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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落梅如雪满青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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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枝梅花颤颤悠悠的,在空中划过。芳香登时从梅蕊的尖处透出,将世宁的身心包围住。大千世界中的林林总总仿佛全都消失了,余留的只有那娇嫩的红,馨沁的香,以及飞舞的灵动。这红香仿若不是人间之物,这灵动也一样只在天上,不在人间。

这就是千梅先生梅花流的第一招,“何言落处堪惆怅,直是开时也寂寥”,梅之美,不在其开而在其落,千梅先生武功的精华,也就在这一个“落”字上。随着长吟之声,那颤颤梅蕊忽然洒落,化作万千红香,向着世宁袭了过来。刹那间杀气卷地而来,将世宁整个人笼罩住。世宁忽然发现,自己竟然无法拔剑!这杀气宛如实质,将他全身经脉逼住,他竟然连动都不能动了!世宁不敢撄其锋芒,当下斜斜退了一步。千梅先生眉峰一振,朗声道:“好!”只见那梅花的虬枝一挺,刹那间在满天飘散的梅瓣上尽皆点了一下,真气鼓涌,满空梅瓣如赤火流星般飞舞,形成一个巨大的红色漩涡,向着世宁追袭而去。世宁依旧不能招架!那梅瓣来得极快,他甚至无法还手,只好一退再退!千梅先生却停了下来,他的右手轻轻招动,那空中的梅瓣宛如群萤归巢一般,全都飞吸到了两茎梅枝之上。千梅先生摇晃着满头白发,皱眉道:“你这样不行,完全不行!”

世宁怔了怔,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千梅先生将两茎梅花依次别在了衣襟上,走上前一步,指着方才他们打斗的地方道:“我先是以一招‘何言落处堪惆怅,直是开时也寂寥’来攻你,你斜退一步,暂避我的锋芒,这是对的。但随后我用‘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这一招追杀你的时候,你就不应该再退了,因为一退再退,气势便已竭,而我气势愈盛。像于长空这样的大侠,怎么可能用这样的招数?所以当年他以刚克刚,反踏上一步,硬生生将我刚累积起来的气势打散!这才是剑神的风范,我们再来过。”说着,将两枝梅花除下,夹在掌中,随手划出,依旧是那招“何言落处堪惆怅,直是开时也寂寥”。世宁却不禁呆了呆,不明白这老头子是什么意思。但那招数之来,宛如天风海雨,哪里容得了他细想?眼见红香逼目而来,情不自禁地就退了一步。

千梅先生大赞道:“这一招使对了。现在我要换‘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了,你快快准备踏上一步!”说着,手中梅枝展动,卷起一阵红色的涟漪,将空中万千梅瓣吹动,向世宁驱逐而去。世宁眼看退无可退,一咬牙,依他所言,一步反踏了上去。但他的功力哪里能与于长空相提并论?于长空凭借着旷古绝今的修为,自然可以一步而裂千梅先生之气势,但世宁不过是个后生小子,却哪里能够?这一步踏出,他立即觉得冷风扑面而来,几乎气为之窒!而千梅先生的万千梅花,却毫不停留地杀了过来!舞阳剑依旧没有工夫出手!

情急之中,世宁大喊道:“接下来该如何?”千梅先生一怔,情不自禁地停下了手,搔了搔头,道:“我记得于长空当年一步踏出之后,正踏在我换气的空隙中,仅仅凭着这一步就将我的‘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打散,接着长笑道:‘你败了!’我不服气,怒冲冲地施展出我最得意的‘梅花千落’,哪知于长空转身就走,手中的舞阳剑却纵横飞舞,竟然背对着我就破了我这招‘梅花千落’!”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世宁心念急转,已经有了计较,笑道:“老先生,破解你这招‘梅花千落’的关键,就是在于背对着你。你这一招纷繁富丽,炫目之极,背对之后,反而能够不为所惑,全力出招。当年于大侠背对你出剑,可不是瞧不起你,而是尊敬你,尊敬你这一招!”千梅先生精神一长,喜道:“真的吗?”世宁见他有些相信,重重地点了点头,跟着道:“若是老先生不相信,不妨再出此招,看我如何来破!”千梅先生大喜,他自败在于长空手中之后,始终耿耿于怀,苦思十年,自谓能够抵挡住于长空的剑心诀了,可惜于长空却已埋骨荒山。这时听说又有人顿悟了剑心诀,一试之心,当真是强烈无比。当下双梅展动,空中暗香浮动,双梅层层招展,赤色梅花凌空盘旋,倏忽如一株虬龙一般的老梅,万千枝叶一齐摇曳而下,向世宁散了下来。

世宁动也不动,梅瓣如刀,哧哧将他的衣服割破。世宁的身子却一动不动!千梅先生眉头皱了皱,手一翻,将杀势停住,问道:“你为什么不躲闪?”世宁不答,道:“老先生,你看,就算我修成了剑心诀,但若是正面面对你这招‘梅花千落’,依旧是丝毫没有出手的余地。下面我就背对着你,破你的这一招!”千梅先生听他就要施展剑心诀了,一时心痒难搔,喜道:“快快转过去!”世宁却并不转身,皱眉道:“可是我剑心诀方窥门径,尚未大成,若是你在我转身之时出手,那么我就没有还手的余地了。”

千梅先生冷笑道:“我千梅先生何许人也?怎会在你转身的时候出手?哼!”世宁盯着他道:“你不会?”千梅先生斩钉截铁道:“当然不会!在你背过身之前,我决不出手!”世宁仍然盯着他,慢慢点头,道:“很好!”他一面点着头,一面慢慢向后退了出去。他背后就是茶寮的门,茶寮的门后面就是杜甫草堂的门,杜甫草堂的后面,就是成都的街道,夜色四合,街上一片漆黑,若是他退了出去,只怕没有几个人能够找得到他了。

千梅先生皱眉道:“你做什么?”

世宁道:“我不做什么,只不过是要走而已!”

千梅先生手中梅花展动,怒道:“走?剑心诀还没出手,你怎能走?”

世宁冷冷道:“原来大名鼎鼎的千梅先生乃是个食言而肥的小人,说好在我背过身之前决不出手的,现在却又要失信了!”千梅先生一怔,他现在才知道,原来已经中了世宁的圈套!他本是绝顶聪明之人,若不是关心剑心诀,又哪里会受如此之愚?当下不由得一声怒吼!

华山派的张、萧二侠对望一眼,忽然齐声大笑。张松纹道:“千梅先生说过自己不出手,可是别人并不在此言中。”

萧松彻接着道:“只要咱们出手逼着他背过身来,千梅先生的话就不算失信了!”两人越说越得意,哈哈大笑着走了上来。千梅先生的眉峰却竖了起来。张萧二侠的自做聪明,在他的耳中听来,却不啻是最恶毒的挖苦!

那张萧二侠却浑然不觉,提着松纹剑,走了上来。世宁的脸色变了!张松纹、萧松彻的武功并不低,若是他们在背后出招,世宁真没有把握能够不转身,若一转身,千梅先生就不再受此话所拘束,那么他就只剩下死路一条了!张萧二侠显然也看出了世宁的窘迫,狂笑着走了上前。

陡然之间茶寮中那通明的灯火突然一暗,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聚集在了一起,全都映照在一人身上。白衣,一尘不染,宛如天山之雪一般,飘然闪现在众人的面前。这皎洁的白色似乎就是光源的中心,照得众人眼睛都是一花。千梅先生的瞳仁突然收缩,一声轻响,他手中的梅枝忽然裂开,暴涨了一寸!他的目光闪亮,盯在一人身上。

杨逸之。他永远是那种淡淡的,仿佛在沉思着的表情,没有一丝飞扬跋扈,既没有凌天宗那种海洋般的融合力,也没有千梅先生孤梅般的冷峻。他只是淡淡的,与世无争的萧疏,仿佛不愿意沾染一点星光。虽然不愿沾染,但夜晚的灯火仿佛被一种神奇的力量驱使着,鼓涌进入他的体内,放肆地挥洒着。世宁的双目中闪过一丝惊奇,这难道就是《梵天宝卷》的力量?他真实地感知到,杨逸之体内并没有丝毫的真气,但他的身上,却散发着一股令人不可忽视的力量,绝对没有人敢轻视此时的杨逸之!

难道《梵天宝卷》竟可以超越武学的概念,不运真气而伤人?同样,千梅先生的眼中也闪过一丝迷惑,他手中的梅枝在缓慢地生长着,逐渐将他的胸前护住。那梅枝乃是千年梅心木刻就,与千梅先生的真气遥相感应,在他真气运用到极诣时,便会缓缓生长。但张萧二侠显然没有看出这一点来,他们只看出杨逸之没有一丝一毫真气。——没有真气的人,有什么好怕的?所以他们的脚步连停都没有停,长剑一抖,挽起万千剑花,向杨逸之卷了过去。他们也没准备伤人,只将他吓走就可以了。

灯火更是一暗,接着骤然闪亮,亮得人的眼睛都睁不开了!

杨逸之袍袖摆处,身子动了动,他白衣上的亮光突然变淡,光晕流动,那亮光竟然全都聚集在他的手指间,光暗互绞,杨逸之的手指闪耀在其中,就宛如五柄利剑,突然刺出!如芒的剑气暴射而出,直刺入张萧二侠卷动的剑花中!他们二人手中的长剑就如探进了一汪极为粘稠的浆汁中一般,在空中停住。而炸开成形的剑气,就在他们二人的恍惚眼神中,缓慢却又极为迅疾地冲突而入,在两人的眉心处点了一点,然后突然收回。

茶寮中的灯火重归辉煌,但张萧二侠却仿佛陷入了极沉重的梦境一般,依旧一动不动。直到他们手中的长剑掉在了地上,两人方才“啊”的一声,跳了起来。一痕极淡的血丝从他们的眉心流了下来,方才那梦幻般的一招,杨逸之并未下杀手,只是留了两个梅花般的血印。张萧二侠互望了一眼,脸上尽是惊恐!

千梅先生的脸上现出一丝萧索,缓缓道:“老朽真是老了,江湖上出了这等少年高手,却连名字都没有听说过。”

杨逸之身上的辉煌又转为平凡,平凡而沉静,淡淡道:“晚辈杨逸之。”

千梅先生低声道:“杨逸之?杨逸之?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

杨逸之微微一笑,道:“晚辈想向千梅先生讨个情,放过晚辈这位朋友。”他的手指着世宁。千梅先生哈哈大笑道:“冲着你这句话,老朽还能不答应吗?只是剑心诀可以不看,血债却不能不偿!明日此时,我们在此了结!”杨逸之拱手道:“便是明日此时!”

千梅先生冷笑道:“你该知道我既然称作千梅先生,手下弟子万千,明日你们若是不来,我可就再不容情了!”

杨逸之傲然笑道:“梅先生也将晚辈看得太轻了!”

望江楼上,世宁看着悠悠江水,忽然一声长叹。杨逸之笑道:“忽然遇到这种事情,也难免你心中烦闷。你在江湖上可有什么对头没有?”

世宁细细思想着,摇头道:“绝对没有。江湖中人,我认识的也不过寥寥几个,更不要说什么仇家了。”杨逸之思量着,道:“那就只有一种办法了。”世宁笑了笑,道:“你是说回去逼问黑白子?”

杨逸之点了点头,道:“我想这种跑江湖的最怕的就是官府,我们若是假扮成官的样子,只怕会怕死,问他什么,立即会说得清清楚楚的。”

世宁点头,道:“一个说书的怎么会认识千梅先生、张萧二侠,而且还会知道我们就是凶手呢?更不用说将那三具尸体找出来,挂在宣明门外!”杨逸之沉吟道:“他若不是江湖高手装扮,那就一定有人在幕后指使着他。将这个人挖出来,就能还你清白了!”世宁道:“宁远尘与乔大将军虽然非我所杀,但我对此二人已怀杀心,这笔帐算在我头上,并无不可。只是凌天宗却决非我所杀,千梅先生这里,一定要做出交代的。”杨逸之想了想,忽然道:“你已经悟通了剑心诀,杀败凌天宗,那千梅先生跟凌天宗的武功在伯仲之间,你为何不施展出剑心诀来,将千梅先生打败呢?”

世宁苦笑了下,道:“其实我并没有练成剑心诀。”杨逸之皱了皱眉,没有说话。世宁道:“没有人能够练成剑心诀,因为剑心诀是于长空的!”

杨逸之沉吟着,道:“你是说,只有于长空才能练成剑心诀?”

世宁点了点头,道:“所以凌天宗才会心中生疑,最后败于我的剑下。他败给的不是我,而是他本身的怀疑,因为他的信心,在十年前已经完全丧失在于长空的剑下了。十年之后,他仍然无法重拾!”

杨逸之细细咀嚼着这句话,他的心中忽然有阵悲哀。江湖子弟江湖老,就算像凌天宗这样的高手,也无法挣脱这一轮回吗?

世宁接着道:“我幼年时遭逢一异人,传给我一种很奇特的内力,平时什么用处都没有,但那天我对战凌天宗,顿悟剑心诀时,这股内力却忽然爆发,与剑心诀合而为一,爆发出超乎寻常的力量,一举将凌天宗击败。但这股内力,却也就此消失,所以,就算我施展出剑心诀来,也绝对没有当初的威力,更不用说打败千梅先生了。”杨逸之点点头,道:“什么人,竟然传给你这样奇特的内力?莫非……”他的身子一震,眼睛望向世宁。

世宁摇了摇头,道:“不会是于长空。”他的神情中有些寂寥:“我那时没出息得紧,于长空怎么会看上我,传授我如此神妙的武功?可能是我多想了吧。”杨逸之笑道:“就算没有剑心诀,你此时的武功也足称得上是一流高手,放眼江湖,再没有几个人能超过你了!”

世宁也笑道:“你方才那一招,连我都未必能招架住。这一流高手,可真是不值钱呐。”

两人一齐大笑。这夜色,也就不那么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