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间
任天翔二人没有在帐外等待多久,就有小校将二人领到中军大帐。任天翔将任侠留在帐外,独自进账去见史朝义。就见史朝义居中而坐,正神情复杂地审视这安秀贞那面玉佩,听到小校通报,他头也不抬地问:“这玉佩……怎么会在你手上?”
任天翔笑道:“故人相见,殿下也不先行问候,却只是关心这面玉佩,看来它的主人对殿下真的是很重要。”
听任天翔说得奇怪,史朝义终于从玉佩上挪开目光,待看清任天翔模样,他脸色徒然一变,不由握住了腰间剑柄,厉声喝道:“是你!”
任天翔从容一拜:“天翔拜见故人,殿下别来无恙?”
史朝义眼中寒光闪烁,冷冷喝道:“你胆子倒是不小,居然敢来见我,不知道自己有几颗脑袋?”
任天翔嘻嘻一笑:“在下的脑袋只有一颗,不过殿下的脑袋好像也没有多余。”
史朝义听任天翔话里有话,忙示意左右退下,这才问道:“不知公子所为何来?这面玉佩又是什么意思?”
任天翔收起笑容,沉声道:“我是受人之托来求殿下,救这面玉佩的主人于水火。”
史朝义微微颔首问道:“是公主殿下要你来的?”
任天翔点头道:“不错,她还要我转告殿下,她宁肯死,也决不会嫁给史朝清。”
史朝义眼中徒然闪过一丝隐痛,却咬着牙没有开口,他的反应没有逃过任天翔的眼睛,立刻将蓬山派被灭栽赃到史朝清头上,低声道:“蓬山派被灭,外人多揣测是圣上所为,其实乃是史朝清追求安小姐不得,于是挑唆圣上对蓬山派下手,好借机将安小姐掳入他的府邸。不过安小姐誓死不从,所以让在下带着这面玉佩来见殿下。”
史朝义收起玉佩,冷冷问:“小姐不是跟那个白面军师在一起么?怎不去求他?”
任天翔叹道:“司马瑜出卖了她哥哥,此事天下皆知,她恨不能杀那负心人为兄报仇,岂会再跟他在一起?”
司马瑜出卖安庆绪投靠史思明之事,史朝义也有所耳闻,他微微颔首道:“这事跟你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你要搀和?听说公子现在是李唐王朝的大红人,怎么会跑到我大燕国来送死?”
“哎,别提了!”任天翔忿忿道,“那个昏君听任李辅国、鱼朝恩等死太监弄权,不仅将劳苦功高的郭子仪撤职不用,还冷落了无数忠臣良将,令人实在是心灰意懒。我本就是一白丁布衣,蒙郭令公看顾在他帐下2谋了个幕僚的差事,如今郭令公都赋闲在家,我还不早些另谋出路?”说到这任天翔不好意思笑道,“不怕殿下见笑,当年安小姐在长安之时,曾让我神魂颠倒,我辗转去到范阳,原本只是想再见她一面,却没想到史朝清竟将她软禁。在下基于义愤,冒险见了她一面。她让我将这面玉佩转交殿下,只说殿下见了这面玉佩,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当年安秀贞在长安之时,受安禄山指使与任天翔有过短暂交往,这事史朝义也有过耳闻。所以他对任天翔的作为开始有些理解,冷冷道:“所以你想借我之手,帮你抢回安小姐?”
任天翔哈哈一笑:“我虽然对安小姐心怀爱慕,但也知道她乃大燕国公主,萨满教圣女,岂是常人可以消受?我就算有这心,她现在也还在你兄弟手里,作为朋友,我只想救她脱困,还从未有过更多的奢望。”
看到史朝义眼中神色,任天翔就知道自己的说辞已拨动了他心中最脆弱的神经,为了让他看到点希望,任天翔故意叹息道:“不过我暂时还不担心安小姐的安危,她毕竟是大燕开国皇帝的女儿,萨满教的圣女,深得范阳三镇百姓的爱戴。史朝清虽然将之软禁于府中,暂时却还不敢对她无礼。不过时间一长却就难说了,这也正是她托我来见殿下的主要原因。”
史朝义呆呆地愣了半响,涩声问:“我该怎么做?”
从史朝义的眼神,任天翔以看出他对安秀贞余情未了,所以一时间乱了方寸。任天翔故作深沉地道:“安小姐乃先帝之女,又是地位尊崇的萨满教圣女,恐怕唯有大燕国的太子才能与之相配。殿下若想从你兄弟手中夺回安小姐,恐怕得先做了太子才行。”
史朝义勃然怒道:“父皇宠爱史朝清,欲废涨立幼之心天下皆知,你这不是诚信消遣于我?”
任天翔悠然笑道:“你爹虽然偏心你兄弟,但殿下也并非全无机会。”
史朝义见任天翔说里有话,知道他不仅聪明绝顶,身后更有一帮神秘莫测的江湖朋友,史朝义忙收起怠慢之心,虚心求教道:“还请公子明示。”
任天翔微微笑道:“你兄弟在立储之争上虽然占了天时地利,但有一点却不如你,那就是人和。”
“人和?”史朝义一愣,一时没有明白过来。就听任天翔解释道:“准确说就是军功,你兄弟从未上过战场,在军中的威信远不及殿下,这就是人和。只要殿下不断扩大自己的优势,立下人人敬服的军功,你父皇就算再偏爱你兄弟,也不敢不顾军心立你兄弟为太子。”
史朝义眼中渐渐泛起异样的神采,连连点头道:“不错,军功是我唯一的资本。只要我为大燕国立下足够大的功绩,父皇也不得不立我为太子。不过现在没有大的战事,我到哪里去立军功?”
任天翔笑道:“这个殿下倒是不必担心,你父皇已安定后方,现正准备挥师南下,一举荡平天下。殿下可速上书请为先锋,不愁没有建功立业的机会,不过殿下需要一个人的辅佐,才能如虎添翼。”
“谁?”史朝义忙问。
“我!”任天翔指着自己,坦然道,“我能助殿下一步登天成为太子,甚至做到大燕国、乃至全天下的皇帝。”
史朝义对任天翔的事迹有所耳闻,尤其他身后还有一批忠勇之士,在睢阳保卫战和百家论道大会上的所作所为,已被世人传得神乎其神。若能得义门之助,确实能如虎添翼。不过史朝义心中还有疑虑,皱眉问道:“你不是一向为李唐做事么?怎么会反过来帮我?”
任天翔一声长叹:“连功劳天下无双的郭令公,现在都已经被圣上收去兵权,我在大唐能有什么前途?难道你让我去讨好李辅国、鱼朝恩之流?何况我帮殿下,实际上就是在帮安小姐。如果殿下在我的帮助下做了太子,我只求殿下一件事。”
史朝义忙问:“什么事?”
任天翔先是犹豫了片刻,最后终于开口道:“我想请殿下给我一个机会,我要跟你公平竞争,看看安小姐最终会选择谁?”
任天翔的条件打消了史朝义最后的疑虑,他嘴边露出一丝会心的微笑,微微颔首道:“没问题,如果安小姐最终选择了你,我一定成全!公子若是不信咱们可击掌为约。”
任天翔也不客气,上前与史朝义击掌盟誓。史朝义将他当成幕僚藏在军中,并依他的建议上表请为先锋。本来史思明麾下战将无数,未必能轮到史朝义做先锋,不过安秀贞依照任天翔的指点,鼓动史朝清说服其母辛皇后,让史思明任命史朝义为先锋,以便在他战败失利之时,好趁机剥夺他的兵权,彻底断了他做太子的念头。
史思明哪知两个儿子间的勾心斗角,见史朝义主动请战,心中甚是高兴,在辛皇后的鼓动下,他不顾司马瑜的劝阻认命史朝义为先锋,挥师南下,与李唐再争天下。
在史朝义率军出发之前,任天翔的密函已由义门弟子送到了李泌手中,李泌立刻依照密函,说服肃宗放弃陈留、郑州、汝州、滑州等地,以避其锋芒。肃宗虽然宠信宦官,但在军国大事上还是比较相信李泌,依言准奏。所以史朝义的前锋一路攻城掠地、势如破竹,兵锋很快就直指洛阳。
肃宗任命李光弼顶替郭子仪为天下兵马副元帅和溯方节度使,去洛阳主持守战工作。李光弼连夜赶到洛阳,见唐军兵微将寡,而洛阳又无险可守,他没有像当年高仙芝和封常清那样退守潼关,而是率军赶到河阳,像钉子一样扎在叛军的后方,使之不敢放手进攻潼关和陕郡,仅此一点就证明,李光弼的战略眼光远在高仙芝和封常清之上。
史朝义率前锋拿下洛阳之后,却不敢继续西进,因为继续进攻潼关或陕郡,河阳的唐军将成为自己身后的芒刺。他无奈在洛阳停了下来,待史思明率大军赶到后,这才将自己的顾虑和盘托出。
史思明也是久经战阵的一代枭雄,一眼就看出河阳的重要性。他立刻亲自率军进攻河阳,欲先拔李光弼这根芒刺,彻底解除后顾之忧后,再攻陕郡和潼关,打开通往长安的道路。
不过河阳在李光弼主持下,早已固若金汤,史思明率军连攻数月,却依然只能望城兴叹。正速手无策之际,却听司马瑜道:“河阳虽小,却因有李光弼而坚不可摧,强攻不是办法,陛下应想法将其逼出河阳方是上策。”
史思明正在气恼,闻言不禁怒道:“李光弼心机深沉又用兵如神,谁能将他引出城与朕2决战?”
司马瑜悠然笑道:“有一个人的话,就是李光弼也不得不听。”
史思明奇道:“谁?”
司马瑜诡秘地笑道:“肃宗皇帝。”
史思明渐渐有所醒悟,忙对司马瑜一拜:“军师若有妙计,请速教朕。”
司马瑜微微笑道:“当年哥舒翰被玄宗逼出潼关,结果兵败被俘;今日咱们可旧计重施,让肃宗逼李光弼出城与我军决战,圣上便可轻取河阳。”
史思明沉吟道:“河阳如此重要,肃宗怎会轻易上当。”
司马瑜笑道:“所以圣上须示敌以弱,同时派人去长安散布流言,双管齐下,时间一长就不怕肃宗不上当了。”
史思明也是“冰雪聪明”之辈,一点就透,连连颔首道:“就依军师所奏,就请军师亲自施计,朕会配合军师的行动。”
司马瑜连忙答应,当天夜里,一只信鸽从河阳前线飞越千上万水,落到长安一座老宅的花园内。燕书欣然捉住信鸽,取下信鸽腿上的密函,立刻飞奔到后院,口里不停地高呼:“老爷,公子……公子终于有信了!”
老宅经历战乱,已不复先前的典雅,不过后院的棋室依旧保持着过去的雅致。室内白衣老者与青衫秀士正相对而坐,面前棋枰散乱,对弈已进入尾声。听到燕书的大呼小叫,老者从棋枰上抬起头来,不悦道:“何事喧哗?”
燕书喘着气来到老者面前,喜道:“是公子带走的信鸽,它终于飞回来了,还带着公子的密函!”
老者接过信看了看,递给对面的青衫秀士,淡然问道:“你怎么看?”
青衫秀士看完信,眼中闪过一丝喜色,道:“机会难得,主公应全力配合公子的行动。”
老者木然片刻,轻叹道:“此事难度不小,咱们有必要动用最重要那枚棋子么?”
青衫秀士正色道:“绝对有必要!如果公子能助史思明击败李光弼,胜负天平将再次倾向大燕,大唐刚未定下来的局面将再次动荡,公子将更有机会借势而起。”
老者沉吟良久,终于微微点了点头:“好吧!咱们也该用到他了。明天你带我的信物去见他,让他照我信中所嘱行事。”
青衫秀士忙道:“主上放心,这事就交由弟子去办。”
第二天一早,青衫秀士来到皇城边一座富丽堂皇的宅院前,两个把门的家丁立刻呵斥道:“什么人?也不看看这是哪里?竟敢在这里停步?”
青衫秀士笑嘻嘻地迎上前,从容道:“在下修冥阳,与贵府的主人有旧,还烦两位上差通报一声。”
一个家丁冷眼打量着修冥阳,冷笑道:“想跟我家主人攀交情的多了去,要是谁都给通报,那我家主人还不烦死?我们这差事也不用干了。”
修冥阳理解地笑道:“两位尽管去通报,若你家主人怪罪下来,在下一力承担。”说着他已将一锭纹银塞入一个家丁手中,并将自己的拜帖也递了过去。
两个家丁面色稍霁,看在银子的份上,二人不再刁难,叮嘱道:“在这儿等着,我家主人见不见你,咱们可不敢保证。”
一个家丁拿着拜帖进去,另一个则倨傲地盘问起青衫秀士的身份底细,那青衫秀士每问必答,但那家丁听了半天,依然没明白对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还想仔细再问,却见先前那家丁气喘吁吁地出来,对修冥阳道:“我家主人有请!”
修冥阳随着那家丁来到内堂,神情怔忡的鱼朝恩立刻屏退左右,然后起身对修冥阳一拜:“弟子鱼朝恩,拜见先生!”
修冥阳嘴边露出一丝神秘的微笑,还拜道:“鱼公公现在是皇上身边的红人,却还不忘自己的出身,实在难得。”
鱼朝恩正色道:“若非主上当年的收留看顾,哪有我鱼朝恩的今天。主上对我恩同再造,朝恩片刻不敢有忘。”说到这他微微一顿,压低声音道,“主上有何差遣,先生请尽管吩咐。”
修冥阳示意鱼朝恩附耳过来,然后对他低声叙说起来,鱼朝恩脸上时而惊诧,时而释然,最后慨然点头道:“请先生回复主上,小人知道该怎么做了,请主上放心。”
修冥阳满意地笑道:“外面交给我们,宫里就有劳公公了,只要办成这事,公公就可以见到自己的家人了。”
鱼朝恩眼中闪过一丝隐痛,又想起了二十多年前那个终身难忘的日子,那年家乡爆发瘟疫,父母相继病故,弟弟妹妹也先后染病眼看就要追随父母而去,身为长子的鱼朝恩却束手无策。家里早已一贫如洗,在没有可以变卖的东西,鱼朝恩只好将自己插上草标,希望卖身为奴以葬父母,并为弟弟妹妹寻医看病,但是一个尚未成年的孩子能值几个钱?何况还可能染有瘟疫。就在他感到绝望的时候,他遇到了一个贵人,那是一个俊雅清贵的老者,不仅花高价买下了鱼朝恩,还以精湛的医术救活了他一家大小。于是鱼朝恩拜老者为师,成了一名年幼的千门弟子,没多久他又被净身送入宫,成了一名小太监。并依照老者的叮嘱斩断了与过去的一切联系,安心在宫中侍奉太子,这一做就是二十多年。
现在,他终于收到师父的亲笔书信,当年师父费尽心机将他送入宫,今天终于要用到他了。他心中既有几分兴奋,也有几分惶恐,不过却没有拒绝的余地,因为他的家人都在师父手里,他记得当年师父就曾经说过,他能救活他们,也能毫不犹豫地杀掉他们。鱼朝恩对这一点深信不疑。
“请先生回复主上,小人一定竭尽所能为主上效劳。”鱼朝恩再次保证。
长安城渐渐有流言在坊间传播,说史思明的兵将以范阳三镇番人为主,长年征战在外,早已归乡心切,不仅战斗力锐减,且不少兵卒已偷逃回家,早已是不堪一击。李光弼不思进取固守河阳,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
这流言通过鱼朝恩之口最终传到开来肃宗耳中,刚开始肃宗还不大相信,但流言渐渐有了变化,说李光弼手握重兵,不思一举击溃早已疲惫不堪的叛军,却与叛军相持日久,定是另有私心。这流言让肃宗开始心绪不宁,李光弼是功劳仅次于郭子仪的名将,无论在军中还是在民间,声望之隆已不亚于郭子仪当年,如果他真有异心,这江山社稷便危如累卵,但如果无端猜疑前方主将,无疑又会让前方将士寒心。
鱼朝恩看出了肃宗的顾虑,便自告奋勇道:“奴才愿替圣上去河阳监军,督促李光弼出战,尽快收复东都,解除叛军对长安的威胁。”
肃宗刚开始还有些犹豫,但架不住外面的流言越传越离谱,而鱼朝恩又两天三头在身边进谗,李辅国、张皇后等也帮着说项,他最终以一种折中的口吻对鱼朝恩道:“朕就任命你桅宣慰观察使,替朕到前线看看。若叛军真如传言所说早已不堪一击,便督促李光弼立刻出战,尽早收复东都。不过你不得干涉李光弼用兵,更不得指挥调度军队。”
鱼朝恩连忙答应,再次以宣慰使身份来到军中,所有参加过邺城会战的将领心头立刻罩上了一层阴云,在他主持的第一次军事会议上,所有将领均默不作声,场面一度有些尴尬。鱼朝恩见状,便点名道:“李将军,你是全军统帅,不知对早日收复东都的圣谕有何看法?”
李光弼沉声道:“叛军在洛阳停步不前,并非因为战力锐减,而是因我军在河阳牵制,使其不敢继续西进。叛军长途奔袭,利在速战,我军只要坚守河阳,他迟早会因粮草枯竭而退兵。”
鱼朝恩质问道:“朝廷将大军托夫将军,难道就只是要将军守住区区河阳一座小城?我闻溯方军乃天下第一雄兵,当初在郭老令公指挥下几乎只知进攻,从不知防守,难道现在变成了只懂防守,不知进攻的娘子军?”
郭子仪善攻,李光弼善守,这是军中人所共知的事实,没想打这也成了鱼朝恩讽刺的理由。李光弼眼中闪过一丝恼怒,不过还是耐着性子解释道:“当年哥舒将军守潼关,正是由于朝廷三番五次下诏督战,逼他出关与叛军决战,最终落得惨败被俘的下场,前车之鉴,不可不察啊!”
鱼朝恩拍案怒道:“当年哥舒翰手下都是临时招募的新兵,而叛军刚刚起事,兵锋强健,战败情有可原;如今将军所率可是号称天下第一溯方军,而叛军经历多年战事,精锐早已损失大半,早已不复当年之勇,难道将军还没有信心?”说道这他转向帐下众将,“难道溯方军,就再没有一个像郭子仪那样胆色与勇气具备的将领,为圣上一股破敌?”
话音刚落,就见帐下一个铁摩族打扮的将领长身而起,傲然道:“卑职愿率本部人马,为圣上收复东都!”
鱼朝恩大喜,忙问:“不知将军是……”
那将领拜道:“末将铁摩族朴固怀恩。”
鱼朝恩闻言悚然动容。虽然他是第一次见到朴固怀恩,但却早已在郭子仪的奏折中无数次见到过这个名字。那是溯方军中公认的猛将,其勇猛之名与邺城大战中阵亡的李嗣业齐名。他也是郭子仪最为宠爱的部将,在溯方军中的声望和地位,也仅次于郭子仪。有他请战,无疑会对李光弼产生极大的压力。
谁知鱼朝恩还没来得及开口,李光弼已冷冷喝道:“不行!”
朴固怀恩沉声道:“将军不愿冒险,末将不敢勉强,只求将军允我以本部人马与史思明决一死战,无论胜败俱与将军无关。”
李光弼冷冷道:“只要我还是全军主帅,任何人就不得出战,违令者斩!”
朴固怀恩还想争辩,李光弼已断然挥手下令:“大家回去准备守城事宜,散会!”
众将纷纷告辞离去,令鱼朝恩十分尴尬,虽然他是宣慰观察使,与邺城会战时一样,但这次肃宗皇帝没有给他指挥调度军队的权力,这在圣上给李光弼的手谕中已经写明,所以李光弼可以不卖他的账。不过这也难不倒他,见朴固怀恩满脸不甘地落在后面,他连忙追上两步,低声道:“将军留步!”
朴固怀恩停下脚步,拜道:“公公有何指教?”
鱼朝恩笑道:“早就听说将军威名,今日得见,果然是相貌堂堂,龙行虎步,不负溯方第一猛将的名望。”
朴固怀恩忙道:“卑职粗鄙之人,当不起如此赞誉。”
“当得起当得起,将军不必过谦。”鱼朝恩说着与他并肩来到帐外,看看四下无人,他这才压低嗓子道,“只可惜溯方军不再是郭令公当家,跟着李光弼只怕将军再无用武之地。”
这话挑动了朴固怀恩心中最敏感的那根神经。郭子仪被朝廷撤去溯方节度使后,无论按资历还是按战功,朴固怀恩都有资格接替郭子仪的位置,没想到朝廷却从河东调李光弼做了溯方节度使,生生扑灭了朴固怀恩的希望。李光弼虽然也是溯方军出身,但在战乱初期就已从溯方调到河北,早已经不算是溯方军将领,溯方军的战功也跟他没半点关系,他接替郭子仪统帅溯方军,早就让朴固怀恩有些不服,只是格于李光弼治军极严又不讲情面,他才隐忍不发,如今鱼朝恩奉旨监军,名义上是没有实权的宣慰观察使,但实际上却是圣上的钦差,他的话在朴固怀恩眼中,自然是代表了圣上的意思。
朴固怀恩知道圣上派鱼朝恩监军之意,便是要督促李光弼尽早击败叛军,如今李光弼龟缩不出,猛将如朴固怀恩之辈,便成了英雄无用武之地。他暗忖道:如果能率本部人马击败叛军,便可一战成名,赶走李光弼,夺回溯方军指挥大权。不过要是万一失手,圣上责怪下来,恐怕这罪责就不轻了。
鱼朝恩见朴固怀恩神情阴晴不定,猜到他心中的忐忑,不禁叹道:“只可惜郭令公年岁已高,若有他在,溯方军岂会在叛军面前畏缩不前?”
朴固怀恩沉吟道:“末将愿率本部人马与叛军决战,只是没有将令擅自动兵,朝廷责怪下来……”
鱼朝恩沉声道:“只要将军能体察上意,尽早击败叛军收复东都,圣上嘉奖还来不及,岂会责怪?将军若能一战扬名,这溯方节度使一职,恐怕就跟那李光弼再没任何关系。”
朴固怀恩目光渐渐亮了起来,终于一咬牙道:“好!公公就等待末将的捷报吧、”
望着朴固怀恩毅然离去的背影,鱼朝恩眼中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他知道朴固怀恩大军一动,李光弼决不会袖手不管,他的固守战略将无法再坚持,整个唐军都将被朴固怀恩调动。
当清晨第一缕阳光出现在地平线尽头,两万溯方精锐在朴固怀恩率领下开关而出,气势汹汹直逼敌阵。朴固怀恩敢在鱼朝恩支持下擅自动兵,除了立功心切,还因为他所率的两万兵马,乃是溯方军中战斗力最强的精锐,即使当年面对横扫天下的范阳铁骑,依然占尽优势。
现在范阳精锐早已在多年战争中损耗殆尽,如今史思明手下的兵马,已无法与安禄山当年相提并论,而且叛军劳师远征又长久不克,难免心生思乡之念,有探子回报叛军兵卒已有小半逃亡,也正因为有这些有利条件,朴固怀恩才敢率军主动出击。
听到朴固怀恩已率军出城,李光弼气得目瞪口呆,急忙令人将他追回,谁知朴固怀恩有鱼朝恩撑腰,对李光弼的命令置若罔闻。而且他已率军攻入叛军营寨,果然不出所料,叛军营寨大半已空,溯方军如入无人之境,而叛军早已望风披靡,狼狈而逃。
战斗比想象中还要顺利,朴固怀恩意气风发,立刻率军追击,欲一鼓作气收复洛阳,李光弼无奈,只得率军随后接应,谁知大军不出百里,就见叛军兵马如潮水般四下合围,如狼群般将数万溯方军团团包围,哪里还有半分疲态?就见敌阵中一青衫文士在高处挥旗指挥,叛军犹如预先知道唐军的调度和突围方向,激战一日,唐军损失惨重,直到天黑后唐军才借夜色掩护突围而出。李光弼清点人马,数万溯方精锐几乎损失殆尽,剩下的残兵再无力守卫河阳,他只得率军撤往潼关。消息传到长安,朝廷上下一片惶恐,似乎又看到了当年长安沦陷的惨状。
就在满朝文武惶惶不可终日之时,一封密函由义安堂堂主季如风亲自送到了李泌手中。看到这封来自前线的密函,李泌心情轻松下来,不过他还是会有些不放心地问:“任公子近况可好?”
季如风点点头:“公子已取得史朝义信任,留在他身边出任幕僚。史朝义能够势如破竹一直杀到洛阳,多亏了先生照公子计划暗中调度,故意示敌以弱,让史朝义以为这是公子用兵如神,因而对他言听计从。现在史朝义将率先锋进攻陕郡,是时候进行第二阶段的计划了。”
李泌点点头,从隐秘处拿出一纸密函,递给季如风道:“这是圣上给陕郡守将卫伯玉的密函,凭它可指挥陕郡守军。还请先生即刻动身去陕郡,依任公子之际行事。”
季如风忙接过密诏,对李泌一拜:“季某这就去陕郡,一定不辱使命!”
陕郡并非是通往潼关的必由之路,不过它处在潼关东北方,如果史思明要想放手进攻潼关,必须先拔除身后这个钉子。得知守卫陕郡的是名不经传的卫伯玉,史思明便令史朝义为先锋,先行带兵取下陕郡,而他则率大军缓缓向潼关进发,以便在决战之前让大军作短暂的休整。
“我表现的机会终于来了!”史朝义领得将令,不禁兴致勃勃地对任天翔道:“陕郡的战略地位仅次于潼关,若能拿下陕郡,进而一鼓作气拿下潼关,我在军中的地位便无可撼动,就是父皇也不能罔顾军心废长立幼了。”
任天翔脸上却殊无喜色,眼中甚至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怪异神情。史朝义不由问道:“咱们立功的机会就在眼前,你不为我高兴?”
“高兴,当然高兴。”任天翔强作笑颜,不过明显是在敷衍。史朝义见状不悦道:“你有事瞒着我?什么事?”
任天翔似乎不愿提及,但架不住史朝义一再追问,他只得拿出一封信函,涩声道:“范阳有信到,是安小姐的信。我不敢让殿下知晓,是怕……”
史朝义一把夺过信函,仔细一看果然是安秀贞亲笔。他连忙展信细读,脸上神情渐渐从欣喜转为愤怒,最后气得浑身发抖,切齿怒骂:“史朝清这混蛋!老子在前方浴血奋战,他却在后方强奸我的女人……”
“是咱们的女人。”任天翔小声提醒。
“老子这就带兵杀回范阳,阉了这个王八蛋!”史朝义说着拔剑而出,厉声高呼:“来人,集结部队,杀回范阳!”
应声而入的小校愣了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小声问:“殿下,你是说……杀回范阳?”
史朝义一剑削去了他的耳朵,骂道:“你聋了吗?还要老子再说一遍?”
那小校不敢争辩,捂着耳朵匆忙而去。史朝义还不解气,提剑对帐中家什一通乱砍。任天翔待他怒气稍平,这才按住他的剑柄道:“殿下息怒,你要闯大祸了。”
见史朝义渐渐冷静下来,任天翔这才提醒道:“殿下若敢率军回范阳,只怕不出百里就会被圣上追上,到那时殿下如何解释?”
史朝义心知擅自撤军就是动摇军心,按军令当斩,他方才不过是一时愤怒口不择言,现在冷静一想不禁一阵后怕,别说擅自撤军,就是这样的言语传到父皇耳中,自己只怕都脱不了干系。他心中一寒,连忙对帐外高呼:“来人,快将方才那道命令追回来!”
可惜已经晚了,就见无数将士已在帐外**,众人脸上均有种种疑惑和不解,不少将领更是窃窃私语,都不知殿下这道命令是何用意。方才那传令的小校更是在帐外高呼:“禀殿下,部队已集结完备,请殿下下令。”
史朝义避在帐中不敢露面,六神无主地望向任天翔道:“怎么办?”
任天翔无奈叹了口气,低声道:“看来殿下得牺牲一个人了。”
史朝义心中一动,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微微点了点头。他心有不甘地望向范阳方向,恨恨道:“那安小姐怎么办?难道咱们就这样罢手不成?”
任天翔沉吟道:“殿下要想抢回安小姐,为今之计只有先拿下陕郡,攻下潼关,直捣长安。待立下这天大的功劳,殿下再开口向你父皇要安小姐,到那时凭殿下的功劳,就是你父皇也不得不答应。”
史朝义想了片刻,毅然道:“好!咱们即刻出发,连夜进攻陕郡!”
大步来到帐外,史朝义对众将高声下令:“连夜向陕郡进发,务必在天亮前赶到城下。”
众将又是一愣,纷纷问:“殿下不是要率军回范阳么?这是怎么回事?”
史朝义喝道:“谁说我要率军回范阳?”
众将尽皆望向方才传令的小校,那小校刚包扎的伤口又深处丝丝血迹,见众人都望着自己,他急忙对史朝义道:“方才殿下要我传令诸将集结部队,回师范阳,卑职不敢有丝毫耽搁,立刻就将殿下的命令传达下去。”
史朝义面色一寒,喝道:“我要你集结部队,直袭陕郡,谁要你传令回师范阳?你误传将令,动摇军心,我留这等废物还有何用?”说到这他徒然一声高喊,“来人,将这个动摇军心的家伙拖出去砍了!”
那小校吓得软倒在地,急忙争辩:“方才殿下亲口下令,小人一字不差向众将传达,殿下怎可翻脸不认?冤杀小人?”
没想到这小校如此愚蠢,临死不知改口,史朝义就算有饶他之心,到现在也不得不杀了。见刀斧手还在等待,他不禁怒道:“还等什么?莫非是想与他同罪?”
刀斧手不敢再慢,连忙将那小校架了出去,没多久那小校的脑袋就装在托盘中递到史朝义面前。史朝义摆手示意刀斧手退下,然后对众将士高声道:“谁再敢胡言乱语动摇军心,这就是下场。”
见众将士不敢再有任何疑问,史朝义满意地点点头,拔剑向陕郡方向一指:“立刻向陕郡进发,务必在天亮前赶到城下,一鼓作气拿下陕郡!”
众将齐声应若,纷纷登上马鞍,大军如滚滚洪流,连夜向陕郡进发。就在史朝义率大军直扑陕郡之时,陕郡守将卫伯玉已率军提前在通往陕郡的必经之路上埋伏下来,不过他心中还是有些忐忑不安,看看天色将明,叛军依然没有露面,他不禁低声问身旁的季如风道:“先生的情报是不是有误?你怎知叛军先锋今晚一定会来?”
季如风神情如老僧入定,双目半开半合,懒懒道:“卫将军尽管耐心等待,不必心急。”
见老者对自己爱理不理的样子,卫伯玉恨不得一巴掌搧在他脸上,但对方不仅有李泌的亲笔书信,还有圣上的密诏,有权指挥调度陕郡所有兵马,他只得将这想法压在心底,悻悻地退到一旁,看着天上的星星发愣。
突然,一个伏地监听的小校低声轻呼:“将军快听!”
卫伯玉忙伏地细听,立刻听到了隐约的马蹄声,正以极快的速度向唐军埋伏之地接近,从其马蹄声的密集程度来看,应是一支规模不小的骑兵部队。卫伯玉大喜,忙对埋伏的将士下令:“箭上弦,刀出鞘,准备战斗!”
借着蒙蒙月色,就见一彪人马犹如黑暗中移动的长蛇,渐渐进入了唐军埋伏之地。卫伯玉待对方大半进入埋伏,立刻挥刀下令:“放箭!”
林中突然想起密集的破空声,犹如死神的呼啸扑面而来,走在前方的数十名骑兵应声落马,后面的人马却还不知前方的变故,在黑暗中继续前进,与负伤逃回的战马撞在了一起,队伍一时乱作一团。
史朝义虽然立功心切连夜冒进,但毕竟经历战阵经验丰富,非寻常无能之辈可比。听得两侧密林中传出的密集破空声,再借着月光看清道路两旁的地形,他立刻高呼:“有埋伏,快退!”
不知黑暗中有多少敌人,史朝义不敢恋战,忙带兵退出数十里。见敌军没有追来,他这才立住阵脚清点人数,损失虽然不大,但这是他从邺城出兵以来遭遇过的第一个败仗,他不禁遥指陕郡方向,恨恨喝道:“明日一早拿下陕郡,我必杀卫伯玉报仇!”
唐军阵中,卫伯玉见叛军果然中伏,不禁对季如风佩服得五体投地,不等战斗结束,便来到季如风面前,欣然道:“先生料敌如神,咱们果然打了一个漂亮的埋伏,现在将士们正准备乘胜追击,以消灭更多叛军。”
“收兵!”季如风淡淡道,“回陕郡。”
“收兵?为什么要收兵?”卫伯玉有些奇怪,“叛军不熟悉地形,且现在天色未明,正是咱们大显身手的时候。”
“立刻收兵,咱们在陕郡城下再设一个埋伏。”季如风没做更多的解释。卫伯玉呆了一呆,心中又生出搧他嘴巴的冲动,不过想起他手中的密诏,卫伯玉只得对随从下令:“传令下去,立刻收兵回城。”
黎明时分,史朝义率数万先锋来到陕郡城下,谁知正要组织攻城,卫伯玉已率唐军从身后杀到,打了他后军一个措手不及。虽然人马损失不大,但攻城器械却大半被唐军烧毁,史朝义攻下陕郡的愿望彻底落空。
不过史朝义并不气馁,立刻令人伐木重造云梯,忙活数日云梯刚刚造好,却被唐军夜袭营寨,将所有新造的攻城器尽数烧毁。唐军有如神助,总是能明察史朝义的每一步计划,并预先进行破坏和打击。史朝义自邺城出兵以来,还从未遇到过如此难缠的对手,原本准备三天打下陕郡,谁知拖延半月却还没来得及正式攻城。这时史思明的大军已抵达潼关城下,见史朝义还对陕郡速手无策,史思明只得亲率一支精锐赶来增援。
史朝义见父皇亲至,连忙带随从前去接驾,谁知刚一见面,便遭到父皇劈头盖脸一顿臭骂:“朕给你的是范阳最精锐的部队,人数是陕郡守军的数倍,那卫伯玉更是名不经传,你却连他一根毛都没摸着,简直是丢尽了咱们老史家的颜面。你数万精锐被小小陕郡挡在城外,还有何面目见朕?”
史朝义不敢争辩,只得小声嗫嚅道:“孩儿再去攻城,不拿下陕郡誓不罢休!”
史思明一声冷哼,淡淡问:“听说你曾有心率军回范阳,欲与你兄弟争那太子之位。你从邺城打到洛阳,一路势如破竹,几乎如入无人之境,却在这小小的是陕郡被一个名不经传的卫伯玉挡住,说出去谁会相信?你这是故意给朕脸色看吧?好让朕早点立你为太子。”
史朝义没想到自己一时激愤之言,竟传到了父皇耳中,他不禁吓出一声冷汗,以为身边有父皇的耳目,他不敢否认,只得小声道:“孩儿是一时糊涂失言,并非真要带兵回范阳。”
史思明厉声喝道:“大军远征,最忌动摇军心。你身为皇子,竟扬言要带兵回范阳,简直就是要临阵脱逃。按律当斩!何况你还作战不力,在陕郡城下损兵折将,更是该罪加一等。”说道这史思明徒然提高了声音,“来人,拉出去砍了!”
众将吓了一跳,连忙为史朝义求情。史思明倒也不是真心要斩儿子,只是大军远离范阳多日,不少将士难免有思乡之念,他要借儿子来警示众将,同时也提醒儿子,不要居功而傲。
见众将纷纷为儿子求情,史思明也就顺水推舟道:“看在大家的面上,朕暂且将你的脑袋寄放在脖子上,不过死罪虽免,活罪难逃,拉出去打八十军棍,营门外示众一日。”
几名兵卒应声将史朝义拖了出去,看在他是皇子的面上,众兵卒不敢真心用力,这八十军棍打下来,倒也没留下多大的内伤。不过史朝义却是羞愤难当,身为皇子被打军棍,还被示众一日,这简直就是奇耻大辱,这样的皇子显然已没有资格再争什么太子了。
挨到第二天示众完毕,史思明又对一瘸一拐前来谢恩的儿子道:“看在你过去战功的份儿上,朕许你戴罪立功。不过陕郡你不用管了,现在大军缺一座囤粮的城池,朕命你率本部人马立刻赶建,务必在一个月之内完工。”
史朝义忙问:“不知需建多大一座城池?”
史思明道:“方圆至少得有五里,才足够囤粮和驻军,若不能按时完工,朕将数罪并罚!”
史朝义不敢不遵,拖着伤腿回到自己营寨,连夜令幕僚测算工期,没多久幕僚将结果送到,史朝义一看,才知仅凭自己手下将士,要想按期完成这座城池,几乎就不太可能,他不禁满面愁容,急忙让人去找任天翔前来商议,想借他的智慧找到解决之道。
任天翔匆匆赶到,他仔细看完幕僚的测算结果,神情木然地沉吟半晌,才对史朝义道:“殿下难道没有发觉,你父皇当众责罚殿下,又交给你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其实并不是因为你打了败仗么?”
史朝义涩声问:“此话怎讲?”
任天翔面有难色道:“我不敢说,在下毕竟只是个外人,而殿下与你父皇乃是至亲骨肉。”
史朝义屏退左右,沉声道:“我赦你无罪,你但说无妨。”
任天翔犹豫片刻,这才低声道:“殿下自邺城出兵以来,一路势如破竹,攻下无数城池,功劳之大军中无人能及。你父皇却从来没有奖赏,殿下仅在邺城略有折损,你父皇便当众责罚示众,其用意实在令人寒心啊。”
见任天翔欲言又止,史朝义喝道:“你尽管说,不用有任何顾虑。”
任天翔点点头,缓缓道:“你父皇心中显然已意属你兄弟,任命你为先锋其实就是在等你出错,无论你立下多大的功劳,只要有一点小错被他抓到,他便要借机责罚羞辱,令你在军中威信扫地,为他废长立幼打下基础。他现在故意给你一个难以按期完成的工程,便是要令你再次违反军令,并以军令再次处罚殿下,让你在军中再也抬不起头来。殿下想以军功做太子,我只怕你无论如何努力,也无法改变你父皇心中早已做下的决定。”
史朝义呆在当场,他并不笨,被任天翔一语点透其父的用心,他不禁有种前途渺茫、孤立无助之感。他可以不做太子,但是想到心爱的女人也被史朝清强占,他就心有不甘,满腔愤懑。他在前方浴血奋战,不仅冒着阵亡的危险,甚至还要提防父皇严苛的责罚。而史朝清在后方打打猎玩玩女人,就轻轻松松做了太子,这世界还有没有天理?
看到史朝义脸上阴晴不定,时而颓丧、时而愤懑,任天翔就知道时机已经成熟,他轻轻叹了口气,淡淡道:“我对谁做大燕国太子并不怎么关心,不过我不能眼看着安小姐落在史朝清手中而不顾,我想殿下也跟我有同样的心思。要想救安小姐也不是没有办法,就不知殿下有多大的决心?”
史朝义忙抓住任天翔的手道:“什么办法?快讲!”
任天翔眼中闪过一丝冷厉,轻声道:“破釜沉舟,奋力一搏!”
见史朝义一脸迷茫,任天翔凑到他耳边,低声道:“你父皇心中早已属意你兄弟,无论你做多大的努力都没有用。要想做太子救出安小姐,唯有发动兵变,将你父皇软禁,逼他册立你为太子,尔后派人带着你父皇的手谕回范阳,杀辛皇后和史朝清救出安小姐,然后效法李世民,逼你父皇退位为太上皇,殿下自己做大燕国皇帝。”
史朝义面色大变,失声道:“你、你要我以下犯上,发动兵变?”
任天翔点点头:“唯有如此,才可救出安小姐,殿下也才又机会登上大燕国皇帝的宝座。”
史朝义连连摇头:“不行!我决不能以下犯上,违背父子纲常。”
任天翔淡淡道:“俗话说父慈子孝,若父不爱子,便是违背纲常在先。圣上对殿下如何,相比殿下自己也心知肚明,不用我这外人多嘴。你若担心势单力薄难以成事,那就是低估了自己在军中的威信。”
任天翔说着轻轻拍了拍掌,就见帐帘掀动,两个年轻的将领已鱼贯而入。史朝义大惊失色,没想到帐外竟有人偷听,仔细一看竟是自己最信任的两个心腹骁将,身材魁梧高大的是蔡文景,白面秀气的是骆悦,二人皆是从范阳就追随史朝义起事的心腹,一直被史朝义视同真正的兄弟。
二人拜倒在史朝义面前,决然道:“殿下目前的处境,咱们心知肚明,只要殿下一句话,咱们兄弟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史朝义张口结舌,望向任天翔道:“你们、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任天翔摊开手道:“不关我的事,他们是殿下出生入死的兄弟,无论谁对殿下不利,他们都决不会袖手旁观。殿下在军中并不孤独,只要登高一呼,有无数将士愿为殿下卖命。”
史朝义沉吟良久,涩声道:“看在过去的交情上,今日之事我不追究,但往后谁若再提一个字,便同此案。”说着他拔剑而出,一剑将书案劈成了两段。
蔡文景与骆悦相顾骇然,没想到史朝义会如此反应,二人不敢再劝,只得将目光转向任天翔。就见任天翔神色如常,拿起书案上那张由幕僚测算的工期计划,淡淡问:“今日之事咱们不会再提,不过这个工程殿下作何打算?”
史朝义沉声道:“明日一早我亲自带人加紧建造,哪怕不眠不休也要按期完工。我把这当成是父皇对我的考验,我要让父皇看到我的能力和意志,我要用自己的努力令父皇回心转意。”
虽然史朝义说的坚决,但任天翔已从他貌似刚毅的眼神中,看到了内心深处的无奈和不自信。不过他没有再劝,只点头道:“无论殿下作何决定,咱们都会坚决拥护,但愿圣上能看到殿下的赤胆忠心,最终改变主意。”
第二天一早,史朝义亲自督工,率所部兵将没日没夜地加紧建城,数万兵卒见史朝义竟身先士卒亲自劳作,不禁十分感动,众将士齐心协力玩命劳作,竟在一个月期限内,建起了一座方圆五里有余的囤粮城堡,创造了一个小小的奇迹。
见工程基本完工,史朝义下令所有并将原地休整。众人正沉浸在成功的喜悦中,就见史思明率随从亲自前来验收。见儿子率部卒按期建成了这座囤粮之城,他也不禁有些意外,围着城墙纵马一周,他对满面得色的儿子并没有半句褒奖,却指着城门质问:“为什么还没有装上大门?”
史朝义忙解释道:“儿臣见将士们辛苦,所以让他们先休息,城门片刻就可装好,也不急在这一时。”
史思明勃然怒道:“工程尚未完工,你便率将士先休息。你体恤部下,却将朕的军令视同虚设?”
史朝义原本以为父亲会夸奖自己几句,没想到却被兜头泼了一瓢凉水,不禁目瞪口呆僵在当场。他终于明白自己无论做什么,父皇都会挑刺,因为父皇就是要削弱自己在军中的威信,以便为废长立幼创造条件。
史思明不再理会满脸失落的儿子,却令随从将城门装起来,这等于就是说史朝义最终没能按期完工,自然也就没有任何功劳可言。待随从将城门全部装好,他才对跪地请罪的儿子冷哼道:“待朕攻下陕郡,回头再跟你算这笔帐!”
望着史思明愤然远去的背影,史朝义浑身从心底一直凉到发梢。没等他从这打击中恢复过来,就见蔡文景和骆悦双双前来辞行,二人对史朝义含泪拜道:“咱们兄弟追随殿下多年,就是刀架在脖子上都不会皱下眉头。但是现在咱们实在是心灰意懒,望殿下看在咱们过去的交情上,放咱们兄弟离开。”
史朝义一惊,失声问:“你、你们竟要舍我而去,你们要去哪里?”
二人对望一眼,骆悦沉声道:“咱们视殿下如兄弟,不忍有半点隐瞒。咱们要去投唐军,殿下若要治我俩叛国投敌之罪,咱们也只好认了。”
史朝义还没来得及作答,就见任天翔也来到自己面前,一看对方的脸色,史朝义就猜到他的用意,不禁问道:“你也要走?”
任天翔黯然叹道:“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天翔与殿下就在这里分手吧。在下原本以为殿下可以救安姑娘,所以不惜千里来投,没想到……我将回范阳见安姑娘最后一面,让她安心嫁给史朝清,早点对殿下死心吧。”
明知三人是约好了向自己施压,史朝义也无可奈何。这三人都是他最为信赖和倚重的心腹,若他们都走了,他将更加孤立无助,再无可用之人。眼看三人先后转身而去,史朝义终于低声道:“等等!我还有要事依仗三位兄弟,望三位留下来帮我!”
听到这话,任天翔嘴边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李泌当初定下的计谋,终于看到了实现的曙光,史思明的末日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