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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黑砂掌调包计换密信,盗信号按图文测埋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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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小村中潜藏的人果然已经警觉,知道黑砂掌是来踩探什么的。不过他们为首的人,自信身上任什么犯歹的东西都没有,埋赃之处又距此尚远,因此并没把黑砂掌看在眼里。同时也是因为接到了飞豹子的信,知道十二金钱俞剑平大集镖行群雄,在北三河与豹子比斗。当此时,他们还没有比武,更没有官兵剿火云庄,情势并不那么紧张。这几个看赃人,料想黑砂掌四个人,不过是当地道儿上的朋友罢了,再不然就是鹰爪、吃荤饭的;没想到他们竟是俞剑平的朋友,所以忽略了。

  那为首的人说:“教他们来偷看吧!就让俞剑平本人进来搜搜,我们这里,连个屁也没有;他反正不能找咱们要镖。”

  说这话、做这样看法的,正是一豹三熊第三熊,沙河顾梦熊,和凌云燕手下一个副头目,名叫霍元桐的。他两人率领六个同党,在此地守赃,内中还有子母神梭的盟弟,名叫罗宜朋,新近才派过来的。他们八九人中,真正知道赃银埋藏之处的,仅仅顾梦熊和豹党一人。其余的人全是凌云燕、子母神梭拨来帮忙的,只晓得埋赃的大概方向罢了。外面还有几个人,专管传消息,凡火云庄和燕巢、豹窟,以及镖行的动静,随时报给顾梦熊知道。

  黑砂掌父子潜缀他们,他们已然警觉。他们这些人没把黑砂掌等看在眼内。黑砂掌陆锦标遇见的那两个生客,就是他们派出来就近沽酒买肉、采办粮台的伙伴。他们在此地借房觅寓,全由飞豹子转烦子母神梭托情设法;本来早给他们备足食粮,谆嘱他们埋头潜踪,无事少在街上逛。他们江湖人物久居无事,口谗意懒,不禁要喝酒遣兴,赌钱消闲。他们的饭量又大,吃吃喝喝,嫌起不足来。又见形踪隐秘,似无人注意他们。他们便推举了本地口音的两个同伴,出来添办粮台。滨湖多鱼,他们都不喜吃鱼,把鲜肉、果藕、绍酒买得很多。殊不知在此僻静渔村,多是渔户小农,谁也舍不得如此肉食豪饮。他们的外表没有惹人打眼,他们的大吃大赌,先招得行家侧目了。

  伏地豪客金士钊,头一个得到采盘伙计密报,近几天蛇头坞地方,似有合字腿子潜伏。紧跟着陆嗣源父子,也从肉铺酒馆,掏得这一条线索。豹党三熊顾梦熊纵然小心、戒备,纵然昼伏夜不出,可也弄得“唯口兴戎”、“祸从口出”了!

  好吃好喝好耍,正是豹党、燕群、子母神梭三拨人的通病公好。委因潜藏一个来月,一无事事,未免得历久疏忽,胆子越弄越大。起初还到远处沽酒买肉,后来索性在近处也买起来;他们仍存戒心,今天在这家买,明天准改别家。这法子用来哄瞒不留心的人,未尝不可。偏偏金士钊、夏永南之流,正在担心官府清乡缉盗;今见小小渔村忽寓豪客,他们怎能不动骇疑?既然骇疑,就要试摸。飞白鼠便来调线,陆嗣源也来捞合,不先不后,黑砂掌陆锦标也赶来了!

  街头一碰,双方就此对盯上。沽酒的二客急忙报告了豹党,到晚上黑砂掌夜探渔村,已然认准了他们潜伏的民房。黑砂掌做得很小心,潜蹑豹党,略辨方向,并不贸然来搜,只在外边打圈暗摸棱角;因为他还断不定这潜伏的豪客,是否豹党?豹党却也趁机观望,不再出门,要看看这个络腮胡子到底是不是镖行?

  这天豹党守赃的九个人,全隐在草舍内,连那采办酒肉的人也没露面。如此对峙,到了次日夜间,豹党这才有人提议:“我们静等人家刺探,太不是事,我们也该搜搜他们去。第一,我们总先探探他们的来路。到底是寻镖的密捕,还是镖行的走狗,还是不相干的官面,要吃外快。我们把他们的来意认准,该摆迷魂阵,就照这样摆下去。若看情形不对,还是一面给头儿送信,一面想法把他们收拾了。”霍元桐也说:“昨夜他们的确是进了村,只是一走而过,没敢乱探头罢了。究竟他们是冲我们来的不是,至今还是料不透。他们究竟有多少人,这也得看明。”

  辽东三熊顾梦熊道:“我是不愿意轻举妄动,我们这事沉重太大,不能浮躁。我临来时,我们家师再三告诫我,说是胆要大,气要沉得住,千万不可自起毛骨。我们王师叔还告诉我一个诀窍,看守窖藏的人最容易犯嘀咕,看见生人多瞧他一眼,就起疑心。”他说:“就是真有鹰爪和托线寻上门来,你只敞着门睡大觉!他不会来敲门的。可是点子还没来,你吓得拨头就跑,回窑就忙,那时准坏。王师叔的主意,就是以静制动。现在真有人摸来了,小弟打算就照家师的主意,尽让他们进村,只要不敲门,咱就别答理他;只要他们不上房入院,你就别跟他挑帘动手。我们要守如伏兔,呆若木鸡,不知诸位意思怎么样?”

  燕党霍元桐、武党罗宜朋,处在帮忙的地位,听三熊如此说,便道:“大主意还是顾三哥琢磨。不过,若据小弟看,来人什九是摸咱们来的。”

  那采买粮台的两个伙计也说:“昨天露面的,他们是两三个人。一举一动全像武林道,决不是打野食的官面,这一点我哥俩敢保。顾三哥你要仔细揣摩揣摩,他们露面的是两三个,敢保暗中就没有人了么?那十二金钱俞剑平和铁牌手胡孟刚,就许此刻全都来到,潜藏在近处呢。”

  旁边传信的武党插言道:“这倒不然,俞、胡二人现在正跟我们武庄主订约,就在这几天,要在北三河比武,与袁老英雄见面呢。”

  旁边又有一人发话道:“咱们可得防备人家声东击西呀。他们大拨人明着在火云庄、北三河,或许主事的人暗搜到此处哩。”巡风的人忙说:“这决不能,小弟巡得很严,近几天没有大批人上蛇头坞来的。”

  商量的结果,还是再看一两天,大家暂且不必声张。只烦子母神梭的盟弟罗宜朋,化装饰貌,乘夜溜出,去踩探这突然而来的生客。仍烦巡风的人,小心戒备。有人主张,先给飞豹子送个信去,顾梦熊等全不以为然;一点影子没有,就喧腾起来,恐怕无益有害。顾梦熊的主意倒很持重,但不料大局就坏在持重上了!

  罗宜朋化装出探,居然找到黑砂掌落宿的客店。向店家绕弯子询问。店家说:“不错,有两个客人,一老一少是一拨,今天早晨走了。听说他们是替乡亲寻找媳妇。他们老乡的女人,教人拐走了,托他们出来找。他们一落店,就很问了我们一会子:看见一个细高挑、大眼睛、三十多岁的男人没有?看见一个小脚、大盘头、二十多岁的女人没有?现在知道这里没有,就全走了。”店家说着笑起来,道:“他们说是替乡亲找老婆,据我们猜,准是那个络腮胡子自己的老婆丢了;老夫少妻,不跑等什么?那家伙瞪大眼睛打听,急头暴脸,唉声叹气。您看吧,十成十是他自己丢了媳妇。”

  罗宜朋觉得稀奇,忙又到沿路询问。真是凑巧,一个开小铺的,也说有这么一老一少,是追寻拐带的。说着也笑起来:“丢了老婆,满街上问人;没等人问,自己就说可不是我的老婆,我是给旁人找老婆。那样子颟顸极了,天生是个王八头像。”

  罗宜朋连问两三处,异口同音,都说有这么一个络腮胡子,圆眼黑脸,四十多岁的人,逢人打听小脚、大盘头女人,顺口扫听近处的路径和孤庙荒园、堤津野店。看模样,听口气,分明是追蹑逃妻。罗宜朋听了,不由相信,忙回去报告三熊。三熊等半疑。

  过了半天,巡风的人也回来报告,蛇头坞地方不大,遍搜更无眼生之人。只有这一老一少,还有两个学生模样的少年,大概是两码事。那一老一少悬赏缉逃:“如果仁人君子知其下落,愿意谢犒五十串钱。那是乡亲的老婆,我们替他寻人。”

  这就对碴了。遍搜渔村,既不再见面生之人,并且有人眼见那虬髯半老汉子和黑面长身少年,追寻拐带,已然离开此地。异口同声,有眉有眼,显见是不相干的人了。豹党群豪渐渐又放了心。

  哪晓得上了黑砂掌一个老当,故意地杜撰这一段“呆汉寻妻”令人发笑的故事。引诱得人人竞传,灌入豹党之耳;豹党果然一笑置之了。黑砂掌潜引二徒一子,骤离此地,然后入夜重翻回来。不辞辛苦,不敢宿店,竟在荒林废宇、竹丛败棚下,好好歹歹潜伏过昼。一到昏夜,便分头出来潜搜冥索,手脸上被蚊虫叮起老大疙疸,到底认准了三熊的潜伏之穴、常去之处。

  可是还有一样为难,黑砂掌确已勘知这小小渔村隐伏着道上朋友八九人之多,整日玩钱饮酒,无所事事,当然有别的勾当。却还保不定必与镖银有关,也不敢说飞豹子就在此处。黑砂掌又把一子二徒调开,分头勾稽;同时还要提防着飞白鼠、夏永南拦腰打岔。人少不够用,久留无所得,欲走心不甘,黑砂掌急得暴发火眼。

  忽然这一天,云破月来,真相大白。江绍杰眼见一个夜行人,由打火云庄那条路上,绕奔蛇头坞而来。临近渔村,忽发暗号,渔村小舍内蓦地走出一人。两方接头,低声密语;一霎时,两人并肩沿溪而行;一霎时又分开,一个回村舍,一个北上,奔向徐北大道。徐北大道正近燕巢。黑砂掌见状,忙命儿子陆嗣源,专力盯缀下去,要勘明他的去向。

  到次日,渔村内外风声转紧。杨、江二徒奉命望小村的动静,在白昼瞥见村中走出数人,散开来往四面道。两人的行踪险被撞破;一个吓得远远躲开,一个忙藏入青纱帐,不敢动弹。

  直耗到天黑,饿得肚皮叫,村中巡风人撤回去用饭。杨玉虎方得趁此机会,溜回送信,把这情形告诉黑砂掌。黑砂掌道:“他们为什么挂起紧来?莫非我们把他弄惊了!”陆锦标忙提早接班,亲往渔村窥勘。上半夜没动静,只听见一声声狗叫;下半夜村舍中忽遣出数人,绕着全村布卡。随后便有两个夜行人奔往西北,折向西南。

  黑砂掌到此恍然,他们这是往来传信。但他们潜伏多日,何故今天才传信?那就因为近日风声忽紧。近日风声何故一天比一天紧?那就因为俞剑平、飞豹子已然见了面,北三河决斗已然定了期。这一来,火云庄一带登时剑拔弩张,小小渔村当然受波及。这一来,袁、俞的决斗,子母神梭的帮场,凌云双燕的助拳,倒间接地助成了黑砂掌的访镖!他们各不相谋,彼此并不晓得异途同归,“相济相成”。

  黑砂掌目送奔影,当时心中很作难。陆嗣源跟缀北行之人,尚未返转,依然是人少调度不开。陆锦标想了想,没办法,留二徒小心监视渔村;他自己腾身而起,箭似地亲去追逐这二人。这二人紧装短裤,果走上火云庄的大道,却非直抵火云庄地界。他们曲折而行,穿湖渡水,忽舟忽陆,紧贴射阳湖、宝应湖,又到达一处小村。这两人健步飞奔,将到地头,回身一望,这才投入村口。

  黑砂掌望尘却步,欲要缀入,怕弄惊了;欲要远瞟,又怕对方绕影壁,弄丢了线索。仰面看天,骄阳当午,黑砂掌脸上冒汗;忙投入青纱帐。解下小包袱;急急地改装。他本是乡下做短工的打扮,只这一改,变成了摇串铃、走百户的卖野药郎中。他备有两件长衫,一新一旧,一绸一布,如今披上褪了色的布长衫,一步一晃,假装斯文,走入村边。

  两个夜行人也都是乔装,先一步进了村,黑砂掌不敢逼缀。当他钻禾田、改行装之时,这两人早已投入民舍。

  黑砂掌迟一步赶到,绕村巡视,寥寥三五十户人家,到底他俩投奔谁家,这就该用江湖上的机智了。挨门审视,揣度形势,暗暗认定有两家可疑。陆锦标便在这两家附近吆喝起来:“头疼,牙疼,肚子疼,红白痢疾,小肠疝气!”怪声怪调,卖野药没有串铃,话头里带着调侃。这一诱,果然在这两户民家中,有一家突然闩开门响。

  门闩微响,可是门扇没开;半推门缝。有人探头往外偷瞧。黑砂掌眼角一眨,早已看明,更不逗留,抽身便走。出了村口,仍不回头;道里人就像背后有眼,已然觉出脊背后有人盯着。黑砂掌故意一松手,小包袱坠地;他弯身来拾,借着低头折腰之势,眼往后。这正是自己跟缀的一个。黑砂掌骂道:“娘个蛋,爷们晚上见!”飘然走开了。其实没有走远,择青纱帐外高岗地方,倚树潜蹲,远远瞄住小村的出入路口。

  黑砂掌要等到转瞬天黑,天黑才好办事。但竟没到天黑,约摸着只隔过一顿饭时,自己所缀的那两人,竟从村中徜徉出来。往四下里一望,也钻入青纱帐;眨眼间,从田地那边钻出,已然换了行头,掩变短装,也穿上长衫了。两人并肩而行,再上征途;路程所指,恰和火云庄相反,也不是往回走,也不是往前奔,走的是歧路。

  黑砂掌犹豫起来,忙脱长衫,起身跟缀。缀出不远,回眸一望,从小村悄悄溜出来另外两个人,急装紧裤,提短棒背小包,绕穿青纱帐,从斜刺里趋向火云庄大路。

  黑砂掌道:“唔!娘个蛋,飞豹子好诡的举动!”登时恍然,飞豹子公然贯串着射阳、宝应、洪泽三湖,潜设着临时的驿站。这两人到,那两人走,一站一倒换,来往传递急报。黑砂掌搔头吐舌,多亏仔细,才没上当。立刻抽身回转,放弃了前缀的二人,一心跟缀这接班的两个人。

  黑砂掌脚下加快,先找到附近小镇小铺,买些干粮;又到人家井边,寻喝凉水。疗饥止渴,立刻斜兜大路,继续跟缀不舍。这两人似比前两人更在行,更擅飞纵功夫,脚程也很可以,只是比较疏忽。先前两人一面走,一面东张西望,闭口不说话。这两人一味紧走,毫不顾瞻,有时还喁喁讲究。这就因为前两人中有豹党,眼下这两人全是凌云燕拨来的同伙,一个叫李郁文,一个叫宋田有。态度也就截然不同;那是当事人,这是帮忙跑道的;再加上“艺高人胆大”。黑砂掌自然揣测不出,只觉得古怪罢了。

  此行彼缀,一口气跑出一百多里。这一站比那一站长,而且这二人不走大道,不穿行市镇,落荒而走,专择捷径。当午不打火,入夜不宿店,一味趱程。把黑砂掌遛了个滴嘀咕咕,惟恐上了当,人家故意往远处遛他。直到第二天太阳衔山,这才到达了他们私设的站头,两人投入另一小村庄。黑砂掌这才说:“罢了!”大概还没有上当。

  这小村庄不是蚕桑之乡,不是渔村,是田庄,地名叫小舒家园,旁有小树林。黑砂掌来到村前,恰当饭口,农妇们就场院上,泼水去尘,铺破席,设矮桌,端饭共吃;东一堆,西一堆,散聚着男男女女。生客远来,他拿眼珠子盯瞧。黑砂掌深知此情,不愿赶在这时候入村。他略一逡巡,又退回去,只远远瞟着。

  直耗到天黑,未见那两人出村;自己寻食已饱,这才溜溜达达,蹭进村巷。树下还有纳凉的人,正议论闯入村中的生客。侧耳听去,正讲的是自己所缀的那两人,并非说自己。便摸黑挨过去,要听个所以然;忽然背后“嘘”的一声响,回身急寻,“巴达”一响,又落下一块问路石。

  黑砂掌道:“不好!”人家警觉了。闪目四望,人影杳然。暗下决心道:“就是漏了馅,我也再啃口!”陆锦标抽身退开,负隅观望,不想这一石子只是一个疑问记号,投石之人只觉得有生人气,似乎可疑,还未能断定准有缀头。这一下是打草惊蛇,不是寻蛇拨草。

  这一来黑砂掌陆锦标有点沉不住气了,在黑影里蹲了半个更次,直耗过二更,村民睡觉关门,他这才拥身而出。把小村前街后巷,略略淌了一阵,“嗖”的蹿上民舍。在后巷人家,发现了闪烁的灯光透出纸窗竹篱;这地方似乎可疑,赶紧凑过去。

  时近三更,像这样飞檐起壁,私窥民宅,在夜行上最为险难。除了做贼,实无大用。黑砂掌只为单身一人,不得已才出此策。黑砂掌脚下换穿剔边毛布底鞋,蛇行鹿伏,从人家草舍上慢慢挪动,渐次傍到灯影当窗的这人家。他想溜下平地,寻了过去;却又持重,在房上藏好身形,倾耳先听。突然间,远在村北大道上,随风吹来一阵蹄声,由远而近,似正由西向东疾驰。

  黑砂掌大疑,忙直起腰,遥打一望。一片片青纱帐,一片片浓影,看是看不清,听却越听越真,蹄声越来越近。黑砂掌道:“唔?”赶忙挪地方,攀伏在房脊后,借房掩形,只露出半个头,定睛凝视。眨眼间蹄声忽缓,骑影显现在村前路边。此地并非通行要道,单骑夜驰,不能无故。当下,出乎意外,入乎意中,蹄声“得得”,居然投向舒家园田径小道来了。

  黑砂掌暗暗点头,心说:“有谱!”猜想这匹马必然投奔有灯亮的村舍。哪知不然,反驰到前巷,距他伏身处还有十七八丈,在一旷院草舍前,骑马人翻身离鞍;走近门口,举鞭轻轻叩门。

  黑砂掌慌忙地滚向房后檐,伏腰急行,攀墙过垣,也翻到前巷。在邻舍照样隐好身形,拢住目光俯察。这草舍没有灯光,疏疏七八间房,骑马人行急匆遽,叩门数下,不见应声,立刻从身上取出石子。“啪”的一声,投进院内,打入窗中,又“吱”地吹了一声口哨。

  石子穿窗,如投骇浪,草舍正房蓦地火光一闪,倏然又灭,“吱”的一声窗开,“嗖”地窜出一人来,绕院一晃,就要从前面翻墙。院外叩门的人急急地隔门缝,递过几句暗号。同时屋门也开了,出来两个人,急遽动问:“来的是谁?”穿窗出来的人正是那个宋田有,仓促不暇置答,忙着开街门;那骑马之客牵着马骥,进了庭院。屋中灯火也蓦然重明。

  这骑马客似带来惊耗,草舍中人纷纷围拢,诘问声、回答声,嗡成一片。黑砂掌居高临下,居暗窥明,从侧面窥看,骑马客将到屋门,回手褪解背后的一只小包。舍中人代为拴马解鞍,邀入舍内。隔窗而望,人影憧憧,语声喁喁,一字也听不出。忽又奔出一人,给马上料,跟着又上槽,另备上一马,便急急回身进了屋。

  人全进舍,看不见了。黑砂掌决计冒险一试;从邻舍后檐腾身而下,身落平地,急趋后房,蹑足来到草舍房根下。这里瓦房全有后窗,窗小如斗,悬在后檐下。黑砂掌不敢施倒卷帘,忙从百宝囊中,取出双钉,慢慢用力,插入墙缝。先展眼四望,用壁虎游墙功夫提一口气,贴墙一拔,脚蹑双钉,手攀窗坎,伸一指微沾唾津,戳穿窗纸,侧一目往屋里张看。

  正赶上机会,舍中人十分忙乱,没人觉察。这骑客带来了惊人一报:北三河比斗无结果,官军来剿,连累了武庄主,害得火云庄焚宅倾巢。舍中人把一盏灯放在方桌上,四五个男子围着这灯,骑客浑身尘土,满脸热汗;黑砂掌只一打眼,便已断定,对面两人便是自己跟缀的李郁文、宋田有。还有两人,一个像是屋主,形容很瘦;一个是豹党这段驿站的头目曹五。听动静,屋内像有许多人,其实寥寥五个,也没有女眷村妇。

  屋主人忙着找掸子,打面水,泡茶。骑客似是要紧人物,挥一挥手,拭去脸上汗;众人围着他,盯着他的嘴。他唇吻开阖,低声讲说;众人都瞪直了眼,发出叱咤之声,带出震骇之容。骑客把小包放在桌上打开,取出四封信,一个黄布卷。

  这骑客指点吩咐道:“宋大哥、李大哥,你带回这一封,转告三熊,打点着献赃抽身。这两封可教人搔头,曹五哥,你辛苦一趟,把它转到前站。务必嘱咐前站,妥派胆大心细的伙计,小心在意一递,可别露出马脚。这不是闹玩的,最好得三两位合办,一人巡风,二人投递,递出去,赶紧翻回,给头儿复一个信,好教他们几位放心。”又对屋主人说:“劳你驾,饮饮我的马,我还得连夜翻回去。”

  骑客手中共有四封信,一封自己留下,一封教宋田有、李郁文带转蛇头坞。最要紧的两封,竟没人专送到地头。这小舒家园的驿站头目忙道:“四爷,这两封信,我只送到前站么?”

  骑客答道:“正是,你可以交给葛大麻子。葛大麻子一来胆大心细,二来懂得六扇门的规矩派头。做这虎口里探头的把戏,非他不可。”

  这样一讲,驿站头目曹五怫然不悦,随说道:“葛麻爷前天刚派出去,他至早也得明天过午才能回来。前站没有人了。我们就死等他么?”

  骑客皱眉道:“没法子,王、魏二老是这么再三嘱咐的。”曹五奋然道:“事情缓不得吧,与其一劲儿专等他,我看还不如由我一直投送了去。”宋田有也说:“您要是因为一个人,不放心,我可以跟随曹五爷,一同专办这件事。回蛇头坞,有我们李爷足够了。我们决不生事,决不和六扇门照面。何必非等葛大麻子呢?差半天,其实就差对头六个时辰哩。”

  骑客低头沉吟,敲桌子核计道:“这么办,明天过午还不算晚,你们二位姑且候他一候。葛麻子若是过午还不回来,你二位就替他去。”

  曹、李二人哼了一声。骑客忙道:“我可不是瞧不起二位。你二位担当的事更要紧。宋大哥,你得折回蛇头坞;你要晓得献赃更是险事。你的武功很好,何必舍其所长,做这斗心路、玩眼色的把戏?还有曹五哥,你也有更沉重的担子。现在咱们头儿都已退往淮北,咱们这里的伏线全没用了;你得给各处卡子送信,教他们预备收。我这里有一张图,画着应退应送的线路地名,你可以看看记下来。现在官军云集,镖行在各处排搜。咱们的人得躲着他们走。曹五哥,这得看你的。”

  曹五点了点头道:“不过这个还可以缓。”骑客道:“那自然,还是送信告密献地图紧要。”

  骑客把四路投书,大致派定,又将那黄布卷拿在手中,指告众人道:“这东西是随着北路这封信的,二位记住了,千万别弄错。”曹五道:“这是什么?”

  骑客随手打开,就灯光一展。黑砂掌一看,不由瞪了眼;这分明是一杆镖旗;黑漆杆、红绸底、青色飞火焰、金钱刺绣,环列金钱,分明是十二金钱镖旗。

  骑客指这金钱镖旗道:“这旗跟这一封信同递,别弄拧了。”众人忙道:“信里说的是什么,我们看看行不?”

  骑客道:“这个,……诸位看了,得跟没看一样才行。我们必得照计行事,谁也不要独出心裁。谁要是掉花招,另要露一手,大辙一错,咱们可就对不起人了。我们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教咱们怎么办,就得怎么办。他们老哥五个认定此时非献赃不可,咱们就得随着大流走。”言外的意思,是怕众人见财起意,不肯献赃,倘或发书见图,挖包抵盗,就不够江湖道了。

  众人对灯起誓,决遵公意。立刻灯影一晃,骑客向屋主要了一根簪,把已封的四封信,轻轻拆开,把那可以传观的,与众传观了。至于埋赃密图,仍扣在信筒内,请大家不必索看。谁看了,谁倒多担一份责任。

  舍中四个人齐看这封告密信,喃喃地骂镖客:“这群镖行真不是东西,是怎的明订决斗,暗结官兵,把武庄主倾在里头,太不够格了。对,对,这么献赃嫁祸,不算咱们狠毒。他既不信,我就不仁,到哪里也说得过!”

  传观已毕,骑客对屋主说:“劳驾,有糨糊没有?”屋主道:“没有。”宋田有道:“有白面没有?可以现打点。”屋主道:“白面倒有。”

  屋主开面缸,取小勺,就火打浆糊。骑客把已拆开的四封信,重新用糨糊封固。又叮咛道:“诸位可记住了,千万别投错了地方。”原来这四封信全有副封,外面多包着一层,没标上款地名,所以怕投错。这时茶已泡好,夜肴也做熟,骑客匆匆吃了些,立即告辞。重嘱同伴,多加小心;飞身上马,投奔他要去的地方。

  过了一会儿,李郁文打点小包,也顿时步行上路,折回蛇头坞。五个人走了两位,屋主一位,还剩二位,把密信、镖旗打包包好,关门上闩,熄灯上床。曹五和宋田有决计挟书自投,一献身手,何必苦等葛大麻子?葛大麻子有何本领?两人商商量量,不很服气。又骂了一回俞剑平和镖行,渐渐瞌睡虫来到,两个人呼天扯地,枕包而睡,不觉东方已白。

  等到次早辰牌已过,两人起床,打呵欠,揉眼睛,浑身酸懒似的。催屋主做早饭,吃饱改装,立刻提包上道投书。却不知上了大当,包中书信已被人调换了!他二人仍不信葛大麻子比他两个加在一处还强。他二人上了当,误了事,到了还不晓得。他们为警报所震撼,他们没留神隔垣有耳,附窗有黑砂掌一只眼睛。

  他们走的走了,睡的睡了,窗外窥视的黑砂掌不客气,抽出火折子,点着薰香,把薰香吹入草舍。然后现身,拨窗入舍,公然点亮了灯。由宋田有枕下抽出那个小包,掣出那两封信。就灯影下,公然坐在椅子上,拆封疾读。读毕吐舌:“好厉害的豹子!他竟倒打一耙,献赃给官府,反咬镖行一口,告发同谋!”黑砂掌眼光四射,心思像旋风一样,盗书而走是不妥的,豹子还可以再写。黑砂掌要窜改书辞,而又时有不暇。他顿时决计:“这两封信,爷爷应该给他调换一个过!”

  这两封信,一封投给淮安府,是献赃嫁祸的告密书;一封投给胡孟刚,是示威泄忿的公开信。按次第,告密书先发,公开信后投。上款不同,内容迥异。黑砂掌呵呵一笑,偷梁换柱。告密书更附地图,黑砂掌抽出来,草草过目,叠好、揣在自己身上。从草舍寻取一方白纸,裁得一般大,先纳入原信封。信上说到埋赃的地名,匆遽中也用指甲给挖下来。

  桌上有现成的糨糊,黑砂掌骂道:“娘个蛋,小子们给爷爷预备得倒齐全!”遂把两封信辞重读了一遍,照样纳入封筒。却将告密书装入公开信封中,将公开信装入告密信封中。这一来阴差阳错,豹党阴谋顿成虚牝!

  黑砂掌轩眉一笑,照样用现成糨糊封好。又提起那杆十二金钱镖旗,想扣留,转想不妙;大件易被察觉,恐泄机谋,仍用黄布裹好,和信件打入原包。收拾完毕,直一直腰,闪眼往床头一掠,盯了三个睡汉一眼。三个睡汉如同死狗,中了薰香,鼻息咻咻。

  黑砂掌做了一个鬼脸,挨过去轻轻给宋田有一个耳光;一搬脖颈,把原包仍塞在睡汉枕下。又作了一个揖,嘲道:“对不起,爷爷走了!”

  陆锦标蹑足回身,满屋搜寻了一回,探骊已然得珠,无物值得回顾;熄灭了灯,轻轻溜出。穿窗进来的,照样穿窗出去。出了屋,出了院,出了村,立刻一伏腰,如箭脱弦,奔向蛇头坞,要先一步赶到李郁文前头。

  黑砂掌精神百倍,如肋下生翅,如足底生云,一点不劳累,果然赶过李郁文,先一步到达射阳湖蛇头坞。

  一到蛇头坞,黑砂掌急命俞氏二徒杨玉虎、江绍杰,分两路寻找俞、胡,说是:“豹子埋赃之地已得。”催俞、胡赶快率众来,“何须逐豹,起赃最直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