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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郎红浣Ctrl+D 收藏本站

林明从他背后扑上,下手夺枪,上手抓他的双眼,急切里下毒手。

他晃身退步,将枪向林明面前一抛。

林明手急眼快,接住了枪。

他斜身抢入,一脚把林明踢翻,摔倒出院子里去了。

林明皮粗肉厚,一来是武功不差,二来也早有提防,挨一脚居然没受伤,滚身一蹦而起。璧人举起盛水的碗,笑笑道:“碗没破,大家都看清楚了,现在你可以装药,我让你开两枪。”

林明不再逞强,冷笑走到了廊下,背着人蹲在角落里,扯下牛角制的大药瓶,向两只枪管里尽量灌药,拿铁棒子尽力将药筑紧。

然后又偷偷从怀里摸出一纸包的铅丸儿,倾倒在枪管里去,捏两颗纸团儿堵上枪口……

林明在那边忙得很起劲,心中大乐,算定这两枪必可得手,难免乐昏了头,没留意附近已经有了变动。

璧人悄悄地一拉四阿哥,指指后厅,示意请四阿哥回避。又向隆格亲王低声说:“这人心怀叵测,十分危险,请王爷赶快和四阿哥避一避。”

四阿哥感到奇怪,低声道:“你的意思……”

璧人说:“这人一定是匪徒,武功十分高强,又有洋枪在手,你们留在这里那还了得?”

隆格亲王见他说得严重,也蓦然心动,拉了四阿哥急急转入后堂,躲藏在后堂偷偷向外张望。

林明装好枪,蓦地跳起来,一跳三五丈,蹬登阶顶,枪向厅口一伸。

可是,厅口已不见隆格亲王和四阿哥的形影,只站着璧人。廊下站着的,只是一些家丁仆役。

林明找不到主要的人,枪急忙指向璧人,枪声响处,烟屑涌喷。

恍惚中,望见璧人一扭腰,人便失了踪。

枪响后,再定睛一看,璧人却是好好地站在烟雾里微笑,并没倒下去。

林明是个行家,晓得情形不对,不再发第二枪,扬着枪急急向后退。

璧人虎跳而前,冲下阶逼近。

林明猛地虚指出枪,然后转身飞跑。

跑了三四步,猛地转身就是一枪。

计算错误,璧人飞跃而起,鹞子翻身翻出三四丈外,一枪无功。

双管枪只能发射两枪,射后便成了无用之物,必须重新装药。

璧人幌身到了林明身前,冷笑道:“你没有机会装药装铅丸了。告诉你,本督曾经统带过三百名洋枪手,洋枪的机巧,本督完全明白……”

林明将枪向璧人劈面掷出,转身向角门飞奔。

璧人托地虎跳,像阵风落在林明身后。

林明知道走不了,一声怪叫,扭转身出拳黑虎偷心,火杂杂展开手脚拚命进攻。

璧人急切里闪身回敬,你来我往棋逢敌手,四条铁臂有如狂风,狠斗了十余回合,林明居然越斗越勇。

林明用的是插拳,变化十分复杂,拳出虎虎生风,变化万千,果然骁勇绝伦。

璧人志在活擒,施展起来难免有点缚手缚脚,斗得性起,忘了师门的告诫,用上了点穴术,觑个真切,转到林明背后,伸出一个指头儿,戮中林明的脑后。

林明向前扑,这位李四娘娘的高足摔倒在角门前,乖乖的躺下了。

璧人吩咐一声“绑起来”,缓步回到厅上。

隆格和四阿哥,也由屋里出来了。

隆格怒不可遏,教人拿出皮鞭狠狠地把林明抽了三五十下。林明竟是沉沉酣睡,一动也不动。

璧人笑着再向林明脑后点一指头,林明才如大梦方醒,恢复了知觉。

在一阵拷打密讯之下,林明把什么话都供出来了。

原来那一位豫王爷不特指使他谋害璧人,还要他相机行刺四阿哥,为的想替五阿哥奕琮清除卧侧。

事情似乎太过严重,隆格王爷十分不愿掀起大狱,悄悄和四阿哥商量一下,便教人把林明秘密监禁宗人府,说是留作抵制豫王爷的挡箭牌,使这一位奸王有所顾忌,自知警惕。

璧人却晓得隆格是怕五阿哥的母亲静妃博尔济锦氏。

这静妃正是皇上的宠妃,天大的事她也有办法在道光帝跟前撒娇推翻,这案掀起来,其势难免牵涉到五阿哥。

静妃一定出头干涉,大家可都不是这位娘娘的敌手,没得打蛇不着反被蛇咬。

当时璧人就也不肯多说什么话。

一阵惊扰过去了,隆格派人传话开宴。

饮酒中间,四阿哥仍然谈笑风生,诙谐并作,一点也不把那刺客的供辞放在心上,璧人暗自敬服。

一顿酒约莫喝到申时光景,四阿哥起驾回宫。

璧人也随隆格进内,拜谒福晋。

少坐片刻,起身告辞,夫妇双双领着福晋许多赏赐回家来了。

潘桂芳听说隆格王妃认浣青做干女儿,倒是什么不说。

他那第二位如夫人宝莲,和一些亲属戚眷就不免动了羡慕之心,对我们干郡主立即另眼相看,倍增亲善。

浣青大方得很,晚上她就将得来的那些赏赐,一股儿转赠大家,这下子自然又博得一连串的好评和恭维。

璧人趁娘儿们包围着浣青谈得入港,他独个儿便上内书房来见桂芳,把在隆格王府一天经过情形详细禀说一番。

桂芳先是非常惊异,后来他老人家也相信那刺客林明必是稔匪余孽。

他说眼前京城里恐怕稔匪伏匿很多,豫王裕兴也必是包庇匪类的巨擘。豫王所以不择手段,意在拥护五阿哥奕琮,可是他的福晋又偏是皇后的心腹,他们老夫妻俩观察不同,各弄玄虚,当然不能成事。

不过娘儿们总是靠不住的,豫王福晋现在走的皇后门路,也许皇后有朝失势,她也会投降了静妃。

说论脚色皇后委实不如静妃,说得宠静妃也未必不如皇后。假使豫王夫妇协调了意见,连合谆王、瑞王,说服了隆格,勾结御前大臣穆彰阿、大学士托津等,外再纵使稔匪,煽动民众,谁又敢说五阿哥没有承继大统的希望?

皇上好像属意四阿哥,而且金柜藏书似有定谋,然而四阿哥还只是十几岁的小孩子,底下怎么样……

桂芳话说得多了,衷怀郁结,感叹万千,便教小书童福儿出去要酒。

大姨太婉仪,她是当家人,闻报大人在内书房里传酒,认为刚刚吃完饭,事情显得特别,问过福儿没有外客,她便亲自挑选了几碟子小菜,烫两壶热酒,派个老妈子送去,她自己却也跟着来了。

这位姨太太婉仪是成都人,今年差不多四十岁了。

她娘家可是书香一脉,父亲是个穷儒,学问非常渊博,脾气可也非常奇怪,因为一场笔墨官司,几乎弄得家破人亡。

桂芳那时恰好外放四川藩台,秉公救了他一条活命,这样他就把唯一的爱女,嫁给了桂芳。

桂芳中年悼亡,一向断弦未续,都因为这位姨太值得敬重,总想将她扶正,后来又弄了一个二姨太宝莲,这事也就不能办了。

婉仪,也确是一个贤妇人,一肚子书卷,一手能耐,娘儿们应该会的,她简直没有不会的。

最难得的还是思想高超,不同凡脂俗粉,一家子爱惜她、尊重她,只有宝莲与她不大合适。

这会儿她来了,璧人赶紧站起来,喊一声“娘”。

婉仪笑道:“你们爷儿俩,怎么又想喝酒了?”

边说,边看了桂芳一眼。

桂芳道:“好,你来了也替我们想想看该怎么办?”

婉仪微微一怔,便问璧人道:“什么事呀?少爷……”

璧人笑道:“娘请坐。”

婉仪坐下了。

璧人又将林明行刺经过说了一回。

婉仪稍一沉吟,笑道:“我早讲过,这一班王爷贝子蠢如鹿豕,像这样的行刺方法也太可笑了!”

桂芳道:“这话未见高明,你要晓得,方法越幼稚越不像一位王爷干的事呀!裕兴他又没具有书启或且写个字条介绍林明,这就叫做不留痕迹。

光凭林明口供‘豫王指使’四个字还能定谶吗?再说林明万一侥幸成功,也许裕兴另有办法杀他灭口……”

婉仪笑道:“老爷子这是老吏断狱了,不过我总以为四阿哥未免太无知识,一个陌生身藏凶器的下流人,就靠‘豫王府派来’一句话,他也会相信?”

桂芳道:“阿哥常在外面跑,他确是什么人都肯接见的,难道他也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吗?”

婉仪道:“倒不是,这事恐怕与静妃有关系,其起因或为皇储问题。如果不幸言中,那么林明必是北稔余孽行刺的对象当不在璧人,而在四阿哥,所以假借璧人身上下手,却无非要把璧人牵入漩涡。

璧人现属步军统领,管的是捕盗缉私,恰是作奸犯科的冤家对头,不除何待?他们的目的就是要四阿哥和璧人同在一块儿遇害。

那枝双响连接的兵器不是尽够行刺两个人吗?至于刺客本身,我保证裕兴已经让他吃下慢性毒药,他也不过会活一两天的人。”

说到这儿,桂芳不禁须眉翕张,瞠日问道:“你以为……”

璧人也吃了一惊,站起来说:“娘的话很有道理。”

婉仪道:“所以我说,今天四阿哥实在太无知、太犯险了!我的揣测利用稔匪倡乱的必是裕兴,而伏匿京区的稔匪为数必多,像今天这样的情事也必有再度发生可能,步军统领正恐来日大难呢!”

说着,对璧人轻的叹口气,回头又看定桂芳说:“眼前南稔北稔,究竟肃清了没有呢?广东省通商洋务办得怎么样呢?

盛极必衰,满人气数到此已尽,上则昏懦阗弱,下则奸伪邪僻,天心如是,人事若何?老爷子,凭你七十衰翁,何足砥柱狂澜?不如及早乞骸骨归故里,保令名全骨肉,这才是上策!”

这几句话,把桂芳说得渐渐的低垂了一颗白头。

婉仪又笑道:“听我的话不会错的,鸡肋何可恋,无官一身轻。您先告休,璧人随后请假终养,婆裟林下,抱孙自娱,您不想想看那岁月多美呀?”

说着,站起来,又向璧人道:“少爷,你是恬淡的人,劝劝老爷子呀!”

璧人也站起来说:“是,娘,我也觉得爹应该是家居享福的时候了。我对功名本无所谓,娘,您要指点我。”

婉仪笑道:“你还要干一下子,有什么为难的,回来跟我商量着办也好。明天要预备点礼物送隆格亲王福晋,这事却是胡涂不得,你跟小奶奶谈谈,我只是拿不出什么好东西,觉得很惭愧。”

璧人赶紧说:“她有办法,娘不必为她操心!”

婉仪道:“本来不应该叫她管的,可怜你们父子都是穷人。明天是她回门的日子,后天我还想请你丈母娘和大舅子会亲热闹一天。

你回去时记着替我提到,请她对大舅爷先讲好,后天一早我再补帖子过去。你陪老爷子喝酒,别送我了,我们明儿见。”

说着,笑着走了。

□□□□□□□□新夫妇回门这一日,璧人着实让菊人灌了十足酒,扶醉归来。

璧人想起盛畹飘零在外,悲从中来,不禁失声痛哭,吵得大姨太婉仪、二姨太宝莲都来探望他。

宝莲原是狐媚子似的女人,她看璧人哭得蹊跷,心里好生惊疑?

本来大前天喜筵上璧人和豫王爷吵嘴,婉仪宝莲都听说一些闲话,对于盛畹这一个人多少有点影子。

这天会亲,查老太太偏又无意中提起盛畹,宝莲忽然领悟,急忙追问究竟。

菊人那一张没遮拦的快嘴,还有什么不肯讲?

她当时便从石南枝和盛畹结婚起,一直扯到盛畹为浣青牵合姻缘止,一篇话足足说了两个时辰。

听得婉仪感伤赞叹,热泪交流。

宝莲却似另有肺腑,她不住的向璧人做眉使眼,表示她懂得比什么人都要清楚。

自这一天起,她每一次遇着璧人,总要来一番调笑,人多了也许还留他一分面子,隐约的讲几句俏皮话,做几个俏迷眼,送一阵俏皮笑也罢了。

假使没有什么人在场呢,那可很糟,她必定矫张作姿的挡住他,扯扯他的手,拍拍他的肩,或且乃至伸出指头儿,点向他额角、眉心、胸口上,媚声媚气的道:“哟!少爷,你又在想你的华姊姊了……你……你就瞒不了我……”

女人方寸里一颗玲珑七窍心就那么难讲,璧人原不是宝莲的爱人,盛畹更不是宝莲的情敌,但是,宝莲她偏有这一股醋劲儿,饶恕璧人不得,弄得璧人非常尴尬,只好躲避她,不敢和她相见。

然而屋里却还有一位玉屏姊姊,这位姊姊也总放他不过,经常的一味轻嘲浅谑。

他偶然的有所沉思、默想,这在屏姊姊眼光里,横竖与盛畹有关,那就必定要给他一下讽刺。

这当儿,浣青在旁,也必定淡淡的瞥他一眼,或且是冷冷地向他微笑!

她的微笑、她的回波会使他面红耳赤,啼笑皆非。

这样,玉屏和浣青姊儿俩也就会轻松了胸膈间一口酸气。

其实璧人未必时刻不忘盛畹,倒是她们不住的在撩拨他脑海里旧梦前尘,教他抛撇不得,因此越发搞得他局促寡欢,神情索寞,对于新婚,竟然味同嚼腊。

像这样的闺房肆虐,大约也还是过去、现在、或许未来的娘儿们可怕的无知错误,说来其实可笑!

□□□□□□□□十天的婚假,这在别人一定会觉得太短,可是在璧人却真的有点恨它太长。

一来闺房的肆意虐谑使他消受不了,二来豫王胸怀叵测也委实使他不能安居。

好容易挨到这天假满,他一早随班上朝销假,请训下来,立即赶往步军统衙门接印履新,当天下午便到宗人府谒见隆格亲王。

密谈之下,才晓得刺客林明果然暴毙禁中。而且隆格也知道潜匿京畿的稔匪很多,明说豫王行为不检,确有包藏容纵嫌疑。

隆格认为裕兴身属宗室至亲,谅无如何严重奸谋,假使嚣张其事,遽以出奏朝廷,未免操之太急。

然而假使不闻不问,一味任其滋蔓,万一有变,九门提督职责所在,皇上面前可是说不过去。

眼前唯有不动声色,防患未然,才算上策。

隆格这些话,可谓毫无着落,他一方面关顾着璧人,一方面却又暗存袒护裕兴私意。璧人深知他老人家左右为难,索性撇开裕兴,专问惩治稔匪办法?

这一问倒是问出许多办法来了。

说办法,璧人肚子里何曾没有?目的就在要由隆格口中讲出来,为的是以后若是发生棘手困难,不怕隆格不出头营救。

一篇长谈,老王爷痛快答应负责帮忙,勉励璧人放胆肃清潜匪,勿存顾忌。

璧人当时大喜称谢,告辞走了。

璧人,决心不顾一切击败豫王。

说漂亮话呢,他是九门提督,人家当然要承认他负有戢弭奸宄的使命,其实他还不过为着华姑娘盛畹。

他十分明了盛畹是怎么样的一个女人,她能舍生拚死为夫复仇,难道还会忘记父亲含恨九泉?

然而豫王迥非赵岫云可比,赵岫云不过一员副将,他的势力和党羽已经使她束手无策,一个亲王她又有什么办法对付呢?

没有办法,她也决不罢手!

那未,她除了“冒险从事”四个字以外,还有什么疑问呢?

璧人想到这儿,所以不容他不着急于越俎代庖,动机就在于保全盛畹,这也可见他爱盛畹之深了!

璧人利用隆格亲王门墙势力,放足胆量下手办案。

他手边一个李麻子一个李大庆原都是流氓出身,对于匪类习惯嗜好上言语动作都非常熟悉。

他们俩补了捕头,终日在城外厮混。

好在都不是本地人,样子也不像那些做公的,因此谁也不知道他们的身份,不几天工夫居然和一些稔匪拉上交情,而且还查出了匪窟。

说匪窟却不过是个羊肉馆子,掌柜的叫杨超,算是潜京的匪首。

这人出落得一表人材,浑身武艺,年纪也只有三十来岁。

先是李麻子前去投奔他,直说是太湖逃匪,货真价实,杨超自然相信不疑。

接着李大庆乔扮关外马阪子,也就入了伙儿。

一天夜里,全伙匪徒四十八人大集合,举行宴会。

步军统领衙门出动马步捕弁五十员名,包围羊肉馆,实行逮捕。杨超率众死战,李大庆李麻子也身受重伤,几乎送了命。

狮子搏兔,璧人忽然亲临,施展空手入白刃绝艺,掌劈指戮格杀匪徒十一人,使用擒拿破杨超锁骨法,余贼慑服,帖耳就缚。

璧人乘夜驰谒隆格,隆格起个五更深早进官面奏皇上。等到豫王裕兴接获这个惊人消息时,璧人就已奉到嘉勉的上谕了。

豫王眼见事机紧迫,深恐措手不及着了道儿,一边密托宫里静妃在皇上面前设法弥缝掩饰,一边交使谆王瑞王向宗人府方面努力斡旋,并求隆格顾念宗室面皮,讽示璧人稍留余地。一切安排妥当,他就还是一个没事人儿。

他具个请假游历的折子,交由隆格转奏朝廷,就带着一班得力鹰狗爪牙,飘然置身局外,迳往泰山观日去了。

豫王离京之后,璧人经过隆格许可,着手穷治匪狱,在押匪徒三十六人,一律奉旨正法就戳。

这一下震动了整个京都,大家都知道现任的九门提督潘龙弼,是个实心强干的官儿,而且还都说匪徒杨超凶猛无敌,潘大人居然亲手擒来,可谓英雄盖世。

好事的青年们对于打斗新闻,总喜欢添加枝叶,描绘个穷形尽致。

因此璧人便成了官场特殊人物,勇名雀起,妇孺皆知,在这种情形之下,却的确镇住了许多奸宄行动。

但其中璧人却也不免有个枉法措施,那天就捕的匪徒一共三十七人,正法市郊的可只有三十六人,还有一个人那儿去呢?

原来璧人把他藏在铁狮子胡同盛畹所买的新房子地窖里,密派李大庆看管他。

这个人姓德叫德化,年纪四十七岁,正白旗人,二十五年前他恰在黑龙江华总镇良谟帐下当一名马甲,隶属捷胜营管带。

这捷胜营的兵全都在旗,当时哗变的也就是这一营的一小部份,德化算是这一小部份的一份子。

到底华良谟如何克扣粮饷引起事变而至于身受国法,德化详知一切情形。据他的口供,华总镇家藏十把历代名人字画好扇子,这些扇子大约也总是无价之宝哪!华总镇爱护珍视,等同性命。

豫王爷早有所闻,未能一见。

豫王在黑龙江有两家银号,那年他来黑龙江住闲,没事便记起了那些好扇子,写信向华总镇请借观赏,借来了就不肯交回。

华总镇屡索不还,他本来性如烈火,竟把豫王当众抢白一顿。

豫王却说一时忘记,第二天把扇子完璧归赵,同时又要回了他的原封借信,冤仇就这结下了。

华总镇幕下有个师爷叫苗信,这个人很会巴结豫王爷,由他设计布局,请豫王拿出一千两银子,运动捷胜营里五十个旗丁倡乱军中。

苗信乘机偷了他的同事程知敏程师爷保管的粮饷册籍,尽付一炬。

捷胜营旗兵哗变,潜逃者百余人。

程知敏畏罪自杀,于是华良谟的罪状完全成立。

豫王密函穆相告发,华总镇奉旨革职解京……

璧人无意中得此口供,如获异宝,一面将德化囚禁地窖,留作以后人证之备,一面把口供呈阅潘桂芳。

桂芳舐犊情深,不忍义儿为人受累,父子之间,颇有龃龉,因此也就瞒不了玉屏浣青姊妹俩。

浣青还不过责难有加,玉屏陶醉虚荣,心安意足,总怕璧人不敌豫王,弄出滔天大祸,极口攻诽。

她们俩整日噪舌,搅得璧人非常难过,忍无可忍了。

这天下午他由衙门出来,忽然跑去马大人胡同找菊人诉苦。

菊人偶沾小恙,倚枕呻吟,听得门外鸣锣喝道,心疑璧人枉顾,匆忙下地,赶到粉台边掠发盥手,璧人就已经摇颤着头上花翎进来了。

菊人翻身,含笑相迎,抖着一手水花儿,指点着道:“干嘛穿着官服来呢?不能多耽搁一会儿吗?”

璧人作揖陪笑道:“我倒很想打搅嫂子一顿晚饭,老太太好么?两位哥哥呢?”

菊人一边扯擦手布擦手,一边望着他,笑道:“你这狮子补服唬吓人,升起来吧,带了便衣没有?”

璧人道:“带来了。”

菊人的大丫头红叶恰好端茶在手,听了这句话,便轻轻的叫道:“张妈,请你找大人的跟班,把包袱要来。”

这里菊人却早笑着过去把人家头上大帽子摘下来,双手捧着给架在窗抬上帽筒上去。

璧人这边待要解开袍褂,那边菊人缓步又来帮忙。

璧人往后退了退,笑道:“那可当不起……让我自己来。”

菊人道:“哟,你跟我闹客……”

一句话没讲完,蓦地弯着腰拿左手背挡住嘴呛了一阵!

璧人吃一惊,紧挨近她很担心似的问:“您……您怎么啦?”

菊人不答话,右手猛的搭到璧入左腕上,慢慢的竖直脊梁,定了一会神,方才笑道:“不要大惊小怪,没有什么。”

璧人道:“这样干咳可不大好,您真该休息一下。”

这时大丫头红叶接进璧人的包袱,放在床上恰待打开,听见璧人这样讲,她霍地一捧手扭回头道:“姑老爷,您还不知道,又咯血好些天了。”

菊人抢着骂:“小鬼头,你再胡说……”

边骂边将手中抹过嘴的手帕搓成一团,远远地给扔到脸盆里去,一竟走到床前,伸手一推红叶胳膊,笑道。“你也上厨房去看看要不要添什么菜呀?”

红叶负气,一声不响,摇着背上一条漆黑的大发辫,转过床后去了。

菊人这里便去打开包袱一看,不禁叫起来道;“这带的是什么衣服呀?单褂子、夹袍,你就连一件棉袍子都没有吗?”

这一声叫,才算把怔在一边的潘大人叫醒了,他搭讪着说:“今天是我自己打的包袱,我就找不到棉袍子……”

就这样轻轻的一句话,菊人脸上竟会变了颜色,翻身坐床沿上,冷冷地间:“玉屏她干什么?这些事还要你自己动手?浣妹妹也不管吗?”

璧人很难为情的道:“本来,今天,我来有几句话告诉您,不想你身上不大好。”

菊人接着道:“你讲你的,别管我。我早知道你必有什么事。”

璧人强笑道:“也还没有什么,先让我看病好不好?”

“不,我还不是天天闹病,你又不是不晓得。”

“不过,今天气色的确不太好。”

菊人忽然眼眸儿一红,但她却把一双小脚收到床上去,挣扎着跪起来,笑着道:“过来,我替你取去朝珠,既然没带更衣,率性就穿光袍子好了。”

璧人看她已经跪在床沿上了,这就只得把背去朝着她,任她排布。就这一忽儿工夫,璧人的一颗心便有一阵温馨的感觉。

菊人取下朝珠,轻轻的给放在枕头边,坐下去,盘起腿儿说:“脱去褂子过来坐,老太太刚睡下,你两位哥哥逛西山去了,他们今天是赶不及回来的。”

璧人脱下补褂顺手掼在春-上,拖了一张短腿小方凳,面对着菊人坐下,皱着眉头说:“嫂子,你有病,哥哥还出门?”

“他管我的!我的病也实在讨人厌。”

“你是不是觉得很烦?晚上睡得着吗?常常发烧吗?”

菊人摆着手说:“你就不要问,请先讲你的事。”

璧人笑道:“那么我们交换条件,我把我要说的说了,你得让我诊病,把吐的痰给我看看,还要吃我的药。”

听说“痰”,菊人一双眼不由掠过枕畔。可是她立刻觉得露了破绽,一边急忙道:“可以的,一定。”

一边探身伸手床头,佯装做找什么东西的样子,扯了刚才看的那一本琵琶记,巧妙的盖住了她的那个光银的痰盒子。

这盒子里面就留着她新吐的两口带血丝儿的痰。

璧人怔怔的看住她,嘴里也就说不出话来。

菊人笑道:“你说,我的记性多坏,刚用过的会找不到!”

璧人叹口气道:“唉!嫂子,你找什么啊……”

菊人一转眼珠子,笑道:“该在收手帕那个抽屉里吧!谢谢你,那边上首花橱里,左边第三个抽屉,有个青花磁的罐子装着柿霜,替我拿一片来,带两条手帕。”

璧人摇摇头道:“你的记性并不怎么坏!”

说着,站了起来,走过去替她拈了一角柿霜,一手再拿了两方手帕,送到床前。

菊人伸两个指头接去柿霜往口里送,璧人的眼光却愣在左手两方手帕上面,那样子就几乎要滴下眼泪来了。

菊人霍地抢去手帕,反手扔到背后去,抖着声音说:“你发什么呆,旧帕子用脏了,染着胭脂的水渍儿。再做这样哭丧脸,我要光火的。坐下,讲你的话。”

璧人坐下,强忍住心里难过。

又沉默了一会工夫,这才断断续续的将如何跟豫王闹翻,如何引起闺房疑妒,后来玉屏如何一味热讽冷嘲,浣青如何冷淡相待,约略的一提。

接着就说他之所以放不过豫王,一来生性爱抱不平,决不能改,二来当然也因为可怜华盛畹饮恨飘零,三来盛畹是石南枝的唯一亲人,她的事不容他不管。

最后他说,玉屏讲话非常难听,浣青的态度尤其可怕,她们的猜忌使他畏家如虎,乃至不愿和她们相见。

他要求菊人把玉屏要回来服伺查老太太,并替他向浣青详细解释苦衷。

一篇话说得相当严重,差不多他是在尽情表示厌恶家庭。

听完他的话,菊人好像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她怔了好半晌,慢慢的撑定精神,亲切的叫一声:“璧人……”

沉痛地接着道:“我希望你能够谅解女人。女人诚然多疑善妒,但疑是善念,妒是美德,闺房之间如有所疑,那也是做丈夫的必有可疑之处,致使她心神不安,言语失检,然而这正是亲切关心的表现。

妒是专爱的露骨表示,假使她对丈夫有不忠实的行动,那么她心眼里就必定不会有好的遗留。

夫妇是双方交互维持恩爱的,如果她绝对是个坚贞的妻子,自然她不愿意丈夫另有所爱,这种极公平的人情,你以为她不对吗?我所以说妒是美德。”

菊人喘了喘气,又接着说:“再告诉你,女人有个极普通的毛病,这毛病大约也还是妒,不过对象总必是她所欢喜的。

比方说,像我与你这样的感情,你若是在我面前放纵的赞美任何一个女人,也许会使我觉得不愉快。假使你再对她有什么过份的报效,而同时忽略了对我的态度,那我简直就会恨你。

女人的妒念,有很多的地方是没有理由的。可是你必须晓得,我至少是欢喜你的,所以我的妒念恰正是对你亲善的启示。

总而言之,女人的妒念是可避免的,问题却在因妒而形成的动态。上等女人她不屑于哭、饿、上吊三个法门,她唯一的报复工具便是给男人以冷淡。中等的加以讽刺,再往下说,也还有许多不择手段的,那就不必说了。

浣妹妹是个心眼颇狭的女性,当初她钟情南枝,后来发觉南枝爱上了盛畹,她竟能断然的一脚踏碎爱苗,自愿殉情一死。

其实那时候她如果肯不动声色,吾行吾素,暗里与盛畹尽管逐鹿,南枝究竟先爱上了她,我以为失败的恐怕还是盛畹。可怜一个妒字,害得九死一生。但是,她最后离开杭州的一霎,那并不把盛畹视为仇敌,更无所恨于南枝。

这是她人格伟大地方,也就是充份暴露她爱南枝的程度,实在超越过爱她自己的生命。然而她当时是怎么样的给南枝以表面上的冷淡、虐待……

我的话讲到这里,你应该会明白一点吧?现在因为你对盛畹的过份卖力气,致使浣妹妹重燃起妒的火焰,这是她不能掩饰的本性,她的冷淡却是本能的报复工具。而这种报复也正是她心坎里真爱的奔流。

她爱你不下南枝,可怕的是情形不同,立场迥异,假定你果然不能谅解她,无疑的必至迫使她重演前度悲剧,你能相信她还会再活下去吗?你究竟也能与南枝一样有脸子和盛畹结合吗?”

菊人一篇话说到这儿,慢慢的收住话脚,偷眼看璧人满脸通红,鬓发之间沁沁冒汗,那样子实在难堪。

菊人看着,心里好生不忍,这便又说道:“璧人,你以为我的话太刻毒吗?其实我说的绝对是实话。虽然,浣妹妹的作风必须铲除,我负责纠正她的错误。

至于玉屏,她原是老太太派她过去伺候你的,你要撵她回来,那就必须通过老太太。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此事恐怕打不通……”

说着,不禁嫣然笑了。

她这一笑,璧人是怎么都不能明白,他就只能怔怔地瞅看她也笑!

恰在这时候,红叶送进来一只很好看的小茶壶递给菊人。

璧人搭讪着问道:“还喝绿茶?”

红叶斗紧一对长眉毛回说:“不是绿茶,是玫瑰花。今天话说得太多了,等一下又得闹喉咙发燥。”

菊人抢着道:“你又多说,看看老太太醒来没有,回一声姑老爷候了大半天啦!”

红叶看了璧人一眼,就又摇着她的大辫子走了。

璧人站起来说道:“我还是换夹袍子穿吧,淌了一身汗……”

菊人笑着:“我的一席话,大约可愈头风,又何怪你汗流浃背呢!”

璧人一边解带宽衣,卸下浑身披褂,一边苦笑着道:“一个人为什么一定要当官,只要看这身零碎,也尽够你头痛了。”

菊人道:“好好的排着别揉皱了,等我来整理。快换上夹袍子吧!你不瞧我还穿看小毛呢!”

说着,把小茶壶放在床柜子上面,伸手床头包袱里扯出一件天蓝色缎儿面的夹袍扔给了他。

她也就跟着带了包袱,下地来了。

璧人穿上夹袍子,负着一双手,站在菊人背后,看她倚在春-边接叠他的行头。

这时候查老太太扶在红叶肩头上进来了,璧人急忙向前迎着请安。

老太太满面堆笑道:“哟!姑老爷,我听说你来了好半天呢。少奶也不教人喊我一声,真对不起。”

璧人笑道:“姑妈太客气了,这几天也实在忙,我就少来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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