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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衫磊落离歌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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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又大又圆,每逢十五的时候,粼粼的月色倒映在湖面,湖畔的涵碧、探秋二楼桂华流瓦,如若浴在月光中的楚楚佳人。每逢此时,阿爹会命人放了小舟,伎者坐在舟首吹箫,箫声在月下更显宛转,而隔水听来,飘渺迥然如同仙乐。我不过陪阿爹吃一杯酒,伏在楼头看月,只觉得醺然欲醉。每逢此时,阿爹便会笑我:“南蛮子。”

哥哥也叫我“南蛮子”,这三个字可是骂人的话,我每每变了脸色就对他拳打脚踢。我的功夫虽然不好,可是绝不会吃亏,因为哥哥总不敢还手。可是阿爹叫我“南蛮子”,语气怅然而无奈,似带着一种宠溺。我从不对阿爹生气,因为朝中也有人暗讽阿爹是“南蛮子”。

因为阿爹对汉人的那些事儿都很精通,他会说汉话,写汉字,还会作诗。

我一点也不喜欢作诗,府里请过好几位老夫子来教我,都被我气跑了。

老夫子摇头晃脑的念:“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

而我摇头晃脑的答:“老对少,拙对巧,腹饥对馋虫!”

老夫子气得吹胡子瞪眼,我一脸无辜看着他:“我饿了,我要吃点心!”

几次这么捣乱,老夫子再也教不下去,每每愤然辞馆:“学生才疏学浅,恐耽搁了小郡主前程,还请王爷另请高明!”

拂袖而去。

我躲在阿爹身后扮鬼脸。

阿爹倒从来没有骂过我,他待我总是和颜悦色,府里的人都知道,阿爹宠我宠得哪怕我要天上的月亮,他也会摘给我。

那时我也不过六七岁,夜里我喝得很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箫声萦耳犹未停歇。阁中却空无一人,阿爹不知去了哪里。那箫吹得真好听,我想着府里什么时候又来了新的伎者?

我起身四处寻找,箫声却不是从湖上传来。我推开窗子,抬头却远远望见涵碧楼顶,竟然有人坐在檐头吹着箫。

青衫磊落,月下分明。

原来是阿爹。

我从来不知道阿爹也会吹箫。

涵碧楼的飞檐,在月下如巨大的翼,而阿爹就坐在那一角翼尖,明亮的满月被他遮在身后。我看不清他的脸。而箫声凄清如水,似乎将眼前的一切渐渐浮起。

我大声叫:“阿爹!”

阿爹没有理我,我昏头涨脑,伏在那里听着箫声,渐渐又睡着了。

那之后我也再没见过阿爹吹箫,我一直疑心那夜是我记错了,又或者是喝醉了做梦。可是梦里那轮满月如此清晰,月光映着阿爹的影子,落落寂寥。

阿爹从来不是这样子,他统辖重兵,权倾朝野,连陛下都忌惮他三分。

有一回阿爹带我去围猎,我带着几个卫士追一只小鹿,一直追到了密林深处,却不料惊动了一头熊。那是头母熊,还带着幼崽,顿时狂性大发,一巴掌就将挡在我身前的卫士拍得脑浆迸裂。

我都吓得傻了,眼睁睁看着高大的巨兽伸着黑乎乎爪子又朝我拍过来。

“咄!”利箭破空的声音几乎是擦着我的耳畔过去,劲风竟令得脸颊隐隐生疼,我只觉得眼前血雾迸散,后面的连珠箭几乎是瞬息并发,那头熊最终咆哮着摔倒在我马前。

是阿爹赶过来救了我,大队的卫士此时才跟上来,阿爹摔下弓,远远就朝我张开双臂:“敏敏!”

我扑到阿爹怀里,才知道害怕。

后来那头熊的皮被剥下来,做成了熊皮褥子,就铺在我住的屋子里。

阿爹虽然射了十余支箭,却支支都攒在熊心窝处,整张褥子没有其它的箭洞,哥哥每次看到,都羡慕得要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练成和阿爹一样的箭法。”

天潢贵胄虽多,却难得有阿爹这样的盖世英雄,所以连陛下都如此倚重他,令他统领天下兵马。

这样一个人,怎么会独自坐在月下楼头,寂寞的吹着箫管?

我决意自己是记错了。

当我把第七个老夫子气走的时候,阿爹终于对我叹了口气:“你要是学不会作诗,我怎么向你娘交待呢?”

这是阿爹第一次提到我娘。

他有王妃侧妃,府里还有不少美貌的姬人,可我知道那些女人都不是我的娘。

我娘是个南蛮子。

哥哥第一次对我这样说的时候,我气得眼睛都红了,一把将他推进了湖里。阿爹自幼延请名师教我武学,哥哥虽然比我高,又比我力气大,可是竟不是我的对手。他不会游水,在水里呛得没顶,被府里的亲随卫士捞上来的时候,差点没被淹死。哥哥很讲义气,既没有向阿爹告状,从此也不再拿这种话惹我。

我不知道作诗和我娘有什么关系,可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阿爹的眼神那样伤心,我不愿意让阿爹觉得伤心。

阿爹又请了个老夫子,据说是什么博学鸿儒,学问特别的大,脾气特别的好,我不愿意再惹阿爹烦恼,所以老实跟着他念书本儿上的话。我的汉文突飞猛进,连律诗也能写得像模像样了,老夫子摇头晃脑的拈须微笑:“郡主天资聪颖,悟性极佳,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成什么大器?我朝又没有八股科举,还学那些陈酸腐调作甚?

幸好我学会了作诗,阿爹就不再在读书上为难我,任由我成天带着人围猎游乐。自从那次遇熊之后,阿爹便将他身边箭法最好的八个卫士调给我驱使。这八个卫士都取的汉名,分别叫赵一伤,钱二败,孙三毁,李四摧,周五输,吴六破,郑七灭,王八衰。都不是什么好名字,我问过阿爹,他也只是笑了笑。

十四岁的时候我领着神箭八骑和梁王世子打了一架,梁王世子飞扬跋扈,贪财好色,竟在街头当众欺凌弱小,我一时看不过去,就出手多管闲事。虽然对方人多,可是我身边的八骑连珠箭发,逼得对方狼狈不堪,落荒而逃。没过几天梁王府里就遣人上门来,我和哥哥成天在外头跟人打架,阿爹见得惯了,并不当回事。谁知梁王此次竟然是遣人来替世子提亲,送走使者后哥哥偷偷溜到后面告诉了我,我立时就想要藏起双刀,打算去梁王府割掉那个胆大包天登徒子的耳朵。

哥哥急急拉住我:“阿爹托辞说你还太小,早把人拦回去了。”

还是阿爹知道心疼我。

那天晚上,我陪阿爹在湖畔听箫饮酒,阿爹没有提到这件事,不过他说:“你也长大啦,以后再在外面走动,还是穿男装吧。”

穿男装会少很多麻烦,阿爹慢慢的叹了口气,似乎是自言自语:“一转眼你都已经成大姑娘了。等你嫁了人,阿爹也就放心了。”

“我才不要嫁人呢。”不知为何我觉得好生难过:“我一辈子陪着阿爹。”

“瞎说,女孩子家哪有不嫁人的。”

“那些皇子、世子看着就讨厌,我才不要嫁给他们。”

阿爹哑然失色:“那你要嫁什么样的人?”

“我要嫁就嫁给盖世英雄,”我只觉得憧憬:“统领雄豪,莫敢不从。”

阿爹笑了笑,隔了很长时间没有说话。他的眼睛望着湖边上迷朦的水雾,月色如乳白的轻纱,浸得楼台馆阁都似浮在雾气中隐隐绰绰。他的声音也似隐隐绰绰:“你知道有一天他会在一个万众瞩目的情况下出现,身披金甲圣衣,脚踏七色云彩来娶你……”

我拍手笑起来:“阿爹说的是!”

阿爹没有答话,我转过头来,才发现阿爹看着湖面,那眼神既像是惆怅,更像是伤心。

我叫了他一声,他才转过脸来,笑着摸了摸我的头发,柔声说:“敏敏,你真的长大啦。”顿了一顿,又似是叹喟:“和你娘那样像。”

女儿像娘难道不好么?

阿爹断不会嫌弃我娘是南蛮子,我就是知道。

阿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告诉我说:“你娘嘱咐过,若是以后你遇见一个叫张无忌的人,可要仔细提防他。”

我心下大奇:“张无忌,他是什么人?”

阿爹说:“我要是知道他是谁,我早就派人去将他杀了。”一瞬间阿爹眼中锋芒毕露,如同乌云移开而金光夺目:“这世上若有人敢对你不利,阿爹一定杀了他!”

我没追问我娘还说过什么话,因为每次提到我娘,阿爹都会很伤心。

府里来了位苦大师,是花刺子模送给阿爹的勇士,武功绝世,可惜就是个哑巴。我成天缠着他学武,天下盗贼渐起,爹爹带着哥哥常常征战在外,再顾不上约束我。

苦大师对我着实不坏,这个哑巴虽然面目丑陋满脸剑痕,可是教我武功的时候总是倾囊相授,从未藏私。

而且私下里他也待我着实不坏,我最爱吃街头拐角那家小铺的蜜饯果子,府里下人都不愿担责,怕我吃了拉肚子,只有他肯偷偷替我买来。

每当我坐在墙头吃蜜饯果子的时候,苦大师就在一旁笑眯眯的看着我。

那眼光和阿爹还真有几分像。

我觉得苦大师也怪可怜的,他虽然是一代高手,可是容貌尽毁,又不曾娶妻生子,每日总是孤伶伶一个人。

如果他有个女儿,也会如我这般年纪吧。

中元节的时候府里出了一件大事,阿爹最心爱的一柄宝剑被人盗走了。

那剑名“倚天”,我曾见过多次,确是世上无双的利刃,阿爹珍爱无比,每每携在身边,亲为拂拭。

王府禁卫森严,倚天剑竟然被无声无息的盗走,查不到任何痕迹,显是绝世高手所为。阿爹震怒无比,斩掉了卫士队长的头,又出重金招揽高手,想寻回倚天剑的下落。

府里出入的江湖人物渐多,各式各样奇怪的人都有,这些人总在议论江湖事,我听他们讲了许多故事,不由得兴致勃勃,想要闯荡江湖。

阿爹忙于军务,也没有阻止我,只是嘱我多带人手,以策万全。

我让阿爹放心,我有神箭八骑、玄冥二老、阿大阿二阿三,最重要我还有苦大师,有这些高手在我身边,谁敢找我的晦气?

我行走江湖很开心,江湖比王府有趣的多,天天有人对我说江湖险恶,我可一点也不觉得。

我带着人夺回了倚天剑,喜孜孜交还给阿爹。阿爹拿着这柄绝世利刃,轻拂良久:“故剑情深……”他似是微笑:“我原是想把这剑带到坟墓里去……”

那天晚上我睡得迷迷糊糊,又听到箫声。披衣起来,侧耳细听那箫声却又没有了。

如果吹箫的人是阿爹,他一定又是想起我娘了。

第二天阿爹将倚天剑交给我,说:“你独自在外闯荡,拿着这剑防身吧。”

阿爹终归是最疼我,有什么好东西都会留给我。

我建了绿杨山庄,在北地甘凉之地,却筑起江南娟丽的水榭亭台。我知道我的血脉里有一半是大漠的苍凉与骄傲,有一半却是南蛮子的精致小巧。我每日耽在绿杨山庄中,开始徜想我的母亲,她会是怎么样一个人呢?

我并没有耽搁正事,江湖似小小的池塘,我平静的观察我投下的颗颗石子。

明教新任的教主,名叫张无忌。

明教乃天下第一大教,数十年前人才辈出,极是声名显赫,自从前任教主失踪之后,方才一蹶不振。这次竟然选了个少年来做教主,而且这个少年的名字叫张无忌。

我娘在十几年前就曾叮嘱过,让我千万小心这个人。阿爹郑重其事的说出来,绝计不会有错。

莫非我娘在张无忌很小的时候,就已经见过他?可是那时候张无忌年纪应该还小,就算我娘能看出他是个练武的奇才,又怎么知道他可以平安长大,且对我有不利之心?

我生了好奇之心,决计一定要会一会这个张无忌。

在甘凉道上,我带着神箭八骑,坐在柳树荫底,摇着扇子,漫不经心等着那个张无忌。

谍报绝不会有误,他带着明教教众,一定会从这里路过。

远处马蹄腾起烟尘,赶路的人行色匆匆,在骄阳下匆忙奔着前程。

来了。

从甘凉道上回来,我觉得妹妹似有心事。虽然她从不对我说起,但我也知晓一二。闲暇的时候她坐在湖边看水,云影倒映湖面,日头照在湖中,粼粼的波光反射她衣袍上,她袖上刺金的绣花灿然生光,而她只是托腮沉静,若有所思。

以前她很爱闹,小的时候又特别爱哭,真是一点也不像她娘。

不过她娘长得可没有她漂亮,那时候我还挺小,那个女人成天就爱捏我的脸,一边捏还一边笑:“宝宝好可爱,真是像苹果!”

我顶讨厌那个女人,虽然是她把我从死人堆里救出来,虽然是她给我东西吃,给我衣服穿,可是苹果是什么?我从来没有见过。

每次她捏我脸的时候就笑得贼兮兮,我就想苹果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那时候妹妹已经快要出生了,她成天挺着大肚子,一边做小衣服,一边跟我讲好吃的。说实话她的手艺挺差的,给我做件衣服针脚都歪歪扭扭,跟我娘比差远了。每次我这样说的时候,她总是懒洋洋的说:“凑合穿嘛,我又没当过娘。”

她给妹妹做衣服的时候,针脚也歪歪扭扭,真不像就要当娘的人。

只有讲起吃的时候,她才不会是那幅懒洋洋的样子。

“那时候学校西门外的烤鸡翅可好吃了,我一个人能吃五串特辣,号称医大无敌。”她一边说一边口水都要流出来的样子,不住的叹息:“可惜这里连辣椒都没有。”

有时候她说的话我不大懂,比如特辣,医大、辣椒什么的,她提医大提的最多,每次提到就神色怅然,我想那一定是世上最好的地方。

有时候我替她去镇上买东西,她总是叮嘱我:“别理漂亮女人啊,这世上越是漂亮的女人就越会骗人。”

次次都要交待,说得我都烦了:“你还不是女人?”

她笑嘻嘻:“我又不是漂亮女人。”

她说这话的时候,笑得像只小狐狸。

后来我才知道,虽然她不是漂亮女人,可是也会骗人。

有天夜里她肚子疼得紧,是我去请的产婆,我在灶下烧热水,听到屋子里响起孩子的哭声,然后产婆笑呵呵来告诉我:“你添了个小妹妹啊。”

我一点也不喜欢小妹妹,我宁可她生个男孩子,这样长大了我可以跟他一块儿玩。不过抱到小妹妹的时候我还是觉得挺有意思,她只一点点大,穿着她娘亲手做的丑丑的衣服,脸红红的,张着嘴只会哭,像只小猫儿。

妹妹满月的那天,镇上来了很多人,那些人都带着刀剑,一齐聚在镇上最大的那家客栈里吃酒。我从客栈门前过,见着那群人里头甚至还有和尚尼姑,真是令人好生奇怪。我回去当作一桩稀奇事告诉了她,她怔了怔,然后进去房中,拿出来几十个铜板,对我说:“宝宝,帮我去隔壁镇上买条活鲫鱼,我突然想吃鲫鱼汤了。”

她一直很馋,成天不是想吃这个就是想吃那个,我想是因为妹妹要吃奶的缘故,她才这么能吃。

没想到她竟然把妹妹交给我:“抱着妹妹一起去吧。”

我不肯:“妹妹这么小,吹了风会着凉的。”

她说:“呼吸一点新鲜空气,才不会着凉,你抱她一起去。”

我骂她懒,说:“没见过你这样当娘的!孩子离不了娘,过会儿妹妹醒了,见不着你一定会哭。”

她怔了怔,忽然慢慢叹了口气,说:“是啊,孩子离不了娘,让妹妹留下来陪我,你先去吧。”

有时候她就是这样奇奇怪怪,我换了草鞋出门。她照例叮嘱我不要招惹漂亮女人,不要贪便宜,还有走路的时候别东张西望,上山时要留神脚下,别又磕伤了膝盖。我觉得她很烦,一点小事都这么罗嗦,不过看在妹妹的份上,我还是拿着铜板去替她买鲫鱼。

隔壁镇子很远,要下山走很久,才能走到河边。

河边其实就是个码头,所以市集上才会有鲜鱼卖,卖鱼的小贩用柳条将两条鱼串好,我将鱼拎在手里,一路小跑回家。

活鲫鱼煮汤才好吃,我一路飞快的跑着,只盼到家之前鱼不要死掉。

上山有条很隐秘的小路,连那个女人都不知道,如果她知道她肯定不会让我走了,因为那条路在悬崖边,而且时常还有蛇出没,那个女人平常见着蚯蚓都要大呼小叫,更别提蛇了。有很多事她都不让我去做,她老说小孩子要远离危险,可是说实话,只是抄个近路,有什么危险?再说我七岁了,早不是小孩子了。

我从小路爬上山,比平日回家可以节省大半个时辰,两条鱼还在柳条下挣扎摆动,远远已经可以见着山坳里升起的炊烟。

山坳里只住了我们一户人家。

我心里很高兴,寻思待会儿她要是问我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我就说山下的大叔正好也在隔壁镇上赶集,让我顺便搭了他的大车。

我手里的鱼挣断了柳条,啪一声落在地上,我也顾不得去拾,因为我已经看到那不是炊烟,而是屋顶上冒出的火光,山坳底下整个屋子都烧着了。我跌跌撞撞狂奔着,被树根绊得摔了一跤,尖利的石头狠狠硌着了我的膝盖,我也不觉得疼,爬起来又朝着家里狂奔。等我奔到山坳中,整个房子已经烧塌架了。屋前的谷场上死了很多人,都是被箭射死的,地上横七竖八的丢着好些刀剑,血水浸润了谷场,连稻草垛都落满了箭。我不明白为什么突然会有这么多的人死在这里,那个女人呢?她难道也死了?还有妹妹,我的小妹妹……我的眼泪噼里叭啦的往下掉,就在这时一只大手拎起了我,我看到原来还有好多人活着,他们都背着弓箭,个个凶神恶煞。

我听到有人唤我:“宝宝……”

我回过头来,才发现她原来躺在青石下,胸口插着一柄剑,一个陌生的男人抱着她,她正对着我笑。

谢天谢地她没有被烧死,可是血正顺着那柄剑缓缓渗出来,那个男人一手抱着她,一手抱着小妹妹。看着我的时候他神色黯然,似是对我说,又似是对自己说:“我来得太迟了。”

抓着我的人放开了手,我不知道怎么才扑到她面前,她伸手握着我的手,说:“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她的声音和平常一样,带着责备的语气,可是气息微弱,我路上想好的那篇谎话一句也说不出来,因为我忽然明白过来,原来山下那群人是冲着她来的,她把我支开了,她骗我。

她没理会我的指控,只是很开心的笑了笑,然后指了指抱着她的那个男人:“这是干妈的大哥,快叫舅舅。”

她一直要我叫她干妈,我总是不肯。

我这才看了那个男人一眼,我压根都没心思听她说话,我要到镇上去,请潘大夫来给她看伤。可是她摇了摇头,说不必了。

我大声的骂她不听话,上次我伤风不肯喝草药,她就是这样骂我的。

她笑眯眯的听我骂,小妹妹也醒了,一直在哭,因为那个男人抱小妹妹的姿势一点也不对,我把小妹妹接过去,哄了一会儿,小妹妹就不哭了。

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她对那个男人说:“我把两个孩子托付给你了,你带他们走吧。”

我大声说:“我哪儿也不去,我和小妹妹就在这儿,和你在一起。”

她先是笑,然后就咳起来,嘴里有血流出来,我伸手去替她拭,却有更多的血从她嘴角涌出来,怎么拭也拭不完,我忽然恐慌起来,可是她还在笑:“我是不成啦,你带着妹妹,跟舅舅去吧。”

我哪儿也不肯去,我伤心到了极点,大声叫了她一声:“娘!”

我娘死后,我本来是不想再叫任何人为娘,可是她待我比亲娘更好,我怎么能不认她。

可是她不再理我,那个男人也拦着我,他只是对她说:“我带你去治伤。”

可是她摇头不肯:“不成啦,就算是胡青牛在这里,他也救不了我的伤,你把孩子们带走……”

那个男人紧紧咬着牙,可是他抱着她,她柔声说道:“大哥,我真的很快活,没想到你还会赶来救我,是我对不起你,你别这样伤心。”

她一说话就急促的喘气,然后更多的血从伤口里流出来。那个男人声音暗哑:“别说傻话了,我说过了,这一世我要护你周全,是我没有做到。”

日已黄昏,她望着天上漫天的紫霞:“可是你是被我骗了,从前的事我都是骗你的,我骗了你很多次啊,结拜的时候我就是骗你,连同那次放杨逍走,我也是骗你的。”

“别提这些事了。”

她笑了笑,然后剧烈的咳嗽起来,很多血从她嘴里涌出来,她指了指我怀里的小妹妹,对那个男人说:“大哥,你替我把她好好养大……要是你真把她当成你自己的女儿看待……千万要记得,让她提防张无忌……提防张无忌那小贼……”

她的眼神渐渐涣散,精神也委靡下去:“她要是长大了,要教她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文韬武略……这样才不会被她所爱的人瞧不起……”说到这里她忽然又笑了笑:“大哥,他从来瞧不起我,可是他不知道,在我们那个地方,我可是高考的状元……一直念到了博士……”

他紧紧抱着她,她的气息渐渐微弱,精神撒漫,似乎已经神色恍惚:“我要回去啦,说不定还能见着我的爸爸妈妈……大哥,你一直问我俗家的名字,我都不肯告诉你,因为我叫赵敏,我不乐意你占我便宜,虽然你不会知道……好巧是不是,我姓赵,我出生的时候爸爸翻《论语》,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所以给我取名叫赵敏……我爸爸他可从来没有看过《倚天屠龙记》……”

我根本不知道她最后说的这段话是什么意思,那个男人只是紧紧抱着她,她眼睛微闭,喃喃的说:“这里真黑,我好怕……”

“敏敏别怕,大哥在这里,”他紧紧抱着她,喃喃的说:“我在这里……”

她的手落在血泊的泥泞里,一动再也不动。

过了很久很久之后,他才又轻声的唤她:“敏敏……”

她不应声,神色安详,似乎是睡着了。

“敏敏……”他抱着她,只是一遍遍唤她:“敏敏……”可是她不应声,而那个男人抱着她,一直没有撒手。

天色渐渐黑下来,小妹妹饿得哭起来,我怎么哄也哄不好了,我终于走过去牵动他的衣袖:“舅舅,妹妹饿了。”

有两颗眼泪噗的落在我的手背上,原来是他哭了,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哭,也是最后一次。

舅舅带着我和小妹妹回到大都,我才知道原来他是蒙古人,而且是朝廷很大的一个官。镇上也有蒙古人,总是凶巴巴的,但是从前她教过我:“别岐视少数民族,五十六个民族五十六朵花。”

她说过的每一句话,我都牢牢记得。

府中锦衣玉食,什么都有,奶娘将小妹妹照顾得很好,舅舅每天都会来看我们。

小妹妹抓周的时候,府里来了很多客人,都是达官显贵,舅舅和很多汉官都十分要好,大家涌出来看小妹妹,还有人问舅舅:“不知郡主有了汉名没有?”

舅舅微笑:“赵敏。”

我蓦然睁大了眼睛,看着舅舅。

他也回过头来看我,只有我知道这名字原来是属于谁的,舅舅对着我笑。

后来朝廷敕封妹妹为绍敏郡主,据说就是从这个乳名上来的。

舅舅一直没有自己的孩子,他将我和妹妹视若己出。我十二岁时他上书朝廷,将我立为世子,从此我不再叫他舅舅,改口称他为阿爹。

其实阿爹更疼妹妹,尤其他唤妹妹乳名的时候,总是那般宠溺:“敏敏……敏敏……”

每次我都想,阿爹一定是想起妹妹的娘了。

说实话,我也真的很想她。

虽然她说话老是奇奇怪怪,做事又懒懒散散,可是在最危险的时候她将我骗出去买鱼。

妹妹渐渐长大了,她生得眉目如画,真是个美人,可是长得并不甚像她娘,而且特别聪明,只是十分淘气。有时候我偶尔逗她玩,她总会用阴谋诡计找回场子,还让我抓不着把柄。

果然越是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

我走过去跟妹妹说话,问她:“你怎么把绿杨山庄烧了?”

妹妹手里折了一支垂柳,她把杨柳叶子都揉碎了,忽然对我说:“哥哥,我见着张无忌了。”

我吓了一跳,忙问她:“他有没有欺负你?你有没有受伤?”

妹妹摇了摇头,她转过脸去望着湖水:“原来就是个寻常小贼而己。”

我知道妹妹在撒谎,她平常撒谎我都看不出来,可是今天她脸颊晕红,眼波微微闪动,我觉得一定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才会教她这样心神不宁。

我也心神不宁,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个只会哭的婴儿就长这么大了,原来她成天烦我,跟我打架,欺负我,骗我,可是现在她有了心事,都不对我说了。

晚间的时候我去向阿爹请安,我告诉阿爹妹妹遇上张无忌的事情,我打算暂且不回到军中去,我要留在妹妹身边保护她。

阿爹看着我好久没有说话。

我忽然觉得心虚。

最后,阿爹叹了口气,对我说:“她只拿你当哥哥,你就只能是她的哥哥。”

我捏紧了拳头,忽然觉得心底有个地方隐隐作痛。

阿爹说:“她和你本来就不是一样的人,勉强不来。”

我大声说:“总要试一试!我要在她身边,照顾她,保护她!”

阿爹看着我,似是怜悯,又似是叹息:“再大的本事,再多的荣华富贵,又怎能护她一世周全?”

他的脸色黯然,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个漫天紫霞的黄昏,他抱着那个赵敏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当时他的神色悲恸,就像是现在一般。

我忽然就觉得气馁了。

阿爹那样厉害,比我能干一万倍,他都没能做到的事情,我怎么可能做得到?

我去看妹妹,她果然还没有睡,坐在涵碧楼头的一角飞檐上,看着月亮。

她就爱爬高上房,简直和阿爹一样。

我坐到她身边,陪着她。

湖中倒映着月光,水面月色闪动,仿佛有万千条银蛇。妹妹不说话,我也不说话,从这么高望下去,只见琉璃鳞鳞,一片迭着一片。

妹妹忽然对我说:“哥哥,小时候你常常唱的那首曲子,你说是我娘教给你的?”

“嗯。”

“那你再唱一遍给我听好不好?”

我转过头来看着她,她也正看着我,目光竟似湖水般温柔,我忽然有点不敢正视她的眼睛。其实那首曲子根本不是她娘教的,只是原来我总听见她娘唱,所以偷偷学会了。小时候我常常唱给妹妹听,长大后我觉得那词不太好,所以再没有在人前唱过。

但在这世上,无论妹妹要我做什么事,我都会答允的。

我开始唱那首曲子,这么多年没有唱过,我还是没有忘了那古怪的调子和词。

“走在你的面前

回头看看你低垂的脸

笑意淡淡倦倦

仅觉有种女人的怨

想起了很久没有告诉你

对你牵挂的心从未改变

外面世界若使我疲倦

总是最想飞奔到你的身边

是你给我一片天

是你给了我一片天

放任我五湖四海都游遍

从来都没有一句埋怨

是你给我一片天

是你给了我一片天

就算整个人间开始在下雪

走近你的身旁就看到春天。”

我唱了一遍又一遍,歌声回荡在偌大的湖面,妹妹听得入神,她托着腮的样子真美,银色的月光在她的睫毛上跳舞,我知道她肯定是想起了那个叫做张无忌的小贼。

或许我永远也不会告诉妹妹,我是心甘情愿让她来烦我,跟我打架,欺负我,骗我。

我永远也不会告诉妹妹,走近她的身旁就看到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