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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谷外寻衅客 岩前释旧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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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声悠扬的佛号,远来自谷外,而且正是祁灵来时所经过那鬼斧神工的一条石隙的方向。

隐约传来,祥和无边,这不仅说明来人是一位武功精湛的武林高手,更是一位得道空门的高僧。

神州丐道停杯不饮,爷面笑道:“内力弃塞,梵音祥和,除了少林本院的闲云老和尚,当今空门之中,谁远能有这份能耐?

秀士!这一声佛号,冤家化解,你这如椽岩前,又要多添一位不速之客。”

北岳秀士突然一按酒杯,面对石隙方向,含笑发话,说道:“恒山北地荒凉,何幸能获大师光临?姚雪峰有佳宾在座,不克分身,亲迎佛驾,仅遣小徒须少蓝前来扫径迎迓,尚希获宥不恭之罪。”

石隙方面又是一声沉重有力,落地有声的悠长佛号:“阿一弥一陀一佛!”

就在这一声佛号悠扬未绝,余音袅袅之际,青石岩前,白裳飘拂,须少蓝姑娘迎风亮翅,对月凌云,倏然早起数丈,附近枝叶无动,草木不惊,悠忽一阵起落,直向峭壁之上,悬岩之间,那一条石隙疾驰而去。

神州丐道翻了翻眼睛,向北岳秀士点头说道:“闲云老和尚此来,必有事故,听他那一声沉如金钟,谷底回声的佛号,分明是嗔念已动,仇意早生,在这青石岩前,秀士须梦笔生花,恐怕倒要舌底泛莲,否则这生花谷眼前就是一场石破天惊的高手拼斗。”

秀士两道剑眉忽皱,稍一停顿,便又笑道:“闲云大师十年面壁泰山,澈悟禅机,想来从不妄动无名,此次远涉关山,暂离中岳少林本院定然有事惊人。”

神州丐道呵呵笑道:“移花接木,嫁祸江东,秀士!你还无觉么?”

北岳秀士微微点首,正待说话,祁灵脸色遽变,刚咦了一声,神州丐道接口说道:“佛家内功,不臻于精绝之境,不能作‘狮子吼’,须少蓝这女娃娃只怕要吃些亏了。”

北岳秀士长叹道:“蓝儿幼在恒山,稍失之放纵,虽则‘梦笔生花’十日,潜心默移,稍减无端扉气,却无法稍减昔日罪恶,今日稍受折靡,于理应当。”

说到此处,北岳秀士转身拂袖,指着身后那一堵怪石,笑顾神州丐道师徒二人说道:

“贤师徒且随姚雪峰暂时隐身石顶,但看这十日静默面壁,对蓝儿有否收益。”

祁灵虽然此时心情沉重,惦记着丛慕白姑娘的下落,但是,对于眼前的情形,却又引起惊奇阵阵,忧虑重重,祁灵心里止不住思忖着:“闲云老和尚虽然昔日与北岳秀士有隙,但是今日姚雪峰既已还我朴真,彼此俱是同道,纵然稍费口舌,何妨说明在当面?如此闪烁其言,退隐其形,徒然增加闲云和尚不悦之心,尤其须少蓝姑娘,虽然曾经作恶少林,也不应当让她单独去会一派掌门大师,徒找苦吃。”

祁灵在此代人忧虑,神州丐道却是笑意更浓,随着北岳秀土,上得青石岩后,那一堵状如朝天石笏的石壁,背后却有登临暗径,从蔓延的葛腾当中,却是九曲通幽,暗藏小径。

祁灵随在身后,几经回折,迎面一个小门,侧身人内,霍然竟是一个广达数丈的凿空石屋,虽然方圆数丈,却是收拾得一尘不染,陈设得条理井然。

迎面有一小窗,依腾旁叶,绿意迎人,隔着窗子看去,数十丈外,正是祁灵当初进入生花谷的那条石隙的出口。

此时,石隙出口,正站着一位僧衣飘拂,宝相壮严,须发如雪,昂然几立的老和尚,那正是当今武林各大门派推许为北斗泰山的少林派当代掌门闲云老和尚。

虽然相隔数十丈,可是,祁灵却是看得历历在目,老和尚长眉微聚,面带忧愁,站在那里朝着石壁脚下凝然而视。

在石壁之下须少蓝姑娘素裳如雪,执礼甚恭。

祁灵此时突有一种无比的同情,凝神细听,恰巧石室之内,神州丐道与北岳秀士也都寂然无声,相对默坐,数十丈之外,虽然不致呼吸可辨,却也字字入耳,句句可闻。

忽然,闲云老和尚沉声说道:“姑娘!有劳你前来相迎老衲,请你转告令师,就说少林寺闲云,已经深服北岳秀士心机厉害,请将取去之物,交还老衲,这生花谷,老衲不敢久留,当即拜谢而去。”

祁灵一听闲云老和尚如此一说,不由地回过头来,正好此时北岳秀土才神州丐道交换了一个略带诧异的眼光。但是,瞬即又双双阖上眼睛,默坐无语。

祁灵如此一转头之间,已经听到须少蓝姑娘恭谨发声说道:“晚辈奉命前来恭迓大师佛驾,至于大师与家师之间,有任何要事相商,亦当恭请大师驾临谷内,与家师面谈,晚辈何敢擅专?

而有失礼数。”

闲云老和尚倏然双眼遽睁,看着须少蓝姑娘,点头说道:“姑娘!你既尊老衲为客,能否接受老衲一请?只要令师来到谷外,老衲交待明白,便了却一事,何故独愿生花谷惹起一场腥风血雨?”

须少蓝姑娘依然侍立岩下,朗声说道:“晚辈本应尊长敬老,无如师命难违,大师如不愿深入生花谷,不屑作客如椽岩,晚辈只好告辞归去,领受未尽迎迓之责。”

闲云老和尚心存仇怒,嗔念早生,当时便含怒朗声说道;“姑娘知手身不凡,少林僧人早已深知,北岳秀士既然能让姑娘出而独见老衲,必能为他有所担代。姑娘!若你不代老衲传言,休怪老衲要记当年嵩山盗佛之罪。”

须少蓝姑娘脸色忽变,仰起头来,极其从容地说道:“晚辈自知昔日罪重,能得大师亲责,日后当能心安理得。”

须少蓝姑娘愈是廉恭有礼,闲云老和尚愈是仇怒难抑,成见在心,圣明如闲云老和尚这样得道的高僧,依然一旦嗔念遽生,灵智蒙蔽。

闲云老和尚满脸沉重,低沉地诵了一声佛号,说道:“如此说来,老衲理应成全于姑娘了。”

说着话,双袖忽然交叉一拂,人离石隙,飘然从数十丈高的石壁上,倏然而落下来,看得祁灵心里又叹服,又是耽心,叹服的是闲云老和尚果然不愧一代掌门,数十丈高凌空跃下,中途不藉力,不停留,这份功力,已足骇人听闻。

同时,祁灵又为须少蓝姑娘耽心,看来闲云老和尚今天是满怀怒气而来,须少蓝姑娘如此首当其冲,难免要吃大亏。

正是祁灵心里感到焦急的时候,闲云老和尚已经落到谷内,和须少蓝姑娘相距不过两丈,只听得老和尚变声叱道:“你师徒做事绝情,欺人太甚,休怪老衲以大欺小。”

言犹未了,忽然身上僧衣,无风自动,竟而起伏不停,闲云老和尚原地不动,大袖一翻,手掌缓缓地向外一推。

神州丐道本是坐在祁灵身后。这时候,忽然说道:“糟了!

老和尚动了真气,出手就是般若禅功。秀士!你这个玩笑开大了。”

北岳秀士脸上颜色忽然变得黯然,默默不作一声。

正是这时候,须少蓝姑娘站在那里,也立即沉桩定形,双手护胸罩腹,既不还手硬接,也不躲避遁身,银牙微咬,静等挨这一掌。

这也不过只是一瞬间的事,说时迟,那时快。闲云老和尚翻掌一招,推出劲道未及一半,须少蓝姑娘闷声不住,当时哇地一声,一口鲜血,喷得一地腥红,人向后面一倒。

祁灵这时急迫忘情地大叫一声:“老前辈请暂留招式,晚辈祁灵前来叩见。”

这一声是祁灵在情急之中,脱口大叫,只震得这一间凿石为屋的石室,石屑丝丝而落,石窗之外,绿叶嗖嗖。

祁灵如此忘情大叫,一声未了,也顾不得从原来的九曲通幽,慢慢地转出去,一提气,便从石窗,穿身而出,分枝拨叶,蹬足凌空,人在生花谷内,仿佛是穿云掠波的海燕,起伏不停,掠翅迎风,转眼就赶到石壁脚下,来不及停下,便远远地向闲云老和尚行礼说道:

“老前辈!晚辈祁灵拜见!”

闲云老和尚一掌震翻须少蓝姑娘之后,悔意顿生,佛心又起,暗自忖道:“般若禅功无形罡力,是何等厉害,为何一报之间,竟对一个后辈下手,即使她罪大恶极,也不当落得如此下场……”

老和尚想到这里,竟然长叹出声,站在那里愧作无似。

本来佛家弟子,三宝门下,渡人重于杀戮,何况闲云老和尚又是道行很深的高僧?如此灵智蒙蔽,妄动无名,虽则老和尚愧悔交进,但是,也可以说明闲云老和尚心中的愤恨是何等深远,才引得如此怒火上焚。

祁灵如此闪电穿身,落到眼前。老和尚吃惊退后两步,低声说道:“祁施主!你为何也来到北岳恒山?”

闲云老和尚言犹未了,就听到神州丐道呵呵的笑道:“老和尚!岂止是徒弟来到了北岳,我道人也来到了恒山。老和尚!你休动嗔念,且祛杀心,丐道人为你引见一个人。”

神州丐道说着话,脚下踢踏踢踏地走过来,在丐道身后,紧随着举止潇洒,青衫飘拂的北岳秀士。祁灵感到奇怪,老和尚和北岳秀士数十年前,即互知彼此,今日何庸引见?但是闲云老和尚一见神州丐道和北岳秀士,同时出身,当时为之遽地一震,既而又转过脸去,看着倒在地上,眼睛微闭,气息奄奄,脸色苍白的须少蓝姑娘,顿时低沉的念了一声佛号,合掌低头,喃喃说道:“老衲灵台生尘,尽失佛心,只怕这回要惧念终生了。”

神州丐道偶然忽然收起笑容,点头说道:“老和尚!你远来北岳,事必有因,掌伤须姑娘,亦无须悔恨。你们佛家讲究的是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因果循环,丝毫不爽。你下手虽是重了一些,须姑娘甘心受罚,毫不作备,也是事实。来!来!老和尚,拿你的独门疗伤圣药,救人要紧。”

闲云老和尚“啊”了一声,复又缓了脸色,低喧佛号,说道:“一着之失,心神恍然,连拿药都忘了,惭愧!”

说着便从身上取出一个小药瓶,倾出两颗大如龙眼,色作腥红的少林独门圣药“七阳丸”。神州丐道从身旁一掠而过,从老和尚手掌上,取走两颗“七阳丸”笑着说道:“老和尚!你既知今日之非,便应安心作客。生花谷内,如椽岩前,老和尚虽不能痛饮佳酿,却不防稍品香茗。地下的须少蓝姑娘,有我师徒二人照应。”

闲云老和尚虽然是怀着满腔怒火,专程赶到恒山,可是事到如念,老和尚虽然未尽了解内情,至少已经知道,自己这一腔怒火,发在北岳秀士的身上,事有欠当之处。当时老和尚合掌当胸,低声喧诵佛号,缓缓地说道:“姚施主尚能接纳老衲这等暴客登门么?”

北岳秀士脸上笑容如旧,拱手说道:“大师佛驾光临,穷山僻壤,为之生辉,大师不以昔日种种见责,姚雪峰谢之无及,焉能稍慢于大师。”

这一僧一俗,毕竟是高人,虽然彼此早有成见,只此一说之间,隔阂俱无,坦诚相见,飘然并肩走进生花谷,缓步遥去如椽岩。

神州丐道眼见这一僧一俗,飘然去后,这才说道:“这女娃娃虽然伤在老和尚般若禅功一掌之下,伤得不重。闲云那老和尚何等人物,临招发觉有异,力道早收。要不然,像这女娃娃如此毫无抵挡之意,早就震飞数丈,撒手黄泉,还能等到如今么?”

祁灵闻言栗然而惊,才知道闲云老和尚一身少林绝学,不可等闲视之。

神州丐道伸开手掌,指着掌心那两颗龙眼大小的腥红丸药,向祁灵说道:“少林七阳丸用作疗伤,可以生死人而肉白骨,用作助长内力,一颗可抵十年苦修,老和尚从未如此妄动嗔念,悔意无限,否则要如此慨然倒出两颗,谈何容易?”

说着用手拈了一颗,交给祁灵,笑着说道:“这女娃娃娃一口鲜血,换到一颗七阳丸,已是赚足本钱,还赎回昔日罪愆,更是嫌够利息,你助她一掌真力,让她回到‘梦笔生花’,调息周天。剩下这颗,我道人要派用场了。”

祁灵恭声应是,接过这颗七阳丸,那边神州丐道早已飘然而去。

祁灵当时固然心里耽忧着须少蓝姑娘的伤势,可是如今他心里更耽心的是,闲云老和尚为何如此只身远涉关山,以掌门之尊,专上恒山,难道少林本院,有何惊人之变么?

闲云老和尚应该算是祁灵启蒙的武林前辈,在泰山之巅,祁灵受益良多,此时此刻,无法不叫祁灵为之出神惦念。

当下将七阳丸放进须少蓝姑娘口内,也顾不得男女有别,将姑娘翻转身来,单掌贴住后心命门,连用真力,化逆为顺,导血归经。

须少蓝姑娘一掌震昏,急血呛心,果然如神州丐道所说,伤得不重,一颗七阳丸,配上祁灵一掌真力,悠然苏醒,咳出喉中一口淤血,这才缓缓转过身来,对祁灵露出一丝苍凉的微笑,轻微地说道:“谢谢你!”

祁灵一见姑娘苏醒过来,立即撒掌起身,说道:“姑娘醒了!

家师方才交代,七阳丸药力药力充足,姑娘应该自行运功疗伤,且有于内力之修为,不知姑娘能否回到‘梦笔生花’……”

须少蓝姑娘点点头,说道:“我此刻已经一如常人,毋庸烦心,须少蓝因祸福,祁相公大恩,不敢相忘。”

祁灵不觉退后一步,拱手说道:“姑娘因祸得福,倒不是一颗七阳丸,而是令师所言‘梦笔生花’十日,格物致知,存善去非,姑娘若不责怪祁灵妄言,‘梦笔生花’十日,姑娘终身受用无穷。此系姑娘灵台复明,福泽所致,祁灵何敢妄自居功?”

须少蓝姑娘苍凉地一笑,忽又幽幽地低下头来,说道:“你不记恨我在嵩山之麓,那般狂敛无理么?”

祁灵一怔,立时一正颜色,拱手说道:“这些小事,祁灵岂能如此鼠肚鸡肠?姑娘请勿多疑,此刻想必药力已将发散,姑娘应回‘梦笔生花’,调息周天,无负闲云老前辈慨赠灵药之意。”

须少蓝姑娘这才慢慢地站起身来,仿佛含有无限幽怨地看了祁灵一眼,便转过身去,缓缓地走向“梦笔生花”那边。

须少蓝姑娘临去的这一眼,祁灵不由地为之浑身一颤。他明白,他也了解,须少蓝姑娘这一眼的用意和心情。因为,祁灵从丛慕白姑娘那里,也曾经见过这一种眼光,那是在华山之麓,枫林山庄的解剑桥前,临去之时,也曾留下这一瞥含意的眼光。

当时,祁灵还未尽然了解这一眼的含意,可是,自从知道紫盖隐儒,就是北岳秀士的夫人之后,祁灵这才一觉恍然,才深深地知道丛慕白姑娘,在临去时那一眼,是充满了深情、幽怨、挚爱、恸恨。

今天,须少蓝姑娘也有了这种眼光,这是祁灵所始料不及的,他和须少蓝之间,若说尚有真情挚爱,那是无由来的啊!

其实,祁灵只知其一,而未谙其二。虽然须少蓝姑娘与他相处未久,而且早先还是互存敌心。但是,情意的发生,岂是这些所能抑止?当初在嵩山之麓,连掴两掌之时,姑娘芳心深处,已在无觉之中,竟为个郎所击。而今日助掌行功,姑娘才真情流露,祁灵那里会知道这些情形?就难怪当时目送须少蓝姑娘远去,祁灵为之暗自吃惊了。

自古情天难补,恨海难填,虽然有情人应成眷属,但是,月难常圆,花难常好,多情自古空余恨之一字,已自深缚,后果如何,容待再述。

且说祁灵目送须少蓝姑娘姗珊去后,暗自叹了一口气,转身直奔如椽岩而去。

祁灵一路奔腾,落到如椽岩前之时,但见闲云老和尚和北岳秀士都是就石而坐,面带愁颜,连平素嘻笑不停的神州丐道。

此刻也微锁眉头,若有所思。

祁灵悄然侍立在如椽岩的青石之旁,神州丐道忽然又呵呵笑道:“老和尚不必忧虑,秀士也无须愤怒,我们三个老家伙一时思之不出,是理之当然,我早就说过,此人深谋远虑,岂是我们如此一思便能发现破绽,我道人觉得,倒是华山独孤叟这老头,刚强得可爱!坐而苦思,不如起而追寻。”

闲云老和尚听到这里,便喧了一声佛号,说道:“丐道友之意,是要老衲和姚施主,也效独孤叟之行,遍访边陲,追寻线索。”

北岳秀士却自深叹一口气,说道:“此人志在玉玦,胆大结仇五岳。但是,对我而言,简直有一天二地之仇,三江四海之恨,可是如今我姚雪峰……”

说到这里。黯淡无神地垂下头来。

闲云老和尚略有诧意。连念“阿弥陀佛”,说道:“姚施主名震宇内,功盖武林,小瑕不足以掩美,少林寺冒名伤人骗玦之事,不应使姚施主如此沮丧,难道老衲有何不当之言,开罪于施主么?”

神州丐道乱摇双手,笑呵呵地笑道:“疑心为万恶之首,老和尚出家拜佛之人,不能如此疑心。”

转而却向北岳秀士,笑着问道:“秀士!你此刻稍稍提气,感到如何?”

神州丐道如此突如其来,无头无尾说了这么一句,不仅北岳秀士感到诧异,连闲云老和尚以及站在青石之旁的祁灵,都不知道神州丐道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神州丐道指着北岳秀士呵呵笑道:“秀士!虽然你没有行功,难道你也没有异样的感觉么?”

北岳秀士在稍一惊诧之余,当时微一提气,立即感到有一股热流,从丹田蠢蠢欲动,直向上窜。

北岳秀士这一惊非同小可,这情形在北岳秀士平时提气行功,进入物我两忘,神与天会之境,一股真气便如此直冲“九宫雷府”,上达“十二重楼”。此时为何会有如此情形发生?

北岳秀士是何等机灵之人,立即两道眼神,向摆在眼前的茶盏看去。

神州丐道依然是笑呵呵地,说道:“秀士!你且不要惊诧我道人捣的什么鬼,凭你精湛的内力修为,立即逼住这一股灵药之力,运聚创口,少林寺的七阳丸,虽然比不上那只毒梭的解药,但是如此护住,两三月间,创口无伤,必然无可置疑。”

闲云老和尚闻言这才遽然双眼一睁,合掌低喧一声佛号,连说:“善哉!善哉!”

北岳秀士心神更为之一凛,正待说法话,就看到神州丐道摆手笑道:“老和尚休怪我道人耍弄手段,秀士休惊这一颗七阳丸如何到你腹内,说穿了一句话,我道人拿一点鸡鸣狗盗的小手段,做了一件面面俱光的好事。”

神州丐道说到此处,掳袖端杯,饮了一大杯百花佳酿,然后兴致逸飞地,笑道:“老和尚慨然拿了两颗七阳丸,对须少蓝那娃娃而言,两颗是种浪费,少林圣药,如此浪费,那是暴殄天物呵!”

闲云老和尚连念了两声“阿弥陀佛!”

神州丐道笑道:“一颗七阳丸足够那女娃娃疗伤益气,且能大增内力,胜下来这颗,我道人就代老和尚作了主,转赠了秀士!”

说着又指着北岳秀士,摇头说道:“秀士!你不要说话,闭咀行功,逼住药力就范,听我道人说明其中原委。”

北岳秀士果然依言,缓缓地阖上眼睛,暗行功力,将丹田里那一股热力,慢慢地导引向身后背上毒梭创口附近,耳朵里却依然听到神州丐道一字一句说话的声音。

神州丐道笑着说道:“秀士虽有不死之意,却无求药之心,我丐道施一点小手脚,一杯佳酿美酒,将七阳丸带进腹内。”

北岳秀士内力深厚,足湛惊人,就在这一转眼之间,已经完成了这一个导药行功的功夫,却在此时,适时地睁开眼睛,微微地笑道:“丐道友!你要我如此狼狈形状,去到衡山,会见她么?”

神州丐道摇头说道:“昔日因你失足,许冰如愤而离开你,如今你苦海回头,也应该由许冰如重来相见,不是我道人多事,你们相见之地,应该是北岳恒山,而不是南岳衡山。”

北岳秀士急切地问道:“一颗七阳丸,换来三个月的生命,也换来破镜重圆,但是,更换来三个月后的无边悲恸,生离何能比之于死别?丐道友!你……”

神州丐道呵呵笑道:“秀士!我道人早就说过,你死不了,也死不得。三个月之间,找不到解药,也应该找到一株千年灵芝草,我道人不原谅寡妇失节,却高兴浪子回头。秀士!

别怪我言之过妄,我是道尽真言。”

闲云老和尚此时也合掌说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姚施主夙根生慧,又难得丐道友古道热肠!老衲这一颗七阳丸,能有如此用途,得其所哉!”

老和尚说着话,站起身来,先向北岳秀士打着问讯,转而又向神州丐道合十,说道:

“老衲未能一如华山独孤叟,愤然只身遍访边陲,既然如今众恶归宗,罪在一人,我们便各行其事便了,老衲此刻便要赶回少林本院,也稍作准备,以备他日略尽绵薄。”

神州丐道倒是收敛起笑容,点头说道:“好在五玦尚未齐归,至少尚有两三块下落不明,虽然不知道对手何人,但是,目前不致有所作为,确是事实,老和尚回到少室峰本院,正是能具远见,说不定将来少林罗汉阵,尚有借用之处。”

神州丐道话一说完,闲云老和尚再打问讯,飘然离座,刚一走动,忽又向北岳秀士说道:

“方才一掌之伤,老衲衷心难安,请姚施主转告令徒须姑娘,老衲但愿能为姑娘尽心尽力做一件事,以稍减内心不安。”

北岳秀士稍一游疑,便又立即拱手称谢,恳声说道:“恭敬不如从命!小徒能有福邀宠于大师,能得大师一谅,其终身享之不尽矣!”

闲云老和尚合掌而退,拂袖微起,流水行云,直向出谷处飘然而去。

北岳秀士苦笑说道:“姚雪峰幸也何如,能得到丐道友如此呵让。不过,只怕我福薄命薄,在两个月之内,得不到解药,更获不到灵芝,依然要尝腐蚀心肝之苦,更而徒增许水如的重逢再死别的悲伤!”

神州丐道闻言呵呵大笑,忽而又停下笑声,长声叹息地说道:“世人都说,情关难过,斯言果然有理!北岳秀士姚雪峰是何等不可一世的人物,却因为受情之一字束缚,变为多虑优柔。”

北岳秀士倒是认真地点点头,说道:“半生相爱,十载相思,丐道友!我和冰如的情形多少有别于一般啊!我宁可如此不见,不愿意让她恢复昔日对我之情深义重,而又情天恨海,人鬼殊途,独让她苦尝悠悠岁月。”

神州丐道也不禁为之点点同情之头,霍而转面向祁灵说道:“你说南岳之行,有辱师命,我道人无暇追分,姑且不论你为何有辱师命,如今命你在两月之内,做两件事,此两事完成之日,前往泰山玉皇顶见我,此两事未能完成,师徒名份,至此而休。”

祁灵惊惧而叫道:“师父!”

北岳秀士倒是无限同情地看了祁灵一眼,说道:“老道!祁小友他未尽然做出有何辱师门之事,你又何必如此绝情?”

神州丐道呵呵笑道:“我道人说话,说一不二,祁灵你听着:第一件事,你回程赶到衡山,去见紫盖隐儒,请她前来和北岳秀士相见。”

北岳秀土意外地叫道:“老道!这件事他去得么?”

神州丐道笑道:“常言道是?有事弟子服其劳,他去得的!

秀士!你放心,祁灵自然能在分寸上,做到好处,否则连这一份机智都没有,我道人还看得上他作我的门下弟子么?”

祁灵一听师父的语气,不像生气,便放下心头重负,虽然他也知道这一趟衡山,并不见得轻而易举。一则自己是在衡山不辞而别,再则,如何说动紫盖隐儒前来北岳,这分寸二字,确是不易把握得恰到好处。但是,这件事虽难,并非难到不可为的地步。

祁灵心里略一盘算,心境一宽,便欣然问道:“师父!这第二件事?”

神州丐道收敛起笑容,说道:“在五块未曾齐归之前,敌人决不轻易露面,秀士这背伤毒梭,解药必无能获得。但是,若能寻得一枝千年灵芝,或者获得几滴灵芝玉液,秀士这毒梭,也就勿药而愈!两个月之内,你能寻到一枝整本的灵芝或灵几滴灵芝玉液么?”

祁灵心里一怔,千年灵芝但妆其名,偌大宇内,何处寻找?

而且又是两月之内,时间如此仓促。尽管心里如此一怔,却不敢有丝毫怠慢,连忙应声说道:“弟子当尽全力,不负恩师所望!”

北岳秀士此时感动无已,霍然站起身来,向神州丐道说道:“丐道友!你如此待我姚雪峰,我固受宠若惊,但是我不能如此无功受禄……”

神州丐道呵呵笑道:“秀士!将来一旦五块果然为其人所得,你们宇内二书生,也是职责所在啊!你忍心武林遭劫,生灵涂炭么?我道人能尽力时,不竭尽全力,将从何处能觅得像你北岳秀士这等高手?”

北岳秀士含着苦笑,默默不作一言。

神州丐道忽然一正颜色说道:“秀士!昔日泰山两睹神技,衡诸当今武林,无出其名。

这等高手,若不能在未来那场卫道之战中,一尽全力,数十年来,秀士传播武林之名,只怕要永无洗雪之日了。”

北岳秀士脸上苦笑顿收,汗水立现,颜色为之苍白,点头说道:“老道此言,无异是当头棒喝!姚雪峰今日身死,无足可惜之处,十数年以来,远播武林之恶名,只怕要永随此身遗臭万年。”

说到此处,北岳秀士霍又转身向祁灵,拱手说道:“祁灵小友!为我奔走辛劳,关山跋涉,仆仆风尘,姚雪峰心有难安,不过我有一样相求小友……”

神州丐道呵呵笑道:“秀士!你不要顾虑太多,我知道你怕祁灵到衡山,会为你带来失望,怕的是紫盖隐儒在你名声未清以前,坚持不欲相见!”

北岳秀士急急地说道:“与其相见尴尬,何若如此两地相思?

在自己名声未清,真相未明之前,我也不欲和她相见,何况整本千年灵芝,举世罕见,穷两月之时间,前途涉茫之情形,不难想见。”

神州丐道笑道:“秀士之意,我道人已经明白,在未觅得千年灵芝之前,不让紫盖隐儒知道你最近的行止,以免得徒增人鬼殊途的伤情。其实,你秀士这一番用心错了。”

神州丐道转面半对祁灵说道:“千年灵芝固然是举世罕见之物,但是,却不是绝无寻处。

一则寻者固要信其有成,二则寻找此物,立意可对天日,单凭此两点,在两月之内,纵不能寻得整本千年灵芝,也当有另外的奇遇,至于紫盖隐儒……”

说着稍一沉吟,俄顷又呵呵笑道:“我要祁灵先去南岳一趟,未尽然就是为了你秀士的事,方才我说过,有许多事,未能预料,当尽人力而为。”

北岳秀士轻轻地叹喟一声,低低地说道:“人算未如天算!

但愿此次天从人愿。”

祁灵这时候才接声说道:“恩师如无别事指示,姚老前辈若无其他教诲,弟子祁灵便要即刻起程。”

神州丐道点头说道:“两个月以后,我道人在泰山玉皇顶,等候你的好消息。”

祁灵垂手恭谨地应道:“弟子谨遵师命,但愿不负恩师所望。”

北岳秀士在一旁接口说道:“祁灵小友天纵奇才,武林瑰宝,未来魔头真相一明,祁灵小友则任重而道远,至于我姚雪峰之事,能成,则天成人愿,不能成,此乃天意,我亦深感贤师徒之盛情大德,祁灵小友切勿为此事,而有所固执偏见。”

北岳秀士说到此处,神情坦然,毫无不适之意,略一回顾身旁数十丈外的“梦笔生花”,复又接口说道:“如椽岩前,生花谷内,别无信物可以为凭,祁灵他日前去衡山,请携去‘再炼青虹”,睹剑如见其人,以表示我临风怀念,依依之心。”

说着话,倏地双袖下拂,青石岩上,劲风顿起,北岳秀士人已凌空六丈有余,半空中只一转侧之间,顿化闪电飘风,遽落数丈之外。

北岳秀士如此拂袖腾空,功力精纯,不仅说明这位武林高手,确是不同凡响。而且也说明少林寺的七阳丸,神效非凡,居然能护住毒创不发,使北岳秀士身手依然。

祁灵正在暗自叹服之际,眼前人影一闪,北岳秀士又自飘然而落,含着一丝苦笑,对祁灵说道:“再炼青虹不带也罢,小友如要起程,姚雪峰别无他事相求了。”

祁灵暗自觉得奇怪,北岳秀士为何如此举棋不定,心神恍惚?

神州丐道却在一旁说道:“两月时光,为时短暂,虽不致分秒必争,却也容不得你如此延宕,你再不走,还要待到何时?”

祁灵心神一凛,立即行礼告辞,疾展身形而去。

背后隐约还听到神州丐道在说着:“一目大师所留的五块玉玦,既然为人深谋十余年,你要小心怀璧其罪。”

祁灵就如此怀着恩师的临别叮咛,抱着戒慎恐惧之心,离开了北岳恒山,南下中原。

从山西城沿古道折向而西,转向雁门人关。当他人关之日,心里便在盘算着,此去时光仅有两月,必须紧密安排,才不致使这六十天的光阴,张惶而过,于是决定遵照恩师神州丐道的叮咛,先到南岳,去见紫盖隐儒。

虽然这个决定,对祁灵自己而言,并不一定适合,他想到当初自己不辞而别,紫盖隐儒纵不怪罪,如今再次重临紫盖峰前翠柳谷,祁灵的心里,却是愧意长深,无颜去见紫盖隐儒。

但是,祁灵决定先去南岳,他有他的打算:其一,千年灵芝,何处寻得?真是杳茫得很!

万一自己在两个月之内,无法觅得这项罕世奇珍,自己有负师命事小,使北岳秀士和紫盖隐儒这一对反目夫妇,不能在生前破镜重圆,真是罪莫大焉。先到南岳,见到紫盖隐儒,说明其间原委,即使千年灵芝寻不到,他们夫妇尚可重归于好。

其二,紫盖隐儒久居深山,遁迹林泉,对千年灵芝这类天生奇珍,必然知之较深。或可由她处能够找到一丝关于千年灵芝的蛛丝马迹。

祁灵一经决定行止,便购得一匹骏马,扬鞭赶路,放缰兼程,从山西直奔湖南。

这一段纵贯中原数省的里程,就凭祁灵如此兼程赶路,也得半月以上,才能抵达紫盖峰楚。但是,祁灵有了当初取道华山的经验,如此长途跋涉,纵然心急如火,也不能过份的日夜兼程,坐骑固然无能为力,人也不能过份疲劳。

所以,祁灵沿着官塘大道。通衢途程,起早歇晚,躜程三、五日后,便自休歇一日。如此一路行来,倒也不慢,不出十日,已经直薄湖南边境,相隔洞庭不远的白螺矶。

白螺矶是两湖交界的市镇,地当要道,市容颇为热闹,祁灵因为去路无多,心情较为轻松,而且接连地赶了五、六天的路,便决定在白螺矶歇脚一天,剩下的路程,决定一次赶到。

祁灵了拣了一家宽大的客店,安顿了马匹,换过衣衫,便到市镇上观光一番,人在赶路途中,真是食不甘味,席不暇暖。

所以,祁灵每到歇脚站头,总要找一家酒楼,悠然小酌两杯,祁灵不善于饮,但是,却非常喜爱有疲乏之余,心神放宽地一杯在手,这种悠然自得的情趣。

这天,他又飘然地信步走进一家酒楼,靠窗脸街坐下,叫了一壶烧酒,两碟炒菜,慢慢浅斟慢酌。

人在安逸之时,每每易生遐想,祁灵自北岳告辞之时,神州丐道临别叮咛,要小心谨慎,所以一路之上,都是小心翼翼,真正做到了“两耳不闻身外事,一心只向南岳行。”可是如今,身临洞庭,相距南岳不远,祁灵心里又不免感到有些意外。

他觉得这一路上,竟然如此风平浪静,倒是当初自己所未能料及,如此一经觉得意外,便不自主地,多喝了两杯,正是微醇飘然之际,忽然他觉有两道眼神。正在紧紧地盯住自己。

祁灵不由地心里一震,暗自想道:“刚刚才想到这一路风平浪静,想不到如今立即就有事情发生,这真是巧得很。”

惊觉一生,几分酒意,早就化为乌有,藉着招呼店伙送杯香茶的当口,抬头向前面看了一眼。

这一眼之下,祁灵心里感到有些纳闷,因为坐在祁灵对面,相隔着两张桌子的人,是一位花白胡须一袭青衫的老人,这老人身上,放着一个制作极其精致的提囊,看他贴身而放,分明是他看作非常珍贵的东西。

这位老人正是目不转瞬地望着祁灵,而且他眉头微皱,似有重大隐忧。

祁灵纳闷的是这位老人举止端正,面带忠厚,虽然两眼神光炯炯,像是身具武功,却绝对可以断定不是一位坏人。可是,与祁灵素不相识,为何如此紧紧地盯住祁灵?难道有何要事相商,碍于面生而不便启口么?

祁灵知道江湖有许多事,是不可以常情常理去衡量。譬如眼前这位老人,祁灵虽然断言过去未曾见过,但是,说不定对方的确是认识自己是何许人,而与之有所相商。

祁灵放下手中的酒杯,正准备站起身来,上前去问话请教。

忽然,这位老人脸上颜色微微一变,两道寿眉遽地皱成一堆小山,转而又舒眉畅然而笑,端起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放下酒杯,向祁灵身旁笑道:“二位才来呀?”

祁灵身不由己地,掉过头看去,楼梯口上,正走上来两个人。

这两个人年龄都在四十上下的中年人,一身蓝色长衣,非商非儒,刚一侧身之际,这才看出每个人的身后,都背着一把份量颇重而形式却较一般为短的宝剑,两个人的脸上,都是那么冷漠无情。

这位白发老人如此含笑一打招呼,两个人顿时微微地一怔,互相对视了一眼,立即走向老人的身旁。

这位老人随即呵呵大笑,说道:“此地人多,二位未必肯和老朽在此地说话。”

说着伸手向腰际陶去,这两个人顿时身形未动,倏地离开两尺远,含威蓄势,大有一触即发之态。

祁灵一见这两个人闪动的身法,功力极为不俗,若要动起手来,那位白发老人未尽然就是对手。祁灵也暗自蓄势以待,准备必要时,一伸握手,打一个抱不平。

正是祁灵如此留神注意的时候,白发老人从腰间掏出来的,却是一锭银子托在手里。那两个人这才暗地松了一口气,把那一股如临大敌的情形,松懈下来,两上人正准备走回到原处,那位白发老人兀自笑呵呵地招呼叫道:“店家!这边结账。”

言就未了,右手微微一抬,白星脱手如闪,“铮”地一声,店家柜台里面的墙壁上,正嵌着一锭银元宝,整整齐齐与墙壁平面,不露一丝痕迹,不掉一点灰屑,店里的吃酒客人,都为之惊得呆了,随又纷纷议论,窃谈不休。

站在那里的两个人,始而一怔,继即恍然,掉头看时,那里还有那老人的踪影?敢情就趁店里人一乱,两个人微一分神,这老人就走得无声无影。

这两个人羞愤交并,正欲离去,忽然一眼瞥到那老人坐的桌子上,水淋淋地划得满桌子都是字,两个人立即抢身过去、只见桌面上用指醮酒,飞快地草书:“今夜镇东二十里。与君相见黄盖湖。”

两个人相看了一眼,一言不发,转身就走,刚走到楼弟口,迎面走上来一个店伙,左手叠捧着两盘炒菜,右手提着五斤重装的大酒壶,冲着两人一哈腰,陪笑说道:“二位爷这就走了么?

方才老爷子留下话,他说时间还早,二位不妨在此小酌三杯,特地命小的送来酒菜。”

这两个人一听店伙如此一说,大笑出声,声震屋宇,全店里的人都止不住惊讶地望着他们。

店伙尴尬地哈着腰,还陪着笑脸,说道:“老爷子还吩咐着,二位爷要吃什么,尽管吩咐,回头由他一齐结账。”

这两个人这才停住笑声,说道:“你不怕他一去永不回,吃上倒账了么?”

说着又哈哈大笑,不顾店伙,直奔楼下,扬长而去。

从这两人闪身躲避开始,祁灵坐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他看着白发老人声东击西,掷出一锭银子,撇过那两个人的注意,便自一闪身形,轻盈已极,灵巧异常,从桌子边缘,飘身直落楼梯口下,临去之际,还对祁灵匆匆地微笑点点头,而站在那边的两个人,竟然丝毫无觉。

祁灵暗暗地觉得奇怪,照方才那两个人,如此身形不动,脚下流水行云,闪开数尺的身形看来,固然功力极为不弱。但是,要与这位白发老人比较起来,仍然是相差甚远,为何这位白发老人对之还像有些惧意?否则,为何匆匆弄计而走?

最使祁灵不解的,这位白发老人不仅武功极高,而且机智与胆色,都表现高人一等,临去之时,还着意地嘲弄那两个人一番,若是说他有惧意,岂能沉着到这种地步?祁灵早就看到了桌上用酒写的字,他眼看这两上人一路哈哈而去之后,心里止不住想道:“城东二十里黄盖湖,今天夜里,我是否要前去看看究竟?”

旋又一想:“自己身有急事,还是少管闲情的为妙。”

但是,心里又放不下那位白发老人,临去匆匆,对自己的一瞥,说不定是求助于自己。

祁灵如此坐在酒楼上,反复思忖,久久不能决定。祁灵不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可是今天却是变得如此难下决心,心头一闪之下,推开面前的酒杯,便招呼店家算账。

可是店家从钱柜上传来话:“这位相公的账,已经付过了。”

祁灵一听,心里一动,立即走下楼去,到钱柜账房那时里问道:“付钱的是不是一位白发老人家?他还留下有旁的话否?”

账房的先生陪着笑脸说道:“那位老爷子只说,此处人多不便细谈,回头再去拜访相公。”

祁灵点点头,道谢了店家,信步走出客店而去,心里却止不住在想着:“果然不出所料,他是要找我,看来这件事,要置身事外,已经是不行了。可是,这位白发老人是谁?他如何会自动地找上我呢?”

祁灵心里纳闷,回到店里,便招呼店家,说是旋途劳顿,要早点安歇,不要去打扰他,自己回到房里,掩上门,坐在就床上调息行功,闭目养神。

约莫到了夜里二更天时,白螺矶地方小,入夜以后,便是一片寂静,无限荒凉,祁灵悄然起身,推开窗户,窗外一片月色,冷露清清,洒落满院,周围寂静无声,只剩下夜虫唧唧。

祁灵略一沉吟,越窗而出,站在天井里,仰头一打量方向,便凌身而起,直掠屋顶,转身向东,疾奔而去。

祁灵人在原野里奔驰,心里却在不住地盘算:“此去看个究竟也好,只要是涉及个人寻仇,我就不必插上一手,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千万不要耽误了去南岳的正事。”

二十里在祁灵如此施展身形,疾驰之下,何消片刻,已经一片水光,眼前在望。不消说,那不是白发老人在酒楼上,醮酒留字所约之地黄盖湖。

月光如泻,湖水涌起千顷光芒,风起处,金蛇万道,蔚为奇观。

祁灵不欲惊动别人,顿时一矮身形,贴着地面,脚尖点地,一式“风行草偃”,灵蛇一般向前游浓荫的枝头,往湖滨看去,不觉大吃一惊。

紧靠着湖宾,卸接在树林边缘,有一块空旷之地,正站着许多人。

和祁灵面对而立的,正是今天在白螺矶酒楼上遇见的那位白发老人,此刻左手提着好那个精致的小提囊,右手背在身后,神情潇洒地站在那里,对于眼前的情况,仿佛是视若无事。

和祁灵背对而立,虽然看不到面目,但是,祁灵一上眼便能认出,其中两个人,正是在酒楼上被白发老人作弄得强自解潮而去的那两个人,使祁灵吃惊的,除掉这两个人之外,周围还有四个人,散站在白发老人的身旁,这四个人身后也都背着一式的长剑,看这六个人所站的形态,分明是列着一种阵式,将白发老人包围在当中。

祁灵藏身的树,和那一块空地,相隔不到数丈,一举一动,一言一语,祁灵都听得清清楚楚,看得仔细分明。

这时候忽然听到白发老人笑呵呵地说道:“诸位从洞庭追踪,越过洞庭八百里,直到如今,如此苦苦相随,究竟为了何事?今天夜里,黄盖湖畔左右无人,可否告诉老朽一个明白?”

站在对面两个人其中一人叱道:“逯雨田!你休要装痴作呆,难道你自己还不知道我们为何而来么?放下作手中提囊,万事俱休。否则,你自忖凭你一个人,能否闯出今夜之围。”

那白发老人仰起头来,呵呵大笑,左手扬起手中的小提囊,朗声说道:“朋友!你既然知道老朽是逯雨田,岂不知道逯雨田是武林一个穷医?这个小提囊,是我行医时所用的药物与器具,将它送给你,老朽这回春圣手逯雨田,岂不是成了两袖清风,连行医悬壶,都无能为力了么?”

祁灵一听这白发老人报出姓名是回春圣手逯雨田,心里仿佛有些印象,曾经听说过,武林之中,有一位名医,人称回春圣手,行医济世。武林之中黑白两道,都颇敬重他的医道,和他的为人。这逯雨田既然自称是回春圣手,为何被这六个人苦苦的钉住?

站在逯雨田对面那人,冷笑一声说道:“逯雨田!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说着话,反手一探肩头,呛啷一声,三尺左右和的黝黑铁剑,应声而出。

这人宝剑一出鞘,另外的五个人各自身形一分,呛啷啷一阵乱响,宝剑俱在手中,当胸斜指,凝神一志,蓄势而待。

这六把宝剑如此一齐出鞘,祁灵霍然一动,略一思忖,不禁心情为之大震,这六把黑黝黝的宝剑,黝黑无光,如此极其正宗的当胸斜指,顿时使祁灵想起华山之麓枫林山庄之前,那两个上门寻战的老者,当时和华山弟子持剑拼斗之时,也正是手里拿着这样一柄黑黝黝地宝剑,而且,祁灵深深地记论是宝剑形式,持剑而立的姿态,都是如同一脉相传。

祁灵思念及此,心情大为之兴奋,如果自己推论的不错,今天这六个人正是与枫林山庄那两位老者,以及生花谷送药的人,都是同一路数,也就是阴谋一目大师所遗留的五块玉玦,而暗算少林、华山两大门派的人所派遣而来的。

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寻来全不费功夫,今天晚上若要能擒住一人,一定可以打听出一个下落来。

祁灵正在暗自思忖,如何出手帮忙,只听得回春圣手逯雨田,说道:“老朽逯雨田,在黑白两道从未开罪过朋友,各位如此长途跟踪,不是深仇大恨,断然不致如此,常言道是:

鼓不敲,神不知,话不说,人不知。各位如要兵刃相见,又何妨先说个明白。”

原先说话那人闻听逯雨田如此一说,冷冷地笑了一声,说道:“逯雨田!你也是久闯江湖的人物,岂不闻: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逯雨田与我家主人并无三江四海之仇,何至于如此千里追踪……”

那人说到这里,旁边又有人插口叱道:“老大!小心言多必失,跟这老鬼多罗嗦什么。”

回春圣手逯雨田这时右手一拂颏下银须,呵呵笑道:“这位兄台说的对!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谁叫我逯雨田在南岳绝峰之上,偶尔获得这株千年少见的灵芝?来!来!看来各位都是击剑圣手,老朽若不领教几招,岂能如此甘心情愿地,把这整本千年灵芝双手奉上?”

这“千年灵芝”四个字,一出逯雨田之口,祁灵几乎惊呼出声,天下之大,果然奇遇重重,想不到竟在此时此地,碰上了一位武林名医,而且又遇上了千年难得一见的灵芝,这真是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设若今天晚上不出来管这件闲事,将从何处能找得到千年灵芝?

且不说祁灵坐在树上心中止不住暗自欣喜,但说站在回春圣手逯雨田对面的那人,一听说是“千年灵芝”,六个人几乎同时惊讶地咦了一声,满脸惶然若有所失。

只一稍停之后,原先说话那人,突然厉声叱道:“逯雨田!

你这奸猾的老鬼,你想在我们面前耍花枪,也不睁开眼睛看看爷们是谁?”

这一声怒喝之下,六个人六把剑,分纵六个方向,同时单演一招“渡江击楫”,各人自走偏中宫,手中宝剑各自向右下斜削而进,这一招看去单纯已极,但是,六个人如此一齐出手之下,逯雨田的周围,顿时形成一道剑墙。

这六柄剑去势极快,只一闪间,都逼近逯雨田身旁不到两尺的地方。

这两尺之地,以击剑者看来,间不容发,祁灵心神顿时为之紧张,可是逯雨田不慌不忙,觑得近处,右手快如闪电一般,向左手提囊里一摸,旋身回旋,顿时周身银光一现,叮当一阵乱响,紧接着一阵金铁交呜,六柄黑黝黝的宝剑,竟被一齐荡开,空隙一现,回春圣手逯雨田定身住手,右手一缩一伸,一叠明亮亮,有如翎毛一样的雪亮刀片,叠在一起,握在手中。

(上册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