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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七宝太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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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熹十年的春天来的特别早,才二月里的天气就让人暖洋洋地浑不着力,往年柳树才抽芽的时候,御花园里就已经遍地花开,尤其是那片梅林,争相怒放,香雪无垠。

七宝太监佝偻着腰,低头从中走过,心中在暗自感激苍天对他的厚赐,他知道,这已是他最后一个春天了,刚过去的那个严冬使他每日辗转难眠,不但膝腿整日酸痛,连他暗运内力时,右肋下也会隐隐鼓涨,进而浑身血脉不畅,让他烦厌欲呕。他想他是老了,六十三岁的人了,说什么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当差,现在能不管的事就尽量少管,但只有清风拂过他身体的时候,他却总突然想放声高歌,心中的欢畅充斥在他每条血管里,连脸上也会迸出少有的年轻人的光彩来。他不由伸手入怀,默默抚摸着那管细小的洞箫,压抑着想取出来高奏一曲的冲动。

师傅,小心,身边的小太监见他一个踉跄,急忙扶了他一把。

不妨事,七宝太监舒了口气,康健哪,去前面瞧瞧,太后是不是已经用完酒了?

是。

康健是七宝太监最小的弟子,年纪才十七八,七宝太监上了岁数之后心肠总比年轻时软些,对这个弟子也就格外爱惜,所以一直留在身边不让他去主子跟前伺候,如今望着他飞扬雀跃的背影,才有些后悔没有管教的更严厉些,总比让他日后吃苦强。

才拐了一个弯就见到梅亭那边随侍如云,太后正带着皇后和谆、谊二妃赏梅,筑在假山顶端的木亭中彩衣婆娑,香风挟着妃子们细柔的笑语吹散,一条杏色的人影从山石间从容飘下,师傅,前面迎来的是七宝太监的大弟子吉祥,向七宝太监请了个安,道:师傅您老人家安泰,太后传您上去回话。

是。七宝太监道,你也在这里?皇上也来了吗?

吉祥随侍在皇帝身边已有四年了,因为办事老成周详,一直没出过岔子,才二十八岁已升至御前从五品的尚宝领事太监,这在宫里也是少有的异数了。

皇上才刚从西郊回来,因为过来请安,也就坐下饮了两杯酒。

如此正好,七宝太监理了理宫衣,掸掸拂尘,拾级上了梅亭。

给太后主子,皇上,皇后,两位娘娘请安。

两位年轻的妃子立即停止了谈笑,只听见太后笑道:平身平身,吉祥说你有要紧事要回,难为你这么老远还过来伺候。

太后的声音清澈,犹如冬日下的海水般深沉平静,七宝太监抬头正好可以看见她明亮的眼睛,正如多年来一样令他微微沉醉,奴才近来也不常在主子跟前伺候,每日里只能祝祷各位主子安泰吉祥,人老了之后,想在主子跟前伺候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太后微微叹了口气:如此说来,七宝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该歇着时就让徒弟们办事,你教的七个徒弟一个赛一个的,你也可以少操心。

是,太后夸奖他们是他们的福气,奴才是不中用了,这两年一直白吃宫里的粮饷心有不安,今儿个向太后主子讨情,放奴才回乡下去,出来五十多年,岁数大了就想回去瞧瞧。

太后沉默了片刻,对周围的妃子笑道:你们听听他说的话,好似宫里养不起他了,七宝。

是。

哀家看你这两年的差也当得很好,你这针工局大采办的眼光,哪里是年轻人比得上的?

太后主子有所不知,奴才年岁已大,哪里还分得清时下衣裳的美丑,这两年的差事都是奴才徒弟办的,听太后主子夸奖,奴才就可以放心了。

太后若有所思地望着身上轻若无物的夹衫,问道:是那个徒弟呀?

一个是驱恶,一个是辟邪。

你这采办的差事打算交给谁呢?

驱恶稳重些。

不准。这一句话说得异常尖刻,周围的人都吓了一大跳,皇后和两位妃子连脸色也变了,太后自己也有所觉,于是道:针工局织物采办要的是眼光。

是,七宝太监很自然地接道,辟邪的格调是高些。

那就辟邪吧。太后缓缓道,你的小徒弟康健哀家很喜欢,你一走就叫他到慈宁宫当差。

是,谢主子恩典。

宫中采办历来和户部打交道,交接完了,让辟邪去皇上那儿谢恩。

是。七宝向皇帝叩头,谢皇上恩典。

皇帝心不在焉地道:免了。

庆熹十年春天的清风微拂过他的脸颊,带来甜美的梅花芬芳,皇帝皱着入鬓的飞眉眯起双眼望着湛蓝的天空发呆,自己也没料到此刻正是他波澜壮阔一生的开端。

七宝太监有时会想到将来,六十三岁的人,很难说有什么将来了,只是当他望着身边的两个弟子时,他就会想到身后的这片宫阙中将会有什么样的惊涛骇浪。在宫中浸淫了五十八年,自然会看的透彻些。尤其是想到那粒小小的火种竟是自己用了九年的时间悄悄播下的,不由会微微地得意起来。

七宝太监在别亭歇了歇,吉祥替他把驴子拴在亭子的栏杆上,辟邪捧过水壶来,他慢慢喝了几口水,山坡上芳草连天,寂静无声,只有长风柔和地轻啸着绕梁而去。七宝太监从怀中摸出洞箫,放在唇边,洞箫里流出一串婉转的清音,他不禁呵呵笑了几声,长身而起,大步踱到别亭之外,使劲呼吸着春天的气息,又举起洞箫,凝了凝神,忽而纵情吹奏,灿烂的音色如同山涧飞流直下,绕山而行,箫声和着长风疾驰而去,似远远传来的寂寞长笑。七宝太监放下洞箫,伸开双臂,迎风大笑,有人十年磨一剑,我今日可称得上十年奏一曲了,当真大畅人心,大畅人心。他一扫平日恭谨的神色,眉宇间英气飞扬,颇见侠气,犹如藏了几十年的利刃陡然出鞘,照人双目。他突然回头道:走了!

师傅,吉祥急忙迎上前去,您老人家往哪里去?回寒州么?

七宝太监停住脚步,微笑道:回什么寒州!他转身望了望山下一片灿烂的宫院,道:我是个宦官而已,离开了那片宫廷就什么也不是,大千世界茫茫无垠,却无我容身之地,你们也是一样,他望着两个弟子道,纵然你们日后必定翻云覆雨,甚至只手遮天,但只要离开了它,就像我今日一样,无处可去。

辟邪走上来道:师傅。

七宝太监微笑抚摸着他柔软的黑发,柔声道:你要好自为之。

是,师傅保重。

七宝太监解开驴子,倒背手牵着,迤逦而去,吉祥和辟邪跪倒在地,向着他的背影默默叩了个头。长风当空,隐约还带来七宝太监的笑声似的。

※※※※※

皇帝抚弄着手中的白子,心中颇为踌躇,眼看角上的一条巨龙已成困兽之争,与中上腹的一片活棋之间只有几粒孤子,当真跳也不是,连也不是,思来想去,不禁恼怒,难不成今天又让你赢了去?皇帝白了对面的成亲王一眼,把棋子往棋匣里一掷,成亲王嘿嘿一笑,摇了摇手中的折扇,道:皇上又累了,要不今天就点到为止。皇帝瞪了瞪这个比自己还小着两岁的同胞兄弟,才要开口,就听见吉祥疾步走到帘子外禀道:乞禀万岁爷,新任针工局采办,辟邪前来谢恩。

皇帝正在尴尬之时,由他一打岔不禁觉得神清气爽,于是道:叫他进来。

成亲王不由赞道:好个奴才,当真来的是时候,如果不是太后给皇上的,臣还真想要他回去,在王府里当差。

放在你那里当真大材小用了,皇帝道,你的王府里容不下这等人物。

门外一阵轻盈的脚步,一个身量瘦小着青色宫服的年轻太监由吉祥领着低头走进来,在帘外跪下叩头道:奴婢辟邪谢主隆恩,皇上万福金安。

皇帝只觉他行礼之时体态优雅,口齿清澈大方,不觉已有几分喜欢,道:起来吧。

是。辟邪站起身,垂手站在外边,皇帝命人挑起帘子,进来回话。

辟邪往里紧走几步,慢慢抬起头来。皇帝不禁倒抽一口冷气,更听得身边的成亲王不由地啊了一声,只觉眼前的少年清爽异常,一张雪白的面庞上不带丝毫杂色,在柔和的阳光下,竟如寒冰般微微透明,更衬得一双飞目神光流动,不可方物,目光流转间,仿若冰河破堤而出,寒意浸肤,令人不可平视。

皇帝不由向他招招手,他更走近了些,皇帝仔细再打量他,见他大约十八九岁年纪,远不像其他太监那样有些发胖,体格甚为清健,一举一动虽然恭谨,却颇带洒脱之意。

你叫辟邪?

是。

老家在哪儿?

奴婢是京城人氏。

喔,这倒不多见。皇帝道,进宫几年了?

奴婢进宫晚,才九年。

你师傅很器重你。

是师傅的错爱,各位主子的抬举。

你这个差事不好当,皇帝笑道,针工局和内织染局历来和宫里各个主子打交道,太后品位素来不俗,现在的年轻女主子们也不好伺候,你师傅身兼两局掌印太监,一直犹得太后器重,你也当好自为之,尤其是财务上要小心。

是,谨遵圣命。

吉祥在一边笑道:这两年师傅的身体不好,诸事均由奴婢这个师弟打理,还算得体。

皇帝道:那就不容易了,小小年纪,做事倒是周详。

辟邪道:奴婢师傅曾经言道,处事皆如弈棋,每一步均需料到后事如何,方能妥当。

嗬,成亲王摇着扇子道,七宝太监还会下棋?

是,师傅极擅此道。

皇帝突然问:棋艺之道,你也会么?

奴婢师兄弟几个皆略知一二。

吉祥道:其中辟邪的棋艺最精。

皇帝往棋盘上一指,笑道:这倒要考考你,你看朕下一步该如何?

辟邪望棋盘上迅速掠了一眼,道:皇上胜局已定,奴婢岂敢妄言。

成亲王一声失笑,道:不妨,你且过来瞧。

皇帝早知大势已去,听他此言,颇为诧异,道:你倒说说看。

辟邪道:角上这条长龙即将脱困,与中腹成合围之势,成亲王边上这片黑子只怕有险。

皇帝笑道:这条龙如何脱困?你下给朕看看。

奴婢不敢。

不碍事,成亲王急忙道,皇上的旨意。

辟邪见皇帝点了点头,才捡了一粒白子,往棋盘中一落,原来是小飞,那条长龙立时颇具破云而去之态。成亲王仔细一看,不由皱起眉,合拢折扇,凝神思索。

皇帝很是高兴,笑道:好棋。

辟邪垂首道:奴婢僭越有罪。

哪里话,你把自称京城第一高手的成亲王都唬住了,给朕长了脸,哈哈。

辟邪这才璀然一笑,原本微有寒意的双目顿时令人不觉有春风拂面之意,谢皇上夸奖。

皇帝点头道:好生当差,别给你师傅丢脸。

万岁爷,奉笔太监如意进来禀道,太傅刘远在乾清宫外请见。

皇帝与成亲王都一怔,众内监顿时敛气屏声,侧殿里一片死寂。皇帝脸色难看,半晌才道:吉祥去请太傅,朕在书房见他。又对成亲王道:你在这里等我。

才说着,就见吉祥一脸尴尬进来道:回万岁爷,刘远回道:因有紧急事宜,不在御书房候驾了。刘远此刻就在殿外请见。

成亲王望着皇帝,皇帝吸了口气,点点头,反而平静地道:那就在这里见。成亲王也无须回避。

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响,身宽体胖的刘远疾步进来,在皇帝脚下跪倒行礼。

太傅请起,皇帝对这位顾命大臣相当客气,什么事要急着奏?

皇上有多少天没有钦理朝政了?刘远的声音十分响亮,目光如炬,直射在吉祥、如意和辟邪等内臣身上,皇上每日里只知与亲王下棋射猎,还找了这些妖艳惑众的宦官天天随驾,如此荒废朝政,百官必将怨声载道,皇上请将这些宦官治罪,专心朝政。

太傅,这几个内臣不过是陪朕下棋,何罪之有?听太傅的话随便杀人,以后还有谁敢在主子身边伺候?再者,这几个内臣一向行事稳重,是太后亲自调拨到乾清宫的,太傅即使不相信朕,也该相信太后才是。

这句话已经说的很重了,刘远只得道:臣不敢,但说到太后,臣有一言如今匈奴南下,又有苗人作乱,但国库空虚,大军粮饷不足,难以征讨。但是,太后外戚共有亲王四位,空占藩地,不缴税银,又仗着太后

住口!皇帝将他喝住,刘卿,纵然你是先帝钦命的顾命大臣,也不应在朕面前挑拨朕和太后母子反目,更何况四位亲王甘愿镇守蛮夷之地,于国于朕都有极大的苦劳,你在此信口诬蔑,是何用意?

皇上,老臣一片忠心,只指望皇上亲理朝政,福泽天下,皇上信不过老臣,老臣只有以死相谏了。

你几十岁的人了,怎么这么不懂事?动不动以死相逼,人人都象你这样,让朕这个皇帝怎么当?皇帝气得发抖,道,叫侍卫把他架出宫去,在家反省。

刘远的哭叫声仍不绝于耳,皇帝怒道:老匹夫,当真扫兴!一拂袖往里去了。

※※※※※

刘远的府第筑在天德大路西,太傅府邸,书香四溢,在刘远的书房对面更有一院桃花,正值三月当季,夜风过处,落英缤纷,悉悉洒落在书房外的台阶上。

刘远这老儿倒会享福,贺天庆嘴里嗤地一笑,整整脸上缚的黑纱,抽出腰中的单刀。

同行四人纷纷蒙上脸,各拔兵刃,随他轻轻跃过墙头,时值夜半,刘府家丁佣人都已安睡,四下里寂静无声,只有书房内还透出明亮的灯光来,想是刘远仍在写奏折。

贺天庆压低声音向众人道:杀!

冯茂点头越众而出,当先抢到书房前,刚想一脚把门踹开,却突然觉得手背一痛,寒意刺骨,手中的刀把持不住,嘡地落在地上。

什么人?书房内传来刘远的喝声。

夤夜拜访,多有失礼,书房一边转出两个人来,不巧赶上太傅爷府上唱戏,不知这是哪一出啊?说话的人高大强健,语气文雅,问的是刘远,却冷冰冰地一眼扫在几个刺客身上。

贺天庆抬头望向来的两个人,只见两人脸上各戴了一只狰狞的铜面具,那大汉腰间悬剑,抬手拦住正从屋里走出来的刘远,道:太傅爷赏花不急于这一时,待我打发了这五个胆大妄为的小贼再说。

贺天庆冷笑道:我们兄弟几个干这刀头舔血的买卖多年,凭你能把我们怎么样?

黄诞接口道:正是,把他们一起打发。

钱越、张出紧随其后,三人急舞兵刃直扑书房门前的刘远。蒙面大汉朗声一笑,左手食指轻轻一弹,腰间长剑呛然脱鞘而出,疾射黄诞面门,黄诞大惊失色,一个铁板桥向后一倒,寒风扑面,堪堪避过,才要起身,眼前黑影一闪那大汉来势竟比飞剑更快,从他头顶掠过,抄住长剑,在空中轻轻巧巧转了个身,一剑挟风雷之势,分取三人后心。

小心!贺天庆大叫一声,挥刀劈向那大汉后背。那大汉身法远比贺天庆的刀法快,不理身后的刀风,身子向下一沉,人如巨鹰掠食般杀入黄诞等三人的阵团,手腕微转,嗤嗤两声,钱越和张出二人均觉头顶一凉,那大汉已将两人束法的头巾挑走,还百忙之中踢了黄诞一脚。这一脚好不凌厉,黄诞的身子腾空而起,直挺挺向贺天庆的刀尖撞去,贺天庆大惊失色,急忙收刀,却无法阻住黄诞的来势,两人撞在一处,滚做一团。

听得刘远大叫道:来人,来人。

贺天庆低声道:好扎手的点子,不拼命的话,没法回去交差。

冯茂却道:大哥,只怕我这只手已经废了。

贺天庆闻言吃了一惊,只见冯茂满头冷汗地忍痛,右手软绵绵地垂着,手掌的骨骼似乎节节寸断。贺天庆不由大怒,从腰间攒出一只强弩,打出两支弩箭,直射廊下的刘远。事出突然,弩箭来势又急,那大汉距刘远尚有十步开外,救之不及,刘远身边的另一个铜面人身材纤弱,一直背着手站着,不似有武功的样子。

得手了!贺天庆心中一喜。

那铜面人却向前踏上一步,从袖中伸出一只比花瓣还剔透的手,在两枚箭尖上轻轻弹了弹,弩箭去势一挫,一声尖啸,迅雷不及掩耳地向贺天庆倒射回来,贺天庆甚至未及有闪避之意,头顶一痛,两支弩箭噗地插在他的发髻上。

那铜面人仍旧倒背着手站着,仿佛从未动过。在五个侍卫眼里,他的出手稍纵即逝,就象月华下的一片幻影。

一片家丁的喧哗声透入院中。那大汉冷笑道:我家主子爷慈悲,没要了你的命,你们还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滚!

五人早已魂飞魄散,此时闻言如蒙大赦,一溜烟翻墙而遁。

那大汉向铜面人笑道:这几个小子轻身功夫倒颇有长进,以后可要留神他们些。

刘远急道:那五个江洋大盗若不拿住,今后还会害人。

铜面人在面具下仍发出清澈的笑声:那五个大内侍卫世家子弟出身,年俸优厚,若非身负上命,也不会来做这种勾当。

他们是宫里的侍卫?刘远脸色顿时煞白。

家丁的脚步声已进了院子,铜面人道:我有要事和太傅相商,闲杂人等见了,多有不便。说着和那大汉抄起冯茂失落的单刀,迅速退入房中。

老爷可安好?家丁们慌忙赶来,一齐问安。

我没事,刘远听了铜面人的话心神震撼,嘴唇仍在颤抖,都下去,让我清静些。也不理会众人惊愕的神色,进屋掩上门。

铜面人点头对刘远道:刘太傅,我等来的鲁莽,事出有因,万请见谅。

二位是

那铜面人却不理会刘远的问话,随便拣了张椅子坐了,大汉只在他身后站着,一望便知有主仆之分。铜面人笑道:太傅这么多年,急性子还是没改。性格耿直是好的,但若招致杀身之祸,恐怕

刘远道:老朽一片忠心耿耿,能为皇上死,死得其所,死而无憾。

那大汉失声一笑,道:主子爷,我早就说刘太傅冥顽不灵,已无可救药,难为主子爷今晚亲自走这一趟,除了救他一命外,却是无功而返,与其每日让他在皇帝面前吵闹,倒不如让太后先要了他的老命。

你说什么?刘远须眉倒竖,对那大汉怒目而视。

房间里突然充满了清凉的笑声,铜面人道:手下人说话多有得罪,太傅息怒。

刘远道:二位究竟是什么人?什么用意?

若不如实向告,太傅恐会见怪,铜面人笑道,在下在家行九,姓颜。

刘远突然跌坐在椅子中,全身的肥肉在剧烈地颤抖着,望着铜面人的眼神竟然死灰般涣散开,象诅咒般的名字,慢慢一字字从他嘴唇中吐出来:阎、阎王爷

※※※※※

次日午后,成亲王在乾清宫外请见,一会儿就有当差的太监出来传旨道:皇上口谕,请成亲王紫南苑候驾陪射。

成亲王领旨道:是。皇上怎么想起射箭来了?

先帝有十一位皇子,八位公主,太后为妃时,对两个儿子管教森严,很少容得他们和其他皇子交往过密,说到玩伴,自小到大就是他二人而已。皇帝和成亲王年幼时就嗜弈棋,但皇帝棋力稍逊,自小起便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已经连输了十几年,及至登基,成亲王也是一如既往,不曾有过半子相让,皇帝好胜心极强,像这样前日惨败,次日不找回场子的事,从所未有。

皇帝穿着一件新做的紫色箭袖夹衫,神采飞扬地领着人进了紫南苑宫里已换了春衣成亲王见这件夹衫裁的甚窄,倒衬得皇帝肩宽腰细,一派英武。

原来皇上在试新衣裳。

皇帝笑道:母后说宫里的衣裳一贯宽大,年轻人穿了不免显得颓唐,今年针工局就改了样子。母后还说,如果你喜欢,叫针工局一样做给你。说着戴了扳指,接过吉祥奉来的弓箭,拉开就射,一箭正中红心,跟的二三十个太监一个劲轰然叫好。

成亲王苦笑道:骑射这种事,臣从小就不如皇上,穿了新衣裳一样还是甘拜下风,何苦花枝招展地丢人现眼。

皇帝道:今天有件新鲜事,太傅刘远上折子称病,要在家休养,他吏部尚书的差事还兼着,叫他的学生蔡思齐代管。

定是昨日皇上将他训斥了,他自己要在家里思过。如此一来,皇上倒可耳根清静一阵。

皇帝微微冷笑:耳根清静么,倒也不一定是件好事。

成亲王微微一震,射出去的箭立时失了准头,脱靶倒也罢了,竟往一堆内监的人丛中飞去,吓得那些小太监抱头鼠窜。皇帝身边的太监见惯了这种情景,都一本正经地视若无睹,只有皇帝拍拍成亲王的肩膀道:到今天我对你的弓法实在是忍无可忍,你骑射的老师是谁,我替你革了他的职,问他误人子弟之罪。

那倒也不必让皇上为难,成亲王笑道,臣的老师虽说不是兵部的上将,却是母后亲信的侍卫统领,母后现正在慈宁宫问他的话,皇上今日饶了他也罢。

※※※※※

失手了?太后一皱眉,放下茶盏,难怪今日朝中风平浪静,还有刘远的折子递上来。

臣有负太后懿旨,罪该万死。贺冶年连连叩首。

太后微笑道:什么懿旨,不过是件小小的闲差,贺卿不要当真。

是,是。

不过你办事一向老成,这次失手,其中定有蹊跷。

太后主子圣明。臣手下的人回来禀报道,在刘府里遇上两个高手,其中一个以一敌五不落下风,另一个更是会施邪法,向他射去的箭竟能倒射回来,臣派去的人实在不是他们的对手,有一人右手被废,能全身而退已是万幸。

太后微一沉思,转头望向身边的女官洪司言,道:你有没有觉得听起来象一个人?

洪司言变色道:难不成七宝太监还在京城?

这万万不会,贺冶年道,臣已奉太后懿旨派人紧盯着他,昨天的回报说他现在青州,病倒在客栈里。

太后道:七宝即便还在京中也不会与哀家作对。转而向贺冶年道,贺卿,你且抚恤受伤的侍卫,既然一击不中,也不必死缠烂打了,跪安吧。

太后见贺冶年行礼退出后,才问洪司言道:你觉得如何?

太后若放任刘远那老儿,只怕他会惹出事来。

这倒不怕,太后指指几案上的一堆奏折,道,他学的乖巧了,今天上折子称病,总算能让人太平一阵。

放在朝中总是心腹大患,要不找个借口

原先的三个顾命大臣已经杀了两个,刘远在朝中学生同党甚多,就怕他们事后蛊惑人心,煽动皇帝与我做对,此时万万不能再明着动他。他的女儿嫁在九门提督袁家,原本想他被强盗刺死,袁迅京城戍备不力,自然脱不了干系,再让贺冶年接任九门提督一职,朝中自然没有刘远吵闹,宫门外也变作是我自己人,如此一石二鸟,自可将刘远一党连根拔起,想不到竟有人插手,如今只恐袁迅已在天德大道加强戒备,再派刺客,不但不能得手,只怕还会泄露身份。

不知那两个横插一脚的人物又是谁。武功既然高,为何不将刺客拿住审问?

太后笑道:还用审问么?那两个人肯定一早知道是宫中的侍卫,怕撕破大家的脸面,故意放他们回来的。

这倒不错,刘远若非知道是宫里的刺客,以他的性格怎会托病赖在家里?

太后叹了口气:刘远的人是好的,政见也不错,只是不该逼得皇帝太急,如今缓一缓,对大家都有好处。

洪司言道:说这话太后主子也许会生气,不过,主子娘家几位王爷也实在过分,皇上小主子的脾气若象太后,迟早会出大事。

太后道:你说的不错,到时玉石俱焚,让他们后悔去吧。

※※※※※

这日就有针工局的人来为成亲王剪春衣,成亲王本不喜欢理睬这种事,但听人回道为首的是采办太监辟邪,便一迭声着人去叫。成亲王素有洁癖,不喜欢别人在身上摆弄,今天倒是笑嘻嘻等到两个内监量完尺寸,才对辟邪道:我知道你棋力高强,既然来了,不如陪我下一盘棋。

王府的师爷在花园里摆了棋盘,在一旁陪看。

坐。成亲王笑道。

奴婢僭越了。辟邪行了礼。

辟邪提黑子以三连星起势,成亲王也用习惯的三连星应对,却见辟邪落子的手指晶莹剔透,在春日下散发着丝丝凉意,不由一怔,转而望着他的脸,见他容色淡静,微微含笑,心中不由一荡。

王爷。辟邪见他走神,不由提醒一句。

啊,对。成亲王这才接着落子。

几十手下来,辟邪的棋路中规中矩,但成亲王总觉任自己翻腾变化,对手的棋力却犹如浩然烟海,从容应对,不动声色。一局下来,两人竟是和局。

成亲王笑道:我知道你不好意思赢我,这棋再下,我不过徒然丢丑。

辟邪起身行礼道:王爷过谦。

棋是不下了,成亲王突然牵住辟邪的手,柔声道,不如在这里陪我吃了饭再走。

成亲王的举动甚是突然暧昧,辟邪的神色却不见些微闪烁,笑意毫不动摇,只是慢慢将手抽回来,道:王爷厚赐,却之不恭。只是天色已晚,只怕宫里下匙,不敢再留。

成亲王无奈,令他跪安,见他远去之后才笑着问身边的赵师爷:如何?

冰清玉洁,绝色!赵师爷啧啧赞道,不过,学生劝王爷还是不要打他的主意好。

怎么?

这个人心智拔群,处事镇定,喜怒不形于色,决非善辈。

成亲王仍不肯死心,追问道:何以见得?

观棋知人罢了,赵师爷道,不是学生哄王爷高兴,王爷这等的天纵奇才,学生平生仅见,但适才观局,便知这个辟邪的狡慧

成亲王笑道:你这是在哄我高兴?你是想说他的智慧更远在我之上吧。

赵师爷陪笑道:王爷明鉴。且不说他有何大志,光是在这棋艺小道上的聪明就足以让人毛骨悚然了。

成亲王点头,面有忧色,叹了口气:只是不知这等人物如何能为我所用。一个吉祥颇有大将风度,如意又洒脱深刻,再加上这个辟邪七个徒弟当中至少有三四个必成大器,七宝太监当真了得。

之后连着一个多月,皇帝倒是不时召成亲王伴驾,却绝口不提弈棋,成亲王技痒难忍,但对手毕竟是师爷、食客,就算是京里的大臣,又怎敢赢他,纵然棋艺再高,也是唯唯诺诺,成亲王本来就难逢对手,此时更觉得自己胜之不武,很是扫兴。

这日皇帝终于着人来叫他陪弈。成亲王及至乾清宫侧殿,见靠窗的软榻的几案上已经摆了棋盘,一个青衣太监站着侍奉皇帝摆谱,如意在一旁陪看,于是笑道:皇上万福金安,原来最近有人当了臣的差事,臣是白来了。

你别饶舌,快进来。皇帝似乎很高兴。

如意等内监都抿嘴笑着向成亲王请了安。成亲王看着如意,道:如意在偷笑,一定是想替你主子万岁爷在背后算计我。

奴婢不敢。

成亲王望了侍弈的太监一眼,见他一张雪白淡定的脸上神色恭谨,却瞧不出喜怒。原来是辟邪,这可是宫里的高手,皇上的战况如何?

皇帝道:他又不敢赢我,找他下棋,胜之不武。

于我心有戚戚焉成亲王心里叹了口气。

内监们重设棋盘,再奉新茶。皇帝和成亲王仍用平日的起式布局,再下几手棋之后,成亲王就隐隐觉得不妙,皇帝今日的手段精妙,竟在招招克制自己的棋路,也不象平时那样喜欢与自己缠斗,一百多手下来,皇帝已大占上风,最后赢了三目半。皇帝今日得以雪耻,胸襟大畅,不由哈哈大笑。

原来皇上这一个多月来卧薪尝胆,想着了克敌制胜的法子,成亲王叹道,一定是辟邪这个奴才的坏点子,上个月还特地来打探臣的棋路。

如意在一边躬身赔笑道:王爷明察秋毫。

皇帝命人将棋子收了,道:咱们再下一局,我一样赢你。

成亲王笑道:这么下棋也没什么意思,不如臣和皇上赌个彩头。

好!皇帝不由兴致盎然,你打算赌什么?

倘若臣赢了皇上,皇上就把辟邪赏赐给臣。说着眼光瞟在辟邪身上。

如意等人均吃了一惊,面面相觑,辟邪神色间仍是悠然平静,不置可否。

皇帝却摇头道:不是我怕输给你,此事却是不可,就算他是个内监,怎么也是个人,怎能象件物什般送来送去。

此话一出,辟邪却身体微微震了一震,转头望着皇帝。

成亲王讨了个没趣,有些懊恼,气势上先输了,第二盘的结局自然不言而喻,最后不得不痛下决心,要回去好好想了对策再来翻本。

皇帝遣退众人,只留了辟邪。春日暖洋洋地斜射在窗棂上,清风拂柳,传来悦耳的沙沙声。皇帝若有所思地把玩着棋子,屋里只有令人适意的寂静。

你也看过了朕和成亲王过去的棋谱,自己也和他交过手,你觉得他的棋艺到底如何?

亲王的棋力极为高明,若说是京城第一的高手也不为过。

他真有这么厉害?

是。若非奴婢看过亲王过去的棋谱,要赢他也是不易。

那么你看朕和他的差距究竟在哪里?

辟邪笑了笑,皇上的棋和成亲王并无什么差距。所谓弈棋如弈人,皇上的棋大气磅礴,正如皇上本人有过人的魄力,成亲王擅缠斗劫杀,从前皇上不敌成亲王凌厉的攻势,是因皇上殊少过虑小节,皇上若有心细细剖析亲王的棋路,成亲王将来不会再是皇上的对手。

这怎么说?

魄力和决断,大多仰赖一个人天生的禀赋。谋略这一物,却可以后天补足。成亲王善谋略,皇上只仗天生的魄力多年来却能与亲王势均力敌,若有人再替皇上想几招克制他棋路的对策,皇上自然就大占上风了。

那个人就是你了。皇帝不由笑了。

辟邪老实不客气地道:正是。

皇帝只觉辟邪的一言一行与自己的脾气甚为投契,不禁胸怀欢畅。

却见辟邪的笑意突然变得意味深长,慢慢道:弈棋这种小道是如此,治国的大道也是如此。谋略,是为诡道,凡身居极位者,心胸光明,自己本身不会看重。历代天下的霸主,有几个是谋略上的天才?从来都是当机立断,知人善用者得天下。所以万岁爷必将是一代圣主。

皇帝一愣,转而笑道:你看了几本书,就在这里胡说,你才十几岁的人,懂什么?

辟邪微笑躬身道:是。

皇帝又俯首摆弄棋局,静了半晌,突然烦闷地将棋子掷在棋盘上,一副残局被搅得的七零八落。皇帝起身背着手踱了几步,冷笑道:知人善用?这一朝文武见了四个亲王,哪个不是唯唯诺诺,刘远这样的人整天嘴里说的是忠君报国,却只会在朕面前一味吵闹。纵然朕豪气干云,又能用谁?

辟邪弯腰捡起脚边的棋子,道:其实皇上身边一直都有大智大慧的人物。

哦?是谁?

奴婢的师傅就是一个。

七宝太监?

是,皇上是否知道奴婢的师傅为什么会叫七宝太监?

皇帝恢复了些平静,失笑道:那还不是因为收了你们七个徒弟?

皇上有所不知,奴婢师傅年轻时就精通琴棋书画骑剑射七样绝技,七宝太监的名字原是先帝所赐。

就算他样样精通,又怎能称得上是大智大慧?

人的精力本来有限,能多有涉猎的人大多天资聪慧,更不用说琴棋书画四技皆通。待到文武双全,自然是天纵奇才。奴婢的师傅一直随侍太后驾下,从前替太后办了不少事。

辟邪的话说得委婉,皇帝却知道自己母后受先帝宠爱十七年长盛不衰,其中必有缘故,先帝有十一位皇子,自己能登上皇位,定是当初母后和七宝太监大费周张之故。

你说得不错,但现在七宝太监已经不知所踪,不提他也罢。

辟邪却微笑道:大智大慧奴婢不敢说,但现在宫里能称得上阴谋家的倒颇有几个。

皇帝转回身,望着辟邪脸上的笑容,笑道:难不成你是其中的一个?

辟邪慢慢将手中一枚黑子放入棋盘,眼中神光四溢,寒意夺人双目,清清楚楚地道: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