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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感深交莽汉硬作媒 依巧计崇楼狂挥剑1

王度庐Ctrl+D 收藏本站

小伙计遂就三百二,二百八的把账算清了,韩铁芳掏出钱来,点对了,放在桌上,小伙计还向那边撇了撇嘴,笑了笑了。

韩铁芳也没言语,站起身来,目不斜视地往外就走,不想还没有走出去,旁边桌旁坐著的那个酒鬼又是赌鬼却说了一声:“待会儿来呀!宝可快开啦,回去再多拿点钱去,本儿大了能够多赢。”

韩铁芳不由得回头,眼光却正跟高朋的那双鹰眼、张仲翔的那双凶眼交射在一处,韩铁芳也没言语,一步就踏出了酒铺。这时的天色已黑,星繁月黯,秋风更紧,街上已经没有其么人了。韩铁芳往北走了几步,忽然停住了脚,暗想:春雪瓶刻下身边的事,实在紧急得很,鹰眼高朋等人不知怀著甚么心,莫说再抓住她的甚么罪名,就是没有另外的罪名,那“妄称春龙小王爷之名横行南疆一带”,也够把她关在牢里或是杀头的了,我岂可不去把这些事告诉她们,好叫她躲避、准备?

于是韩铁芳转回身来,匆匆忙忙地到了吉升店的门前。这时候,大门还开著,柜台里边算账的先生吧吧的打著算盘,厨房中叮叮当当刀声乱响,各房中都明灯照耀,东屋叫著「伙计”,西屋里也叫著「小二”。

店伙四五个,有的手托油盘,有的提著开水壶,全都往来匆忙,并且一声声地答应著:“听见啦!好啊!有啦!”

韩铁芳走进来,未为人所注意,同时他很熟地就走到了雪瓶住的那里院内,来到了绣香的房门首,也像是无人晓得。

屋中,绣香正在跟谁说著话,声音很急,说:“她不愿意离开这里,我可有甚么法子?你逼著我,我恨不得立时就回家,咱们在外边这些日子,孩子托付人给照管著,我也是不放心呀!可是难道咱们都走,只把雪瓶一人扔在这里?在她爹爹活著时候,咱们可以那样办,现在她没有了爹爹,难这咱们就一点也不照管她?”

又听见有人咚咚顿了两下脚,是那萧千总发出来急躁而低哑的声音,从窗下并可看见他连连地摆手。韩铁芳侧著耳朵,就听见他说:“唉!唉!哼!你嚷嚷吧!叫人知这了她就是春雪瓶,那可是不得了!”

绣香说:“你还以为外面的人真不知这呀!今儿连喜为甚么给她送鞋来!”

萧千总说:“连喜知这了,并没甚么。所以我说,咱们有甚么事,就得赶紧快办。譬如今天连喜虽是一半来送鞋一半劝咱们赶紧离开迪化,虽然他说这只是他自己的意思,我可是猜著必是钦差大人的主意,那么咱们不如就遵命,你再跟雪瓶姑娘去说说,咱们这就算清店账收拾行李。明天早晨,我豁出去啦,我带著她再到官花园去碰一个钉子,去给钦差大人辞行,钦差大人要是一时高兴,传我们进去见面,那就好办啦,我也就不急著走了,咱们回到店里来,再拆行李卷儿,退车,再住一个月,半年,我要是再催著走,我是王八蛋!”

她的太太绣香说:“但是不行呀!我知这玉大爷的脾气,这些日子他都不见咱们,哪会在临走时又肯见咱们呢?”

萧千总说:“是呀!我们到了现在,也不指望他再见咱们啦!要不我为甚么主张先收拾好行李呢?去见他不过是为应应卯,省得叫他挑眼,再说他既不见咱们,还能不给咱们些盘费?他好意思叫咱们白白地来一趟,又白白地走回去吗?”

绣香说:“你总是想著钱!钱!再有多少钱你也是不够的,少赌一睹好不好?”

萧千总却笑著说:“哈!甚么话嘛,俗话说:千里为官只为钱,咱们这次先到尉犁城后来迪化府,本想升一级,官儿既升不了,还能够不捞几个钱花花吗?为的是甚么?你知这钦差的官儿有多阔?沿路下各地大小官员明著不送礼,暗中还不送礼吗?他打发走了外甥女,还能够少给钱?……”

韩铁芳在窗外,已把他们近日的情形明白了一些,然而还不晓得雪瓶在这里既不作甚么事,可为甚么又不走?他往后退了几步,故意咳嗽了一声,他的这一声咳嗽,立时把屋中那夫妇二人的谈话打断了。

韩铁芳又往前走著,隔著门问这:“萧兄在家吗?”

屋里的萧千总仿佛愣了愣,然后才含著恐惧之意,问说:“谁呀?是谁呀?”

韩铁芳声音不大的说:“是我,我姓韩。”

萧千总说:“甚么?你大点声音说,你来送钱?”

倒是绣香听出来了,急忙说:“是那位韩大爷吧?”又跟她丈夫说:“大概是韩铁芳来啦!”

萧千总还不敢开门,绣香将门开了,韩铁芳就走了进去,先拱拱手,萧千总却惊讶地看著他,悄声儿问说:“你怎么还没走呀?”又问说:“你今儿干甚么来啦?”

韩铁芳没有答覆他这话,只是也低声地说:“请把雪瓶姑娘叫来,我跟她有几句要紧的话说。”

萧千总说:“雪瓶早就回尉犁城去啦,你还不知这吗?有甚么要紧的话呀?马你也交回来了,我虽没谢你甚么,可是那将来再说,我们一定有良心,你干甚么这么晚来呀?吓人一跳!”

韩铁芳正色说:“萧兄你不要多疑,我来这里实无恶意,就因为外边有几件事,如果一发作出来,便于你们不利。我知这雪瓶姑娘没走,你快点把她请过来,有几句话我非得当面跟她说。”

萧千总听到这里,不由得急躁起来,竟要翻脸,顿著脚说:“你这个人是怎么回事呀?我们姓萧不姓春,你要找春雪瓶,往别处去找,问我们问不著。你这个人可也太死心眼啦!告诉你,春雪瓶没在这儿,你还不信,难道我还会骗你?真是!”

他的太太绣香却赶紧把他推到一边,说:“你别说!咱们就把雪瓶叫过来吧!韩大爷既然来了,就一定是真有要紧的事。”说时她就往屋外走,去叫雪瓶。

萧千总急得又顿脚,但知这事情已经无可奈何了,太太给泄了底,再说雪瓶没在这里,他更不能信了。于是就叹了口气,说:“姓韩的,我看你这个人也很老成,可为甚么你总是这样拉不清扯不断呢?雪瓶是个十八九的大姑娘,你是个年轻小伙子,你这样一来就找她,也不成事体啊!就是有要紧的事吧,你也可以跟我这个半老头子说,也不妨啊!何必非见她不可?你究竟是存著甚么心?”

韩铁芳不禁也有些生气,说:“甚么心我也没存著,我来确实一番好意,跟你说也行,就是外面那仙人剑张仲翔……”

才说到这里,屋门又开,雪瓶在前,绣香在后,都进来了。韩铁芳看见了雪瓶,就把话顿住,眼睛又有些不敢向春雪瓶直视,但却又不禁去看。只见雪瓶穿的是一件青布的很合身的长衣里,鞋多半也是青的,面上未擦脂粉,却愈显得秀润,在韩?向她拱拱手时,她微微她笑了笑,更显得娇丽、抚媚。

旁边萧千总说:“你快说啊!她出来啦!”

韩铁芳倒觉得话说不出来,非常局促了。

雪瓶的态度却一点也不慌忙,很婉和地说:“请韩大哥先到屋里去,有甚么再说吧!”

萧千总一听,竟然叫出“大哥”来了,多么亲热,他不由又发了一愣。

雪瓶却说:“萧姨夫给我点茶来吧!”

萧千总听了也不动身。雪瓶就让韩铁芳进了里间,她刚跟绣香随著走进,帘子也随之放下。

里屋的桌上有一盏锡台的油灯,光度很黯,绣香给挑了挑,灯光骤然发亮。绣香客气地请韩铁芳落座,韩铁芳却不肯坐,只说:“我在迪化住了也有半个多月了,原是想一二日内就离开此地,但是忽然又听说了许多于姑娘有关的事,我不敢不来告诉,如若姑娘有需我帮忙之处,我绝万死不辞!第一是罗小虎,他在狱中虽很受苦,但他性颇慷慨,谈笑自若,一点也不发愁,前几天我去看了他一次,他跟我说了许多的话……”

往下的话,正在欲说未说之际,忽然听得雪瓶冷冷的说:“他的事倒与我不大相千,我家的人原与他并不相识。”

这两句话把韩铁芳心里无数的话都给堵住,更无法说出来了,他点了点头说:“是的,不过……”见旁边绣香倒是关心要往下听的样子,他又说:“罗小虎的案情倒不要紧,官方已不向他究问杀死铁霸王之事是否是他所为。只是二十年前他在新疆有大盗的名声,如今既然被获,就都要究问究问,也许要解往伊犁去审讯,大概不至于问成死罪,可是那个仙人剑张仲翔,却把他恨入了骨髓,认定他们的盟兄铁霸王是死于罗小虚的手内,他曾发誓,即使官方不把罗小虎处死,他也要置罗小虎于死地!”

听到这里,春雪瓶的芳容就渐现愤怒不平之色。

韩铁芳又说:“刚才我还看见了张仲翔,就在街上路西的酒馆里,他拿著罗小虎早先使用的一口锋利的短刀,口发恶言,骂出许多话……”

雪瓶立时由秀丽的双目中迸出两股煞气来,怨声问说:“他骂了甚么?是骂我们吗?”

韩铁芳点了点头说:“他说的话我不能尽说,总之,姑娘住在此地既不走,又不出门,以为外人不知这,其实仙人剑张仲翔跟拦眼高朋等人,他们已经晓得了;他们并且说姑娘是现今钦差玉大人的外甥女,而罗小虎是姑娘之父。”

雪瓶冷冷地一笑,说:“胡说八这!”

韩?说:“但他们确是这样的嚷嚷,官人且整天在这店房的附近徘徊。”

雪瓶点头说:“那我倒知这,可是我不出门,我不惹事,他们能奈我何?”

韩?说:“只恐怕他们横生是非,万一他们把甚么罪名加在姑娘的身上,那时,尤其是玉大人,也难免要遭受连累,担受处分。”

雪瓶听到这里,只略略地发了一会愣,便点头说:“我都知这了,多谢韩大哥告诉我这些里,我会加意小心就是了,并请韩大哥放心。我料仙人剑那群小辈,不敢把我怎样,别听他们在外面吵嚷大骂,他们绝没有胆量来这儿找我寻衅,他们绝没那样大的胆!”冷笑了一声,又说:“这几天我不出门,也并不是为怕他们。”

说到这里,她忽然把话顿住,凝思了一下。

绣香听见说外面的人都已知这了玉钦差、罗小虎跟雪瓶种种关系之事,她虽没怎样的惊慌,却又勾起了心中的难受,不禁眼圈儿潮湿,说:“这些事可还……”

雪瓶用手将绣香拦住,她却又同韩铁芳看了一眼,很和婉的说:“韩大哥打算几时离开迪化?”

韩?说:“如今既有这事,一时我也不能离开。”

雪概说:“韩大哥能在此多住些日也好。”

韩铁芳慷慨的说:“我与罗小虎虽只在沙漠中相逢,同行过一段路,但我心中颇钦佩他的为人,他若受了刑法,我虽难以设法,难以出力,但若别人想要害死他,我却要拼出命来相救。又因仙人剑出口侮辱春前辈,我也实在不平,我并非为姑娘,我要在一半日内与仙人剑张仲翔决一个上下,不能容许他那狂妄的人任意侮辱春前辈的声誉。因为罗小虎是我的朋友,春前辈玉娇龙也是我的好友,我一定要抱这个不平!”

说时握拳忿忿不已,绣香在旁边仰著脸儿对著他,两行泪早已滚下来了。

雪瓶也微微地蹙眉,叹息了一声,又问说:“韩大哥刻下住在哪里?”问这话时,她的样子是很亲切地,面上浮出点笑来。

韩?说:“我就住在北衡巩家店的隔壁,那里只有两家店房,我是住在南边的那家店房。”

雪瓶又问说:“你住的是前院后院?还是南房北房?”

韩铁芳一听,不由得愣了一下,又细想了想才说:“我住的是后院,一间小西房。”

雪拖把头点了一点,就说:“是了,今天谢谢韩大哥,刚才所嘱的事,都请放心,以后我一定会谨慎仔细,不至于让那些人得著甚么把柄陷害我,并请大哥也不要跟他们生气,因为不值得!”

韩铁芳一听这话,不由得心里有些发凉,因为自己是一腔义愤,慷慨激昂,要抱不平,而雪瓶却没有把这件事情放在眼里,一点也不急躁,而且话已经说到了这里,自己要办的事已经办完了,至于那罗小虎在狱中及玉娇能在路上所说的话虽然压在自己的胸头,但雪瓶对于自己的态度是这样的恭敬、客气,自己可怎么好意思说出来呢?于是不禁哑然无语。

绣香又让著说:“韩大爷请坐吧!我看看他们叫人沏了茶来没有?”她就到外屋去找她的丈夫里闲只剩下了两个人,灯畔雪瓶的含著一点羞态的俏影,引得韩铁芳又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了。本想趁此时间,把胸中的话全都吐出来,告诉她,但接著就得告诉她我家中原有妻子,这件事办不到,不过你的父母全都有这种意思,全对我说过,我不能不告诉你罢了!但他真没有这勇气,真真说不出来。

此时绣香又回到屋里来了,韩铁芳倒忍不住脸上一发热,就像喝了许多酒,如今酒力全都发作了出来似的。绣香跟雪瓶又一齐带笑请他坐,他只得谦逊了一下,坐下了。

而这时外屋的萧千总又跟店伙发起脾气起来了,说:“你们是怎么回事呀?叫了你们半天,还到前院去请你们沏点茶去,你们却这个时候才来。是现挖井打水,现种树砍柴,还是净伺候别的财神爷,看我们不像住店的呢?”

店伙把茶壶送了进来,绣香就接了过去,给韩铁芳倒了一碗,韩铁芳欠起身来接过,望著绣香,心中不由又发出许多疑问,想要听听她把玉娇龙的亲生孩子在祁连山落难的事情再详细说一番,以便与自己的身世相对证一下,看看罗小虎到底是何人之父?玉娇龙到底是何人之母?以打破那个谜。

但这件事,绣香不启口,自己也无法谈到。又偷眼看著数步之外亭亭站著的雪瓶,见她的模样虽美,但若是细一看,她的脸儿、眉目,却也真没有一点跟玉娇龙或罗小虎相似之处。同时,见雪瓶似有倦意,绣香又时时以眼睛盯著自己的脸,不知是甚么意思,可是也不说话。自己坐在这里觉得非常的局促不安,外边的更声又已敲过了两下,于是便站起身来,同绣香说:“我在这里惊扰了半天,现在我要走了。”

绣香的意思似乎是还想要留他在这儿再坐一会,再谈谈话。但望著雪瓶,见雪瓶却不作一点挽留的表示,而韩铁芳已经出了屋,绣香便送出去,随在身后说:“韩大爷,您暂时既不离开这儿,有工夫请常常来,我还有点事要跟您打听打听呢!”

萧千总却在旁说:“得啦!得啦!人家哪有工夫常到咱们这儿来!再说这又不是咱们的家,咱们的客厅,哪能净叫你接待高亲贵友呀?韩大爷,您不把那个琵琶顺便带回去吗?”他指著在墙角立著的那面琵琶。

韩铁芳却摆手说:“我不用它,留著给萧兄闲时消这吧!”便往外走去。

萧千总在身后把绣香拦住,并向外说:“我怕外边黑,恕我不送啦!改日再见吧!”用力把门关上了,回过头去又带著气埋怨他的太太,韩?才向外迈了几步,把身边的话听得清清楚楚,本来也有些恼羞成怒,但又不能不忍著,所以他就没有言语。

此时天边的那点月光已被浓云遮住,周围越发的昏暗。出了店门,街上一个人也没有,走了几步,见那家小酒馆的冲上也上了板子,板缝里的灯光透出跟一条线似的,里面乱烘烘地,至少有二三十人正在赌著。韩铁芳本想进去,但又想:进去也许跟上次在老牛镇一样,跟人打起来,出人命,值得不值得且莫论,现在可还没到那时候。

于是顶著寒风向北走去,两边的铺户多已暗无灯光,他信步走著,心里思索著许多事,其实刚才雪瓶说的话并没有多少,可是不断地询问自己的住址,并问住在店的里外院,还问屋子的方向,莫非一半日内,她会要到店里去找我?边走边想,尚未走到十字路口,忽然觉得身后有脚步声,不禁吃了一惊,蓦一回头,却见有一人一跃而前,伸手就把他的脖领抓住,同时另一只手已举起光闪闪的一把宝刀。

韩铁芳吧的一抬手就把此人的右腕狠狠地握住,怨声问说:“你要作甚么!”

此人却冷冷地发出笑声,说:“小子你先别怕!我要是想要你的命,早等不到今日了。小子你认识我吧?我就是仙人剑张仲翔,你小子到底名叫甚么?快说!你跟春雪瓶是怎么认识的?刚才你到她的店里,你们在一块儿捏弄甚么事?快说!”

韩铁芳此刻振奋起全副精神来,一听说对方的人就是那个仙人剑,他胆气倒壮了,也就冷笑著,说:“好!我也久仰你的大名,我正想一两天内邀你谈一谈呢!现在见了面正好,但这刀用不著。”

他用力夺刀,张仲翔却把刀握得很紧,并将抓住韩铁芳衣领的那只左手也腾了出来,想将刀换手,可是韩铁芳已经挥左臂“吧”的一掌打在他脸上。

张仲翔大怒,往起来一跳,厉声说:“好!你不要命!”

韩铁芳右手上抬,右腿也同时抬起,冷笑说:“不要命的是你!”一脚正踢在张仲翔的小腹。

张仲翔两腿急向后撤,身子几乎倒下,但他的刀仍不撒手,反倒吸著气,狠狠地说:“小辈!你不懂面子,敢来跟老子拼!好!可莫怪老子不留情了!”他忍住了疼,转身夺刀,左手也去用力的夺。

韩铁芳不由撒了手,但一脚又端在他的屁股上,只听“吧叉”一声,张仲翔摔出三匹步之远趴在地上。韩铁芳跃步向前,要掐住他,不料张仲翔一挺身就跳了起来,翻回来又以刀来刺韩铁芳,韩铁芳想再抓住他的腕子夺刀,可是已经抓不著了。

张仲翔仍是步步进逼,口中仍是狠狠地怒骂:“小辈!我看你不是罗小虎的贼伙,就是春雪瓶淫丫头的男人,你不睁睁眼,有张二太爷在这里能容你们……”

嗖嗖嗖,钢刀连削带刺,韩铁芳只是辗转身躯巧妙的闪避,然而可不逃。张仲翔扑不上他,更是急躁,大声喊著说:“小辈!这算本领吗?是好汉子就不要躲,立定了身,你要是怕刀,咱们比拳,你要再怕拳,就赶紧低头求饶……”

韩铁芳骂道:“混蛋!胡说!”返身进逼,以徒手要夺他的短刀。

张仲翔就说:“好!好!过来吧!”于是两人又相扭在一起。张仲翔凶悍之极,力气颇大,手脚也相当敏捷,韩铁芳上面抓刀,下面用脚,已不能再将他的刀抓住,只好又急忙往后连返,张仲翔却握刀猛向前扑,忽然他又“吧叉”的一声自己跌倒了。

韩铁芳因天黑看不清楚他,还以为他是使用诈计,便不敢再向前按他,身子反往后又退了两步,也骂著说:“小子快爬起来再拼!”

不料张仲翔再爬起来可真费力。他似乎跌得很重,已发出粗粗的气喘声音来了,狠狠地说:“好!小辈!这算是你的本事么?小辈,便用暗器来伤你祖宗!”

他看见从南边有灯笼跟几个人走来,就扯足了嗓子叫这:“高班头!你们快来救我!可小心他的暗器!”

韩铁芳本已下了狠心,要扑过去按住他夺过刀来当场结果了那悍贼的性命,但至此倒不禁吃了一惊,非是惊讶鹰眼高朋等人来到,惊讶的是“暗器”那两个字。他急忙向下看士,却没看见甚么人,只是南面两只灯笼和几个人已经脚步杂叠的,迎著这里的喊声跑来了。韩铁芳这时反倒失去了忿怒,转身向北急急走去,张仲翔又大喊:“他跑了,你们别放他走!……小辈姓韩,是春雪瓶的汉子,罗小虎的喽-,你回来呀、再拼一拼呀!跑了就是给你祖先丢脸!妈的……”

韩铁芳越往北走,这声音越模糊,他心中猜疑:我们交手,是谁在暗中施放暗器?不觉到了店房门首,一推,店门就开了,他走进去,随手将门掩上,这才喘了一口气。望见柜房里灯光很亮,就定了定神,走到柜房门前,向里边索要灯火。

里面的掌柜的很客气地说:“韩爷回来啦?到哪儿去玩了呀?”

韩铁芳带笑答这:“去看了看朋友,掌柜的把灯给我。”掌柜的说:“灯已给您点上啦,我们想您一定一会儿就回来。”

韩铁芳点头说:“好!好!好!”

掌柜的又说:“茶水这就给您送去。”

韩铁芳又连说:“好好!”胸头依旧急剧跳动,气还有些喘,脑中仍飘著一个个可惊的疑问,走到里院。见自己住的那房间的窗上果然有灯光,心里就想:这里也住不下了,明天仙人剑张仲翔必会找到这里来拼命。再拼命时可就得见出个生死了!他伸千一拉门,随之迈腿进屋,却不禁又吓了一大跳。

原来屋中已有人,紧扎的云发,俏立的娇躯,一身青色俐落的打扮,正是春雪瓶在他屋里等他。

韩铁芳愕然止住了脚步,但心里这才明白了刚才雪瓶为甚么询问他的住址,并且明白刚才以暗器射伤仙人剑的那个人是谁了。

他尚未说话,只见雪瓶先笑了笑说:“韩大哥怎么这时候才回来?我劝您以后不要再跟那仙人剑张仲翔争斗了,他原不过是个狐鼠之辈而已,大哥如若伤了他,再因那打官司,未免合不著。如今我只求韩大哥给我办一件事。”

韩铁芳一听这句话就又奋起勇气来,说:“好,无论甚么事情,就请姑娘告诉我吧!必定即时去办,绝不迟延!”

雪瓶刚要把话说出来,韩铁芳忽然听见门外有脚步声,赶紧推开一道门缝,向外去看。见是店里的伙计给他送茶水来了,他就伸出手去把茶壶接了过来,没让伙计进房,依旧将门关上。

雪瓶悄声说:“把插关插上吧!”

韩铁芳随将插关上好,那里雪瓶又将桌上的油灯向下压了点。灯光骤暗,雪瓶的芳容如同罩在一层雾里,愈发绰约如仙。她在床边坐下,韩铁芳站在她五步之外,自己觉得十分不好意思,拿起茶壶来倒茶,手部有点发颤。

雪瓶的双颊也浮现出两朵嫣红,但旋即又正色地说:“暂时不忙,我求大哥这件事,待一会儿再办不迟。”

韩铁芳一听,是目前的事,他就更慨允了,说:“随姑娘吩咐吧!无论是我作得到作不到的事,我必定尽心尽力去作,因为受了前辈之遗命,她老人家叫我尽力关照姑娘,我绝不敢有负亡友,所以我本来是在旁处还有事情,因恐姑娘在这里易受旁人之暗算,所以我才不走,留为效劳。只要办完了姑娘的事,眼看姑娘离开这里,安返尉犁城,那时我才会安心离去。”

雪瓶听了,不禁将头低下,待韩铁芳将一碗茶送到她的眼前,她才慌忙地站起了身,笑著说:“大哥怎么跟我这样客气呀!”

她伸著纤纤的双手去接,韩铁芳还看见她的右手无名指上戴著一个白银的戒指,但茶碗并没交在她的手里,却放在她的身畔床板上。

雪瓶拿起碗来放在唇边,轻轻地抿了一口,然后嫣然她笑了笑,随后说:“我只求大哥一件事,因为幼霞走了,没有人可以再替我办这件事。”

韩铁芳又问:“甚么事?请姑娘只管吩咐,我这就去办!”

雪瓶问说:“官花园那地方,韩大哥认识吗?”

韩铁芳一听,不由得有点发愣,就说:“虽然没去过,但我可以找到。”

雪瓶就说:“我带大哥去也行。待会儿,过三更时,我就同大哥去,那里有一座楼,名叫绿霞楼,隔著一道墙便是一条长巷,请大哥就到那楼上。”

韩铁芳问说:“那楼上可有人住吗!”

雪瓶摇头说:“没有人住,是一座空楼,但大哥到了上面务必将他那里的人都招出来。那里的护院人,除了仙人剑张仲翔之外,还有方天戟秦杰,官人更夫无数,韩大哥你只去把他们惊扰一下,叫他们乱起来,千万可别伤人。然后你就急忙脱身走去,再回到这里来,也别叫他们追著!”

韩铁芳一听,不由倒为难了,但是眉头也不好意思皱一下,依然点头,慷慨地答应著说:“好!

待一会我就去。虽说官花园那个地方我没去过,我可知那地方是在西门里,靠著城墙很近。”

雪瓶微微她笑,点头说:“对啦!就是那儿。”

韩?说:“那就不必姑娘带领,我一个人自会找了去,可是姑娘……”他想问问到底为甚么叫他那样作,那不是成心闯祸吗?于事又何补呢?

可是雪瓶不容他问,反先问说:“韩大哥可也得自己斟酌斟酌,您能不能办这件事?我也是真没法子,才来找您,但,您,……若是不愿帮助我,或是实在不能助我,您可也别客气,只管推辞,我决不会因此就恼了您,也不因此就小瞧了您。”

韩铁芳说:“姑娘放心!我既然答应了,就必定办得到。除了叫我去杀害钦差大人,那我是绝不肯,叫我去登天入海,铲平了沙漠,那我也确实不能,除此以外,我哪一样不肯,哪一样不能?我虽武术只学了数载,不及姑娘远甚……”

雪瓶脸红红她笑著说:“大哥何必这么客气!”

韩铁芳说:“这确是实情。然而,我自信武艺还不在仙人剑方天戟等人之下,在灵宝县我也独战过载阎王等数百之众,在渭河畔我更曾单身力斗过群贼;不然,我想春前辈那样的高人也不会屈身与我相交,而带著我西来……”往下他还有许多话要说,可又说不出来了。

春雪瓶却低头赧颜,似引起了心中的悲伤,可又微微地倩笑著,说:“我知这,您的本事受过真传,您说您不及我,那是太谦虚啦!今天,我恳求您千万给我办了这件事!”

韩铁芳点头说:“成!”他觉著可疑,想问问惹出这场麻烦来究有何用,但他又想:那样倒显得我畏首畏尾,犹豫不决了,于是索性不再多说话,这时店里有人,梆梆梆整敲了三下梆子。

韩铁芳说:“请姑娘且等!”

他悄悄走到院中,见前院淡淡的灯影,简直没有一处有亮光。天际乌云更厚,遮得星斗皆无,寒风更紧,四顾寂寥,毫无声息。

韩铁芳在院中站立了一会,听到店房里的更夫敲过了梆子已回屋睡觉去了,街上远处的梆锣也渐渐去这,他就又回到屋里,看见春雪瓶正抽出他的那口宝剑来著,见他进来,就又给放在床上了。

韩铁芳在腰间系上了一条带子,说:“姑娘随身又未带兵刃,若随我前去,恐有闪失。不如姑娘先回店房去,今夜我把事情办得如何,明天姑娘自然会听说。”

春雪瓶脉脉地不语,待了一会,才点头说:“好吧!咱们就一块儿走吧!”

于是韩铁芳抽出了宝剑拿在手中,他先请雪瓶出了屋,将灯吹灭,才出来,扣好了门,他向雪瓶一招手,就先声身上房去了,一半也是为显示他的身手。但两只脚才踏到尾上,不想雪瓶已经上来了,反点手叫他,他就跟随雪瓶脚踏著屋瓦前行。下面不是人家便是店铺,他为使脚下不发出沉重的响声,所以总不能快走,尤其是由这座房跳到那堵墙上的时候,他总是特别地谨谨慎慎;但雪瓶却身轻如狸,跳跃极速,韩铁芳实在跟不上她,可又不能嚷嚷著叫她慢些,心里虽慌,可是不甘落后,因此脚下未免有失,就登落下了一什瓦,招得下面院子里的狗不住乱吠。

雪瓶在前面略等了他一会儿,他才喘著气赶上来,隐隐听见雪瓶不住格格的笑,他就更惭愧了。

再往前走就望见大街了,有两只大灯笼,四五个巡夜的官人在街上走著,韩铁芳一眼著见,胸中不禁悻悻地乱跳,雪瓶却在一座房上伏下身来,韩铁芳就也赶紧在她的身后趴下。

只见雪瓶转过头来,带著笑音悄声说:“不要紧!他们绝看不见,等他们走过去,咱们就跳下去。”

韩铁芳不敢言语,下面的街本来不宽,灯笼也很亮,光都照到瓦檐上来了,几个官人大概都穿的是皮底的鞋子,“踏踏踏”地脚步声非常沉重,并且他们都边走边谈。韩铁芳的身子被瓦格得很痛,心中倒并不是害怕,明知即使被官人发现,自己这身本领虽然不高,可也未必就会被擒住,只是势必动武,自己原是守法的人,杀强盗,除恶霸,自己都不畏惧,就是不愿与官人相杀。

他屏息了半天,街上的官人走过去了,是往西去了,他抬起身来看了看,心中却觉得更糟糕,还想在房上再藏一藏,等那几个官人去远,却忽见雪瓶一跳就下去了,并大声叫著:“韩大哥!下来吧!”

韩铁芳也跳了下去,这里原来就是西大街,两旁都是沉寂如死紧闭著门板的铺户,他就悄声地说:“姑娘,你快回去吧:我认得官花园,我一定会把事办成的,姑娘你不要跟我去了!”

雪瓶却摇头说:“不!我要跟著您去。”说完了这句话,她往西就走。

韩铁芳提剑在后跟随,心里暗想:她既也到官花园去,凭她的本事,她甚么事不能做,何必要叫我去招得那里的人瞎惊扰一场,惹那麻烦呢?真今人不解。这时前面的几个官人已走远了,雪瓶越走越快,少时又回身招手,便转进一条小巷,韩铁芳随她进去,这条巷里更黑,地下且坎坷不平,春雪瓶在前又等了他一等,等他到了近前,雪瓶就又嘱咐说:“韩大哥小心一点,地下不平可不好走!”

韩铁芳听了这话却有些不高兴,暗想:要叫她想著我连走路都会摔跟斗,还怎能到官花园去办事?他于是就赶到前面,忿忿地说:“你回去吧!这又不是甚么难事,我去一会也就办完了,你跟著我去,反倒有妨碍!”

当下也便提剑在前紧行,雪瓶却在后仍跟著他,他走出这条小巷,却见仍是一条胡同,可是比较宽了,他就转往西走去,耳边却又听见了很真切的更声。再往前走,走了不远,忽觉春雪瓶自后边抓住了他的胳尊,也不得不停住脚步。

雪瓶这时悄悄声说了,她用手一指左边的高墙,在韩铁旁的耳畔说:“到啦!墙里边就是耶座绿霞楼。”

韩铁芳仰面向墙里去看,果见露出一角隐隐的高楼,但却黑忽忽地没有灯光。楼房的柳树大概还挂著些枯干的叶子,被风吹落在墙下,发出沙沙的响声,往近走了一步,脚下踏著的也尽是落叶。

里面的更声十分响亮,韩铁芳至此,精神益发紧张。春雪瓶的手已离开了他的胳膊,但身子仍在他的旁边站著,并且企著脚儿附在他的耳畔说:“韩大哥你进去吧!可是千万要谨慎些!我走了!大哥,明天再见!”

韩铁芳点点头,将剑插在带子上,然后飞身上了墙头,两只脚踏在墙上,手板著树干,先回头去看,见下边已没有了雪瓶那条纤细苗条的黑影。他又故意等了半天,索性等雪瓶走远了,他才蓦然向楼中跳去,“咕咚”一声,一只脚踏在楼板上,另一只脚却几乎将楼杆撞断。这时候他倒一点也用不著小心仔细,反恨不得楼边有人,他拔出剑来“克克”雨声砍断了楼窗,跳进了黑暗的楼中,迎面又“咕咚”一声大响,撞翻了一张桌子,险些把他绊倒,他一跳,跳过了这张桌子,脚步极重,以剑在前摸路,“扑”的一下,剑又插在隔窗里边了“刷啦啦”的,大概是墙上挂的一副画也被震落下来,倒把他吓了一大跳。

喘了一口气,心说:我倒成了个醉汉了,我到这里是干甚么来的,不是雪瓶叫我来故意惊扰这里的人吗?这还不好办?于是索性鼓起勇气走近前窗,抡起剑来对著窗“克克”又是两剑,砍得窗棂纷纷断落。但很使他失望,他这么大闹,竟没有人察觉,打更的人也不知往哪儿去了,并且院里连一条狗也没有。

他想大喊一声:“有贼啦!来人吧!”喊完了事情就算办完,转身就走,但是他却喊不出来,只持剑发呆地站著,隔著碎窗户往外去看,见下面原是一片空地,有许多棵枯树,春夏秋季这里一定有花,可是官舍住房的院落还都在对面离此很远。这里只是孤零零的楼房一座。他没奈何,只得又用剑柄捶窗户,把窗户打开了,将身跳了出去,站在楼檐下,又用剑劈断栏杆,并用脚去踢,楼栏杆从上面落了下去,声音很大,又停了一会,才听见这远之处有人惊喊这:“甚么人?是谁?”

韩铁芳也惊愣了一下,鼓起勇气来又向楼窗抡剑砍去,砍了几下,又攀缘著柱子爬上了楼顶,掀了一片瓦摔了下去,自己也没听见响声,可是下面也没有人再发问了。他就蹲在楼顶瓦上,霎时就听见对面的院落里梆锣连敲,乱了起来,又见有四五只灯笼晃晃悠悠地出了那院落,跟著许多人都拥拥挤挤乱跑著,乱说著:“是甚么事?是甚么事?”

“哪儿?哪儿?”

“在楼那边,楼那边……”

梆梆的更析声,当当的铜锣声,都如惊雷急雨一般地响了起来。韩铁芳一看事情已然办到,急忙转身就要下楼逃走,可是又见外面那条弄里,也赶来了两只急走的灯笼,跟著几个人大喊这:“拿贼呀!拿贼呀!”

情势更纠,离著更近,堵住了韩铁芳的去路。韩铁芳未免著慌,赶紧又攀著楼柱往下,他原打算蹿进楼内躲藏,可是只见灯光跟众人都往这边这来了。

这里面已是死路一条,于是急中生智,反往楼下焉然一跳,向著已来到临近的众人大喊一声:“快来吧!楼上有贼!别放跑了!”

对面的人也没办清他是谁,灯光也没照出他的模样,还以为他是自己人呢,便齐出说:“有几个贼?有暗梯子。”

他转身就跑,那些人是往北来,他却往东边去,就有人识破了,喊声:“你这小子就是贼!拿呀!”

于是少一半人往楼那边去,多一半的人却扑上他了,并有人威吓著说:“站住!让我们照照你是谁?”

韩铁芳不答话,只是一直地跑,身后的人紧迫,又有人说:“小子你要不站住,我们可要放箭啦!”

吓得韩铁芳越发匆忙地逃奔,此时墙外的那几个官人也都爬过了墙来,梆锣声倒已停止了,可是说话及脚步之声更紧更杂,灯笼也增多,照耀得直如白书一般。韩铁芳已跳过了一堵短垣,他还看出这这墙上都镶著扇面形的、葫芦形的、桃儿形的各样的玲珑的窗户,这的确是花园中才有的建筑。他越了过来,一看是一片房屋,都有著廊檐,大半钦差玉大人即居于此,吓得他赶急伏下了身。见这个院落里倒很寂静,西边有三间北房,大玻璃窗里灯光辉煌,廊下且支著一只上面贴有红字的“气死风”灯笼,并有几个人,可是都没看见他。

这时隔墙的声音仍乱,官人随著灯光,有的爬墙过来,有的由门转过来,有的已上了房子,连灯笼也上了房了,有人仍然大声喊:“找找!他绝跑不了!”

又有人说:“别乱别乱!小心惊了大人!”

已如网中之鱼,阱中之兽的韩铁芳,真已无路可走了,他只得紧贴著墙根急走了几步,上了廊子。他见身后有一间房子,里面黑——,他慌不择路,上前就把门拉开了,硬是跑了进去,原想是一进屋去,屋中必定有人惊起,那他可不论惊起的是甚么人,就要挥剑了,但没想到这屋里原来没有人,窗上裱糊的纸也不完整,惊心悚目的灯光一闪一闪地照到屋里来。

他看出眼前是乱七八糟,脚下也磕磕绊绊,原来这是一间放破烂家具,堆煤炭,并摆著许多枯干了的甚么夹竹桃、石榴树、盆花的屋子。他伏著身如同一条蛇似的窜进了破烂家具堆里,蹲在一张破桌子下边,前面有破椅、板子,还有花盆挡著,可是外边的脚步声极近,人声虽然不大也不再乱,但他却听得很清楚,只听是:“怎么?到底让他跑啦?”

“不会不会,他跑不了,往墙外再看看去。”

“楼上怎么样?那边的贼捉住了没有?”

“大概就是他一个?”

“这小子,前几晚来这儿闹的多半就是他,杀死窦镖头的也是他!”

更听见有一个人似是由房上跳下来,怒气说:“你们怎么都是饭桶,连个毛贼在眼前都放他跑了?快搜!快找!”

又有人说:“秦镖头你别嚷嚷!大人今天又发烧得厉害,别给惊吓著了!贼也许藏在这屋里,谁先进去搜搜!”

屋中的韩铁芳十分著急,手中紧紧地握著宝剑,心中突突不住地跳,可是又听那人好像就是方天戟秦杰,他怒骂著说:“那个贼也不是傻瓜,他会藏在屋中等捉么?你们快爬过墙丢到后院找找吧!”

韩铁芳这才松了一口气,但听见窗外仍有人说话。

那方天戟秦杰的嘴里仍在咕喂地骂著。房上也有人的脚步响,那短墙之外的声音仍很乱杂,过了许久,方才渐渐地消停,始终没有进这屋里来搜,不过院中也永远有人,有灯光。

韩铁芳几回想要逃出去,但都不便,他只得又拉过一块破板子遮住了自己的身子,仍然蹲伏在这里,等待著逃走的机会,这个时候,梆锣又迟迟地交到了四更了。

此时,那三间正房廊下的“气死风”灯里边的蜡烛也快烧完了,光度极为暗淡,著守灯笼的人也回屋去睡了,因为他知这贼人已经跑了,更夫往来巡逻著,方天戟秦镖头和几位官人还不断地在各院中搜查,这个看灯笼的人自知没有多大用处,后半夜也绝不会再出其么事了,他便趁著空儿去躲躲懒。何况屋里的灯光还亮,棉门帘挂在西里间的前面,外屋一律是紫檀木的桌椅,才惊慌了一阵的连喜,坐在小凳上伴著一盏锡灯台。

那灯上燃著的两根灯草,发著晃晃的光焰,照著这当了半生“长随”已经训练得极为规矩、极为世故的连喜,他眼前摊放著的一本《响马传》,本来他是用这本书消磨长夜,省得打瞌睡,屋里的大老爷要是唤他,他好知这。不料今夜果然又来了真的响马,并且来此光顾已经三次了,第一次杀了铁霸王,第二次是送来一封使得钦差大老爷更加病重的甚么信,这次又险些没拆塌了那座绿霞楼,还越闹越凶了。

头一次确使连喜受惊,因为他生来也没见过铁霸王那样凶恶凄惨的死尸,真吓得他好几天没作好梦,晚间不敢单身上厕所。但第二次出事时他倒不大惊慌,因为当他将贼人留下的那封信交到钦差手中之时,分明看见玉大老爷不但没发怒,反倒连叹了几口气,最近达阪城有人送来那双鞋,玉钦差就悄悄地亲命他把鞋送到吉升店去,劝绣香跟雪瓶赶快离开此地,他就有点儿明白啦,猜出来大闹这个花园的必定是那位“小王爷”。他想著「有其母必有其女”,一点也不足怪,五大老爷不见她,她当然不甘心,当然深夜里会来的,来此也不过是跟这久病未愈的钦差老爷要个主意,想个法子,也许是请求他营救罗小虎,所以他倒不怎么害怕了。

不料今天忽然听说来这里搅闹的贼人原是个男的,而且手携宝剑,已经逃走了,这可真使他惊恐了。他不知来的这个男贼是甚么人,是怀著甚么心,他怦怦乱跳的一颗心,这时才略定。那本《响马传》里边虽有很热闹紧张的情节,可是他也不敢看了,对著孤灯发怔,惭惭地倦意袭来,他觉著头沉,眼皮直往一块儿打架。

灯焰被由门隙荡进来的秋风吹得火光更高更明,照得那靠后墙的四扇精雕的檀木屏风上面嵌著的贝壳做的各种花纹都灿烂生光,他可没有料到屏风后面藏著人,藏著的还正是春雪瓶。

原来雪瓶叫韩铁芳来这里造成一场虚惊,为的是“调虎离山”,叫这里的守夜官人、镖头、更夫,全都跑到楼的那边去捉贼。在这慌乱之际,必有人保护玉钦差的屋子,也必有人到玉钦差屋里去禀报、压惊,她便先隐在暗处辨出钦差居住之所,然后趁著一些人慌乱,向各处找,往各处看,连喜又往里间去“禀大人勿惊”之际,连这外屋也无人之时,她就比秋风儿还快,进来就藏在屏风后面,趴著屏风的缝儿偷瞧,看见连喜一会儿打沌,一会儿又惊醒一下,并且用手指蘸著桌上放著的碗里的茶水直擦眼睛。

其实雪瓶自量就是这时候走出屏风,被连喜看见也无妨碍,但她终究不愿让别人知晓,窗外虽已打过了四更,她却一点也不著急。又站立了一会,看见连喜阖著眼睛,头又重下去了,她才趁此时又像一股风儿似的转出了屏风,走进了里间,那棉帘子没发出一点响声,连喜也没有察觉,只“啊”的一声又打了个呵欠。

里屋中升著个很旺的小白炉,暖得令人身上都发痒,药味浓厚扑鼻,桌上的灯光极黯。那木榻上正卧著钦差玉宝恩,盖著棉被,似睡非睡,觉出有人来到他的身边,就一半呻吟,一半低声地叫这:“连……”

雪瓶却突然过去在他的半睡半开的病眼前摆了摆手,惊得玉钦差立时将眼睁大,面现怒色,春雪瓶却回过一只手将桌上的灯往起一挑,使得光焰增大,故意叫钦差看见自己的容貌。她这一只手仍然摆动,离著钦差的脸很近,她低声说:“您别害怕!我是春雪瓶,玉娇龙的女儿。”

玉钦差更是惊讶,说:“哦!”但他也把声音压下,迟缓无力地说:“姑娘,你是怎么进到这里来的?刚才在此搅闹的人,就是你么?”

春雪瓶点点头说:“这几次到这里来的,都是我,我没有别的事,只是要见见您,因为我们来到迪化所以不走,也就是等您。”

玉钦差叹息著说:“你想,我是奉钦命来此,又加上病总不愈,我怎能够见你?此次我自京西来,路上有几次都几乎出事,尤其那一夜住在陕西杨镇地方,在店中深夜有人进了我的屋中,那时也无人察觉。”

雪瓶发呆地听到这里,就凄然地说:“那大半是我爹爹,你的妹妹。”

玉钦差微微地点头,说:“她在灯旁,穿著男装,面容憔悴,并且向我说了几句话。她以为我已经听见了,她就走了,其实我连一句也没听明白,因为她的声音太低,我只见她的嘴动,却没听出一点声音。”

雪瓶不由得痛哭啜泣,说:“那,那是因为她有病呀!她老人家已经,已经死在沙漠里了!……”

玉钦差也面现戚容,闭了一会眼晴,又微微地叹气,点点头说:“我也听连喜说过了,兄妹之情,我心里哪会不难过?可是以她早先所作的事,以我现在的官职,我哪能去论它是生是死,我哪能认她呢?唉!”

雪瓶说:“我也不是叫您作难,究竟我是否她的亲生女儿,她也没有告诉我,但是上次在我信上说过的那个韩铁芳,他确实是她的儿子,是您的外甥。那人年轻会武,生性刚直,现今就住在这城里北大街的店中,您若是不管他,他将来难免会沦落江湖,走入邪路,跟罗小虎一样;您若是能把他找来,栽培他,也不必叫他为官,只要使他有出身,得发展,将来成个堂堂正正的人,不至于流落在这个地方,那就算您对得起与您一母同胞的那个妹妹了!”

玉钦差又点头说:“是!现在我既知这他的住处,我无论藉著甚么名目,也可以把他找了来,收容他,扶助他走向正路,帮助他,我想总比帮助罗小虎容易,好办一些!”说到这里,又发出两声微弱的叹息。

春雪瓶却拭了拭眼泪,又说:“果然能够这样,我就深感大恩了!至于罗小虎,您倒可以不管不问。我为甚么为韩铁芳的事向您托求呢?实在是因为……唉!我实在说吧,他到底是否我爹爹的亲生之了,到现在还没有凭据,这只不过是我绣香姨娘的一种猜测罢了,但我爹爹的尸骨却亏他给埋葬,对于我们实有深思厚义,不能不报。明日您若把他找来,也不必提说我这话,只说喜他年轻,爱他艺好,想要提拔他就是了。”

玉大人又微点头说:“是,我见了他,甚么话都不跟他提。看他喜武,我让他于营伍之中谋一出身;他若是喜文,就劝他折节读书。”

春雪瓶听到这里,觉得很是满意,就说:“既是这样,就算我对他尽到了心,以后我也不再到您这里来了,搅闹了几次,我的心里也很不安,将来我再赎罪吧!”

玉钦差说了半天话,身体似是极为疲倦,喘了半天气,才又问说:“你打算几时回尉犁城去?”

春雪瓶说:“事情既已办完,不久我就要回去,望您多多保重身体,病好了,公事办完了之后,赶紧离开这里为是。还有您这里的两个镖头,方天戟秦杰、仙人剑张仲翔,全都不是好人,您对他们千万不可信赖,总之加以防范为是。”

钦差又微微地点头,说:“我也知这,不过他们二人原是西安府所荐,有知府作保,他们大概不敢对我无理。”

雪瓶说:“也说不定,因为他们都交游甚广,门路很宽,虽因西安府之荐接近了您,但到了他们盗性复发之时,谁也无法拦住。我想他们放著镖头不干,随您西来,必有贪图,不是为藉您之势,假您之名去欺负人,就是在您的身上有何打算,多半他们是想在您事华东行之时,抢劫您的钱财!”

玉钦差说:“我秉公办事,一点贿赂不受,哪里来的钱财?”

雪瓶又说:“其实也不要紧,以后您如果遇著困危之时,只要让我知这了,我必会舍命去救!”

玉钦差又叹息说:“我的胞妹纵不是你的亲母,可是你既由她抚养成人,也就如她的女儿一样,我就是你的舅父,只可惜我作著官,又多病,无法照应你,可是我想你无论走到何处也不至受人欺负。不过一个女子究不可日与江湖之辈为伍,不可恃武妄为,听连喜带回来的话,你在尉犁颇有资产,那么你就赶快回家安份度日去吧!每节在你母亲坟前烧纸时,多烧几张,算是替我烧的。再带回句话给绣香听,叫她同她丈夫也快些回去吧,不必再来见我。将来叫绣香物色合适的人才,替你择配。”

雪瓶听到此处,不禁心中悲痛,泪复流下,五更早已敲过,窗外的天色惭明,她悲声地叫道:“舅舅,我要走了!将来再见吧!”

她转身微掀门帘,见那连喜已将头趴在桌上睡熟,她就悄悄地走出,出了廊子飞身上了房。这里虽还有人往来巡逻,但她身捷如猿,影疾似风,于昏暗的天气,凛冽的晨风中,脚踏著瓦上的严霜,回到了吉升店里。

进了她的屋,别人还都不知这,关上了门,脱去了鞋,就躺在床上盖上了棉被,她本来也很疲乏,但又睡不著,想此时韩铁芳必也回到他的店里睡了。如今事情已经办完,好了,明日再歇一天,后日就可以走。但心中却又有点舍不得似的,因为若一离开了这里,就永远与韩铁芳天南地北再不能见面了,尤其是心中记住了玉钦差所嘱的话:“将来叫绣香物色合适的人才,替他择配。”

这话真今她伤心,她想:凭新疆这个地方,哪里还有人才呢?除了韩铁芳之外,恐怕再也没有一个人能叫自己看得顺眼了!她辗转多时不能睡著,店里养的鸡已在喔喔的叫了,五更敲过,天已大明,她又悲伤又烦恼,以被严严地蒙上了头,到偏午时候,她方才起来。

原想叫萧千总去找车,明天就离开迪化,可是不料才一开屋门,萧千总就惊慌慌地闯了进来,哑著嗓音说:“不得了啦!昨儿夜里官花园又出事啦!这回比前而回闹得更凶!虽没伤著人,可是把一座绿霞楼几乎给拆了!贼人是个男的,从衙门里出来的必是那个姓韩的,韩铁芳!”

雪瓶吃了一惊,又见萧千总脸色发白,语声儿更小,说:“鹰眼高朋厉害!天一亮他就带著十多个官人先到东大街的一家茶庄去打听,后来知这姓韩的是住在北大街的店里,他们又去搜找。原来韩铁芳一夜也没回后,他的屋里只搜出许多金银、行李,跟一只铁剑销。”

雪瓶暗觉惊诧,心说:韩铁芳可往哪儿去啦?

萧千总又喘吁吁地说:“咱们也得小心一点.听说鹰眼高朋早就把咱们的事都给探出来啦!他不但知这你没走,走的不是你,还知这韩铁芳跟咱们的那些瓜葛,秦杰拿著方天戟,这时正在街上找对头呢!听说仙人剑于昨夜受了伤,我没听人说是怎么受的伤,伤大概轻不了。”

雪瓶冷笑著说:“管这闲事干嘛?跟咱们一点相干也没有,反正咱们一天一夜也没有出门,无论有甚么事也不能讹上咱们。”

萧千总吐吐舌头说:“可是,我的姑爷爷,你不想昨儿晚上咱们这儿是谁来啦?”

雪瓶摆手说:“那绝没有人知这。”

萧千总又一探头,说:“没有人知这?哼!姑娘你别以为人家都是聋子都是瞎子!高朋、秦杰,早就盯上咱们啦:不过,也许是还有大王爷的余威镇慑著,又猜不透你到底有多大的本领,还没敢拿锁链来锁咱们就是啦!可是……”

雪瓶冷笑著,表示不惧。

萧千总又说:“你若是不信,咱们这时候要走,恐怕就难以离开这座迪化城了!”

雪瓶忿然地说:“冲著姨夫这句话,我们一两天就起身,到时候我看看有谁敢来拦!”虽然口中这样说著,心里却很悬念、烦恼,心想:韩铁芳没有下落,我又不能走了。

萧千总还要往下说话,他的太太却在屋里叫他,他叹了口气,走了。

雪瓶发呆了一会,到如今才觉得无计可施,韩铁芳昨天既没有被捉,可也没有回店,这岂不是怪事么?……她忧疑了一天,直到晚间,仍听不见韩铁芳的消息,觉得自己是白费了一番力,好不容易托付了玉钦差安置他,他都走了,当然玉钦差就是想要找他,也绝找不到了。最可恨的是鹰眼高朋那些人,他们不敢来犯我,却去欺负他,又儒弱、又可气!

萧千总一天也没到酒铺去:连屋子都不敢出,才交初鼓的时候,他就在他的里间铺上了被窝睡了。

绣香虽是在店中,可是手里总不放掉针线,在灯下改做她丈夫的棉衣。待了些时,雪瓶到她的屋里来,因为萧千总已经睡了,绣香就跟她在外屋谈话。

雪瓶悄声问说:“晚饭后,我姨夫没有再出去吗?那韩铁芳的事,还没有听出一点结果来吗?”

近来她只要一提到韩铁芳,脸上就有一些发烧。

绣香皱著眉说:“没有,他不敢出门,他说怕方天戟秦杰打他,怕鹰眼高朋抓他。”

雪瓶哼了一声说:“人家抓他干甚么?”说著就在绣香旁边坐下,不胜烦恼。

绣香似乎也猜透了她的心事,就劝著说:“不要紧,明天我想法托店里的人,打听打听好了,你别著急!”

雪瓶说:“我才不著急呢!”说出了这话,她的双颊越发徘红,又灰心地说:“他的事我们也管不著,不过我总觉得这事情很怪!我们再在这里住几天,也走吧!”

绣香点头说:“我想也是,钦差那儿既然不肯见咱们,咱们冉在这里住著也实在无事可作。这回出来钱虽带得不少,可是若在这儿消耗得大多了,回去的时候,手边也就不大宽裕了。你姨夫在乌尔土雅台虽说是个闲差,究竟告假的日子太多了,也不好;你那小兄弟还在那儿,我也不太放心;再说,我也希望赶快回尉犁看看,到底幼霞那孩子回去了没有?她是跟咱们一块儿出来,可是她独自不辞而别,万一在路上有甚么舛错,咱们将来见著她的妈妈可说甚么好呀?”

雪瓶也点点头,眉头往一块儿皱得更紧。.

绣香又说:“在这里天气也冷了,咱们带来的衣服又少,南疆还暖一点,所以不如回南疆去,若是再冷一点,天山可就不好走了!”

雪瓶说:“是呀!在此既然没有事,为其么不回家呢?”

绣香也发愁地说:“只是罗小虎的那官司……”

雪瓶对这件事倒不大关心,耳边听得秋风刮著落叶煞煞地响,心中却充满了凄凉惆怅之感。绣香仍坐在她的对面谈著一些家常话,句句话也都是想安慰她,听绣香的意思也真跟玉钦差差不多,也是劝雪瓶回尉犁,以后带著那施妈跟老家人好好地度日,而她刚回到乌尔土雅台,等地丈夫把官办了,他们就到尉犁与雪瓶一同过活,以便永这照应著雪瓶。然而她不知这这些话到雪瓶的其中很是无味,绣香只管谈著,雪瓶却只是呆呆坐著驰思发愁,不觉两更都敲过了。

这时候,忽觉得屋门开了,绣香还以为是被风吹开了,她刚要起身走过去关,雪瓶却早已觉出事情有异,已先站起。这时由外面进来了一个男子,把绣香蓦然吓了一大跳,但在灯光之下她们齐都看见进屋的正是韩铁芳,尤其雪瓶看得最分明。她见韩铁芳仍然穿著昨天的衣裳,手中仍提著宝剑,可是发上衣上沾著不少尘土。门已随之紧闭上了,韩铁芳并回身上了插关,绣香又惊又喜,说不出一句话来。

雪瓶却先将油灯压小,然后走过去两步问说:“韩大哥你从哪里来?”

韩铁芳转过身来,人虽狼狈,但神情却很镇定。他将手摆了摆,说:“没有甚么事!萧太太跟雪瓶姑娘都不要惊慌。昨晚我因为没走成,就藏在那儿的一间搁破烂东西的屋子里,那屋子里也有人进去取了两次煤炭,可是竟未发现我,我在那里一直藏了一天,并且听见那里人谈说了许多的事。仙人剑张仲翔伤并不重,一半日就会好,罗小虎大概要解往伊犁,他们将于沿途杀害,给铁霸王报仇。”

听到这里,绣香还是弄不明白,雪瓶却微微地冷笑。韩铁芳又说:“我是才从那里逃回来的,我先回到店房,才知道今天鹰眼高朋率著人留到店里搜查,把我的行李、剑销,连银两全都给拿走了。

情形既是如此紧急,我想非得当夜离开这座城池不可,要不然,到明天定又有许多不便!”

雪瓶说:“可是,此时城门已经关了,你怎么出去?”

韩铁芳微笑说:“那倒不要紧。我跟我师父一提金萧仲这学艺之时,曾练过飞上越下的本领,这这城墙也许还挡不住我,只是我不想走远,想到时帮一帮罗小虎的忙,以尽友谊,我还要斗一斗仙人剑张仲翔、方天戟秦杰那两个混蛋!”他不觉得愤恨得骂起来了。缓了口气又说:“我想到城西暂且找个地方居住,靠著往伊犁去的大道近,届时好拦截张仲翔等人,我并需要一匹马,如果截不住,我就骑马赶到伊犁……”

他的话尚未说完,雪瓶就已明白了他的来意,就说:“好,好,我给大哥拿些银子作店钱,我这里有两匹马,您随便把哪一匹牵走。”

韩铁芳似乎有些惭愧的样子,又拦手说:“钱也用不了太多,只消几两银子便够,马也非立时就用,而且北大街那店房已给我顶备好了一匹,刚才我已经说好了,随便甚么人都可以取来。我约下个时候吧,后天清晨在西门外五里地内请姑娘派个可靠的人将马匹送来,届时我必在那里等候。”

雪瓶点头说:“好,我先去替大哥拿银子来。”当下她开了门匆匆就出去了。

这里绣香的目光又直直地盯住韩铁芳的脸上,并且很客气地说:“韩大爷请坐下歇一会吧!”

韩铁芳却叹息著说:“我屡次来惊扰,真是不安!”

绣香微笑著摇头说:“不要紧,我一点也不惊恐,因为早先我跟著我们的小姐,就是春大王爷,那时候我真是其么事情也都遇过了。”

韩铁芳也感叹地说:“春前辈那真是旷古绝今的一位奇侠!”

绣香露出悲意,又说:“她有个亲生的孩子,二十年前在祁连山……”

韩铁芳也正专心去听,不料雪瓶又进屋来了,绣香也就将话止住。雪瓶诚意恳切地将一小包儿银钱交在韩铁芳手里,韩铁芳这回是初次由她手里接钱,他不胜惭愧地,尤其是从她那一双纤纤的玉手中接钱,更觉得脸红。钱拿到手中,想收藏在怀里,但腰间又系著那条带子,而且衣服很瘦很紧,他只得先回手将银子包儿放在桌上,随后就解带子、解钮扣。他动作很匆忙,也没有留心由怀里掉出甚么东西没有,背过脸去,先将银包揣在怀中,再将腰带系紧,拱了拱手,提起剑来就说:“我要走了,萧太太跟姑娘请安歇吧!再见!”说著他就去开门。

雪瓶又这上两步,仰著脸儿悄声问说:“韩大哥,不必后天了,明天清早我就把马给你送出城去。”

韩铁芳点头说,“好!”

雪瓶又说:“大哥你今晚真能出得了城?”

韩铁芳说:“这个,姑娘放心!”便走出了屋。

今夜天色很晴,星月都发著灿烂的光辉,店房的前院还有人在说话,这小小的后院,除了背后的两间屋子还有灯光,其余都是昏黑,而且寂静。他先退了几步,往肩上看了看,然后又往后跑几步,嗤的一声蹿上了房。心中还说:不知瓦响了没有,如若被屋里的雪瓶听见了,那岂不要叫她笑话?因此地离著南门远近,他就想出南边的城墙越过去,并记得那边的护城河里没有水。

于是他就脚踏屋瓦往南走,所过的尽是些铺户,才走过两家铺户,忽觉身后有人追来。他以为雪瓶又来了,赶紧停步回身,一看不由大吃一惊,只见这个人的身躯比雪瓶高,看得出是一个男子,追上了他,尚离两三步,手举白刃就向他砍来,他疾忙闪避,以剑相迎,那人更进一步,刀转如飞。

韩铁芳倾全力去斗,刀往剑来,两个人的脚将房瓦踏得乱响,惊得下面的人也嚷嚷狗也汪汪。韩铁芳急问说:“你是谁?”

对方同时抡刀猛砍,发出狞笑说:“太爷是方天戟秦杰,你这小子跟春雪瓶的那些事……”

当当,刀剑相磕,房瓦地纷纷碎落,秦杰又说:“太爷全都知这了,我就先……”

韩铁旁的宝剑紧刺,秦杰挥刀敌挡,此时下面已有滚滚的灯光,铿铿的敲击铜盘子、铁锅之声。

韩铁芳不敢再与他相争持,便虚拟一剑,转身便跑,嗖嗖嗖又连跳过一层房、一道墙,不料这院子里的人也都惊起,更不料方天戟秦杰又已追赶上来,刀离他的头只有三寸。他疾忙挥剑,对方“呀”的一声惨叫,摔下墙去,下面的人更乱喊起来。

韩铁芳赶紧走去,也不知跳过了多少这房,踏碎了多少片瓦,他竟走到了南城根,这里甚么响声都听不见了,只有潇潇的秋风吹著那生在城墙上败叶枯枝籁歉地向下落。

城墙高约五十尺,天空繁星万颗,凉月一钩,他喘了喘气,然而不敢稍停,疾忙顺著城根又走去。寻著了往城上去的一条坡斜的道路,他一步一步地走上去,城墙上的地面很宽,可是看不见一个巡逻的人,走在外首的垛口旁边,低著头向下去看,下面是苍茫的一片郊原旷野,往下去跳,别说自己的本领,就叫春雪瓶来,也得跌伤。

他不禁犹豫徘徊了半天,然后忽然把心一狠,先将宝剑扔到城外,然后再用手扳住了城垛口用足尖找著城墙的砖缝,背朝外,胸贴著城墙,半步儿半步儿的往下去退,两只手离开了垛口,反转换著用力去垛抠缝,极为地镇定不慌。好半天才爬下了城,十个手指头都已发疼了,两腿也各得有黑酸,歇了一会,他才去弯著腰伸手去摸剑,寻著了,这才提著剑往西走去。

他渐渐步入了苍莽荒凉的无人旷野。此时城内南大街那一带,官人又匆匆地往来,大家都知这闹了贼啦,并且官花园住的那位方天戟秦杰已在一家油盐店的后院里被杀,独有吉升店里,那些店伙计虽都慌张起来,可是春雪瓶还未晓得,她还在绣香的屋中。因为在韩铁芳走后,绣香忽于地下拾起一块布,她觉得很奇怪,心说:这是其么东西?就著灯去细看,看出来是一块罗纱,已经很旧很脏了,颜色淡淡的,原来也许是红的,然而这罗纱上织就的纹路,她却觉得很眼熟,尤其是这块罗纱的形状是一个三角儿的。

她蓦然想起来玉娇龙的家中箱中藏著的那件缺了个衣襟的罗衣,可惜那件衣棠未在这里,不然若是凑在一处,一定完全相合。她不由得惊讶了,赶紧向雪瓶说:“姑娘!姑娘!你快来看!”

雪瓶本来正在发呆地坐著,正悬念韩铁芳不知他到底能不能逃得出城,忽见绣香如此的情形,也不禁走过去看。

绣香拿著那块破红罗不住地发颤,眼泪却如雨一般落下,说:“原来真是!他是你爹爹的儿子!”

雪瓶惊问说:“是谁?”

绣香说:“就是刚才走的韩铁芳,我一点也没猜错,原来他真是你爹爹在二十年前祁连山失落,被人换去的那个儿子。”

雪瓶虽然心中也有八九分确信,然而听说到“换去”两个字,却又仿佛侮辱了自己,勾起自己隐秘的一种悲愤,便沉下脸儿来不言语。

绣香流著眼泪又忍不住的笑,说:“天下竟有这么凑巧的事,你爹爹上次往东去找她的儿子,果然就给找来啦!要说起来,那赛八仙算的卦可也真灵。只不过,你爹爹虽把他带到新疆来,可是直到临死,她也许还不知这已经找著了呢!”说到这儿,又不禁悲伤。

雪瓶却发出一声冷笑说:“她老人家怎会不知这?”

因此又想到韩铁芳的心里也许明白,他们母子萍水相逢,一路西行,行了千余里地,沿途哪能不透出一两句话?韩铁芳有时儿见著自己,他的样子总像有许多话而欲言复止,可知爹爹对他,还不定有甚么遗言呢!因此心中又很急,恨不得立时就将他找来,详细地问。

这时绣香在灯旁坐下了,她简直是精神反常了,对著雪瓶详细述说:“有一年你爹爹背著人给我那件红罗衣襟看,她说是在甘州的客店里,生下了孩子,第二天就被那姓方的官太太跟个仆妇拐走啦,不,换走啦!拿走的是一男孩,并剪下一块衣襟,留下的是一只银瓶跟你!”

雪瓶也不禁眼边流出眼泪,她摆手说:“萧姨娘你不要再提啦,事情既然已经弄明白,我们倒应当替我爹爹欢喜,我知道我爹爹虽死但也早已瞑目了,也许还正在暗中笑我们呢!好在明天我就能够再见到韩铁芳,把话说明了,叫他改姓,姓玉或姓罗,至于我仍姓春,我虽然不是我爹爹的女儿,但我也与其么姓方的官太太毫不相千,她老人家能在去年往东去找他的儿子,连我也都瞒著,我可犯不著去找甚么官太太作我的娘。就是尉犁城的家产我也都给韩铁芳,一个钱我也不要!”

绣香就惊说:“那干吗呀?”又笑著说:“姑娘你听我说,这是一件巧事,也是喜事,到现在,我想只要大家能够平平安安的,那就甚么事都有办法啦!”

雪瓶又似是得意地一笑,说:“我跟姨娘说吧,这些日子我在这儿不走,为的就是去见玉钦差,昨天夜里,我已经见著了。”

绣香直著眼睛发愣说:“你已经见著了!”

雪瓶又勉强笑著,点了点头说:“不但见著,我早就说了,韩铁芳是他的亲外甥,我托他照应,设法别叫韩铁芳再像这样地飘流、沦落,他也满口答允了,若不是又有事情发生,韩铁芳恐怕今日就进了官花园成了贵人了。总之,我对我爹爹不算尽孝,也算已尽了义,已酬答了她对我的抚养之恩。”落下泪来,以手绢擦了擦,又点头说:“如今好了,明天我再见了他,就算把事全已办完,明天我也许就离开迪化。”

绣香著急地说:“你千万别走,现在我倒欢喜啦!姑娘既然能够去见玉大人,明天你不妨再去一趟,托托他把韩铁芳今天受的这冤枉洗刷洗刷,叫他再回到城里来,别让官人捉他。”

雪瓶沉思著不语,忽然听得更声已敲了三下,但前院的人仍旧吵吵嚷嚷的,她就猜必是有事。赶紧出屋,悄悄走到了那屏门前,就听见店伙跟客人正在谈著:“死的就是方天戟秦杰,在油盐店,……是在墙上叫人给砍下来的……在店房上打了半天啦!……闹得真可以……迪化城里一定住著大响马……这两个月来闹成甚么样子啦!”

雪瓶心中又充满了惊疑,回到屋中,绣香已经往里间去了。

萧千总大概也惊醒了,问说:“你们在外屋唧咕甚么啦!唧唧咕咕这半天外边又出了甚么事啦?

这么嚷嚷?刚才还听见街上锣响。”

绣香说:“我出去看著。”她匆匆地走出了屋门,见了雪瓶,就惊问说:“外院是有事吗?”

雪瓶却从容镇定地,摇著头说:“没有甚么事,他们在说闲话,夜静,就显得声音特别高。”接著又微微地笑说:“姨娘把门关上吧!我也要睡觉去啦,天真不早了!”

绣香却又追过来说:“姑娘,刚才的话我还没说完,你,你可千万别走。”

雪瓶笑著说:“姨娘请放心!我即使走,也绝不会像幼霞那样不辞而别。”

绣香说:“我倒不是怕你走,我是要告诉你,唉,你也是走东闯北的人,不像别的小姐,我跟你说,现在城里闹的这些事,我有点发愁,可是我知这不要紧,但是别的事我是真欢喜。”她手里宝贝似的拿著那块红萝,又笑著说:“姑娘你可别生气,这是你爹爹走的时候到乌尔土雅台去见我,透给我的意思,她的意思就是到东边把她的儿子找回来,带到尉犁去跟你在一块儿。如今真都遇见了,铁芳人又诚实,又好,也会武艺。姑娘,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今年也二十岁了!……”

雪瓶这时脸部突然一红,娇笑著说:“姨娘,我要打你!你快别别说了!”随即推门,跳出屋去。

绣香还在屋里发著笑声说:“这是真话,姑娘,你想想,要是这样办,该有多好呀?你爹爹在九泉下也喜欢!”

雪瓶脚步迟缓地回到屋内,心头却觉著十分的沉重,又有点伤心,关上了门,熄灯去睡,她还不敢多费心思,因为明天还要到郊外给韩铁芳送马去呢。少时她便睡去,次日起床,时间已不太早了,一面叫店伙计给她去备那两匹马,一面在屋中理妆。待会儿,绣香就进来了,仍然低声跟她谈著昨天的那些话,并教给她今天见著了韩铁芳应当说些甚么。

萧千总也赶进来了,更惊慌、更著急地说:“姑娘,你要他们备马干甚么?”

雪瓶说:“我想出城去骑马跑跑,因为整天待在屋里,太闷了!”

萧千总却说:“姑娘你要是想骑马,回到尉犁再骑好不好?那个地方有多宽?谁敢拦阻你?”

雪瓶沉著脸说:“在这儿也没人敢拦阻我。”

萧千总说:“唉!姑娘,我真不知这你是安著甚么心,在这儿既见不著钦差,又没有一点事做,可住个甚么劲儿呀?还直招风,不忍著一点,现在迪化城人人都捏著一把汗,都知这这城里不单有罗小虎、韩铁芳,另外还有一个强盗头儿、绿林的魔王就在这儿藏著呢!昨天夜里,方天戟秦杰又在南边油盐店里被杀……”

雪瓶厉声说:“那难这是我杀的?”

萧千总顿著脚,摆手说:“唉!唉!姑!我的王爷!你说话别这么高声儿呀!要叫人听见了可怎么好?”

绣香过去向外推她的丈夫,说:“你去吧!你去吧!快走!快走!”

萧千总又要狠狠地顿脚,急得脸跟紫茄子一般,说:“你叫我快走?告诉你吧!现在咱们谁也走不了啦!不是待会儿就是今天晚上,人家一定拿锁链子来捉咱们。反正我早就预备好了话啦,我是个千总官儿,别的事我是一概不知……”

绣香到底把他推了出去,这里雪瓶也匆匆地收抬完毕,手提两杆皮鞭,出屋到了前院。她叫来店伙,问:“马备好没有?”

店伙发著颤魏魏的声音,恭敬得简直慌张了,连说:“备好啦!备好啦!两匹,都给您备好了。”

雪瓶说:“你找个人来,把那匹马给牵出南门去,我给他钱。”

店伙又连连答应,说:“门口有溜马的小孩,我叫一个来,让他把您的两匹马牵走,您也不用给他钱,回来时叫他在柜上拿就行了!”说著,这店伙就赶忙地跑出去了。

雪瓶仍然在院中站立,不见哪间屋里有人出来,可是她觉出每个屋里有人看著她,并悄声在说话。

待了会儿,那店伙就从外找进来一个很穷的十来岁的孩子,这孩子也不住地睁著两只惊恐的眼睛来看她。棚下牵出的那黑白两马,在尉犁城的草原士,曾驰聘争先,黑马是玉娇龙生前的座骑,跟随过玉娇龙与韩铁芳,那时,那母子在路上到底是怎样一个情形,恐怕只有此马晓得,然而,可惜无法向他去问,春雪瓶的心中感慨频生。那孩子牵著马出了店门,雪瓶随后走出,一同往南,只觉得街上的人一见了她,都好像向她多盯两眼,可又都是匆匆躲避的样子,戴官帽的官人倒是没有,可是往来的很有些个可疑的人,好像都在暗中盯著她了。

春雪瓶却一点不惧,故意不看不顾,只是跟个男子似的,昂扬地走著,跟著那两匹马,手中提著两根皮鞭子,少时即出了南门。她向城两边望了望,只见护城河中无水,而河岸之外便是一股大这通到西边去。

她遂叫那孩子站住,接过了两匹马,骑上白马,牵著黑马,两根鞭子并在一手中拿著,就策马向西驰去。此时天色虽然将到晌午了,可是天色甚阴,野草上沾的严霜尚未消融,往西去又正迎著寒风,所以她只得将脸儿稍稍斜侧一些,就以旧鬓当风,向前飞走。走不到二里,偶然回头一望,只见远远有一匹马,正在后面追随,看得出来,那个人虽然没有戴红樱帽,却正是鹰眼高朋。雪瓶就不由得生气了,才一驻马,那高朋就拨马躲到一棵大树的后边去了,雪瓶冷笑著,心说:难这我还看不见你吗?遂疾转马回奔过去,眼看将要来到大树的前面。

那高朋忽然下了马,同她拱手,说:“小王爷您别生气,我并不是跟著您。”

雪瓶收了马,看见四边无人,她冷冷地一笑,说:“你别以为你这点诡计能脱得开我的眼!这些日子,你跟秦杰,还有甚么仙人剑张仲翔,就天天在吉升店的附近徘徊,打算让我陷入你们的罗网?

哼!我可以实说,三次夜间到官花园去的,那都是我,你们能够把我怎么样?”

高朋又拱手说:“小王爷别生气!您听我细说,张仲翔是为给铁霸王报仇,他恨的是罗小虎,与您并不相干。”

雪瓶昂然说:“铁霸王是我给杀死的,他为甚么不敢去找我?”

高朋笑著说:“自然因震于春大王爷跟您的威名,不敢去惹您,只好把气向已经捉住的罗小虎去发泄,并且他也相信,您不能到官花园去杀完了人就跑,因为您本事高强不必那样,所以他认定了他的盟兄铁霸王是死于罗某的手中。方天戟比他明白一点,如这这些惊天动地的事情都是您作的,他是进退两难,想装傻,又不甘心,想跟您斗斗,可是知这真惹不起您,饶是这样,昨天他还是被人杀死了!”

雪瓶又厉声说:“那也是我杀死的吗?”

高朋摆手说:“不是,昨天有许多人看见了,是一个手使宝剑的男子,跟方天戟在人家屋上打了半天,秦杰才死的。可是,我想您跟春大王爷一样,身负神出鬼没的本领,哪会不知情呢?”

雪瓶听到这里把脸色更向下一沉,高朋却向后退了一步,说:“我们也绝不敢难为您,可是谁叫我们当著差吧?抚台大人近几天又逼得紧,我们也不能不出来查访查访!”

雪瓶就说:“你的意思莫不是这就叫我跟你打官司去吗?”

高朋笑著,连连地摇头,说:“那我们不敢!不过还请小王爷成全我们,您若是在迪化把事情已经办完了,那么……那么……我这可不是催著您,您还是早些离开这里,成全我们吧!”

雪瓶把头点了点说:“你既是这样说,我也不能够不讲理,本来我把这里的事情已经办完了,即使是你不催,几天之内,我们也是一定要走的。如今我给你个限期吧!五天之内,我们一定会离开迪化,我住的店房附近不许你们再徘徊。”

高朋连连点头说:“办得到!办得到!”

雪瓶又说:“还有一件,不许你们枉捉无辜的人,例如在北大街住的那个姓韩的,我所作的事与他都不相干,他一点也不知情。你们为甚么去搜查人家?并拿去了人家的财物?”

高朋说:“这个……”

雪瓶也不愿再与他多说话,拨了马,故意忿忿地说:“干脆,你们聪明了!要拿,就赶快拿我,不敢拿我就休去诬赖别人,否则,你们可知这我?我翻了脸是不留情的!”

这话她自觉著也太不讲理了,但想:不这样就不能够把高朋吓回去,自己就不能安心去会韩铁芳,韩铁芳此时一定正在西边等著我呢!于是她紧紧挥鞭,驱著黑白两匹马走去,“踏踏踏”蹄声连响,如骤雨一般,霎时就驰出了二里多地,回头再看,见那应眼高朋果然不再尾随了。她才往西走去,奔上了那条由迪化通往伊犁的大这。

这条路很宽,而且平坦,往来的车马、驴驮轿,非常之多。她走在这里,马稍微缓了一下,见往来的人都不大看她,并且让路避著她走,她心里明白,觉得自己的爹爹在新疆遗留下的名头是太大了。

这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是没有人敢欺负,没人敢惹。坏处是无论是谁,只要一看见了自己的穿著打扮,骑著马,即使不携剑不露弩弓,人家也能知这是何人,办事太不方便,走到哪儿都有人怕,像怕老虎一样,也太没意思了。

因此她心中又萌出离开新疆走往他省的念头。慢慢地再向西走,不觉又行了数里,就看见这路右边有几户人家、都是土房土墙,忽然那土墙的后面转出一个人来,向她一拍手,她就看出正是韩铁芳。将马收住,先往前看了看,见对面有几辆车快来了,又回头,见后面来的人也不少。她觉得在这里不便谈话,就将马放开,把一根鞭子也扔在地下,策马一直走去,后面的韩铁芳就骑著马随来了。

双马相离不远,越过了迎面来的那几辆车,依旧紧紧往西走去。又走了数里,见前面隐隐有一片房屋、树木,似是一个小市镇,韩铁芳就紧紧挥了几鞭,追上了她,说:“别往那边走了,那边是兴隆镇,我就住在那边。”

春雪瓶遂将马拨入旁边的田野,韩铁芳也这过去,二人驻马在秋禾才经刈过的田间,四下观望,都怕被别人看见,所以只能够匆匆地交谈。

雪瓶就说:“你住在那边甚么店里?”

韩铁芳说:“一处破陋的小店,也没有字号,城里的事怎么样?”

雪瓶说:“不要紧,刚才我已见看了鹰眼高朋,跟他说明了,他答应不再逼迫,我也答应他五天之内离开迪化。”

韩铁芳说:“但是,今天我在那镇上听由城里来的人说:方天戟秦杰虽死,仙人剑张仲期的胞兄老君牛张伯飞及陇山五虎、豹子崔七等东路的镖头又都往西来了。他们受张仲翔之约,不日就会来到迪化。”

雪瓶摇头说:“咱们不怕,我虽答应五天之内离开迪化,只是想先叫我萧姨娘他们走,我即使离开迪化城,也不会走远,因为我也得看一个水落石出。”

韩铁芳点点头,望了雪瓶一眼,雪瓶也脉脉含情地盟了他一眼,就又说:“你身边的那个东西,那块红罗,并没有丢,现在绣香姨娘的手中收存。不过,那整件衣服却收藏在尉犁城我们的家里,将来办完了事,请你跟我去,我给你看,二十年前的事我也都如通。”

她拿眼睛盯著韩铁芳,见韩铁旁的面容先是一阵惊讶,继而又现出忧愁,惨然低著头叹了口气。

春雪瓶却笑著说:“我真高兴!我爹爹虽死,但她半生的宿愿总算得偿了,她这次往东没有白去,母子居然见了面。”

韩铁芳听到这里,不由惊讶的瞪起了眼睛,春雪瓶嫣然的笑了笑,笑过之后,忽然又正色说:“玉钦差之处我也替他说明了,他答应要照拂你,所以你千万不可太为罗某之事生气,不可把事作得过其,耽误了你自己的前途。甚么事你都放心好了,都由我办好了!我不怕!办完了这些事,就算已酬答了我爹爹育我之恩,我的身子就更闲散,心更畅快了!”

韩铁芳把马向前催来,急急地说:“姑娘你说的这些话,我还不大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详细的跟我说说吧!”

春雪瓶却又笑著,向两边看了看,说:“你看,这地方人来人往,都向咱们这边直看,能容许咱们说话吗?而且……”又小声点说:“城里的事,现在还甚紧呢!”

韩铁芳面带愁容地说:“只说一两句话就行了,请你告诉我,春前辈她到底是我的甚么人?”

春雪瓶微微地笑说:“这可又不是一两句话能说完的了,但是这好办,不要忙。我叫我姨娘绣香到尉犁去等你,她比我知这得详细,将来你去了,她必会告诉你,再见,你多保重了。”

说至此处她拨转马头,离开了这片田地就往大这走去,西面的车辆和东面的行人也都已来到临近,韩铁芳不但不能去追雪瓶,反而急速躲避。只见春雪瓶在马上扬鞭回首,又向他一笑,便策马迎著西风,飞似的往东去了。他这里反拨马往南,他的心里涌出一种酸苦的滋味,他的两眼发酸,眼泪籁歉地落下,都落于马背上。

这匹马就是在大漠相伴著他,将病侠送终的那匹马,他恍恍憾憾回想当时的情景,就觉得伤心。

暗暗地想:玉娇龙,她果然是我的母亲吗?过去,十九年,不!二十年前到底是怎样的一场遭遇呢?

为甚么上次在路上相遇,她既然看出我是她的儿子,可又为甚么不早跟我相认呢?她没有认我,但我现在到底应不应当认罗小虎做我的父亲呢?

他不觉著已走出了很远,回首再看北边的那股大道,心想:春雪瓶此时大概已回到城内去了,只恨自己不能追她进城去,她……想到了这里,不禁就止住马,凝住神,眼前幻出了春雪瓶倩笑的影子,心中油然发出深切的爱慕,更想到了母亲玉娇龙生前的深心,和父亲罗小虎于监狱慷慨地说出的那些话,都是主张叫自己与春雪瓶成婚,成为永久的伴侣。春雪瓶对自己未尝无情,然而自己又怎么能够呢?……越想越是烦恼,把脸上的泪擦了擦,就转马往西北走去。走了半天,方才望见了那兴隆镇,他怕镇上的人对他注意,就赶紧下马,一手提鞭,一手牵马,慢慢地往镇上走去。

这个镇铺户不多,因为离著迪化城太近,往来的人虽必经此地,可是都用不著在此歇足,店房也就更少。韩铁芳找到的真是一座破陋的小店,前面只有两间门面卖面卖酒,跟黄羊南子刘大的店差不多。

韩铁芳牵著马到门前,里面的掌柜头上包著一块破手巾,露著黑牙,隔著冲向他笑问说:“你从哪儿弄来的这匹马?”

韩铁芳说:“刚才在城里跟朋友借来的,我预备在这里歇几天,好往伊犁去,牵到院里去行吗?”

掌柜的说:“你既牵来了,我还能够不让你拉进去?可是我们没工夫给你喂,你得自己买草料自己提水,马粪可得给我们留著,我们烧火可用。”

韩铁芳点点头,就拉马进来,到了那极窄的心院里,里面只有店家养的一头驴,他就将马跟驴放在一块儿。他回到住的那间连窗户都不完整的小屋,扔了鞭子,坐在炕上抱著头又难过了半天,才渐渐地扬起头来,又详细地斟酌了一番。觉得不行,无论如何,对于春雪瓶我是不该再生爱慕之心的,罗小虎虽系我父,但他于我并无半点养育之恩,我这次准备救他,还是为尽友谊,非报父思,将来见了绣香,我也只须问明了过去的种种事情,不必再对前尘悲伤,也不必再在新疆流连,我还是走。固然不必再住祁连山去了,也不回洛阳,但我还是要走,离开这天涯,我要投往海角去。

他立起身来,到了院中又对著那匹马发了半天呆。恐怕它饿了-了,他就先找著水桶,到墙的那士井旁绞了一桶水,然后又到外面的一家草料铺里,买了一袋草料,回来就喂这匹马。

由此他就在这店裹住著,白天他怕有人认识他,所以只在院里呆著,连前面的酒饭座他都不去。

晚间,掌灯之后,他例必要到前面,找个没人的桌角去坐坐,那昏黯的灯光也照不清楚他的模样,掌柜的跟他开玩笑,他也不理,只注意听那旁边几个喝酒的人谈闲话。这多半是本地的人,不过他们常有人到城里去,便把城里听来的事作为谈话的资料,可是也听不出甚么来,更没听见他们口中说说春雪瓶,消息是一点也没有。

一连五天过去了,韩铁芳想著春雪瓶必已离开迪化城了,可是她毕竟是去还没有?罗小虎到底怎么样了?仙人剑的伤好了没有?甚么老君牛张伯飞等人到底来了没来了他一点也打听不出,心中十分焦急,便于每天黄昏时分悄悄地出了店,到镇街上,也到街外的大这路上站著,徘徊。但是所见的只有从西边来的一些车马、客商,他们都忙忙碌碌地往省城去赶,并不停留;再见的就是暮色沉沉,余露西落,秋风凄紧,木叶凋零,镇上村间,一团团的炊烟飘向空中,少时也即消散,寒鸦似是自城中飞来,投往远林之中,可也没有给带来城里的一点消息。

他整天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坐立不安,那匹黑马也太不老实了,整天拿蹄子踢地,夜间昂首长嘶,有时还欺负它旁边的那头草驴。仿佛他本是越关山走大漠的一匹神骏,把他囚在这窄院子里,它如何能受得了?

到了第七天的晚间,这镇上突然热闹起来了。来了一些客人,每个人都有马匹,有简单的行李,这些人都是年轻力壮的哈萨克人,一共大约来了二三十个,分住在镇上的三四家店里,这里韩铁芳对面的那小屋里挤满了五个。他们连这里的茶饭都不用,自己带著碗,自己提水烧火做著吃,他们还互相往来,这个店中住的到那店中,那边的却又往这里来,“咕碌刮啦”地说著哈萨克话,别人一句也听不懂,他们的皮靴子沉重杂乱地响著,扰得全镇不安。

韩铁芳十分惊诧,觉得这些人来此必定有事。就问店掌柜:“这些人全是干甚么的?”

店掌柜的却倒像是看惯了似的,一点也不迟疑地说:“这些都是哈萨克人,都是做生意的,他们大概是才从东边贩完了牛马回尉犁城,然后往伊犁去。他们现在都很有银子,腰里都肥极啦!我们这镇上很难得遇见他们这些主顾,他们真肯花钱。”

言罢又露著黑牙笑著,并且推了韩铁芳一下,说:“你往西边白家店里去看著好不好?那店里还住著几个哈萨克的娘儿们呢,嘿,比咱们这里的娘儿们可标致得多了,她们全都会骑马!”

韩铁旁的心中越发怀疑,因为看著这些哈萨克人都不像是才作完买卖回来的,个个全都精神兴奋,揣著一肚子气,仿佛是要杀几个人吃了似的。并且听到店里喝酒吃饭的人说:“两边昌吉,呼图壁,以及现在的迪化城里,全都来了哈萨克人,都住著不走了。”

在这里住的这一个哈萨克人,见了韩铁芳,就不住的拿眼直瞧,并跟他的同伴悄悄说话,于是有好多的人仿佛都注意上韩铁芳了,弄得韩铁芳益发不安,走既不能走,住在这里,又永远得心惊肉跳,草原赛马,尉犁城外恶斗之事,那一幕一幕的惊险情形都不断地在他胸中复映。他白天连小屋都不敢出,夜间宝剑永远放在身畔,同时,院中的那匹黑马叫他们著见了,他们像是没有一个人不认识那匹黑马。

幸而并未追问来历,只是当作神仙一般地敬重那匹马,草料跟水倒不必韩铁芳去喂了,他们时时有人照管,还轻轻地刷那马上的毛,有人牵出去溜溜,一会儿又给送回来。镇上的马也骤然比往日多了,晚间阵阵的西风吹来,处处有马嘶叫之声,韩铁芳细细观察,才看出这些个哈萨克对他似乎并无恶意,才略略地放下了心,又想要向这些人问问“秀树奇峰”,但又觉得自己只会这一句,他们答覆出话来,我也是听不懂;再说哈萨克人的脾气我摸不透,倘若因问春雪瓶而招出莫大的纠纷来,那就更不好了!因此就不敢言语,但精神却时刻都很紧张。

又过了两天,忽然听说:“在省城里捉住的那名大盗半天云罗小虎,快要起解了。因为伊犁将军给抚台来了公事,一定要把他解往伊犁,究问他二十年前在沙漠里所犯的那些案子,并听说他早先在北京还作过案呢,要判他的罪名。”

于是镇上的人都兴奋了起来,天一亮就起来,店房的窗户也不关,许多人到这里也不喝酒,专为等著差使由此经过时,好看一看那“半天云”的丰姿。

有人说:“大概是个漂亮人物。”

有人又说:“听说比魔王长得还凶。”

又有人说:“不要紧,省里住的钦差姓玉,伊犁现在将军是瑞大人,无论如何,也都是亲戚,还能把他解了去砍头吗?”

还有人却吐了吐舌头说:“王法能够饶他,他的仇人可也未必会饶他呀!仙人剑的哥哥老君牛,和甚么陇山五虎、豹子崔七,都到城里了,个个都是凶煞满面,仿佛不等到罗某起解,就想在街头上给铁霸王报仇,他们才能甘心似的。”

镇上的这些人纷纷谈论,韩铁芳心中是十分的著急。

忽然这天的晚间,有本镇上一个卖柴耙的人自城中回来,带来了消息,说是:“半天云明天就起解,一定由咱们镇上经过,衙门门口现在都已预备好了车啦!”

于是把镇上的人刺激得都快疯狂了,店掌柜很早就不收客也不卖酒了,还没打三更,他就先睡觉了,预备明晨好开开眼,看看半天云。那些哈萨克人也都行动异常,都算清了店账,收拾行李,喂饮马匹,预备明晨就动身的样子。

韩铁芳想要今晚好好休息一会,明天好去办那桩事,但他的精神太兴奋了,竟一夜也没有合眼,次日清晨,下著蒙蒙的细雨,天色极为愁黯。这里住的几个哈萨克人却没等到五更就都走了,街上一阵清脆杂乱的马蹄声越听越远,惭惭地消逝,大概在这镇上住了三天的那些个哈萨克人已全都走了。

韩铁芳赶紧起来,出屋一看,那匹马并没有被人牵去,他放了心,可又更怀疑,心中想著:那些哈萨克人来到这里,到底是甚么用意呢?罗小虎将要起解了,他们反倒急忙忙地走了,看情形他们可又不像是奉春雪瓶之命,来此援救罗小虎的,再说他们既认得这匹黑马是他们春大王爷的坐骑,他们又不带走,莫非他们已经认为这匹马应当属于我吗?……

此时镇上已经是十分嘈杂。店掌柜早就把门跟窗户都打开了,韩铁芳叫他算账,他马马虎虎地给算了,韩铁芳给钱他也没细点就收下了,他的两眼是时时留心著外边。那平日不来这里喝酒串门的人,今天也全都来了,都为藉这地方来看热闹。对门的几家小铺,这时倒还没开门,可是不开门的也都打开门板上的那个小洞,洞里都有几只眼睛常往外里,有些好事的还出了镇街往东边迎去了。

并且,本镇的一些妇女,也都擦胭脂抹粉地,穿红挂绿地,也不怕淋湿头上的花,也都挤到铺子里来等候著著。

有的娇言笑语地纷纷谈论,有的还乳著孩子,有的更跺著小脚直著急,说:“怎么还不过来呀!”半天云这次起解实在与别的大盗起解不同。

不但这镇上因为离著城近,城内近日出的那些惊人的事情,传得这镇上妇孺皆知,而且都把那些事归在罗小虎的身上了。半天云罗小虎是多么了不起的人物呀!其实二十年前沙漠上的名头早已被遗忘了,可他就是玉娇龙的丈夫、情人、钦差大人的妹夫、伊犁将军瑞大人的外甥女婿,谁不想看一看,尤其这些女人更都像著「新姑爷”似的要看看这位风流的大盗。

此时韩铁芳看著这种情景,听著别人的谈论,心里却真忍不住的生气,而且伤心。他想实在不对,无论玉娇龙是否是自己的生母,她年轻时跟罗小虎发生情爱,这就真太不对了!罗小虎无论他是否是我的父亲,他那个人总算太不务正、太鲁莽、太把事情作得丢人了!虽然誓必救他,但也誓不认他为父!……在后院一边备著马,一边觉得脸上发烧,胸头有股气往上直顶,眼睛并且发酸。半天之后,忽然听见前面的那些人又喧哗起来了,韩铁芳发著愣,侧耳向外听著,又忽见那些人都将声音压下去,呈现出来一种紧张的沉默。

韩铁芳就赶忙也跑到了外边,只听窗外有人说:“来啦!来啦!这就到啦!”

于是人挤人,都争著把眼睛对著门,对著窗。韩铁芳也不禁扬著脖子,身子往前去挤,有个妇人就回头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少时,就见街上有人急急地走,紧张地说:“来啦!来啦!”

于是韩铁芳也顾不得身前是男人还是妇人,是老人还是年轻的,就把脖子伸得直直地,双脚登在一条板凳上。这时就听得“答答答”一阵急快的马蹄之声,真是严重,从东边跑来了七八匹马,上面都是官人,都背著弓矢挂著刀,一闪就驰过去了。又半天就听见马蹄声,车轮响,看热闹的人又都彼此说:“来了!来了!”

只听啼声愈来愈近,又来了骑著马的官人,个个都亮出刀来,寒光闪闪,威风堂堂,一直冲了过去。随后的就是车,一辆跟著一辆,车上都有棚子,遮挡得很是严密,车都用健马拉著,跑得飞快,车前车后都有差官骑在马上,手捧钢刀威风凛凛地压护,除了轮蹄之声,再无杂音,少时就从这街上掠过,一直往西去了。这般看热闹的人才都松了一口气,但又都失望地说:“到底哪辆车上是半天云呢?我怎么没看见呀?……”

韩铁芳此时由板凳跳下来,他的一颗心几乎出胸中迸出来,他用力分开了众人,扭著头向西看去。这时却又听见东面来了震耳的马蹄之声,他疾忙又扭头向东,只见又来七八匹马,气势更猛。头一个就是那仙人剑张仲翔,这个腿才愈的恶汉,脸上的凶悍之气更为十足,穿著一身青裤褂,还故意裸露胸膛表示他不怕冷,他的眼睛瞪得又图又大,腰带上插著宝刀,马鞍旁还挂著宝剑,骑著绛色的大马,向著那边的车尘马影一直赶去,幸亏韩铁芳一缩头,没有被他看见。他的马走过去,后边的马又来了,后边的马除了两名官人,其中一个大概就是飞镖卢大,余外都是韩铁芳未见过的恶汉,一个是高大身材有黑胡子,一个是黑胖的脑袋,另几个都是强壮的少年。

他们马上所端的兵刃,有单刀,有短剑,有护手双钩,雁翅挡,还有链子锚,七节鞭,谅这些人就是其么老君牛,豹子崔七,和那陇山五虎。他们既非官人,可是他们也帮助押解罗小虎作甚?足见他们是怀著歹心,更怪的是那飞镖卢大,他头戴著红樱帽,身挂的口袋下面绣著个“镖”字,他还随走髓跟那几个江湖响马说笑著,傲然地,急忙地从韩铁芳眼前过去了。

韩铁芳益发气忿,真想要跑回里院抄了自己的剑来跟这些人拼命,但又望著前面的滚滚尘土,纷纷的车马影子,不由不有些生畏。此时雨仍渐渐地落著,道路十分泥泞,那些没有看见“漂亮强盗”的妇女们,都湿了她们的花鞋,抱抱怨怨地各自回家人了。韩铁芳疾忙跑到了里院,把随身的东西收拾了一下,宝剑挂于鞍旁,牵了马向外就走。

那店掌柜还说:“您怎么也要走呀?再住一天,等两住了再走好不好!”

韩铁芳却摇头说:“不!我要追看去看看半天云!”

说著,出了店门,就飞身上马,鞭子“吧吧”地挥了两下,马就飞腾起来似的,少时就离开了市镇。市镇之外,枯柳萧疏,这是一条大这,几乎都是很坚硬的石头地,雨水涩涩地流泄,马蹄如连珠炮一般的又快又紧,霎时就将要把前边的那些马追上了。幸而有弥漫的雨气云雾挡著,前面的那些人都没有回头,即回头可也不容易看见他。

韩铁旁的双手连身子拼命地向后拉,才把胯下的这条“龙性的铁骑”给遏止住。他喘了喘气,马却依然高扬起头来,四蹄仍立起来跳跃,他连连说:“慢!慢!慢!”再向前著,那一队车马已消失于烟雨之中,他这才手中紧勒著缰,不急不缓,让马向前面走去。

行走了半日,他的头发和衣里,以及马身都已被雨淋湿,顺著剑销,直往下滴水。迎面的秋风更紧,雨丝被吹得如乱箭似的直向他身上濯,但他却觉得全身发热,前面模模糊糊地似一个村落,他走到临近一著,原来是一个很大的地方,街道很宽,铺户繁盛,比那兴隆镇十个还大。

只见那押解罗小虎的一队人,都在一家大店房的门前停住了,车已卸在里面,一群马远正往里拉著拥著,那仙人剑在店前踢打店伙,怒骂这:“王八蛋!你也不睁开你那两只乌眼看看这是甚么差使?没有房子你也得给腾房!”

韩铁芳看他们这样子是要在此住下了,不往下走了,见旁边挨著这家店另有一家较小的店房,他就牵著马进去,这家店房屋虽很少,可是倒还清静。

一个很疫的伙计把他的马接了过去,还问他说:“客官是跟那边的差官一块儿的吗?”

韩铁芳摇摇头说:“不是!我是一个人行路的。”

另有伙计给他找了一个单间的屋子,旁边就是厨房,“呼呼答答”地正在拉风匣,可见这时的天气已经不早了。屋里十分昏黑,对面几乎看不出人的面貌,外面的雨越下越紧,两个伙计,一个送进来湿淋淋的马鞍和鞭子宝剑等物,另一个伙计拿进来茶壶。

韩铁芳叫店家把炕烧上,他坐在炕头,两只手抱著茶壶取暖。发了一会儿愣,见店伙还没有出屋,他就问说:“你们这里叫甚么地方?”

店伙说:“我们这里是绥来县呀!”

韩铁芳说:“岖!绥来县!”怔了一怔忙又问说:“离著伊犁还有多少里?”

店伙说:“那可说不上来,不过我到伊犁去过,记得整整走了一个多月。”

韩铁芳惊讶著说:“这么远的路!”

店伙说:“可不是!马快的也得走二十多天呢!客官你是不知这伊犁有多么这啦!由此往西得过玛那斯河,过安济海,过乌苏,过沙漠,还得过天山。天山顶上有净海,海里的水水这哗哗地响,你投一片鹅毛进去,海也拿浪头给你抛出来。过了净海下天山,就是果子沟,里面有豹狼虎豹,狗熊,野猪,无计其数。只要走过了那个地方,可就看见伊犁河了,伊犁河的水先往东流,水还会转弯儿的……”

韩铁芳不住地点头,店伙又说:“客官是往伊犁去吗?我告拆你一家店房吧!你到那儿去住著,准保有照应。”

韩铁芳说:“好好好!明天再说吧。”

店伙出屋去了,他就喝了几口热茶,躺卧在炕上休息,炕渐渐地被烧热了,他的很湿的后背不多时就已被烘干。店伙又拿进灯来,豆子大的灯光,照著乌黑的四壁,景况越发愁暗。又待了一会,店伙给他送进来汤面,他倒连吃了两大碗,腹中不饿了,身体也暖和了,精神便益发兴奋。

这个曾到伊犁去过的店伙很瘦,好像是抽大烟,可是真爱说话,他就悄声谈著隔壁店里的事:“您不知这东来兴的店里,今天的那档差事,那是半天云!”

韩铁芳伏著炕懒洋洋地坐著,问半天云是个干甚么的。

店伙更悄声点说:“是强盗呀!不但是强盗,还是我们这里的一位春龙大王的驸马,您知这有个杀人不眨眼,一天能行八万里,会腾云驾雾,会妖术邪法,呼风唤雨,撒豆成兵的女王爷玉娇龙……”

韩铁芳觉得这伙计简直胡说了,尤其是不愿听别人提自己母亲的名字,就摆了摆手说:“你不要说了!我今天走的路太多,我太困了!我要睡了!”

店伙这才把话噎住,可又找补了几旬,说:“你瞧!这回的差事押得有多么紧呀!往常无论是甚么大案贼,也不能有这些个人押著呀!官人不算,还有镖头,个个弓上弦、刀出鞘,这时候您要是能进东来兴的大门就算是您的能耐!好,幸亏我们这家店小,我们可不愿意做这买卖。”他由桌上拿起了两只空碗,就出屋去了。

韩铁芳又在炕上躺下,但炕烫得他实在难受,他又起身离了炕,站立起来发呆。他不由得推门走出,外面一阵凉风吹到他的火热的身子,他不由打了一个喷嚏,仰面看去,天空越发地阴沉。吹来的雨点,不像是雨点了,打到脸上很疼,原是已变成了冰疙疸。

他心里忿忿地想:这可怎么办?如今离著罗小虎所在之地不过咫尺,他现处危险之境不只是王法在禁铜著他,且有那些混蛋们挟刃跟随,非要置他于死地不可!我并非因他是我的父亲才救他,这件事我想可以不管,但若管?可又恨我孤掌难鸣!正想之间,却忽听一声嘶吼,这声音与别的声音不同,就好像半空中打了一个霹雷似的,韩铁芳不禁吃了一惊,疾忙侧耳静听,又听见这种怪声不住的破口大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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