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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枭24 波诡云谲之卷68-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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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枭24】波诡云谲之卷

68、劝降

泰山虽然是在原安禄山的辖区,但自范阳兵变以来,以平原太守颜真卿、常山太守颜杲卿兄弟为首的唐臣,便高举义旗抵抗叛军,得到附近十七个郡县军民响应,共推颜真卿为盟主,共同抵御叛军侵袭。他们多次打败范阳叛军,并斩安禄山数名大将。虽然随着史思明、尹子奇率范阳精锐南下,急攻河北、齐鲁诸郡,常山太守颜杲卿城破被俘,最终在洛阳骂贼而死,但还有颜真卿率义军纵横燕赵,成为抵抗叛军的中坚,使叛军无法对燕赵实现完全的占领。而泰山更是以其复杂的地貌和巍峨的山势,成为唐军和叛军,谁也无法完全控制的地带。

就在这种局势下,儒门五十三代门主冷浩峰,于嵩阳书院广发英雄帖,召集各大门派齐聚泰山,举行十年一度的百家论道大会,自然也就成为了所有人共同关注的大事。

众所周知,冷浩峰每过齐鲁,必到曲阜祭拜儒门先圣孔子,而这次又正赶上孔府的祭祀大礼,这是孔府最隆重的大事,他自然也不会缺席。

提前半个月,坐落在曲阜的孔府就已经在张罗准备。作为孔子嫡传后裔,孔府子弟在儒门中享有极高的尊荣。经济上除了历代皇帝赏赐的良田美宅,还有儒门弟子虔诚的供奉;地位上更是极其特殊,历代儒门门主的传承和任免,也要征询孔府宗主的意见和建议。

收到冷浩峰的信,孔府宗主孔传宗便令府中下人张罗祭祀大礼。儒门最是重礼,何况是祭祀先祖的大事,因此合府上下皆忙碌起来,即便现在是战乱时期,也丝毫马虎不得。就这时,门房阿福却略显张皇地进来,打乱了原本忙而不乱的气氛。

“老爷,门外有客人求见。”阿福惴惴道,依府中的规矩,阿福是没有资格向孔传宗禀报的,如今竟逾礼向宗主禀告,显然是遇到了不同寻常的客人。“什么客人?没看我正忙着吗?”孔传宗不悦,他最反感逾礼之事。“那客人、那客人是由巴图将军陪同前来的。”阿福嗫嚅道。听到这话,孔传宗面色微变,略一沉吟颔首道:“请巴图将军到正堂看茶。”

阿福口中的“巴图将军”其实并不是多么重要的人物,只是叛将史思明手下一个不入流的将领,不过现在却是曲阜的占领者,自从曲阜府尹在叛军到来前望风而逃后,这个北方蛮族将领,便成了曲阜的实际统治者。孔传宗不怕叛军中的汉族将领,因为所有汉族将领都知道孔子和他所创立的儒门,在中原汉人心目中的特殊地位,因此对他的后裔至少会保持起码的恭敬和尊重,但那些对中华文化一无所知的蛮夷,显然不一定会对孔府保持足够的尊重。如今听他亲自登门拜访,孔传宗当然不敢怠慢,立刻让阿福领他到孔府接待最重要客人才会打开的正堂。

孔传宗不敢在这个不知底细的蛮族将领面前摆谱,所以早早就在正堂中端坐等候。就见府门一道道打开,一个青衫文士在随从陪同下翩然而来。虽然这文士身边的随从个个精气内敛、龙行虎步,任何一个都是罕见的人物,但跟在这青衫文士身边,却丝毫不能掩去他的风采。在他们身后,还有几个随从捧着两个华贵的锦盒,带厚礼来拜见。

孔传宗起身相迎,目光却在那文士身后搜寻,问道:“巴图将军呢?”

巴图将军在兵不血刃占领曲阜后,曾亲自登门来拜见和安抚过孔传宗,所以他认得,如今开正堂相迎,也是看在巴图将军的面子。谁知来客中竟没有看到巴图的身影,孔传宗心中刚生出一丝被欺骗和轻辱的感觉,就听那青衫文士淡淡道:“我已经将巴图打发了回去,他不过是替我带个路、领个门而已。”

对方说得轻描淡写,听在孔传宗耳中却是暗自心惊,他忙拱手问道:“敢问先生是……·”

“在儒门圣裔面前,谁人敢称先生?”青衫文士不卑不亢地还礼笑道,“小生马瑜,也读过几年儒门圣贤书,也算是个不入流的儒门弟子。”

听说对方自认儒门弟子,孔传宗放下心来,忙示意下人看茶,待宾主落座后,沉吟道,“不知马先生跟巴图将军什么关系?突然拜访有何指教?”

“我其实根本不认识巴图。”年轻人浅浅抿了口香茗,然后搁下茶杯笑道,“甚至连史思明将军也不认识。不过我有大燕圣武皇帝的手谕,所有河北、齐鲁地界的大燕国兵将,我都可以随意调用。”

孔传宗心中暗惊,面上却不动声色道:“原来是大燕国圣武皇帝特使,失敬失敬!”

年轻人坦然而受,淡淡笑问道:“先生可知贵府为何没有在战乱中,遭受那些北方蛮族兵将的骚扰?其实是大燕国大军在进攻齐鲁之前,就收到了小生借圣谕发出的指示,在齐鲁之地有两个名门望族不得冒犯和骚扰,一个是曲阜孔家,一个是博陵崔家。”

博陵崔家,世人俗称的“五姓七家”之首,而“五姓七家”则是指中原传承了几百年的门阀贵族,他们历经两晋、南北朝、隋、唐四朝,一直保持着门第的高贵和尊荣,并不因改朝换代而衰落。五姓七家的弟子家教森严,因此也人才辈出,历朝历代出仕入阁的不在少数,隋、唐两朝文武,竟有三分之一是出自五姓七家,另有三分之一是与五姓七家有着各种姻亲关系,可见他们对朝政的影响力。孔家虽然在儒门中有着无比尊荣的地位,但与五姓七家之首的博陵崔家比起来,还远远不如。

听得对方所言,虽然不知真假,孔传宗还是急忙感谢。就见这自称马瑜的年轻人,突然叹了口气:“不过博陵崔家辜负了我对他们的敬重,不愿向大燕皇帝称臣。弄得小生没法交待,圣武皇帝也因此收回了对他们的特别保护,没想到最终……”

说到这马瑜停了下来,脸色悲戚,他对两名捧着礼盒的随从摆摆手,二人连忙将锦盒捧到孔传宗面前,在他示意下,一名随从缓缓打开锦盒,一股香气顿时扑面而来。孔传宗定睛一看,面色一变,差点摔倒在地。但见盒中是颗栩栩如生、涂满香料的人头,双目半开半合,直如刚睡醒一般。

“这是博陵崔家的崔宗主,想必孔先生也不陌生吧?”年轻人微微叹道。孔传宗当然不陌生,博陵崔家不仅是山东两大世家望族,也是世人所称的“五姓七家”之首,几百年来根深蒂固,枝繁叶茂,几次朝代更替都没伤到过崔家的筋骨,没想到这年轻人竟敢……孔传宗心中不禁泛起一丝愤懑。

年轻人示意随从将盒子搁在桌上,另一个随从打开盒子。虽然孔传宗已有心理准备,但见盒中物还是吓出了一身冷汗。但见盒中是无数血淋淋的耳朵,层层累累不知几何,看模样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甚至还有长不及半指的婴儿耳朵。就听年轻人叹道:“崔宗主的不智令史将军暴怒,下了灭族之令,传承数百年的博陵崔家,就这样烟消云散,被一帮屠夫从历史上生生抹去。小生知道崔家跟孔家同为山东望族,孔先生跟崔家交情深厚,所以特将崔宗主的人头和崔家阖府上下一百三十六口的耳朵带来,望孔先生看在同为山东望族的份上,妥为安葬。”

这年轻人说得轻描淡写,孔传宗却听得惊心动魄,双唇打颤,不敢应承。就见年轻人摆摆手示意随从将盒子搁下,这才徐徐道:“史思明已令尹子奇将军率大军不日南下,小生也算儒门后进,不忍见孔府也遭此大祸,所以特意提前来报个信,望孔宗主早作准备。”

孔传宗忙示意弟子将人头和耳朵赶紧收起来,这才色厉内荏地喝道:“孔府乃世代书香,敬天地君亲师,守仁义礼智信,岂能受你一句威胁,就向蛮夷叛贼俯首称臣?”

“得了吧!”年轻人不屑地笑道,“儒门忠君守义的教导,只是骗骗世人的堂皇话,难道孔宗主还真信了不成?尊祖孔圣人出身鲁国,一生侍奉过多少位君主?只要有人肯让他做官,就算千里迢迢也巴巴地赶去。哪有半点‘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嫁二夫’的气概?”

孔传宗气得须发哆嗦,拍案道:“你、你黄口小儿,竟然辱我先祖?”

年轻人和解地抬起手:“好好好!咱们不说令祖,就说贵府。自秦汉以来,经历了多少代帝王?为何能生存下来?说明贵府家主都是聪明人,从来不会为什么忠义与失败者捆在一起,与新帝王对抗。无论这新帝王是汉是夷,贵府都不会计较。为何到了孔先生这代,倒计较起大燕皇帝出身来了?”

孔传宗无言以对,就听马瑜接着又道:“现在辉煌的大唐帝国两京都已被范阳大军攻破,玄宗皇帝狼狈逃往巴蜀,各地虽有唐军还在抵抗,但已不成气候,曾经辉煌一时的大唐帝国,只怕已难逃覆亡的命运。众所周知,大燕国军队多为北方蛮族,对孔圣人可是没多少敬意,是晚辈千叮咛万嘱咐,以巴图为首的蛮族将领才没有骚扰贵府。晚辈也算儒门弟子,实不忍看贵府因先生逞一时之勇遭遇灭顶之灾啊!”“孔府弟子一向只闭门读书,很少出仕为官,无论大唐还是大燕的官,咱们都不敢领受。”孔传宗神情凝重,不再虚张声势地坚持。

马瑜淡淡笑道:“孔府一向是负责孔圣人的祭祀,做不做官倒也无妨。不过有一件事,却是需要孔先生非帮忙不可!不是帮我,是帮儒门!”

孔传宗皱眉问道:“不知是何事?”

马瑜抬手示意几名随从退出正堂,孔传宗也知趣地令丫环仆佣退下。正堂中就剩下他和马瑜二人,就听马瑜压着嗓子正色道:“本来两国交战,跟咱们读书人没什么关系,但是现在儒门门主冷浩峰竟公然与大燕国作对,孔宗主为儒门举足轻重的人物,岂能眼睁睁看着他胡作非为,给整个儒门带来灭顶之灾,将整个儒门往火坑里带?”

传宗见马瑜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显然是在等自己表态,他不禁捋须沉吟道:“冷门主为儒门领袖,无论从威望还是从儒门地位来说,在下都无权干涉他的行动。”

马瑜似乎对孔传宗这答案早有预料,就见他微微一笑:“冷浩峰若是自己联络各大门派跟大燕国作对,那也就罢了,现在他却是要先来孔府祭拜先圣,然后再去泰山与各派结盟。在旁人看来,这不是在说这次结盟乃是孔府在幕后策划?一旦追究起来,不知孔府能不能脱得了干系?即将率大军抵达齐鲁的史思明,可不是我这个文弱书生可以约束。他能将博陵崔家斩尽杀绝,再多屠一门孔府只怕也是等闲。孔府上下一共有一百零三口吧?先生就算不为自己考虑,难道也不为他们考虑?”

孔传宗心中微凛,没想到这年轻人已将孔府的情况摸得这般清楚,现在他显然是在以孔府上下一百多口性命要挟,孔传宗知道在史思明这样的蛮族将领眼里,他孔府跟别的豪门大户并没有多大不同。他不禁惴惴道:“那……老夫便通知冷门主,让他莫来祭拜,以示与之划清界限。”

马瑜淡淡笑道:“先生为儒门举重轻重的人物,难道只想明哲保身,不想为儒门所有弟子做点什么?”孔传宗沉吟道:“阁下的意思是……”

马瑜神情一正,徐徐道:“我希望先生能在这非常时期挺身而出,担起拯救儒门的重任。”

见孔传宗似乎还有些不懂,马瑜干脆挑明道:“冷浩峰已不适合领袖整个儒门,我希望孔先生在这非常时期挺身而出,担当起门主的重任。我不要你一定帮助大燕国或做大燕国的官,但至少要在大燕国与大唐军队胜负未定之前保持中立,以免将儒门陷入危险之境地。”

孔传宗变色道:“冷浩峰乃上一代门主任命,岂能说换就换?”

马瑜微微笑道:“我知道儒门最看重礼仪,门主的任免非得前任门主的指定,以及德高望重的大儒们的认同,除此之外别无它途。不过有一个特殊情况,也许可以临时撤换门主。”“什么情况?”“死!”孔传宗先是一愣,立刻就明白,冷浩峰要突然死了,当然就再做不成门主。那儒门须得另选门主,虽然未必轮得到自己,却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不过现在冷浩峰当壮年,怎会轻易就死?除非……想到这孔传宗不由激灵灵打了个寒颤,没想到这貌似温文儒雅的年轻人,竟如此深沉狠辣,在说到让冷浩峰死的时候,竟然如此从容不迫,不带一丝杀气。

“让冷浩峰死的细节不用先生操心,我的人会去做。”马瑜淡淡道,“先生只要做到两点,便可拯救整个儒门,孔府自然也平安无事。”

孔传宗涩声问:“哪两点?”

马瑜徐徐道:“一是在冷浩峰祭拜孔圣人的时候,让我的人扮成孔府弟子去侍候。二是在拿到冷浩峰门主信物之后,先生便随我去泰山,以儒门门主信物考虑一晚,是要保冷浩峰的命,还是保孔府一百零三个亲人的性命,就再召所有弟子,我保你成为新一代门主。”

孔传宗额上冷汗涔涔而下,心知要答应这样的条件,只怕自己永远得听命于这个年轻人。但要不答应,那博陵崔家只怕就是前车之鉴。他正在踌躇难决,就见马瑜已长身而起,微微笑道:“先生不必急着答应。不过在你作决定之前我要提醒你,孔府周围已经安插了我的眼线,若是发现孔府中走脱一人,那么阖府上下都将为他殉葬。”

说完马瑜拱手告退,丢下目瞪口呆的孔传宗。他已经走了很久,孔传宗依然在对着桌上那两个礼盒发愣。博陵崔家,几百年的望族啊,一夜之间便没了,这般霹雳手段,已经令一向养尊处优的孔传宗彻底震撼。

“先生,孔传宗会答应吗?”孔府门外,辛乙在司马瑜身后小声问。就见司马瑜微微一笑,自信道:“他一定会答应。”

辛乙将信将疑:“可是我听说,儒门弟子可都是忠君重义、富贵不淫、威武不屈之辈啊!”司马瑜微微笑道:“那是真正的儒门弟子,而孔传宗不是。”

见辛乙不解,司马瑜淡淡道:“书写理想的人和相信理想的人是两码事,孔传宗不过是为书写理想者守灵的祭祀官和后裔,你以为他会是个为理想献身的勇士?如果他是,那么这世上早已经没有这个孔府了。”

辛乙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低声问:“那我们现在做什么?”

司马瑜目视夜色茫茫的天边,徐徐道:“冷浩峰还有三天就到曲阜了,咱们要在他最尊崇的孔府等着他。”

69、刺杀

曲阜虽然已为叛军占领,但由于它没有做任何抵抗,而叛军为了给别的郡县树立一个投降优待的榜样,因此它没有遭到战争的破坏,甚至也保持着沦陷前的秩序。除了以后改向大燕国缴纳税赋,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生活并没有太大变化。甚至连进出城门的盘查,也不比沦陷前严格。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冷浩峰率几名儒门弟子悄然来到了曲阜。

一匹健马喷着响鼻在冷浩峰面前停了下来,马上的骑手虽然没有携带兵刃,却依然透着股练武之人才有的英气,他勒住马低声禀报道:“掌门,弟子已进城看过,没问题。”冷浩峰抬首遥望城门,但见城门洞开,守城的兵卒只对进出的商贩做简单的盘查。他颔首道:“好,咱们进城。”

一行人装扮成行脚商人,给守城的兵卒塞了点微不足道的贿赂,便顺利地进得曲阜,一路直奔孔府。早得到消息的孔府弟子在一里外接上众人,然后将众人领进了孔府大门。

“现在兵荒马乱,一切从简。”冷浩峰边走边对那弟子道,“祭祀大礼完后我就走。”那孔府弟子连忙答应,“宗主早已经准备妥当,就等门主前来。”

说来也怪,孔子生前要弟子不语怪力乱神,儒门中也从来没有鬼神之说的经典,显然对鬼神并不怎么相信。但儒门却又最是看重各种祭祀和礼仪,在所有人生大礼中,葬礼最为隆重,在所有亲人中,对死去的祖宗最是尊敬。冷浩峰身为儒门门主,对此也不敢简慢,门中每有重大事务,必先敬告祖师,这已经成为儒门惯例。

孔府紧挨着孔祠,冷浩峰在孔府略作歇息,便在孔传宗陪同下直奔孔祠,但见祠堂中早已为祭祀大礼做好了准备,孔府弟子忙进忙出地张罗,按照古老的仪式接待冷浩峰对先生孔子的祭拜。冷浩峰虽然隐约察觉孔府与往日相比有些异样。但也只是以为在这战争时期,孔府弟子难免受到外面各种战争流言的影响。

“你们留在这里。”冷浩峰将随行的弟子留在门外,然后独自进得祠堂,依着传承千年的礼仪,对儒门始祖默默敬告。

三拜九叩之后,按礼就该给孔子上香。就见一名孔府弟子手捧香烛来到冷浩峰面前,将燃气的香烛递到他手中。在接过香烛之前的一瞬间,冷浩峰突然有种寒芒刺背的感觉,不禁盯住那从未见过的孔府弟子的双手。但见那是一双稳定而坚硬的手,手指修长,骨节粗壮,隐隐带着边关大漠的粗犷之色——这是一双握刀的手,而不是一双握笔的手。

“你是何人?为何混入孔府?”冷浩峰盯着那弟子喝道。但见对方只有二十多岁,嘴边始终挂着一抹懒洋洋的笑意。面对冷浩峰的质问,不以为然地笑道:“冷门主好眼力,只可惜还是晚了一点。”

话音刚落,他手中的香已飞到冷浩峰面前,几乎同时,他的刀也跟踪而至。冷浩峰一掌震开对方扔过来的香烛,本能地后退闪避,刚退出两步,感觉后心有冷风倏然而来,悄无声息,速度快得惊人。

冷浩峰大惊,没想到这祠堂中还埋伏有另一个高手,看其出手的冷静和准确,竟生平罕见。危急中他急忙让过心脏要害,往右倒地一滚,虽然逃脱了必杀的一剑,却也被突如其来的剑锋刺入了后胸,深达肺腑。

正面那年轻人的刀已跟踪而至,直斩冷浩峰咽喉,就在这时,却见旁边飞来一柄长剑,将几乎落到冷浩峰脖上的刀生生撞开,跟着就见一黑衣老者一掌势如奔雷,生生将刺客逼退。冷浩峰几名随从也蜂拥而入,众人立刻将冷浩峰围在中央,做好了应对一切变故的准备。

两个刺客见状立刻退走,并不与儒门众人纠缠。众随从急忙察看冷浩峰伤势,但见他后心中剑,虽不致命,但伤势极重。众人正带施治,冷浩峰却挣扎着喝道:“不可耽搁,快走!”

话音刚落,就听祠堂外隐约传来脚步声,显然有无数人正向这里包围。冷浩峰示意众人关上祠堂大门,忍着伤痛对众人低声道:“看来对方谋划周详,出动的都不是泛泛之辈,要想安然脱身只怕不易。”

“你们护着门主先走,我带两个人挡住他们!”一个面目英挺的年轻人低声道。他在众人中间年纪最轻,不过地位显然不低。立刻就有几个随从争着要随他留下来,掩护同伴护着冷浩峰先走。

冷浩峰吃力地摆摆手:“他们的目标是我,我不能走。”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物,递给那年轻人道,“阿智,带上我的信物先隐匿起来。如果我最终没能走脱,你就带它去找一个人。”那年轻人急忙道:“掌门何出此言,有我裴文智和孟叔他们保护,谁能留下掌门?”年轻人口中的“孟叔”,便是儒门十大名剑中排第二位的孟伏地,方才便是他扔出手中长剑,在最后关头挡开了刺客那必杀的一刀。以他和几名随从的武功,即便是在已经沦陷的曲阜城中,要保护冷浩峰安然脱身也并非就不可能。谁知冷浩峰却摆手道:“方才那两名刺客的武功,决不在儒门剑士之下,二人一招失算后完全还有机会,却不愿与你们纠缠飘然而退,显然是认定我已逃不出这座祠堂。这说明这次刺杀不是一时兴起,而是还有更厉害的后着。刺杀发生到现在,也不见孔府的人露面,显然整个孔府都已是他们的同谋。在这种形势下,这面代表儒门门主身份的令符,就比什么都重要,甚至比我冷浩峰的性命还重要,决不能落到他人手中,不然整个儒门都有可能因之蒙羞。”

说到这冷浩峰的目光转向那年轻人,轻声道:“阿智,你是儒门最年轻的剑士,你的武功和头脑在同辈中无人能比,现在我将这块玉佩交给你,如果我今日难逃之劫,你就立刻带它去找一个人。”

年轻剑士含泪点点头,肃然问:“找谁?”

冷浩峰示意他附耳过来,在他耳边悄声说了个名字,然后叮嘱道:“如果我今日罹难,那他就是儒门下一任门主,而你就是唯一的见证人,你要帮助他担负起拯救整个儒门的重任。”

年轻剑士裴文智,乃儒门十大名剑中的“智”,不仅武功是同辈中的佼佼者,智慧更是顶尖角色,立刻就明白掌门只将那人的名字告诉自己一人的原因,那是怕这些随从中,有人会落到敌人手中,最终供出儒门继任者的名字,给继任者带来不可预测的凶险。由此可见,冷浩峰已感受到了对手的可怕,对安然脱身不抱多大希望,因而提前安排后事。

裴文智毅然点头道:“掌门放心,这面令符我暂时替你保存,待掌门平安脱险后我再还给你。只要我在,就保它万无一失。”

冷浩峰点点头:“好,你留在祠堂,待我引开追兵,你再走。”

冷浩峰说完转向扔剑救人的老者笑道:“老孟,就拜托你打头阵了。”

孟伏地是年逾五旬的黑衣老者,虽然脸上早已刻满岁月的沧桑,但眼中依旧透着一种龙精虎猛的光芒。听到冷浩峰吩咐,他咧嘴笑道:“掌门放心,只要我在,就没人拦得住咱们。”说着向几个同伴一挥手,“走!”

两个随从将重伤的冷浩峰扶起,跟在孟伏地身后向外走去。祠堂门刚一打开,就听一阵箭羽破空之声扑面而来。孟伏地手舞长剑将飞蝗般的箭羽尽数撩开,一声轻喝:“走!”

众人护着冷浩峰夺门而出,就见祠堂外埋伏的一队黑衣人已迎了上来,那些人黑巾蒙面,只留两只狼一般的眼睛在外,皆透着森森的杀气。就见这些眸子中,竟有不少是色目人,显然非中原人士。

孟伏地一声大吼杀入人丛,率先向门外冲去,他从这些人藏头露尾的举动,看出对方不仅要将儒门众人全部刺杀,还要防止走漏风声,以免让人得知众人是死在孔府,显然策划这次暗杀的幕后主使,还有更大的阴谋。冲出孔府,让对方的阴谋破产,这是孟伏地本能的想法。

众黑衣人武功不弱,不过架不住以孟伏地为首的儒门众剑士的悍勇,在死伤数人后不由自主向两旁闪开。儒门剑士虽有多人受伤,但依然在孟伏地率领下,护着冷浩峰冲出了孔家祠堂,一路直奔大门。

孔府一座三层的高楼之上,方才假扮孔府弟子的辛氏兄弟,见儒门众剑士冲破了包围,忍不住就想阻拦,却被在高处观战的司马瑜拦住道:“别急,我想看看萨满教高手真正的实力。”

黑衣人虽众,奈何其中没有绝顶高手,在孟伏地为首的儒门剑士冲击之下,包围圈渐渐溃散。就见儒门剑士护着掌门一路冲到孔府大门,只要出得孔府大门,进入外面迷宫一般的大街小巷,摆脱追兵便不会有多难。而曲阜的城墙仅有两人多高,以他们的身手这点高度自然不在话下。

眼看大门在望,孟伏地却突然停了下来,他的目光落在前方高强之上,那里有个慵懒的人影,像是刚从睡梦中醒来一般,依在墙上伸了个懒腰。那人身形瘦削,长发披肩,眼神虽然懒洋洋像刚从睡梦中醒来,却透着一种冷冰冰的阴气,宛若一条刚从冬眠中醒来的毒蛇。孟伏地从来没见过如此瘦的人,他的脸就像是骷髅上蒙了层皮,令人见过一次就决不会忘记。

孟伏地心神微凛,摆手示意众人护着掌门先走,而他却全神贯注盯牢墙上那人。就见对方身边倚着根七尺长的藤杖,杖端竟然是颗拳头大小、泛着森森磷光的骷髅。

几名儒门弟子护着冷浩峰直奔大门,眼看就要来到门口,墙上卧着的那人身形突然动了,一动便如倏然出击的毒蛇,骷髅藤杖带着一丝锐风凌空而下,直指冲在最前方的儒门剑士。就在他身形方动的瞬间,孟伏地也一跃而起,长剑直指其胸膛要害。就见对方身形犹如鬼魅在空中一拧,以不可思议的姿态躲过了孟伏地一剑,同时藤杖攻势不改,依旧刺向冲在最前方的儒门剑士。

那剑士见状急忙横剑想要格挡,却没料到对方藤杖来得如此迅捷威猛,在他架开藤杖前,那骷髅头已经击中了他的胸膛。那剑士一口鲜血应声而出,显然被这一击伤得不轻。

孟伏地一剑刺空,后招连绵不绝连环刺出,那人不得已变招后退,直退到大门位置才总算格开了孟伏地的攻势,他不禁眯起眼打量孟伏地,微微颔首道:“好剑法,怎么称呼?”

孟伏地冷哼道:“儒门孟伏地,敢问阁下是……”

瘦如饿鬼的老者颔首道:“原来是儒门第二的剑士!凭你的名号,有资格死在老夫杖下。老夫苍魅,也不知中原有没有知道老夫的名号?”

孟伏地面色微变:“北方萨满教如月双魔,月魔苍魅?”

苍魅满意地点点头:“难得你知道老夫,老夫今天就给你一个痛快!”

孟伏地一声冷笑:“阁下也算是成命已久的宗师,没想到今日竟干起这种下三滥的勾当。不知你的雇主给你多少钱,竟让你来暗算!”

苍魅微微笑道:“他没有给老夫一两银子,只是给了一座城而已。”

孟伏地心惊一下,他一面暗示同伴护着掌门先走,一面以剑指向苍魅喝道:“那好,我就看看你有没有能力挣到那座城。”

话音未落,他已迅然扑上,一出手便是不要命的招数。苍魅不敢与之搏命,退开几步,儒门众人趁机冲向大门,护着掌门往外冲去。谁知领头的剑士刚打开大门,身子却突然飞了回来,像是被突然抛落的木偶,落地后除了喉间汩汩而出的鲜血发出的声响,再无半点生息。

突然的变故,令儒门众人不由后退数步,就见一个面红如火的胖子,抖着一身肥肉一步步踱来。胖子只有常人高矮,却比寻常两个人还宽三分,往大门一站,几乎将六尺宽的大门堵了个结结实实。胖子双手空空,满头乱发,即便在这隆冬季节,依旧袒露着赘肉累累的胸膛。

眼看后方的黑衣蒙面人又围了上来,几名儒门剑士不要命地往大门冲去,几柄长剑交织成配合默契的剑网,俨然是一套合练已久的剑阵。那胖子面对数柄疾刺而来的剑锋,居然不躲不闪,直到剑锋及体,他才突然一抖满身肥肉,就见那些剑锋如同刺在了滑腻无比的油膏之上,不由自主往一旁滑开。几乎同时,胖子已和身撞到几名剑士身上,就见几个人犹如遭大象撞击,身不由己往后飞了出去,倒在地上动弹不得。

孟伏地面色大变,虽然是第一次见到此人,却也从那特异的身形认出了对方的身份,不由失声轻呼:“日魔蒙巨?”

“既知老夫之名,还不束手就擒?”蒙巨说着手上却不稍停,或拍或冲或撞,转眼间便将儒门众人队形冲散。追来的黑衣蒙面人趁机将众人分割包围,片刻间又有数人倒在黑衣人剑下。冷浩峰虽为儒门门主,武功却未必强过儒门十大名剑,加上身受重伤,眼看便要伤在蒙巨掌下。孟伏地见状一声大吼,急忙挺剑刺向蒙巨咽喉。就见蒙巨微微偏头让开剑锋,跟着竟以脖子上的肥肉将剑锋生生夹住。

孟伏地也算身经百战的剑士,却从未见过有人竟能以脖子夹住剑锋,心中的震惊可想而知。就这一愣神的瞬间,蒙巨的肥掌已如惊涛般拍到,迫使他不得已松手后退,后心却刚好撞上苍魅悄然刺来的藤杖。待他惊觉想要闪避时,却已经迟了半步,在萨满教日月双魔量大绝顶高手夹击下,被生生刺了个对穿!

孟伏地一倒,儒门众剑士便失去了主心骨,在萨满教如月双魔和众黑衣武士围攻下,很快失去了抵抗之力。战斗成为一边倒的屠杀,冷浩峰身负重伤,眼见门人一个个倒下,他不禁瞠目喝道:“住手!”

虽然儒门众人已失去还手之力,但冷浩峰毕竟是天下第一名门掌门,虎倒雄威在,围攻的众人不约而同停了下来,就连如月双魔也停止了杀戮。就听冷浩峰平静道:“让你们主事之人出来说话!”

蒙巨嘿嘿笑道:“老夫便是主事之人,有什么遗言就快说。”

冷浩峰眼中闪过一丝冷嘲:“阁下不过是个超级打手,要你杀人还行,要你策划如此狠辣周全的行动,那还不如叫猪爬树。”

“你……”蒙巨大怒,浑身衣衫无风而鼓,忍不住就要出手。却听有人徐徐道:“蒙前辈莫受冷掌门挑拨,更不要跟一个将死之人计较。”

众人寻声望去,就见青衫如柳的书生在辛氏兄弟陪同下缓步而来,但见他步履轻缓从容,与剑拔弩张的众人成了鲜明的对比。冷浩峰仔细打量对方,惊讶于对方似乎并不会武功,却令众高手心甘情愿效命。

“阁下策划如此行动,显然是针对我冷浩峰。若是如此,我冷浩峰愿束手就擒,只求阁下放过我门人弟子。”冷浩峰说着扔下手中宝剑,轻叹道,“看阁下也是读书人,希望不要再多造杀戮。”

书生微微笑道:“冷掌门是痛快人,我也就爽快点。交出你的掌门信物,我放过你的门人弟子。”冷浩峰看看身边弟子,缓缓从怀中掏出一面玉佩,紧紧攥在手中道:“你放他们走,不然就将它捏碎,大家一拍两散。”

青衫书生淡淡笑道:“你现在没有资格谈条件,除了将它献上,求我饶你门人弟子一命,没有别的选择。”

冷浩峰似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缓缓拜倒在地,无奈道:“掌门信物在此,还请阁下信守诺言,放过我门人弟子。”

一名黑衣武士在书生示意下越众而出,上前就要接过信物,谁知冷浩峰却倏然出手,夺过他手中的刀奋然扑向青衫书生,人未至,他已将手中的刀奋力投出,跟着不记后果一掌,直袭那书生胸膛。

书生身旁两个随从,一个撩开了飞来的刀,一个则出剑刺向冷浩峰心脏。在离那书生不及三尺之处,冷浩峰的身形停了下来,他的胸膛已被那一剑刺穿,口中鲜血汩汩而出。他盯着近在咫尺的敌人,缓缓举起玉佩,嘴边露出一丝傲然的笑意,然后奋力将那玉佩捏成了碎片。

几名儒门见掌门战死,不禁嗷叫着想要冲过来报仇,却被日月双魔和黑衣武士们尽数斩杀。顷刻间儒门众人全军覆没,那书生脸上却没有一点胜利的得色。一旁的随从掰开冷浩峰的手,却见那玉佩已经碎成不及米粒大的残渣,再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不好,掌门令符已被他捏碎!”辛乙失声道。

司马瑜微微摇头道:“不对,这令符已经被他送走,所以他才不惜牺牲所有门人,在我面前将之捏碎!”说着他猛然转向祠堂方向,“带着令符的人一定还没走远!快追!”

就在离战场不及十丈远的一棵大树上,裴文智目睹了冷浩峰和所有同门被杀的过程。看到无数黑衣人向祠堂后门追去,已远离祠堂的他狠狠擦干眼泪,向相反方向悄然而逃。

半个时辰后,分头追击的辛氏兄弟和众武士纷纷回转,看众人的模样,便知道最终的结果。辛乙略显歉疚地摇摇头,低声道:“没有掌门令符,先生的计划恐怕……”

“无妨!”司马瑜胸有成竹,“没有令符,咱们的计划也依然不变。”泰山脚下的岱庙,既是历代帝王封禅圣地,也是道门屈指可数的庙观,平日里就香火鼎盛。香客云集,现如今十年一度的百家论道又即将在此举行,收到儒门门主冷浩峰帖子的百家传人,以及各路江湖豪杰,不顾战乱纷纷从各地赶来,令岱庙和整个泰州城,一下子变得热闹非凡。正是在这个时候,任天翔也带着义门众人,悄然赶到了泰州。

在离开马嵬坡后,任天翔先去了王屋山白云庵,可惜母亲依然没有消息,他便将杨玉环和上官云姝暂时安置在那里。一来这里人迹罕至,不怕有人撞见;二来这里是母亲出家的庵堂。杨玉环从小娇生惯养,自然不愿在江湖颠沛流离,能有白云庵这处世外桃源栖身,当然求之不得,而上官云姝则是看在任天翔的份上,自愿留下来保护的。任天翔经这耽误,赶到泰州时刚好与义门众人汇合,十多个人走在一起原本有些扎眼,不过现如今泰州城各路豪杰云集,倒也没引起旁人的注意。

义门众人包下了泰州城一家客栈的后院。除了任天翔和小薇,这次来泰安的只有八名墨士和褚刚,以及祁山五虎中的焦猛、朱宝兄弟。任天翔心知百家论道虽是论剑,但都是公平论剑,不是靠人多取胜,因此兵贵精而不在多。凭八名墨士和褚刚的武功,加上自己转授他们墨家失传千年的武功秘籍,任天翔对义门在这次盛会上的表现颇具信心。

“明天就是约定的日期,却始终不见这次盛会的召集者露面,不知何故?”任天翔算着日子,心中有些奇怪。打探消息回来的任侠笑道:“儒门是天下第一名门,冷浩峰作为儒门的掌门,当然要拿足架子,等到群雄聚集他才露面,不然何以显出他天下第一名门的气势?”

褚刚也笑道:“有笑话说儒门中人就连去茅厕,都要依照尊卑贵贱排定次序,冷浩峰没辙清晨第一泡尿,后面的弟子再急也得先憋着。”

众人哄堂大笑,任天翔知道这笑话虽然有些夸张,但儒门最重礼仪尊卑却是不争的事实,因此对冷浩峰没有露面也就不感奇怪,只问道:“明天就要在岱庙开始论道,大家准备得如何?”

众人纷纷道:“钜子放心,咱们隐忍了这么多年,早就等着一鸣惊人的这一天。”

任天翔见众人眼中皆有跃跃欲试的兴奋之色,心知都是苦练多年的武士,谁不想一展沉寂千年的墨家风采?受众人感染,他也不禁意气风发:“好!咱们就让世人知道,当年与儒门、道门齐名的墨门,回来了!”

第二天一早,任天翔便带着各路豪杰赶到泰山脚下的岱庙。但见岱庙庙门大开,几名道士正在门外迎客。各地赶来的江湖豪杰加上当地看热闹的虽然超过了万人,但以岱庙的恢宏广大,倒也可以尽数接待无妨。

任天翔带着众人来到庙门,任侠先递上拜帖,岱庙的迎客道士接过一看,立刻拖着嗓子高呼:“义门门主任天翔,率义门弟子到!”

义门因有任重远,所以在江湖上也算名声在外。立刻便有岱庙的道士过来为任天翔领路,但见进门便是一方圆数十丈的广场,广场中央已搭起了座一人多高的木台,台上摆着方桌和木凳,显然是给江湖上有名望有地位的名门大派宗师们预留。而高台四周则围着两圈桌椅,已有不少江湖豪杰三五成群地散坐,正热烈地议论打探来的各种小道消息。

任天翔来得有些早,就见高台上空无一人。领路的道士将众人领到台前,小声解释道:“义门也算是中原武林名门大派,任门主可以到台上就坐,不过只能带一位门人随行。现在时间还有些早,任门主可以先随小道去后面的客房歇息,待正午时分再随众位掌门一同出来。”

任天翔心知依照各人的身份安排座次,这是大唐习以为常的风俗,也是各种场合下繁文缛节的一部分。在以前他就有点厌恶这种习俗,如今在接触了墨子的思想后,对这种在任何场合下都将人分成三六九等的做法,极其反感。他对那道士摆手道:“不用了,我就坐这里。”

那道士有点意外,忙提醒道:“这里是给普通人准备的位置,任门主为何要屈尊?莫非是小道有什么得罪之处,令任门主心中不快?”

任天翔闻言不禁失笑道:“道兄多心了,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跟自己同门兄弟在一起惯了,不习惯跟他们分开。再说我一个后生,若跟众多名宿前辈一起搁那台上展览,定会让人笑掉大牙。”

见那道士依然有些不解,任天翔便抬手示意道:“道兄招呼别人吧,不用来管我。你就当我是一普通人,不用特别照应。”

将那道士打发走后,任天翔等人才分散到两桌坐下来。就见各路江湖豪杰陆续赶到,渐渐将高台的座位坐满,后来的则只能站到后面,偌大的广场渐渐开始热闹起来。

快到正午时分,就听迎客道士在门外高呼:“商门门主岑刚,率商门弟子驾到。”

任天翔闻言寻声望去,就见一名年过三旬的锦衣汉子正大步进来,与他并行的则是一个风度翩翩的富家公子。看二人年纪无论谁做门主都有些不像,不过各路江湖豪杰却纷纷起身招呼,不敢有丝毫怠慢。任天翔虽然没有上前凑趣,但嘴边也露出了一丝会心的微笑。他已认出领头的锦衣汉子,正是当年岑老夫子的儿子岑刚,与之并行的则是洛阳郑家的大公子郑渊。看众豪杰对他的态度,显然比对商门门主岑刚还热情。

商门到了没多久,就听迎客道士又在高呼:“道门元丹丘道长,率道门弟子驾到。”

听这传呼,周围众人不禁议论纷纷:“这道门领袖不一向是司马承祯道长么?何时轮到他元丹丘出头?”

任天翔也有些好奇,回头望去,就见元丹丘正被迎客道童领了进来。就见他稽首一拜,对上前迎接的岱庙主持赔罪道:“家师有点小恙,无法参与这次盛会,所以特令弟子持信物代他前来,并让弟子特向此间的主持紫光道长道个歉。”

紫光道长遗憾地捋须叹道:“如此盛会,司马道长竟遗憾缺席,实在是道门一大损失。不知尊师身体如何?可还要紧?”

云丹丘忙道:“家师只是偶染风寒,倒也不算要紧。只是家师年岁已高,不耐长途奔波,所以才令弟子替他前来。”

“原来如此!”紫光道长说着忙将元丹丘迎入接待贵宾的后殿。任天翔听得司马承祯未能与会,心中正有些遗憾,突听身旁有人冷哼道:“染点风寒就不来,这司马老儿也太矫情了一点!”

这声音近在耳旁又来得突然,将包括在任天翔在内的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转头望去,就见座中不知何时多了个白发苍苍的老道,紧挨在任天翔相距不足一寸,也不知他是何时坐下,又坐了多久?虽然场中与会的江湖豪杰众多,但毕竟都是身怀利器的武林中人,除非是熟悉的朋友,陌生人之间若突然靠这样近,实为江湖大忌。所以一旁的褚刚想也没想就一把扣向老道肩头,另一旁的任侠更是握住了桌上的剑柄。

老道身形未动,知道褚刚一把扣实他才微微抖了一下肩头。褚刚身体像是被大力推了一把,身不由已往后便坐倒,一屁股墩儿结结实实坐到了地上。对面任侠一看,长剑立时刺出,隔着桌子遥指老道肩胛。老道“咦”了一声,突然抬手捏住剑锋,就见任侠的剑离他的肩胛已不足一寸,但就这不到一寸的距离,却是再难逾越分毫。任侠大惊失色,却听老道好整以暇地赞了一句:“好剑法!”

话音未落,同桌的几名墨士几乎同时向老道出手。就在这时,突听任天翔一声轻喝:“住手!”几件兵刃便应声停在了老道身前。

“我kao!”老道爆了句粗口,对任天翔诧异道,“你身边啥时候有这么多高手?差点要老道丢丑当场!”

任天翔忙示意众人收起兵刃,笑道:“大家别乱来,这是道门前辈张果张道长,跟我算是忘年之交,大家别见外。”杜刚诧异道:“张果?就是当年玄宗皇帝想招为妹夫,他却逃婚而去,最终修炼成仙的道门名宿张果老?”老道呸了一声,骂道:“老道要修炼成仙,岂会让你们几个混蛋差点乱刀砍死?”

众人一听这话,赶紧收起兵刃。褚刚两次在张果手下吃瘪,每次都十分狼狈,心中不忿,气鼓鼓地没有开口,对任天翔的眼色也装着视而不见。张果见状笑道:“你小子别发火,谁让你一身释门内功,老夫一见释门秃驴就生气。你虽然不是秃驴,却干嘛要练那秃驴的武功?”

“你……”褚刚气得拍案而起,瞠目怒道,“前辈武功胜我十倍,但士可杀不可辱!我练释门武功干你何事?若这也让你看不顺眼,褚某愿为师门再向前辈讨教!”说着作势就要动手,众人连忙阻挡,好说歹说总算将人拦住。

张果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褚刚,嘿嘿笑道:“小子不错,明知打不过还敢打,有点像老夫年轻的时候。待老夫有空就教教你,让你知道什么才是高明的武功。”

若是别的练武者,听到这话定是转怒为喜,谁知褚刚却忿忿道:“前辈武功高强,跟在下却也没什么干系。晚辈从小就学的是释门武功,对别的武功也不感兴趣。”

张果有些意外,嘿嘿冷笑道:“不愧是无垢那老秃驴的徒子徒孙,难怪这般倔强。”

任天翔见褚刚又要发火,连忙打岔道:“无垢是五台山禅宗掌门吧?跟白马寺无妄、无心大师可是师兄弟?前辈这么恨无垢大师,莫非以前曾败在过他的手上?”

张果脸上顿时有些尴尬,瞠目怒道:“什么败不败,当年无垢那秃驴以诡计赢过老夫半招,老夫倒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只是这老秃驴不讲江湖规矩,从此再不跟老夫动手,让老夫再没有扳回的机会,这才让老夫耿耿于怀!”

任天翔听得暗自咂舌,以张果的武功,就连有道门第一人之称的司马承祯也未必能胜,没想到当年竟败在了五台山禅宗掌门无垢大师手下。他突然又想起与无垢大师齐名的白马寺主持无妄大师,与摩门大教长佛多诞秘密会晤后,竟将在长安的庙产、也即后来的大云光明寺拱手相让。这中间虽然有利益的交换,但也可能是无妄大师输在了佛多诞手下。虽然后来褚刚在他们秘密会晤的云房,并没有发现打斗的痕迹,不过想以他们这个级别的高手,若真印证过武功,也未必会留下任何痕迹。

任天翔正在思忖,突听大门外的迎客道童又在高唱:“五台山清凉寺无垢大师,率释门众弟子驾到!”

听到这传呼,所有江湖豪杰都齐齐望向门外。就见几名淄衣布鞋的僧人在迎客道童引领下大步进来,领头的老僧面如满月,颌下白须飘飘,虽年岁已高,却依然神采奕奕,令人一望而生敬意。任天翔虽是第一次见到他,却立刻就猜到,这必定就是释门北方掌教无垢大师了。除了他之外,随他前来的那些僧人任天翔也都不陌生,其中赫然就有当年在沃罗西见过的少林十八罗汉。

作为主人紫光道长急忙迎上前,稽首拜道:“贫道见过无垢大师,大师远道而来,一路上辛苦了!”

无垢连忙还礼,双方客气了一回,便由紫光道长亲自将无垢领进后殿。这时,又听迎客道童高唱:“儒门肖敬天,率同门驾到!”

话音刚落,就见一名身材高达健硕的老者,在十多名文士陪同下进得大门。紫光道长急忙迎上前去,拱手拜问:“肖先生总算到了,不知冷门主何时赶到?”

就见那老者皱眉道:“冷门主约咱们在岱庙汇合,按说早该到了,不知为何到现在还没有音讯。我已派人去城外迎接。”

紫光道长忙宽慰道:“现在兵荒马乱,冷门主途中有所耽误也未可知。请肖先生去后殿歇息,等冷门主一到,便由他亲自主持这次盛会。”

肖敬天连忙替冷门主向紫光道长赔罪,双方正在客气,褚刚已在任天翔耳边悄声介绍道:“这肖敬天便是儒门十大名剑之首,据说武功比儒门门主冷浩峰还高,为儒门第一高手。由他亲自主持的研武院,是儒门培养剑士的圣地。凡自研武院出身的儒门弟子,无一不是江湖上一流的剑士。若论武功高低,各派或许难有定论,但要论到高手之多,天下公认儒门第一。即便是拥有少林武僧团的释门,也比儒门稍逊一筹。”

任天翔心知成为超一流高手已经不易,而培养出那么多一流高手,那更是难上加难。这肖敬天不光自己武功高绝,还为儒门培养了如此多的一流剑士,其才能实为世间罕见。他不禁细细打量了几眼,但见这儒门第一剑士年近花甲,脸上线条如刀削斧砍,透着一种花岗岩般的冷硬,深邃的眼窝中是一对透着寒光的眸子,犹如剑锋般闪烁着凛凛锐芒,令人不敢直视。他的腰间斜斜挎着一柄外观古旧的剑,但没人会注意那柄剑,因为他本身就是一柄已经出鞘的剑。任天翔忍不住在心中叹道:果然是个绝顶的人物,难怪儒门能成为天下第一名门。

肖敬天率几名儒门剑士随紫光道长进去后,周围各路江湖豪杰不禁纷纷议论起来:“这冷浩峰架子也太大了吧,中原各大门派都已经到齐,他这个召集者却还没有露面!”

众人纷纷附和,都对儒门一贯的分文缛节大加批判,眼看着日头西移,渐渐过了正午,无数江湖豪杰不禁鼓噪起来。作为此间主人的紫光道长无奈,只得登台对众人道:“冷门主或许遇到意外,未能及时赶来,贫道只好暂时替冷门主主持这次百家论道的盛会。有请各位门主登台!”

在众人欢呼声中,释门无垢大师,道门元丹丘,商门岑刚,先后在同门陪同下登上了高台。众人先后就坐,紫光道长在知客长老提醒下看了看来客名单,然后稽首道:“义门传承自墨家,也属百家之一,是这百家论道大会当然的贵宾。不知义门门主任天翔何在?请上台就坐!”

任天翔起身还礼道:“多谢紫光道长好意,不过在下后生晚辈,岂敢与各位前辈名宿并列?再说义门祖师墨翟,一向反对将人分出等级贵贱,所以晚辈也不敢自认贵宾,还是在这里就坐比较心安。”

任天翔这话引得台下无数江湖豪杰叫好,却令台上众人有些尴尬。紫光道长隐然有些不悦,见任天翔年纪轻轻,全然没有一分任重远当年的风采,他也就不再坚持,颔首道:“既然任门主这样说,那也由你。”

紫光道长不再理会任天翔,抬首望向群雄朗声道:“这百家论道大会,是传承自春秋战国诸子百家辩机论道的盛会,后因种种原因中断了上千年,直到本朝贞观年间,太宗皇帝开百家之禁,百家论道大会才又在中断千年之后重开。其目的是要促进百家发展,相互印证各自的学说和理论,为普通人修身养性,为君王治世立国寻找一种或多种可行的方法和理论,百家论道既是思想的交流,也是实力的展示,有着极其重要的现实意义。希望各派尽显所能,为这十年一遇的盛会增光添彩。”

台下群雄纷纷起哄:“道长尽快进入主题吧!”

紫光道长示意大家安静,连连颔首道:“大家稍安勿躁,按规矩这百家论道大会,本该由上届夺得天下第一名门的门主或他委托之人主持,如今冷门主因故未赶到,便由儒门弟子替他主持吧。”说着回头对肖敬天示意,让他接替自己。

肖敬天略一谦虚,便对同桌的同门点了点头。二人显然有默契,那儒门中人立刻长身而起,先对紫光道长一拜,然后对台下群雄团团拜道:“弟子颜忠君,因冷门主未至,只得勉为其难,将冷门主不顾战乱干扰,一定要进行这次盛会的意图告诉大家,希望大家能理解冷门主的苦心,并响应冷门主的号召。”

任天翔听到他的介绍,便知他就是儒门十大名剑中排名第三的“君”了,就见他看起来像是个博学文士即便腰悬佩剑也没有一分武人的气质,实在想不通他怎么会是儒门十大名剑之一。

“相信大家也都知道,现如今天下大乱,范阳叛军正挥师南下,蹂躏我中原。”颜忠君郎朗道,“身为儒门弟子,怎可置天下苍生于不顾?因此冷门主在这非常时期召集大家,是希望诸子百家的传人暂时抛开分歧,先救万民于水火。大唐东西两京虽为叛军占领,但大唐正统还在;燕赵齐鲁虽大部分为叛军占领,但颜帅依然还在率义军战斗,而且急需要大家的支持。”

任天翔知道颜忠君所说的颜帅,便是曾经救过自己的平原太守颜真卿、如今河北齐鲁大部沦陷,东西两京被叛军占领,玄宗皇帝西巡入蜀,太子李亨还没有音讯,齐鲁燕赵百姓再听不到来自大唐朝廷的消息,因此颜真卿和他的大唐义军,便成为齐鲁百姓心目中最后的希望。但是现在义军内缺粮草外无援军,确实急需来自各方的支持。任天翔虽然反感儒门的许多理念和作风,但对它在国难面前这种勇担道义精神,也是暗自敬服。

众人闻言也都纷纷鼓掌,齐齐为颜忠君这番开场白喝彩。就在这时,突听远处有人冷冷喝道:“冷门主刚遭遇不幸,是谁就在纂改他召集这次百家论道大会的本意?”

这声音虽然不大,却盖过了场中的喧嚣,清清楚楚传到众人耳中。众人寻声望去,就见一行人正从大门外大步进来。

“是孔府的家主孔传宗,还有儒门十大名剑之一的邱厚礼!”有人认出了刚刚赶到的来客,不禁小声嘀咕起来。

方才说话的是邱厚礼,他也是出身研武院的儒门十大名剑之一。他像大多数儒门中人一样热衷于仕途,只不过别人主要是靠科举,靠道德文章,而他则想靠自己最擅长的武功,走权贵之门这条捷径。所以他先后投靠过李林甫和杨国忠两朝权相,只可惜就在他刚成为杨国忠心腹,前途一片光明之际,安史之乱突然爆发,没多久玄宗就不得已逃离长安,在马嵬兵变中,他始终没有出手相救,反而趁乱逃回了长安。他知道大唐帝国完了,一股新的势力正在崛起,正以推枯拉朽之势横扫中原。他是一个精明的人,决不愿将自己的命运与没落的大唐帝国绑在一起,所以冒险潜回长安寻找机会。他知道新崛起的大燕国需要人才,尤其是像他这种出身名门正派、文武双全的特殊人才。只可惜那些来自北方的蛮族将领,对女人和财富的兴趣远远超过了人才,正在他情绪低落、晋身无门之际,他遇到了司马瑜,他的命运因此而改变。

他一辈子都记得第一次遇见司马瑜的情形,这目光似乎能透视他人的年轻书生,以主子的口吻对他说:“你是儒门剑士,而我也算是个儒门弟子。从今往后你就跟着我,我保证给你想要的一切,但是你必须像狗一样听话,你若对我的命令有丝毫懈怠,我保证你会死得很惨!”

这貌似文弱的年轻书生,年纪比邱厚礼小上一半,几乎是手无缚鸡之力,但他内心的自信和强大令邱厚礼瞬间折服。他毫不迟疑地拜倒在地,恳切地道:“邱某愿誓死追随公子,从今往后唯公子马首是瞻!”

就听对方淡淡应道:“要你这样的人誓死效忠那是个笑话,我只要你在我得势的时候,一丝不苟地替我办事。如果有一天我不幸失势,我允许你另谋高就,甚至可以将我的人头作为晋升之阶。”

邱厚礼被对方洞悉人心的本领吓出一身冷汗就,伏在地上不敢抬头,颤声道:“在下万万不敢背叛公子,如若不然,愿天打雷劈!”

“起来吧,以后不必再跟我说这些废话。”书生对邱厚礼的誓言似乎并不在意,转而道,“你来得正好,即刻随我去泰山。”

就这样,邱厚礼随司马瑜来到了这里,一路上他小心翼翼,不敢有丝毫懈怠。他感觉自己在这貌似文弱的书生面前,早已被对方看得明明白白。对方知道他想要什么,所以毫无顾忌地将他当狗一样使唤,这样一来邱厚礼反而感到心安,他已看出这年轻人在新兴大燕国中的地位绝对是举足轻重,而且以这书生的头脑和才能,他的地位肯定还将稳步提高,只要忠心耿耿为他办事,不用担心他会亏待自己。

周围群雄让出一条路,邱厚礼坦然随着孔传宗登上了高台,将随行的十多名孔府弟子留在了台下,立刻有岱庙的道童为孔府弟子新添了几张桌椅,将他们安排在前面最好的位置。

高台之上,颜忠君忙迎上来,先与孔传宗见礼,然后转向邱厚礼问道:“厚礼,你方才说冷门主遭遇不幸,这是怎么回事?”

邱厚礼沉声道:“我接到冷门主的传书,依约赶来泰山与他汇合,途径山东曲阜,正好遇到冷门主在曲阜郊外遭遇了不明身份的刺客伏击。刺客似乎对冷门主的行踪了如指掌,调集的人手不下百人。我赶到时刺杀已近尾声,追随冷门主的弟子尽皆战死,而冷门主的七名弟子中,只有裴文智下落不明。”

“你这话什么意思?”颜忠君急忙喝问,“莫非想说是文智出卖了门主?想文智追随门主多年,怎会突然干出这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