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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江山传箭旌旗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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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峰上一片沉寂。没有人敢说一句话。

硝烟,仍在平壤城外弥漫。李如松端坐在长椅上,尽量维持着坐姿端正,但他自己知道,他已经没有任何再战的信心。他的信心,已全被恐惧取代。一想到还要跟倭兵作战,他就几乎忍不住要呕吐。

他不能再解救这个民族,他能解救的,唯有他自己。他忍不住想大喊着站起来,哀求卓王孙赶紧回国,越快越好。但卓王孙的威严让他不敢这么说。他只能坐着,默默地坐着。

卓王孙的目光,却转到了他身上。

“你的队伍,还剩多少人?”

李如松怔了怔,没想到卓王孙会这么问。他摇了摇头。

卓王孙:“去查。立即。”他转向李如柏,“你也是。”

李如松李如柏莫名其妙,但军令不敢违抗,他们走下峰顶,去点查队伍的数量。这至少有一件好处,让他们暂时忘记了战争的恐惧。当他们再登上峰顶的时候,他们的脸色,多少恢复了一些正常。

李如松:“一万零七十人。”

李如柏:“九千八百四十人。”

卓王孙对着杨逸之一笑,道:“看来还是盟主估计得比较准确。我终究是过于自信了。”

杨逸之却没有笑容,轻轻叹息:“并非阁主之错,此乃是天意。”

李如松李如柏听得一头雾水,不知道两人说的是什么。卓王孙的目光,却落在了帅帐旁边的那两块大石上。

贝,四千零七百。

文,五千零两百。

李如松猛然间就像是当头浇了一桶冷水。这,赫然就是他们两队人马的伤亡数字!正像卓王孙所说的,杨逸之估计得比较准确,卓王孙的却稍微少了些。

那并不是卓王孙估计得不准,而是他太自信,相信自己可以在战场中拯救更多。

那么,“贝”与“文”又是什么意思呢?

李如松看了看左边的大石,与右边的大石,倏然之间,他明白了。

“贝”与“文”合起来,就是个“败”字。原来他们开战之前,卓王孙与杨逸之就料到了他们必然会失败。可惜,当时他们太过于自信,太过于轻敌。杨逸之警告他们的话,他们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申泣瞪着他们,脸上一副“你们现在相信了吧”的表情。

李如松跟李如柏却连争辩的心思都没有了。他们的军队,正甲胄不整地躺在山下,急迫地想要返回明朝。他们要告诉每一个见到的人:绝不能跟倭兵交战!

卓王孙的目光再度凝聚在李如松脸上。

“现在,你有什么计划?”

李如松颤抖了一下。计划?还要跟倭兵再战?他用尽全力跳了起来:“我不想再打了!我要回去!我们打不过他们的!”

卓王孙淡淡道:“谁说你打不过?”

李如松勉强笑了笑。

谁说的?还用谁说吗?他们今天败得一败涂地,信心已经完全瓦解。他敢保证,如果他现在带着他的士兵来到平壤城前,士兵们一定会在开战前溃逃。

他们不仅仅遭受了一场完败,更可怕的是,连再战一次的勇气都没有了。

卓王孙站了起来,向着平壤城张开双手。夕阳将他的影子无限拉大,仿佛拥抱住了整座城池,他的声音,深深地挈入了李如松的灵魂。

“这座城,必将在五日内陷落!”

他倏然转身,目光炽烈地烧灼着李如松:“只要你有死的觉悟!”

李如松感到一阵晕眩。

他心底的热血,开始沸腾起来。恐惧、害怕,仿佛在一瞬间脱水、蒸发,从他的体内榨干、挥发。久违的荣誉与尊严,在他的心中激烈地搏跳着,他忍不住长啸一声,将腰间的长刀猛然拔出,用力地插在山石上。

他跪倒在这个人面前,牙齿紧紧地咬住,一直咬出血来。

那一刻,他不再惶恐。他相信,他一定能胜利。

一声声长啸传来,他感受到,他的同僚们,正在将一把把钢刀用力地戳下去,热血勃勃沸腾。

他们,没有一个人再害怕。他们,有了死的觉悟。

卓王孙慢慢收回手,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

平壤之战,进入第二日。

加藤清正坐在大厅上喘息。

激烈的战争已经过去了一天,他的疲劳还没有恢复。只要他的眼睛一闭上,他就仿佛看到那个凌空的影子,以及那惊天一剑。

尤其让他害怕的,是那一剑之后的眼神。那眼神是如此森冷,就算如今只是想到,都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这让他无法闭眼,无法休息。

小早川隆景是他的好朋友,他们从小就一起学武,一起征战。他们的武艺不相伯仲,一起为关白大人立下汗马功劳。而今,小早川隆景已化成了一团血污。而他,完全没有为好友复仇的念头。他只是庆幸,当初那人喊出的名字,不是他。

他重重地喘息着,感受着战争带来的疲乏与恐惧。他的双眼里全是血丝,但体内的血,却仿佛已被抽干。

突然,厅外传来一阵喧哗。

加藤清正猛然站了起来,抢出门外。他看到一团团火,从天上降了下来,就像是天破了流下来的天火。剧烈的爆炸声让这座城变得孱弱,而且还在迅速地破败着。无数残肢带着惨叫声在天上飞舞,就像是世界末日。

他们的城池,正遭炮轰!

加藤清正一凛,本能地拿起了长枪。他要厮杀,却发觉并没有人攻打这座城。敌人,正躲得远远的,躲在火枪的射程范围之外,用炮猛轰。

但,他们的炮怎么能轰得这么远呢?

加藤清正急忙登上城楼。他明白了。

几十座黝黑的大炮架在牡丹峰上,居高临下,喷发着猛烈的火舌。凭借牡丹峰的高度,这些大炮的射程高达几百丈,整座平壤城都在它们的射程之内。

加藤清正咬着牙,鲜血从唇边溅出。

他,一定要攻下这座山峰!

李如松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他对于卓王孙的安排感到心悦诚服。的确。他是太轻敌了,忘记了骑兵在攻城战中,其实并不占优。不能奔跑的骑兵,就等于是静止的靶子。

倭兵的火枪虽然厉害,但明朝也有自己的法宝,那就是威名远震的红衣大炮。经过华音阁能工巧匠改造,弹头发射出后,爆炸成一团烈火,威力极大。再坚固的城墙都能被轻易撕裂,而且能成片地杀死敌人。有了它们,城墙不再是有效的防御,而是牢笼,城中的士兵,不过是被牢笼约束住的靶子。

李如松实在想不通,自己为什么在昨日一战中不使用大炮。

远远地,他看着平壤城的大门打开了。倭兵发出一阵激烈的号叫声,冒着炮火向牡丹峰发起了一阵冲锋。他们凶残的表情在烈日下是那么狰狞。看着他们,李如松不由得想起了昨日的激战,但奇怪的是,他不再恐惧,反而感受到体内沸腾的热血。

是时候洗刷耻辱了!

他握紧了手中的双刀。

倭兵很快地通过了平壤平原,向牡丹峰攀爬。这是座低缓的山坡,他们预料着并不会遇到太强的阻碍。他们的任务,就是登上山坡,将明朝人的头全都砍掉。

他们坚信,昨日一战,明朝人的胆已经被吓破了。明朝人会像高丽人那样,见到他们的脸就会溃逃。

加藤清正站在城楼上,脸上浮起了一丝微笑。

李如松勒住了马。

一袭白衣立在他身前,白衣白马,看上去就像是一束阳光。

倭兵的面容越来越清晰,清晰得就像是一抹剧烈的疼痛。

他牢记着白衣男子方才说过的话:不要理会别人,冲锋。他俯下了身子,双腿夹紧了马腹,准备好冲锋。他身上的重甲压迫着呼吸,不断地让他心中的紧张感升级,他感到自己就快爆炸了。旁边同僚们粗重的喘息声就像是闷雷轰炸在他耳边。

终于,他看到那白马闪电般飞了出去。他嘶号着狂喊:“冲!”

一千匹骏马驮着他们向山下奔去。

刹那间,急骤的马蹄声敲响整座山。一丈,两丈,三丈……几十丈的距离过去后,马匹的脚力完全展开,每匹马都像是一枚出膛的炮弹。

倭兵不由得停下了脚步,吃惊地看着他们。他们的脸色一晃而过,李如松感到自己就像是一支长矛,挤进了一团荆棘中。

咔喇咔喇,骨头碎裂的声音在风暴中发出沉闷的节奏,山风冲击在脸上,几乎让李如松窒息。这种窒息竟有种畅快的感觉,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一匹匹马,像一只只重拳,从山顶轰击进日军的阵营。骑兵的优势在这一刻淋漓尽致地发挥了出来。倭兵匆忙地发射火枪,但骑兵与马匹上披挂着厚厚的重甲,让他们的攻击没有任何用处。他们绝望地发现,骑兵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多的人在马蹄践踏下死于非命。

白衣在血污中猎猎飘扬着,率领着这支军队风一般卷过倭军,向斜刺里冲去。跟着,又像是风一般刮了回来,不断地冲刷着早就失去斗志的倭军。人像是割稻草一样一茬又一茬地死去,但他们却连退后的可能都没有。

退后,就只能进城,承受炮火的轰击。

加藤清正一拳砸在城墙上,口中的钢牙几乎咬碎!

他的部下正在遭受屠杀,但他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冲出城外的倭兵被屠杀,而这座城,也一点一点崩坏。

他血红着双眼,嘶喊道:“退!退到内城去!”

内城,距离牡丹峰遥远了许多,红衣大炮的威力虽然大,也无法突破这么远的距离,轰击到内城的城墙。

平壤城只剩下一具残骸,外城是一片狼藉,根本看不出在一天前还是座繁华的都城。炮火与杀戮让这座城市陷入垂死的荒废,只要再稍多破败一点,这座城就会成为永恒的废墟。

幸好,内城的城墙要高大许多,也更加坚固。这是他们最后的防线,如果让明军突破这道防线,平壤就会陷落。

倭兵抓紧最后一点时间,修筑着防御工事。这一夜,是个不眠夜,当黎明终于来临时,倭兵终于可以喘一口气了,因为他们已将内城修筑得极为坚固,也作好了誓死一战的准备。

只要明军的炮火轰不到城墙上,单是明军骑兵,他们并不害怕。近距离作战,他们相信他们可以遏制明军任何攻击。

而且,他们的援军,一定正在快速赶来。只要他们坚持住,援军一到,明军必然会一败涂地。

这信念激发出了他们顽强的血性,他们唱着战歌,不知疲倦地为这座城作着战争的准备。

卓王孙坐在牡丹峰顶,看着残阳。

残阳如血,隐在重重阴云之中,明天,似乎又会有雨来临。这个国家的雨实在太多了。唯一值得欣喜的是,也许雨水会冲刷掉满地的血腥。

从这个角度看到的平壤城,已是一片废墟。

但在他的眼中,这座城绝不可低估。他相信,李如松绝不会再犯轻敌之错。

“李总兵,你有什么打算?”

李如松躬身道:“大人,卑职以为,正可乘胜追击,一鼓作气,将内城也攻下来。红衣大炮威力如此巨大,内城虽然坚固,也未必能撑得了几炮。只要轰破城墙,骑兵冲进去,内城很快就可以陷落。”

卓王孙笑了笑:“大炮要想轰破城墙,就必须要挪下牡丹峰。而失去了牡丹峰的高度,要想轰到城墙,就必须挪近到离城墙二十丈的距离。而倭寇火枪的射击距离是十丈。倭寇只要稍做冲锋,就能逼近大炮。你的骑兵,如何在这么短的距离,保证大炮的安全?如何发动冲锋?”

李如松一窒。哑口无言。他忘记了,大炮之所以能轰这么远,倭兵无法攻击到,是因为架在牡丹峰这么高的地方。离了牡丹峰,大炮若是只架在平地上,距离城墙就太近。倭兵用火枪就可以轻易地攻击到。而且失去了距离的保障,骑兵又发挥不出什么威力来。

那该怎么办?

卓王孙道:“就算攻破城墙,骑兵冲进去,必将面临巷战。那是火枪最能发挥威力的地方。不知道阁下的骑兵能不能也同样发挥威力?”

李如松又是一窒。巷战,是骑兵最害怕的战斗方式。无法冲锋,无法提高速度,还要面临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击。骑兵的优势被完全瓦解。

他本自信满满,但现在,却发现他的计划漏洞百出,一无是处。该怎么办?难道现在他们就无计可施了吗?

卓王孙悠悠道:“何况两万多倭兵被困在内城中,他们是困兽。若是强行攻击,必将遭到殊死的反抗。”

这一点,身经百战的李如松当然有体会。但,那是否就意味着放弃平壤城?

那先前的两场战争不就白打了?

卓王孙的目光收回,转注于那位白衣男子身上:“杨盟主,说说你的计策。”

杨逸之沉吟着:“倭贼之所以坚守内城,并没有弃城而逃,是因为他们相信一定会有援兵到来。从汉城到平壤,共七日的路程。每一日左右的路程处,就建有一座栅垒,驻扎军队。所以,最迟一日之内,栅垒之内的倭兵就会得到消息,前来救援。消息会不断地传到下面的栅垒中,最终传入汉城。援兵也会源源不断地前来。”

李如松吃了一惊:“这样说来,我们若不撤退,时间越长,就对我们越不利了?”

杨逸之点了点头。

李如松张嘴要说什么?但看了卓王孙一眼,终于,没有说出。

卓王孙微笑道:“杨盟主这样说,想必已有对策?”

杨逸之点了点头:“平壤之兵最大的希望,就是栅垒乃至汉城的援兵。如果援兵不到来呢?他们的军心必定慌乱。军心一旦慌乱,战斗力就会锐减。而同时……”

他打开地图,在平壤外城处画了个圆圈:“平壤城中的粮草多储备在外城中,内城只有很少的一部分,最多能够两万人吃一天的。我们只要趁着夜色,将外城中的粮草全都炸掉,不出一天,内城中的倭军的恐慌就会达到极点。没有援军、没有粮草,他们必然会弃城而逃。我们此时发动攻击,必可全歼敌人。”

卓王孙点点头:“如此说来,最重要的就是要令栅垒乃至汉城不要派出援兵了。如何做到?”

杨逸之微微笑了笑:“只要将这些栅垒都攻占下来就可以了。在下愿领一支令箭,夤夜前往。”

卓王孙微笑着注视着他。杨逸之白衣落落,神情中并没有夸耀的自信,却没有人怀疑他的话。

李如松胸中的热血又开始沸腾起来。

仿佛再度看到了胜利的希望。

第三日,跟第二日并没有分别,只是天气更加阴沉了。

内城中的倭兵眼巴巴地看着南方。他们在估算着时间,援兵到来的时间。随着日影一点点地移动,他们的盼望越来越炽烈。

奇怪的是,明军也没有任何动静。牡丹峰上,一片平静。

突然,轰隆隆几声巨响传来,倭兵惊骇地发现,外城中的几座粮仓,全都燃起了大火。他们这才意识到,内城中并没有存储太多粮草。他们本能地想要出城抢救粮仓,但随即意识到这必将遭受明军炮火与骑兵的猛击。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粮仓被烧成灰烬,勉强安慰着彼此:援兵就快到了,就算失去这些粮仓也没有什么。

援兵就快到了!

黎明的第一束光线照临大地时,平秀吉就身着峨冠博带,坐在内城最高的将台上,他面前有一枝菊花,一杯茶。

似乎,如此残忍的战争,与他绝不相干。他的淡然,让每个日出之国士兵心中都兴起了希望。

卓王孙也端坐在牡丹峰上,与平秀吉遥遥相望。

这场战争,更像是他们奕的一盘棋局,虽然伏尸百万,却无足轻重。

不如悠悠一杯茶。

倭兵焦躁地摩擦着手中的火枪,盼望着明军突然骚乱起来。那是援军到来的信号,然后,他们就可以从内城中杀出去,杀他个痛快淋漓。

但是,明军的队形仍然是那么整齐,黑洞洞的铁炮周围,仍然堆积着那么多弹药。

时间,逐渐滑过去,黎明,又快变成了正午。

突然,明军的队伍后面真的传来了一阵骚动。这就像是惊喜一般冲击着倭军的心理,他们吃惊地握紧了火枪,站了起来。

突然,明军的队伍分开,露出一只马标。

那是一面旌旗,四周镶着金灿灿的边。马标的形状是一只凶猛的老虎,昂首咆哮。上面镶嵌着七宝。但它的华丽,却只能凭借想象,因为,此时的马标已经破败不堪,上面染满了血污。

李如松擎着他,马飞驰,绕着平壤内城跑了一圈。然后,将马标掷在地上。

所有的倭兵都看到了。他们忍不住喃喃呼喊:“那是立花统虎大人的马标啊!”

立花统虎,是小西行长手下的名将,镇守的,正是平壤到汉城的第一座栅垒。马标是大名的象征,倭军将马标看得比性命还要重要。丢失了马标,也就丢失了大名的尊严,马标的所有人往往要切腹谢罪。而今,镇守第一栅垒的立花统虎的马标,却染满血污被执在明朝大将手中。这其中所含有的意义,让每一位倭兵都不由得放下了手中的火枪。

“援军,已不可能到来了吗?”

这让他们的恐惧变得很无力。他们倚在城墙上,倒在房屋旁,感到一阵虚脱。

阴沉的天气,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将台之上,裹在白色宽袍里的平秀吉,在最后一缕暮色中,举杯,向着卓王孙遥祝一杯茶。

第四日。

天才一亮,倭兵都焦急地爬起来,向城下张望。

他们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期待什么。

但,才望了一眼,他们就忍不住叫了起来。

漆黑的大炮群前,泥土里,昨日李如松掷下的马标旁,躺着另一只马标。那也是镶着金边的马标,上面用金线装饰着琉璃绘着一只鹰。却一样破败血污,几乎被泥土沾满。

所有的倭兵都认得,那是镇守第二座栅垒的森忠政的马标。就在夜色之中,明军显然出动大军,拔除了第二座栅垒。

他们失望地盘坐在地上,甚至失去了站起来的勇气。

“援军……真的不会来了呢。”

他们抬头。将台之上,平秀吉的脸色仍那么平静,面前摆着的那杯茶,仍泛着淡淡的香气,与旁边的枯菊搭配成一幅绝妙的图画。

但士兵们已不再相信,他们还能够百战百胜。

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已经整整一天没有吃饭,有的人,甚至染上了可怕的疾病。

困守在这座狭小而闷塞的内城中,他们所等待的结局也许只有一个。

死亡。

勇气渐渐瓦解。

只有将台之上,与牡丹峰上,那两个仿佛神明一样的身形,却仍是那么萧然。似乎人间的一切苦难,都不能让他们有丝毫的沾染。

第五日,所有?倭兵在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扑到城墙上,向下张望。他们发现,已经有很多的人扑过去了,但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

城下泥土中,掷下的马标已经变成了三个。

他们好像早就认为这理所当然,并没有惊呼,只是沉默地接受。

这座城,已经是死城了。

若是三天之前,他们还有勇气冲出城去,跟明军拼个你死我活。但现在,他们却只能坐下来,哀叹。

“就算八幡大菩萨,也救不了我们了啊!”

他们仰望的目光,正好能看到将台上那个萧然静寂的身影。他面前,仍然摆着那杯茶,他的面容,也没有丝毫的改变。

难道,他们的生死,本就没有放在这个人心上吗?

他们的恐慌,化成一声哀叹。

倭兵的表情,连一丝都没有被李如松遗漏。

他们的计划,早就制定好了。充满着必胜的信心。

当第五日的夜晚来临时,他暗暗给部下打气:“振作起来!倭兵快撑不住了!我们一定要抓紧这最后的机会,将他们一网打尽!”

“南方少布置一些人,埋伏三千士兵在大同江畔,听我的号令,随时出击。北方多设置一些旌旗,找几百个嗓门大的,晚上多喊一喊,让他们误以为我们还驻扎在那里。其他的人全部撤走。东西两侧的,时刻作好战斗的准备?”

“早早就造好饭,今晚就是决战的时刻!”

夜,黑了下来。

倭兵密切地注视着明军的动静。

他们看到明军造好了饭的时候,感觉到饥火几乎要将自己燃尽。但他们只有忍耐。慢慢地,他们发现,南侧的明军,在撤退。

他们肯定是想趁着夜色去袭击第四座栅垒,然后好将马标掷在泥土里,让我们的斗志瓦解。这一次,不能让他们如愿了。

倭兵们握紧了手中的火枪。

每个人都意识到,这或许是他们最后的机会。粮草早已耗尽,他们已经饿了快三天了。再饿下去,他们绝对无法抵挡明军的一次冲锋。

只?今天晚上,是最后的机会。他们悄悄地跟在明军背后,在明军偷袭栅垒的时候,他们突然涌出来,里应外合,打明军个措手不及,不但能解救自己,也可以解救栅垒。至不济,也能突围出去。

让我们吃一顿饱饭吧!

这个简单的愿望,激发了他们最后一丝悍然。

夜,完全黑了下来。

大同江的水,默默地流着。如果说河流是大地的血液,那此时的大同江看来,就像一条巨大而哀伤的创口。

倭兵悄悄地越过城墙,明军没有发现。

他们或许可以偷袭明军,但明军迅速就能反应过来。正面对战,他们只会像鼹鼠一样被击溃。所?,他们很有默契地贯彻了最初的作战方针,远远地跟着偷袭栅垒的明军,准备在明军发起攻击的时候下手。这样,便可以与栅垒的守军内外夹击,抓住最好的战机。

明军全都骑着高头大马,行动像是闪电一般。倭兵竭尽全力地奔跑,才能够跟上他们。也许,只有这样的速度,才能够将几天的路程在几个时辰内走完,达到偷袭栅垒的目的吧!

才过了半个时辰,倭兵已经精疲力竭。三日未能饮食的疲乏,一下子全都涌出来了。他们再也无法贯彻作战方针,拼命地跑到大同江边,疯狂地喝着水。

就算是这样,能够填饱肚子也行。

他们感?到自己软弱得像是一根稻草就能压倒。

就在这时,猛然一声炮响。

闪电般前行的明军骑兵,忽然掉头过来,向倭兵发起了闪电般的冲锋。

本只有芦苇丛的大同江畔,突然漫山遍野都是人。早就埋伏好的明军养精蓄锐,一个个像是恶虎般冲出来,展开了有效而残忍的杀戮。

而背后,黑压压的大军正踏着整齐而严谨的步伐,像是山岳般压过来。

挣扎着在大同江边饮水的倭兵,此时却连作战的阵型都无法维持。

这是一场单纯的杀戮。

炮火将夜空照亮,火枪的光芒,却凌乱而黯淡。

倭兵单兵作战的优势?已完全不存在。饥饿、疲乏、恐惧、绝望将他们完全压垮,他们就像是捆好的稻草一般,被成片地斩倒。

鲜血,将大同江染红。形成一道真实的创口。

只不过一个时辰,两万倭兵,就全军覆没。当黎明的光芒再度照满这片大地时,李如松一步一步,向牡丹峰走去。

他手中捧着的,是绘着金边,没有丝毫血污的,加藤清正的马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