是你抢,小飞早成我的啦。”燕苏附在她耳旁轻声说:“我人都是你的了,何况一只鸟。”云儿飞红了脸,跺脚道:“大白天的花言巧语,还不快滚。”伺候他的小太监站在远处探头探脑,想必是有什么急事。燕苏走之前叮嘱说:“出了点事,我得出宫一趟。你一个人可得好好吃饭,晚上……等我回来。”临走前又回头看了她一眼,脸上表情似笑非笑,心情很好的样子。云儿啐了他一口,催着他快走。

  她一个人待在偌大的皇宫里,半个认识的人都没有,又不认识路,百无聊赖。暗红色的太阳落下去,夜色渐渐上来,走廊上的宫灯一盏一盏亮起,万籁俱寂,周围连一声咳嗽都没有。她盖着丝被躺在绣榻上,手里随意翻着一本书。宫女端了晚膳过来,她胡乱吃了几口便不吃了。看着身处的这座宫殿,富丽堂皇,然而空旷冷清,半点人气都没有,她待一天都嫌沉闷,不知道燕苏这二十多年是怎么熬过来的。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会不会也像自己此刻这般觉得寂寞无聊呢?

  正胡思乱想的时候,一个宫女进来请安,说是皇后娘娘有请。云儿吓得差点从绣榻上滚下来,吃惊地说:“什么……皇后……”皇后怎么会要见她,她只不过一个民间来的丫头罢了,怯生生地说:“我,我……请恕民女身子不好,这两天咳嗽的厉害,怕传染给娘娘,等过些时候身体好了,一定去给娘娘磕头请罪……”心想明天她就去跟燕苏说,再也不住宫里了。皇后趁燕苏不在的时候找她,只怕不是什么丑媳妇见公婆,说不定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那宫女眼睛都不眨一下,跪下来重重磕了一个头,淡淡说:“云姑娘,您若不去,娘娘怪罪下来,奴婢只有死在您面前了。”云儿吓了一跳,“这话从何说来!我不是不去,身子确实着了凉,不信你问太医——”见她祈求地看着自己,随即叹了口气,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好,你稍等,我换件衣服就来。”

  云儿跟在几个宫女身后往皇后住的寝宫走去,轻声问:“这位姐姐,不知皇后娘娘召见,有何吩咐?”那宫女面无表情说:“娘娘的心思,做奴婢的岂能妄加揣测,云姑娘到了便知道了。”云儿摸了摸腰间的蝶恋剑,心想,万一要是有什么变故,也只得拼了命杀出去了。

  她对皇后没有什么印象。去年冬夜她随燕苏去城外隆兴庵探望被软禁的皇后,并没有见到,模模糊糊觉得应该是出身高贵、忍辱负重的一个女人。当皇帝的丈夫一味求仙访道,不理朝政,当臣子的文武百官气焰嚣张,咄咄逼人,孤儿寡母熬到现在,恐怕不忍辱负重都不行。

  周明帝先后有两位皇后。当今皇后王文琰乃已故皇后王文珏的亲生妹妹,燕苏的亲姨母,一直没有生育,待燕苏视若己出。若不是她,燕苏非但保不住太子之位,能不能在尔虞我诈的宫廷里活下来恐怕都是未知数。因此燕苏跟她十分亲近,待她犹如亲生母亲,一向敬重有加。

  来到一处宫苑前,云儿抬头看见门口的几个黑色大字“缺月宫”,感觉有些怪异。皇后住的寝宫不叫“长生殿”、“安宁宫”,叫什么“缺月宫”,古里古怪的,似乎笼罩着一股沉闷不安的气息。她想起一句词“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心想这个宫殿的名字大概来自此处。

  第七十二章情在不能醒

  云儿随宫女敛声屏气走进内室,见上首坐着一个衣着华贵的女子,一时间也没看清面容,按照宫廷礼仪,规规矩矩行了一个礼,“民女云儿,参见娘娘。”许久没听见对方出声,又不敢抬头,只得直挺挺跪着,惴惴不安,心想不知道她是不是要找自己麻烦。

  王皇后手里正看着一本佛经,对云儿的参拜仿若未闻,直到翻完一页这才合上书,看了眼地上低头跪着的人,淡淡说:“你便是皇儿心心念念的女子?你叫云儿?”说的云儿额头冷汗直流,垂着头不敢吱声。王皇后似乎并没有不高兴的意思,神情若有所思,过了会儿反倒招手说:“你过来,让哀家仔细瞧瞧。”

  云儿只得上前,任由她拉着自己的手仔细端详。王皇后就着烛火往她脸上一瞧,漆黑的瞳孔蓦地一闪,脸上露出惊疑之色,沉吟良久,像是想起了什么,顿了顿才说:“你小名叫云儿?姓什么,名什么,哪里人,家里还有谁?”一字一句说得很慢,字斟句酌像是在问什么极其重要的大事。云儿想到自己年幼无知时犯下的滔天大罪,心中害怕,身体不由自主颤抖,不断安慰自己,不要怕,不要怕,事情已经过去了,她也因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又不敢撒谎,自己的身世只要一查便能查出,艰涩地回答:“我,我叫……云罗……”

  王皇后仿佛什么都不知道,也没计较她无礼地自称“我”,不是很在意她的回答,又问了一遍:“你姓云?”不等她回答又说:“模样倒是长得标致,怪不得皇儿心里喜欢。你且坐下,我有话问你。”云儿舒了一口气,侧着身战战兢兢在她身边坐下,如坐针毡,也不知接下来是福是祸。王皇后直直盯着她的脸看,过了会儿笑道:“说说,你跟皇儿是怎么认识的?”

  云儿摸不准她的心思,只得硬着头皮说:“我跟他……跟他……打架认识的……”满脑子浆糊,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说了什么。王皇后秀眉一挑,“哦,这倒像是皇儿干出来的事。你赢了还是他赢了?”像是很感兴趣的样子。云儿不知她对自己为何这般亲切,竟问起这些儿女私情的事来,咽了咽口水,有些扭捏地说:“一开始他赢,我不服气;后来我赢,他不服气……”俩人还在临安的“落花别院”时,明枪暗箭你来我往,斗得不亦乐乎,不过短短一年的时间,此刻再想起,却恍若隔世。

  王皇后唇角露出一丝笑意,“听皇儿说,你不顾自己危险,救过他好几次?”脸上神情一直很温和。云儿忙道:“民女不敢居功,都是殿下他……他福大命大,上天庇佑。”磕头如捣蒜。她对这位皇后不知何故,不由自主心生畏惧。王皇后看着她点头说:“你很懂事。”低头喝茶,没有再说话。

  云儿一开始诚惶诚恐,此刻见她神情温柔,平易近人,不像要为难自己的样子,身心稍微松懈下来,也低头喝了一口茶。房里一时静悄悄的,连对方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云儿紧张得后背都湿了,一心只想赶快离开这个鬼地方。

  王皇后静默许久,轻声说:“听说昨晚你住在东宫?”云儿脸立马红了,吱吱唔唔不说话。王皇后看了她一眼,不紧不慢说:“这毕竟于礼不合。宫里上下人多嘴杂,万一传到外面去,不但对皇儿不利,你一个姑娘家的名声也不好听。不如这样,你搬来我缺月宫如何?”

  云儿心头一震,抬头看她,随即垂下眼睛说:“民女乃江湖中人,性子粗野散漫,恐怕会扰了娘娘清净。”宫里这么多的空房间,随便住哪里也比缺月宫强啊,她又不一定非得住东宫。王皇后微笑说:“哀家瞧你细皮嫩肉的,磕头行礼分毫不差,哪像是江湖中人,一举一动反倒像是养在深闺的千金大小姐,进退有度,心里着实喜欢。你便留下来陪哀家说说话、解解闷如何?”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云儿不得不答应下来,说:“那我回去收拾收拾便来。”心想,得赶紧派人把燕苏找来救驾,谁知道这皇后娘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呢。哪知王皇后说:“不必了,我这缺月宫静是静了点,不过用的东西倒还齐全。你有什么要拿的,跟绿袖说一声便是。”云儿无奈地应了一声,跟着皇后的贴身侍女绿袖来到缺月宫东北角的一座小院里。

  绿袖笑说:“云姑娘,这个院子虽然小,只有两间房,娘娘平日没事的时候却是经常来坐一坐的。后面有一池子莲花,全是粉红色的,开得可好看了,是宫里最好的。娘娘如今叫你住这里,姑娘当真福气不小。”云儿很有几分吃惊,忙说:“不敢,不敢,还请绿袖姐姐多多照应。”皇后的态度远远超乎她的意料,照理说,她不折磨自己已是万幸,居然奉若上宾。表面上好像不冷不淡,却又极力敷衍,这般客气,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她安慰自己,算了,既来之,则安之。

  晚上燕苏回宫闻得云儿在皇后这里,连忙赶过来看她。云儿双手抱膝正坐在灯下发呆,见他来了,忙摇着他的手说:“我不想住这里,明天我就出宫,好不好?”燕苏先是一怔,见她双眉紧蹙,抑郁不乐,便问:“怎么了,宫里不好吗?少你吃了,还是短你穿了,又或者伺候的人不尽心?”说的云儿笑了一笑,缓缓摇头,轻轻吁了口气说:“不是,我住不惯,一到晚上,这么大一个地方,半个人影都没有。加上又是这时候,还是别在你跟前添乱了。”

  燕苏拥着她在床上坐下,右手有一下没一下摸着她乌黑顺滑的长发,默然半晌说:“你昏睡了八年,死里逃生,落下一身的病,跟重新投胎也差不多了,我就当你是另外一个人,以前那些事就当是上辈子的记忆,一切烟消云散。你且在这里安心住下。如今外面乱的很,全京城都已经戒严了,就连我住的东宫,如今也不大安全。那些叛上作乱的逆党,蠢蠢欲动,正恨不得我有个什么意外呢。母后这里,环境清幽,守卫森严,平常又没有外人出入,你住这里,正好少了我一桩心事。离开的话,不要再提了。你既然来了,难不成还想走吗?”说到这里,燕苏眼睛一眯,握住云儿腰的手力道不由得加大。他以为她想到九年前那些事……因此说了这番话宽慰她。俩人既然打算重头开始,以前的事就当一场噩梦,醒来就算过去了。

  云儿低头双手玩弄自己的衣带,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好半晌说:“好,那我先住这里。天这么晚了,明儿还有许多事要忙,你也早点回去睡吧。”她什么都做不了,可是,让他无后顾之忧总是可以的,尽管她对这个噩梦般的地方恐惧得犹如龙潭虎穴。对上他的眼睛,轻轻说了一句:“你不要担心,我哪儿也不去。”顿了顿,转开话题问:“事情筹备怎么样了?累不累?”

  燕苏一脸疲惫之色,亲了亲她的鼻子,说:“没事,应付得过来。不外乎就是逆贼内外勾结,企图谋反这些事。魏司空率领骁骑营的人保护皇宫的安全,郭敬之镇守京城,白会的数万骑兵在城外驻扎着呢,逆贼进不来的,你放心。便是死,我也一定拦在你面前。”

  云儿听他语气这般自信,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微微一笑说:“我可不愿你因为我而死。比起死,我更愿意你这么君临天下地活着。”

  燕苏轻声说:“比起君临天下,称孤道寡,我更愿意你待在我身边。想到时时刻刻可以看见你,想和你说话就说话,我很高兴,好像,好像全天下都在我手里似的那般高兴。”

  云儿脸上一热,咳了一声,低头说:“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说话?”燕苏不满道:“哪里,我不是故意说好话讨你欢心,我真是这么想的。不然,不然——”不然也不会不顾一切、千里迢迢跑去潮音坞,就只为有可能碰见她。

  云儿轻轻推了他一下,有些不好意思说:“好了,好了,我都知道了。这么晚了,你走吧,这可是缺月宫,被人瞧见不好。”这么个冷冰冰的人一旦说起情话来,还真叫她有些吃不消。

  燕苏整了整衣衫站起来,“那我走了,明天再来看你。等这些事过去了,我再好好陪陪你。”出了门,吩咐身后跟着的白双喜和黑从忧:“从今天起,你们便跟着云姑娘。她是女儿家,脾气要是不好,尽量让着她,她以前对你们可能有些误会,只怕言语上会有所刁难,你们不理她就是。还有,你们要寸步不离跟着她,不让她出宫便可,其他的都随便她。”

  白双喜和黑从忧接了这么一个烫手山芋,只得无奈地说:“殿下放心,云姑娘要是少了一根头发,我们哥俩儿提头来见。”心想,这个云姑娘,又刁蛮又难缠,长得也不怎么倾国倾城,也不知殿下看上她哪里,这么慎之又慎地交代他们,唯恐丢了似的,深宫大院,能走到哪儿去?

  燕苏出了云儿住的小院,见主殿灯火通明,顺路来到王皇后的住处,对伺候的宫女摆摆手,走了进去,“母后,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王皇后手里拿着一幅画,正对着一盏玻璃灯坐在那里发呆,见他来了,招了招手说:“过来。下午睡了一觉,晚上便睡不着了。”细细摩挲他的手问:“应对逆贼谋反一事进行的怎么样了?”燕苏一改在云儿面前的满不在乎,大骂道:“燕平这老贼,等我抓到他,看我不抽他筋剥他皮,剁成肉酱丢出去喂野狗。”

  王皇后淡淡说:“你想怎么样对他是以后的事,首先得想办法掐住他的咽喉,让他不得动弹才是。”燕苏恨声说:“这老贼,到处散播本宫的谣言,说什么晋南王燕齐才是大周朝血脉正宗的皇子,打着“清君侧,诛佞臣”的旗号讨伐本宫。引起朝野上下轩然大波,原本就犹豫不定的一些人立即倒戈加入他的阵营,弄的连舅父也特意来问儿臣这事。”

  他气得喝了口茶,将茶杯重重顿在桌上,“晋南王燕齐只不过一个十来岁的小孩,他懂什么,还不是任由燕平这老贼把持朝政,挟天子以令诸侯?这个燕平,本宫念在他腿脚不便、胡子都白了的份上,特意让他去乡下种田享清福,没想到居然敢跟本宫对着干,好好好,我就让他看看谁才是大周朝的真命天子!”

  王皇后点头说:“你明白就好。不过这事不可操之过急,燕平那老贼老奸巨猾,不过却有一个大毛病,沉不住气,年纪大了非但没改,反倒更加糊涂。你只要按兵不动,先发制人,便可平息这场祸事。哎,代价自然也是要付的。”她似乎不想多谈这个话题,顿了顿问:“你去看过你父皇没有?”

  燕苏微微蹙眉,叹气说:“还是那样,半睡半醒,连我都快认不出来了。”心中苦笑,父皇从小到大没看过自己几次,认不出来倒也正常。王皇后轻轻叹了口气,“哎,你父皇他……一辈子过得不快活。”燕苏有些生气,“整天想着求仙访道,开炉炼丹,就是一个皇帝应该做的?”过了会儿,又烦躁地说:“御医说,父皇情况恐怕不大妙。”偏偏这时候燕平大军压境,内忧外患。他看起来一脸平静,实则焦头烂额,忧心如焚。

  王皇后沉默了会儿,说:“等他醒了,我去看看他。”燕苏对着桌上的灯发愣,像是在思索什么,瞥见王皇后手里明黄色的卷轴,随口问:“母后,你手里是谁的字画?”王皇后展开来给他看,“这是我跟姐姐年轻时候的画像,今天无意中翻出来,上面颜色都褪了。看着画中的自己,猛然惊觉光阴似箭,人生苦短。”

  燕苏拿着画细细看了一遍,有所触动说:“若不是眼前这幅画的提醒,我都快忘了母后长什么模样了。”他口里的母后指的是亲生母亲王文珏。看一眼画,又看一眼王皇后,挑眉说:“姨母,你跟母后长得似乎不怎么像呢。”画中的王文珏一张瓜子脸,秀发如云,眉目清冷,一脸威严;而王文琰却是圆脸,矜持地笑着,眼睛弯起来,可爱可亲。

  王皇后说:“我跟你母亲并非一母同胞的亲生姐妹,不像也很正常。王家以前虽不是什么王侯世家,却也是高门大族、官宦子弟,家大业大人也多。我跟你母亲虽名为姐妹,大概因为年纪相差较大的缘故,小时候很少见面。直到建武十年我入了宫,跟你母亲才亲近起来。那时候,陛下也不像现在这样……自暴自弃。”那时候,那时候的一切都还是新鲜的,美好的,快乐的。

  她似乎有满腹的心事,愁眉深锁,好半晌轻轻叹了口气,又说:“自你母亲走后,一晃九年过去了。你也这般大了。姨母盼着你早日登基称帝呢,到那时,我的罪孽想必也该赎清了。”她没有自称母后,而是姨母。

  燕苏忙说:“姨母,若不是你,苏儿哪能活到现在。我若是当了皇帝,一定好好孝顺你,尊称你为圣母皇太后。”王皇后眼角露出一丝笑意,拍了拍他的手说:“这圣母皇太后的尊号应当给你亲生母亲。”燕苏笑说:“都一样。大周朝律法可没有规定不可以有两个圣母皇太后啊。”只要他当了皇帝,他就是大周朝的律法,不要说两个圣母皇太后,他就是把云儿抱在怀里上朝听政,看谁敢有异议!

  王皇后对封号一事似乎不怎么热衷,转而问:“那个叫云儿的女子,你很喜欢?”燕苏闻言笑嘻嘻看着她,叫了声:“母后!”王皇后瞪了他一眼,叹了口气说:“哎,你这孩子,我不喜欢又有什么办法呢。照你这性子,我还管得动你么?”脸上露出迷惑的神情,不紧不慢说:“大概是天意吧,天意叫你们纠缠在一起。我就是想阻止,阻止得了吗?哎,天意如此,因果报应——”

  燕苏对她这番话迷惑不解,却没有细问。王皇后大概因为礼佛的缘故,时常说一些宿命、天意、因果、报应这样的话,他听的习以为常,不以为意。拉着王皇后的手说:“母后,难道你不喜欢云儿?她为了我,吃了许多的苦,差点连命都没了。”话里带着几分讨好的味道。

  王皇后面无表情说:“我今天便同你把话说清楚。我不是不喜欢她,只不过不喜欢她和你在一起。你也曾为了她,差点连命都没了。你们两个,犹如一对雌雄剑,却不是齐心协力、上阵杀敌的宝剑,而是饮鸩止渴般互相刺进对方胸膛,伤人伤己。苏儿,男子汉大丈夫建功立业、名垂千秋才是正途,你对她用情如此之深,是祸不是福。最后,只怕会害了你,还有她。”脸色一变,沉声道:“哀家明天便派人送她出宫。念在她曾经救过你的命的份上,你放心,母后会找人好好照顾她的。”

  燕苏魂飞魄散,万万料不到王皇后是这般态度,忙跪在她跟前,祈求道:“母后,你送她走,难道我不会把她找回来吗?若是,若是你真要对她不利,儿臣,儿臣也只有学魏司空了!”魏司空和孙一鸣当年的事,闹得很大,甚至传进了宫里。王皇后气得浑身颤抖,指着他鼻子大声骂道:“你,你说的什么胡话!难不成你还想为一个女人殉情不成!”燕苏连连磕头,额头撞击地板,发出“咚咚咚”的闷响,“母后,儿臣求你了!”

  王皇后对燕苏自小就十分宠溺,千依百顺,所提的要求几乎没有不答应的,才养成了他这样骄横霸道的性子,此刻见他额头磕破了皮,鲜血流了出来,忙拉他起来,长叹一声:“罢罢罢,你这样,叫我如何是好?我愧对你母亲的在天之灵啊!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有多危险?殚精竭虑、苦心经营的二十多年,说不定因为那个女人功败垂成,她——,哎!”说罢重重捶了一下桌子。

  燕苏忙说:“不会的,不会的,云儿哪有这么厉害,她又不是红颜祸水!就算母后在天之灵知道儿臣有了心上人,也一定会为儿臣感到高兴的。”

  王皇后闭上眼睛抚着额头无力地说:“苏儿,我问你,是不是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不肯送她出宫?”燕苏双唇紧抿,重重点了点头。王皇后甩了甩袖子站起来,冷声说:“如果我要杀她呢?”燕苏抬头直视她,眸中寒气一闪而逝,脸上神情阴郁的可怕。王皇后见他竟然对自己眼露杀气,心灰意冷垂下肩膀,挥手说:“你走吧。”

  燕苏站着不动,不放心地喊了一声:“母后,儿臣求您了!”王皇后轻轻吁了口气说:“哎,苏儿啊,母后最了解你不过,既然你硬要跟她在一起,母后也只能随你去了,难不成要我们母子为了一个女人反目成仇?我终究不是你亲生母亲,管不了你这许多了。以后会发生什么,随它去吧,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放心,我不会为难云姑娘的。经过今天这事,她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第一个脱不了干系的恐怕就是母后我。”忍不住指着燕苏骂:“苏儿,你真叫我寒心。”

  燕苏自知伤了姨母的心,竟然连“我终究不是你亲生母亲”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懊悔得不敢抬头,可是垂下的眼睛却忍不住露出笑意,吱吱唔唔解释:“母后,儿臣,儿臣不孝,可是,可是云儿她——”

  王皇后啐了他一口,撵他走:“哀家累了,你走吧。”燕苏倒了一杯热茶,恭恭敬敬说:“母后,苏儿罪该万死,您喝杯茶润润嗓子,以后苏儿加倍孝敬您。”王皇后又是气又好笑,无可奈何接过来,他这才笑嘻嘻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