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荐
任天翔将菜蔬交给赵大厨后,悄悄来到后堂,就见周老板果然在款待那两个骗子。周老板高居主位,那俩父子分坐左右,小芳竟在下首相陪。周老板兴冲冲地用乡音招呼着那俩父子,那俩父子也在不住恭维着周老板和小芳,从双方熟络程度看,显然是多年的老朋友了。
任天翔自忖就这么闯进去,只怕是空口无凭,无法让周老板相信自己听到的那些话。他悄悄绕到周老板身后的窗户边,向对面的小芳使了个眼色。小芳得到暗示,借口去厨下催催酒菜,匆匆退了出来。
任天翔在后堂门外一把抓住小芳,不由分说便将她拖到僻静处,然后问道:“那两个家伙是谁?”小芳挣脱任天翔的手,不悦地道:“那是胡伯伯跟他的公子,他们是我爷爷的同乡,你干吗问这个?”
任天翔低声问:“那姓胡的是不是向你爷爷提亲了?要将他的儿子入赘到你们周家?”小芳脸上“腾”地一红,急道:“你胡说什么呢?没有的事!”任天翔匆匆道:“也许他们还没来得及开口,不过他们肯定会向你爷爷提亲。”小芳奇道:“你咋知道?”
任天翔将先前听到的对话草草说了一遍,最后叹道:“那是两个居心叵测的骗子,你千万不要上当。幸亏让我听到他们的阴谋,不然你爷爷要是糊里糊涂地答应下来,可就害苦了你。”小芳怔怔地望着任天翔,突然问:“别人来跟我提亲,你干吗这般紧张?”
任天翔一愣,跟着嘻嘻调笑道:“有人来跟我抢老婆,我当然紧张了。”任天翔在长安时,与那些青楼女子调笑惯了,一向口没遮拦,到这龟兹也没改过来。而小芳在这各族商贩往来的客栈中,也没少遇到那些爱讨口头便宜的浮滑之徒,所以早已应付自如。不过唯有在任天翔的玩笑面前,她却总是有些心如鹿撞。她红着脸瞪了任天翔一眼,叹道:“你只是一个店小二,就算我爷爷再不计较,也不可能将我嫁给一个伙计。所以你对我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任天翔一时茫然,呆呆地问:“你说什么?”小芳嘴边泛起一丝无奈的苦笑:“天翔哥,我知道你喜欢我,所以说胡伯伯的坏话,要将他们赶走。可赶走他们又有什么用?迟早还会有其他人向爷爷提亲的。”
任天翔愣了半晌才失声道:“你不相信我说的话?”小芳苦笑道:“胡伯伯与儿子说话刚好被你听到,而这些话又正好与我有关,天底下有那么巧的事?你要我如何信你?”
任天翔张口结舌,无言以对。他听到胡家父子阴谋的过程确实也太巧了,巧到连他自己都有些怀疑,何况是小芳。再说从外表看,胡家父子一个面相忠厚,一个堪称俊男,怎么看都不像是奸诈之徒。更何况他们还是周老板老朋友,无论小芳还是周老板,肯定是更相信他们。
任天翔还想解释,后堂突然传来周老板的呼叫。小芳只得丢下任天翔赶紧回去。任天翔目送她的背影,突然明白了人微言轻的亙古真理。一个店小二无论说什么,在旁人眼里都微不足道,不管是实话还是假话。
我不能再做店小二了,不然我将永远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像蚂蚁一样卑微而劳碌地活着。任天翔在心里暗暗下了决心。
“天翔,快来收拾桌子!”后堂传来周老板醉醺醺的高呼。大唐客栈只是个中低档客栈,所以没有请多少伙计。除了掌勺的赵大厨和负责跑堂的李小二,就只有任天翔这个打杂的小伙计。
“来啦!”任天翔答应着来到后堂,就见酒宴已散,周老板正醉醺醺地要送两个同乡去客房。任天翔连忙将周老板扶着坐下,然后示意小芳领胡家父子去客房。待他们一走,任天翔就忍不住小声问:“周老板,他们向您提亲了?”周老板有些诧异地望着任天翔笑问:“你咋知道?”
“你答应了?”任天翔急问。“还没有。”周老板打了个酒嗝,“不过我看那孩子挺精神,胡老弟跟我又是乡党,知根知底,家境也不错,将小芳托付给他儿子是个好事,我也可以早点回江南养老。”
“什么不错,他们是冲着你这基业来的!”任天翔急道,“你要是将孙女嫁给他,可就害了小芳一辈子。”周老板斜着醉眼乜视任天翔片刻,突然失笑道:“你这小子,你那点小心眼以为老夫不知道?也不撒泡尿照照,你个一文不名的小伙计,居然敢打我孙女的主意?以后你要再往小芳跟前凑,小心我打断你的狗腿!”
任天翔气得满脸通红,不过知道喝醉的人,你要跟他计较就是笨蛋。他只得强压怒火伺候周老板茶水,想等他清醒些再向他揭露胡家父子的险恶用心。
“行了,这里不用你了,去外边招呼客人吧。”周老板见酒菜已收拾干净,立刻就将任天翔撵了出去。
任天翔只好来到大堂。最近有不少客商滞留在客栈中,每日借酒浇愁,据说是因为塔里木河附近有劫匪出没,抢了不少行商,因此大家都不敢再走。以前任天翔对这事并没放在心上,但这次无意间听到两个商贾提到一个老熟人的名字,顿时留上了心。
“听说拉贾老爷已经请安西都护府出兵,护送咱们过塔里木河。”
“就算这次过去又如何?总不能每次都花钱请唐兵护送,那开销算下来,只怕也不比被沙里虎抢去的少。”
“唉,自从出了沙里虎,在这条道上赚钱是越来越难了。”
“赚钱?没丢命就算不错了。前日有个大食商人,由于所有货物被沙里虎所劫,欠下一屁股债,只得上吊自杀了。”
众人纷纷咒骂沙里虎,不过说到最后也只能摇头叹息,一筹莫展。
任天翔听得众人议论,心中突然闪过一个灵感,那是一个店小二决计想不到的灵感。他径自来到后堂,对醉得昏昏欲睡的周老板道:“周老板,我在这儿已经干了一个多月,还从未休息过一天,我要请两天假。”
周老板嘟囔道:“这两天客人这么多,你忙过这几天再休息吧。”任天翔咧嘴一笑,三两把脱下店小二的衣衫,扔到周老板面前。他知道自己必须做出改变,不然就永远是个一文不名的店小二,永远没有出头之日。甚至连说的话都没有人相信,想帮小芳避开陷阱都不能够。
“你这是干什么?”周老板有些惊讶。“我不干了!”任天翔将身上所有店小二的标志都扯了下来。“这是为啥?我可以准你的假,你不用为这个冲动。”周老板忙道,见任天翔不为所动,他不由急道,“你小子啥也不会,离开我你能做什么?有种你永远不要回来!”
任天翔哈哈大笑,回屋将自己的东西收拾好带在身上。正要出门,却见小芳悄然进来,小声问:“天翔哥,你是因为我那些话而赌气离开?”
任天翔笑着摇摇头:“当然不是,你啥时候见过你天翔哥如此小气?不过你说得不错,我要是一直做店小二,就永远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连保护你的能力都没有,所以我要做大人物。我不能忍受别人的轻视,更无法容忍喜欢的女孩往陷阱里跳,自己却完全无能为力。你放心,我还会回来,如果你信得过我,就千万不要答应姓胡那家伙的婚事,就算不能一口回绝,也要拖到我回来为止。”他的眉宇间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自信,跟以前那个熟悉的店小二截然不同。小芳有些惊讶地打量着他,情不自禁地微微点头:“好!我等你回来!”
“我一定会回来!”任天翔说完大步出门而去,没有片刻的迟疑。天色已近黄昏,长街上熙熙攘攘,商贩正在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任天翔找到那个龟兹奸商阿普的家,径直上前敲门。不一会儿一个女人打开房门,见是个陌生人,顿时满脸戒备地问:“你找谁?”
“我找阿普大哥,他是我兄弟!”任天翔用龟兹语答道。那女人打量着任天翔,迟疑道:“我没见过你,好像也没听阿普提过你。”
任天翔脸上又泛起那种迷倒无数长安少女的微笑,柔声道:“我跟阿普大哥做过生意,他帮过我大忙。现在我又有一桩赚钱的买卖想要找他帮忙,请你务必让我见到他。”任天翔的真诚笑容打动了那女人,她犹豫了一下,终于打开房门:“你先进屋喝杯奶茶吧,他就快回来了。”
任天翔欣然进屋,边享受着女主人的款待,边逗弄着两个害羞的孩子。没多久阿普收摊回来,见到任天翔十分惊讶。任天翔笑着迎上去,张开双臂招呼道:“阿普大哥,一个多月不见,还认得我吗?我今日突然拜访,没有让你感到吃惊吧?”
阿普只得与任天翔招呼:“兄弟怎么突然来找阿普?莫非又有什么好东西要卖?”任天翔哈哈笑道:“你主要收售一些来历不明的东西赚钱,兄弟我又不是小偷,哪有那么多好东西卖给你?”
阿普脸上一点不见尴尬,哈哈笑道:“你不卖东西,来找我做什么?”
任天翔笑道:“我要向你买一张龟兹附近的地形图,越详细越好。”阿普奇道:“兄弟买地图做什么?这可是违禁品,没有安西都护府的允许,任何人买卖地图都要被抓起来,轻则罚钱,重则按奸细治罪。”
“行了,阿普大哥就别装了,我相信你这里什么都能买到。”任天翔亲热地揽住阿普肩头,“你卖给谁不是卖?难道兄弟的钱就不是钱?”
一个多月不见,任天翔像变了个人,圆滑老练得与他的年纪完全不相称。阿普收起敷衍的话,小声问:“兄弟买地图做什么?这个价钱可是不低。”任天翔笑道:“阿普大哥放心,我不是奸细,不会给你惹麻烦。至于价钱,阿普大哥先将地图拿出来我看看吧。”
阿普只得从隐秘处拿出一张地图,低声道:“这是当年龟兹国地图的拓印件,比安西都护府所用的军事地图还要详细精确。看在兄弟面上,只要一千个铜板。”任天翔哈哈大笑:“一千个铜板是卖给凯子的价吧?”
阿普赔着笑点点头:“八百,这个价很公道了。”任天翔再次大笑:“这是卖给呆子的价吧?拓印一张地图,不过就花几个铜板而已。”
阿普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五百,不能再少了。你看我有老婆孩子要养,所以才冒险做这生意,万一被官府抓到,那可是要坐牢的。”任天翔亲热地揽住阿普的肩头:“五百是卖给外人的价,咱们是兄弟,你忍心卖我如此高价?一百!大哥如果不幸坐牢,我也还有钱去帮你打点。”
阿普满脸肥肉都哆嗦起来:“这个价实在太低了,简直是在抢劫。我……”“一百五!”任天翔笑道,“你不会再多要五十,伤害咱们兄弟的感情吧?”
阿普在妻儿面前,不好再争,无奈道:“一百八!我可怜的孩子又要饿几天肚子了。”任天翔抢过地图,数了一百八十个铜板交给他。阿普仔细收起来后,小声问:“兄弟买地图做什么?莫非也想去跑买卖?”
任天翔笑道:“小弟正有此意。不知龟兹实力最强的商人是谁?”“当然是拉贾老爷!”阿普立刻道,见任天翔用探寻的目光望着自己,他继续道,“他是波斯商人,全名叫拉贾·赫德。他主要走长安和撒马尔罕一线,听说在长安都有他的商行,是本地当之无愧的商行领袖,也是个老奸巨猾的家伙。”
“他的庄园在哪里?”任天翔问。“在城东的富人区,他的庄园仅次于当年龟兹王的王宫,三岁小孩都知道。”阿普答道。
“多谢阿普大哥,以后再有买卖,我会第一个想到你。”任天翔说着起身要走,阿普忙道:“现在天色已晚,兄弟就在我这里住下吧。我隔壁还有一间客房空着,兄弟住只要五十个铜板。”任天翔想想住客栈也要花钱,也就懒得再找地方,便答应下来。阿普见状大喜,连忙将任天翔领到隔壁客房,却是一间漏风又漏雨的破屋。任天翔在心中暗骂这龟兹奸商,嘴里却道:“这里挺好,有风有雨还有月亮。”
阿普不好意思地笑笑:“兄弟先将就一宿,明天我将屋子好好修整一下。”“不必了,我住一宿就走。你要心痛兄弟,就给弄点吃的吧,我还没吃晚饭呢。”任天翔说着将阿普推出房门,然后点上油灯,将刚买的地图小心展开,仔细将龟兹周围的地形牢记在心中。
第二天一早,任天翔找街头卖字的写了封拜帖,然后又去旧衣店买了身绸缎衣衫,这才往城东富人区走去。拉贾老爷的玫瑰庄园占地极广,十分好找。任天翔稍事打扮,又恢复了几分豪门公子的风采。他施施然来到庄园门外,对守门的家丁不亢不卑地道:“在下长安义安堂少堂主任天翔,特来拜会拉贾老爷,请替我通报!”
那家丁将任天翔上下一打量,顿时收起了几分狂傲。任天翔那种豪门公子的气概,普通人说什么也装不出来。那家丁也是眼光活络之辈,忙接过拜帖道:“请公子在此稍候,我这就替你通报。”
少时那家丁出来,神情冷淡了许多,对任天翔示意:“请公子跟随侍女进去,她会领你去见老爷。”侍女是个肌肤如雪、金发碧眼的胡姬,抬手向任天翔示意:“公子请!”
随着侍女进入大门,即便见多识广的任天翔,也不禁暗赞这庄园的华美。他最后被侍女领到一处偏殿的门外,侍女小声道:“公子请在此稍候,听到传唤再进来。”
偏殿中有胡笳鼓乐之声,以及舞姬脚铃那动人的脆响。任天翔从珠帘中望进去,就见一个年逾六旬的波斯商贾半躺半坐在绣榻之上,几个妙龄侍女正为他捶腿按摩,他却百无聊赖地望着偏殿中央,那里有几个近乎全裸的胡姬,正抖动着腰肢在激情而舞,那浑圆的小腹随着鼓点急速抖动,令人有种血脉喷张的感觉。
任天翔等了片刻不见传唤,撩开珠帘便闯了进去,径直来到舞池中央。几个舞姬见有陌生人闯进来,一时乱了节奏,不由愣在当场。舞姬一停,乐师也不由自主停止了演奏,殿中一下子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闯入的任天翔身上。
绣榻上的波斯商贾稍稍抬起身子,眯起眼打量着任天翔,并没有开口,他一只手拈着颌下浓密的髯须,另一只手插在一个侍女胸兜中把玩着,并没有因意外而停止。
“拉贾老爷?”任天翔用波斯语淡淡问,与波斯人目光一对,他立刻感觉对方就像是一只慵懒的狐狸,酒色过度的外表下隐藏着一双深邃精明的眼眸。波斯人没有吭声,浅浅地抿了一口酒,这才冷冷问:“义安堂少堂主?现在义安堂的老大是碧眼金雕萧傲,他好像没有儿子,不知又从哪里冒出来一个少堂主?”说着一把将拜帖扔了下来。
任天翔捡起拜帖,笑着一撕两半:“这拜帖只是来见拉贾老爷的敲门砖,您老不必当真。”拉贾一声冷哼:“来见我做什么?求我赏你几个铜板?还是做我的门客吃闲饭?”
任天翔莞尔:“拉贾老爷也太看得起自己了,在这龟兹做个土皇帝,就以为天下人都要来巴结你?你也许正在焦头烂额,一筹莫展,所以才如此烦躁吧?”拉贾扫了任天翔一眼:“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任天翔淡淡笑道:“近日全城早已传遍,自从悍匪沙里虎纵横大漠以来,这条通往长安,连接西域和大唐的商路基本阻断。拉贾老爷是靠东西贸易才打下这偌大家业,如今财路被阻,所以只能在家看肚皮舞解闷了。”拉贾一声冷哼:“小小毛贼,岂能断我财路?我有安西都护府兵马护驾,还怕那区区几百号小匪不成?”
任天翔呵呵一笑:“安西都护府兵马是保西域四镇的平安,不是你拉贾老爷的私人卫队,请他们护送商队,代价恐怕也是不低吧?一两次还可承受,时间一长就不知你是否吃得消咯?”见拉贾默然,任天翔便知点到了对方的死穴,不过他并不急于说出自己的解决办法。他知道只有沉着镇定,才能将自己的智慧卖个好价钱。果然,拉贾在沉吟了半晌之后,终于沉不住气问道:“你今日前来见我,莫非是有什么解决办法?”
任天翔淡淡笑道:“拉贾老爷也实在太看得起我了,我不过是被义安堂抛弃的无用废物,自身的麻烦都无法解决,如今更是一文不名,哪有办法为老爷解决这麻烦?”拉贾也是修炼成精的老狐狸,听任天翔话里有话,立刻一拍手,对下人果断吩咐:“设宴,我要好好款待任公子!”
巨富就是巨富,不过盏茶功夫,各种美味佳肴就陆续传递上来,其中竟有不少是传自中原的名菜,甚至还有产自长安的状元红。拉贾指着酒菜示意道:“我知道在这龟兹不容易吃到正宗的长安菜,所以请了个长安会珍楼的名厨带在身边,请任公子品评。”
任天翔也不客气地在拉贾的对面盘膝坐下,立刻有侍女为他斟满酒。就见拉贾举杯道:“公子远来是客,老朽权尽地主之谊,先敬公子!”
“不敢!”任天翔忙举杯还礼,“咱们唐人是以长者为尊,应该我敬您老才是。”二人举杯相碰,一饮而尽。拉贾一拍手,鼓乐又再次响起。几名舞姬鱼贯而入,又开始了那火热撩人的肚皮舞。拉贾指着舞姬笑道:“龟兹乐舞享誉西域,波斯舞姬更是天下驰名,将这两者融为一体,只怕繁华如长安,也未必能看到吧?”
任天翔点头赞叹:“确实是人间至美,我在长安也未曾得见。”
二人只顾喝酒吃肉,大谈风月,却都不提方才的话题。直到酒至半酣,拉贾才对一名随从低声吩咐两句。那随从点头而去,少时便捧着个大红托盘进来放到了任天翔面前。任天翔见托盘上盖着红布,奇怪地问:“这是什么?”拉贾拈须笑道:“这是今日一道主菜,希望公子喜欢。”
任天翔依言揭开红布,就见眼前白花花一片闪亮,耀人眼目。定睛一看,竟是六个大银锭,每个只怕有七八两重,总共差不多有五十两,价值五十贯钱,这对普通人来说,是一辈子也未必能赚到的巨款。
“您老这是什么意思?”任天翔不为所动,几十两金豆子都能随手赏人,这点银子在他眼里自然不值一提。“公子既然有办法解决老夫的麻烦,这点钱不成敬意,算是老夫送给公子的见面礼。”拉贾见任天翔并未心动,不得不故作大方,白送给对方。
任天翔呵呵一笑:“如果这只是见面礼,那就太重了,在下愧不敢受;如果这是替您老解决麻烦的报酬,又实在太轻,在下也不能收。”拉贾抚须打量着任天翔,冷冷问:“那你想要多少报酬?”
“半成!”“半成?怎么算?”
任天翔拿起银锭,摆在桌上解释道:“这是龟兹,这是焉耆,中间是塔里木河。沙里虎主要是在龟兹和焉耆之间活动,这也是通往东方的必经之路。凡挂着拉贾老爷飞驼旗的商队经过这一地区,都要付我相当于所有货物价值半成的佣金,我保证货物经过这一地区的安全。”
拉贾一怔,跟着哈哈大笑:“你的胃口也实在太大了,你知道我飞驼商队每年运送的货物总价是多少?半成又是多少?”
任天翔淡淡笑道:“我相信是笔巨款,不过与你请安西都护府出兵护送的开销比起来,恐怕就微不足道了。”
拉贾盯着泰然自若的任天翔默然半晌,最后终于点头道:“你先说说你的办法,如果确实可行,那就照你开的条件,付你半成佣金。”
乐师和舞姬被拉贾挥手喝退,伺候二人饮宴的侍女也悄悄退了下去,殿中顿时静了下来。任天翔开始用银锭作为标示物,将地图摆得更详细一些,他已经将龟兹附近的地形图完全记在心中,所以很快就在桌上复原了地图上所有的关键地点。
“这片沙漠是东去西来的必经之路,尤其是塔里木河流经这一地区,是沙漠中穿行不得不依靠的水源之地,所以沙里虎将打劫的地点设在了这里。”任天翔侃侃而谈,“这一地区如此重要,就算我们剿灭了沙里虎,难保将来不会有另一股盗匪出现,就像铲掉灰灰草,又长出骆驼刺一样。因此最好的办法不是消灭沙里虎,而是与他们结盟。”
“结盟?”拉贾一脸的莫明其妙。“没错!”任天翔从容笑道,“在大多数时候,人都是在为利而动。如今由于沙里虎的出没,东西往来的商队不敢再轻易冒险,使这条商路基本中断,这不仅损害了所有商队的利益,同时也损害了以抢劫商队为生的盗匪的利益。因此恢复这条商路,不仅是商队的愿望,同时也是沙里虎的愿望。商队与盗匪之间,在某些时候其实有着共同的利益目标,这也是双方结盟的基础。”
拉贾眼里闪过若有所思的神色,微微颔首道:“说下去!”任天翔点头道:“如果拉贾老爷愿意从商队的利润中拿出一部分,作为买通沙里虎的赎金,我想沙里虎定愿意给予你安全的保证,当你的利益与他的利益绑在一起后,他甚至会成为你飞驼商队的护卫和保镖。”
“什么?你让我花钱将盗匪养起来?”拉贾怒道,“这样的办法就连白痴都不会接受!”任天翔微微笑道:“这办法看似荒谬,其实非常合理。抛开对盗匪的痛恨不谈,如今沙里虎在这一地区早已尾大不掉,既然无法铲除,就只有想法与之共存。他的手下那么多人也要吃饭,除了花钱买路,恐怕没有更好的办法了。这办法看起来你似乎有些吃亏,不过实际上你会从中获利,甚至比你过去赚得更多。”
拉贾也是精明之辈,任天翔稍加提点他便有所领悟,立刻冷静下来,忙道:“愿闻其详。”任天翔微微一笑:“如果您老与沙里虎达成秘密协议,你的飞驼商队凡经过沙里虎的地盘,都拿出一定比例的货比如一成,作为付给盗匪的安全保证金。在沙里虎来说,商道因抢劫而中断,不符合他的利益,如果不用冒着烈日在沙漠中守候,就能拿到一成的货物作为报酬,细水长流自然比杀鸡取卵要有利得多,他当然乐得坐享其成。在拉贾老爷这边来看,虽然多花了一些路费,不过由于其他商队在沙里虎的威胁下,要么放弃这条商道,要么花钱租借您老的飞驼商队旗帜。你仅靠租借商队旗帜就可以弥补付给沙里虎的损失,这还不算东西往来的货物减少后,在长安和西域两地造成的价格上涨带来的额外收入。”
拉贾眯起三角眼,露出了沉思的神情。他也是心思敏捷的老江湖,立刻看出这办法的可取之处,不由捋须沉吟道:“这办法最关键一点,就是双方都得信守承诺。盗匪都是反复无常的小人,与他们打交道,怎么能令人放心?”任天翔笑道:“我与沙里虎打过交道,就我看来,他也是个聪明人,知道怎样才能使自己的利益最大化。如果他这次失信于拉贾老爷,那以后就不会再有人相信他。他或将面临无商可劫的窘境,或将面临安西都护府最严厉的征剿。毕竟这条商道是如此重要,一旦中断太久,必将惊动朝廷,到那时就是安西节度使也要吃罪不起。”
拉贾在心中盘算良久,终于颔首道:“一成,这是我能付给沙里虎的最高价钱。”任天翔点点头:“我会照这个底线去跟沙里虎谈,请拉贾老爷明日为我准备三匹骆驼,驮满烈酒和牛羊肉干。”
“做什么?”拉贾诧异问。“我去见沙里虎,总不能两手空空啊!”任天翔笑着摊开手,“总得先送上点见面礼,才能表明您老结盟的诚意。”
拉贾想想也在理,点头道:“没问题,我这就令人去准备。”
正事既已谈完,宾主双方尽皆开怀畅饮。任天翔虽然表面轻松从容,但心里却还是有些忐忑。这是他在江湖上真正踏出的第一步,成功与否,将决定他今后的命运。到目前为止,这一步还仅仅成功了一小半。
任天翔牵着三匹驮满美酒和肉干的骆驼,独自踏上了龟兹往东那一望无际的大沙漠。这是一次带有赌博性质的冒险,一人三驼在沙漠中就如沧海一粟,实在微不足道,也许走上十天半月也未必能找到沙里虎。
别人出门祈求千万不要遇上盗匪,自己却盼望着早遇匪徒。任天翔想到这就觉得有些好笑。虽然不带向导使危险倍增,但任天翔不得不去冒这个险。他必须成为沙里虎和拉贾之间唯一的联络人,才能保证自己不会被人替代,只要双方都离不开自己,他的利益才会有真正的保障。
幸亏阿普卖给他的地图足够精确,任天翔在三天后又来到了塔里木河畔,这里是上次兰州镖局遇劫的地方,也是商队取水的必经之路,他相信沙里虎的老巢离这里不会太远。
在河边水草茂盛的地方扎下帐篷,任天翔开始耐心地等待。在茫茫大漠中像没头苍蝇一样去找几百号人,不如守株待兔等侯在河边,他相信沙里虎迟早会到河边来取水。
夕阳将逝,天地昏黄,眼看一日就要过去,任天翔回到帐篷中。估计盗匪不会在这个时候出来,他便想早点养精蓄锐,等待新一天的到来。
帐外风声呼啸,吹拂着沙棘沙沙作响,任天翔正将睡未睡间,突然被一阵随风飘来的驼铃声惊醒,他急忙出帐循声望去,就见昏黄如血的天地间,一队骆驼正鱼贯而行,由西向东缓缓而来。驼背上是些白巾蒙面的白衣男女,均穿着相同的服饰,看打扮不是任天翔在龟兹见过的任何一个夷族,也不像是东去的商队,驼背上并没有满载什么货物。
他们缓缓来到河边,开始停下来取水。任天翔急忙迎上前,看他们肤色似乎是波斯人,便用波斯语好心提醒道:“你们这是要往东去么?这一带有大股盗匪出没,就你们这几十号人,实在是非常危险。”
在沙漠中偶遇同类,通常人都会非常高兴,但那些人对任天翔却十分冷淡。只有一个取水的少女小声答道:“你一个人都不怕,我们怕什么?”这少女白纱蒙面,仅留双眼在外。任天翔见她眼眸碧蓝如海,心中顿生好感,嘻嘻笑道:“我一个大男人,遇到盗匪最多绑我入伙。像你这样娇滴滴的小姑娘,遇到盗匪恐怕就只有做压寨夫人了。”
“啥叫压寨夫人?”少女睁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望向任天翔。“压寨夫人……就是土匪头子的老婆。”任天翔笑道。那少女想了想,问道:“比刚入伙的小喽啰地位高些吧?”
任天翔一怔:“大概是吧!”那少女莞尔一笑:“你做小喽啰都不怕,我还怕什么?”任天翔见这少女如此有趣,轻薄之心顿起,压低声音嘿嘿笑道:“其实我就是土匪头子,你想不想做我的压寨夫人?”那少女扑哧失笑,脸上的纱巾飘落下来,露出一张肌肤胜雪、美艳绝伦的小脸,看起来竟只有十五、六岁模样。任天翔一瞥惊鸿,不由看得痴了。
“艾丽达,快回来,我们要上路了。”一个老者在驼背上招呼,眼神不怒自威。少女赶紧戴上面巾,提着水囊像小鹿一样跑回了驼队中。
艾丽达!任天翔在心里默念着少女的名字,目送着驼队继续往东而行。他几次想上前与那些白衣人结识,不过对方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以及自始至终透着的神秘气息,终令他却步,他只能目送着这队来历不明的白衣人,渐渐消失在塔里木河畔那稀疏的林木之中。
结盟
待那帮白衣人走远后,任天翔突然想到,这帮人目标更大,肯定比他更容易遇到沙里虎!这样一想,他立刻收起帐篷向那帮白衣人消失的方向追去。
天色渐暗,留在地上的骆驼脚印越来越模糊,任天翔追着脚印越走越远,直到彻底在丛林中迷路。塔里木河畔的原始丛林,借着河水的浇灌沿河畔而生,虽然不及南方的原始丛林茂盛浓密,不过黑夜之中,也显得有些阴森恐怖。
颓然在丛林中停步,任天翔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正为难间,突听前方隐约传来羯鼓之声,像是来自地底一般的低沉哑闷。他循着鼓声的方向慢慢摸去,不知走了多久,就见前方丛林中透出隐约的火光,羯鼓声正是从那里传来,除了鼓声,还有无数人隐约的吟唱。
任天翔将骆驼系到一棵沙棘树下,往火光传来的地方悄悄摸去。此时已是深夜,无论是羯鼓还是吟唱,都透着一种见不得人的诡异和神秘。
慢慢爬到一丛灌木后,任天翔透过灌木的缝隙,只见空旷的河畔呈品字形点着三堆篝火,几十个人正匍匐在篝火前,跟随一名老者在低声吟诵,老者边吟边敲打着羯鼓,那鼓点就像是在为众人的吟诵伴奏。
任天翔听不懂他们的吟诵,那不是波斯语也不是龟兹语,不过听起来发音与波斯语有些相似。虽然他不知道这些人在干什么,不过也知道定是在举行某种仪式。江湖上有颇多禁忌,未经允许偷窥别人的仪式,后果可大可小,任天翔好歹也是在义安堂长大,也知道这个规矩,正想悄悄退回,就听鼓声陡然一变,变得急促高亢起来。随着鼓声的变化,匍匐的众人也开始兴奋起来。
一个白衣男子缓步来到篝火中央,慢慢脱去身上的衣衫,直到浑身彻底赤裸。两名蒙面少女从河中提来河水,为他清洗净身,他张开双臂任由她们施为,脸上并无任何羞涩或尴尬,只有兴奋和虔诚的微笑。
两名少女清洗完毕,又有两个女子捧着陶罐,将罐子中的液体涂抹到那男子赤裸而健美的身躯上,仔细涂满全身。微风将浓郁的香味带到任天翔鼻端,那是一种油脂的味道。一名白衣男子在三堆篝火中央,挖了个浅坑,那赤裸男子站进坑中,面向东方双臂平展,开始大声吟诵起来。挖坑的男子将土埋在他的脚上,最后将他膝盖以下都埋了起来。
击鼓的老者开始加快鼓点,就见众人纷纷抱薪上前,往篝火中添加柴禾。篝火越烧越旺,烤得那男子全身通红,他却依旧站在原地大声吟诵,脸上洋溢着虔诚而狂热的笑容。终于,篝火的热度点燃了他身上的油脂,他的身体立刻像支浸满香油的火把燃了起来,他全身肌肉在火苗舔舐下不断在颤抖,但他依旧勉力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双手握拳平举,下颌高高抬起,努力望向上方,就像一座燃烧的十字架。
众人的吟诵渐渐进入疯狂。直到那燃烧的男子停止呻吟,变成一具黑黢黢的残骸,击鼓的老者才停止,面向那具黑黢黢的十字架残骸跪倒,众人尽皆匍匐于地,场中一片静默。篝火也已燃尽,只剩下三堆灰烬。
东方渐白,朝阳开始在地平线缓缓升起,一干人骑上骆驼,继续往东而行。直到他们再看不见踪影,任天翔才胆战心惊地从藏身处出来,小心翼翼地来到场中。若非那具残骸还立在原地,他差点要怀疑自己昨晚只是做了个噩梦。他无法想象一个正常人,在没有任何胁迫和强制之下,能让人将自己活活烧死,并且在烈火的焚烧中不挣扎,不惨叫,甚至被烧死之后,身体还屹立不倒,这该需要多大的毅力和忍耐力?就算义安堂不乏视死如归的硬汉,恐怕也没有一个人能做到这一点。
打量着那具黑黢黢人体十字架,任天翔激灵灵打了个寒战,白日里也感到心底发凉。他别开头,强迫自己将昨晚看到的一切忘掉,努力压下心底的好奇,尽快离开这诡异的地方。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惊动了任天翔,他转头望去,就见几个灰衣汉子正缓步纵马过来。任天翔一见之下大喜过望,他从服饰上认出他们就是沙里虎的手下,正欲上前拜见,就见几个汉子用惊恐的目光盯着任天翔身后那具烧焦的残骸。不等任天翔上前,他们已掉转马头,边走边惊恐地高呼:“十字人架!这里有具十字人架!”
无数匪徒小心翼翼地围了过来,将任天翔和那具烧焦的残骸围了起来。一个彪壮汉子纵马越众而出,慢慢来到了任天翔面前。
“沙当家别来安好?”任天翔认出来人,不亢不卑地拱手一拜。
“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沙里虎也认出了任天翔,眼中闪过一丝意外,扬鞭往那残骸一指,“那是怎么回事?”
任天翔本能地知道,最好还是不要将自己昨晚的偷窥之举说出来。他耸耸肩:“不知道,我今早正顺着河边往东走,闻到烧焦的味道过来一看,就看到这具烧焦的残骸,我比你们也就早到盏茶功夫。我方才好像听到你的兄弟在叫什么十字人架,啥叫十字人架?”
沙里虎大手急忙一挥:“住嘴!别再提这档事!小心他们还没走远!”
“他们是谁?”任天翔忙问。“是……”沙里虎眼里闪过一丝恐惧,跟着面色一沉,“你他妈有啥资格问我?说!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任天翔笑道:“沙当家,我是来给你送礼的。”沙里虎浓眉一皱:“送礼?什么礼?”任天翔往身后的树林一指:“我的礼物就在那边,请沙当家笑纳。”两个匪徒立刻纵马过去,不一会儿就传来他们的欢呼:“这里有三匹骆驼,驮的全是好酒好肉,足够咱们所有人大吃一顿。”
沙里虎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任天翔:“你这是什么意思?”任天翔笑道:“这礼物不是我的,而是拉贾老爷送给沙当家的见面礼。”
“那老狐狸安的是什么心?”沙里虎咧嘴一笑,显然他也听说过那富甲一方的巨贾。“拉贾老爷想跟沙当家交个朋友,大家一起发财。”任天翔笑道。
沙里虎眯起眼,若有所思地摸着络腮胡沉吟道:“他要跟我一起发财?莫非是要跟我一起做没本钱的买卖?”任天翔大笑:“当然不是。其实是我看这条商路中断后,拉贾老爷无钱可赚,沙当家也无商可抢,所以想撮合你们结成利益联盟,利用各自的优势共同发财。”
沙里虎脑筋一时还没转过弯来,不由道:“愿闻其详。”任天翔看看四周,笑道:“沙当家是不是该略尽地主之谊,请我去宝寨边喝边谈?”
沙里虎一声冷笑:“没问题,我们山寨正好多日没有酒肉,如果你这说客尽说些没用的废话,我们就将你烤了下酒。”说完一招手,立刻有匪徒上前将任天翔绑了,蒙上眼横在马鞍上,纵马疾驰而去。
任天翔在马鞍上被颠得七晕八素,糊里糊涂地跟着一干匪徒走了大半日,最后被扔到一间黑屋中关了起来,又忍饥挨饿过了好久,才总算有人打开房门,将他身上的绳索解开。
“走吧,去见我们老大。”两个匪徒打开房门,将任天翔夹在中间。任天翔活动了一下发麻的手脚,这才在两个匪徒挟持下向外走去。
外面天色如墨,看不清周围情形。任天翔来到寨门外,正要往里迈步,就听有十几个汉子齐声断喝:“低头!”话音未落,就见十几把钢刀两两相交,架成了一条由刀锋组成的隧道。若是旁人,早已被这阵势吓得双腿发软,但任天翔从小在义安堂长大,知道这是最常见的杀威刀,目的正是要令初次进门的人感到恐惧。不过比起义安堂的森严纪律和凛凛杀气,这帮匪徒的杀威刀就像是小孩过家家。任天翔淡然一笑,整整衣衫,昂首从杀威刀下缓步走过,来到篝火熊熊的聚义厅中。
聚义厅中,沙里虎正在喝酒吃肉,看到任天翔神情不变地进来,他有些意外,盯着任天翔没有说话。他身旁已有人发声高喝:“见了我们老大,还不赶紧跪下?”任天翔淡淡一笑,傲然道:“沙当家,如果你是这样对待你的客人,只怕以后不会再有人愿意跟你打交道了。”
沙里虎迟疑了一下,向身旁一名随从示意,那随从连忙搬了个凳子放到任天翔面前。待任天翔坐下后,沙里虎又吩咐道:“赏酒肉!”随从立刻拎了一小坛酒递给任天翔,另一个头目则从刚烤好的肥羊身上扯下一条腿,送到任天翔面前。那烤肉焦香味,令任天翔突然想起昨晚那具烧焦的残骸,胸中顿时一阵翻滚。
“怎么?嫌我们的东西不好?”沙里虎冷冷问。“不是。今早刚看过那具烧焦的残骸,所以对烤肉都没胃口。”任天翔歉然一笑,“真奇怪那具尸体已经烧成那副模样,还能直挺挺地立在地上。”
几个匪徒眼里顿时闪过恶心和恐惧交织的神情,有人甚至心虚地望了望四周,沙里虎双眼一瞪:“别再提这事!若是再提,老子立马把你烤了下酒!说,你究竟为何而来?”
任天翔喝了口酒润润嗓子,这才款款道:“自从沙当家在这一带开始做买卖,东西往来的商队就越来越胆小,最后致使这条商路基本中断,大家无钱可赚,沙当家也无商可抢。拉贾老爷原本是要请安西都护府出兵,征剿沙当家。不过幸亏被我劝住,才避免了双方不必要的损失。”
沙里虎咧嘴一笑:“你以为老子怕官兵?这片大漠沙爷了如指掌,就算官兵倾巢而出,也摸不到老子一根毛。你不是兰州镖局的小伙计么?拉贾那老狐狸会听你的?”“在下任天翔,以前在长安义安堂混日子。”任天翔淡淡一笑,“冲着义安堂的面子,拉贾老爷对我也还算客气。”
“长安义安堂?”沙里虎浓眉一跳,“当年义安堂老大任重远,实乃一代枭雄,沙某佩服得紧。不过最近听说已英年早逝,不知你可曾见过?”任天翔微微颔首:“那是先父。”
“你是任重远的儿子?”沙里虎十分惊讶,对任天翔的态度顿时有些不同,“难怪难怪!真是虎父无犬子!这碗酒是我遥祭任堂主,请!”
任天翔只得举碗相陪,心中感慨:想不到任重远去世多日,在这遥远的西域大漠中,依旧还有人景仰,做人做到这地步,也算是死而无憾。虽然我在他生前没叫过他一声爹,但在他死后,我却还从他的名望中受惠。即便我不要他的钱,不学他的武功,却也剪不断他对我的影响。
沙里虎见任天翔神情怔忡,只当他在伤心乃父早死,安慰道:“任公子不用难过,任堂主有你这样一个了不起的儿子,也当含笑九泉。”
“什么了不起的儿子?”任天翔摇头苦笑,“我文不会诗词歌赋,武不会一招半式,除了吃喝嫖赌外完全一无是处。如今更被逼到这西域蛮荒之地,连随身的宝剑也卖了糊口,就差沦落到乞讨的境地。今日冒死来见沙当家,也是为生计所迫,想借沙当家的威名混口饭吃。”
这些话原本不在任天翔计划之中,只是想起自己离开长安后的种种遭遇,不禁心中伤感,真情流露,没想到这反而打动了沙里虎。只见他将酒碗一顿:“大丈夫能屈能伸,就算沦落到乞讨的境地又如何?想本朝开国大功臣秦琼,不也曾沦落到卖马求生的窘境?任老弟坐过来,将你的计划跟我仔细说说看,看看有没有实行的可能。”
任天翔依言坐到沙里虎对面,将撮合商、盗双方合作的设想仔细说了一遍,最后道:“沙当家是明白人,肯定会明白细水长流和杀鸡取卵,哪个对彼此更有利?”众盗匪听说不用杀人越货,也不用鞍马劳顿就有钱可收,都有些动心。只有沙里虎有些迟疑,摸着浓密的髯须沉吟道:“你说的办法确有可行之处,不过我们如何才能知道拉贾的商队驮运的货物价值?总不能把每一支驼队每一件货物都一一清点吧?”
任天翔笑道:“不知沙大哥是否信得过小弟?”沙里虎哈哈一笑:“任老弟年纪虽轻,却是头脑精明,说一不二,沙某当初在劫兰州镖局的货时就有所领教。我相信老弟是干大事的角色,绝对言而有信!”
任天翔感激地一拱手:“多谢沙大哥赞誉。如果大哥信得过小弟,这点货估值的琐碎事,就交给小弟来办,大哥可以差个精明的兄弟协助我。每批货我都给你报个数,待货到长安换成钱后,按一成的比例给大哥和众兄弟分红。大哥所要做的就是保证飞驼商队在这一地区的安全,且不让任何其他驼队经过你的地盘,保证飞驼商队对这条商路的垄断!”
沙里虎哈哈大笑:“抢劫我最拿手,这一点兄弟尽管放心。只要有我在这里,就不容没挂飞驼旗的驼队越雷池一步。”
任天翔淡淡问:“是吗?昨日好像就有支驼队经过了这一带。”沙里虎一怔:“兄弟是指……”任天翔貌似随意地笑道:“昨日我独自来见大哥,途中遇到一支三十多人的驼队,他们人人身着白袍,白巾蒙面。这支驼队一路向东,肯定会经过大哥的地盘,不知大哥见到过没有?”
沙里虎有些紧张地追问:“所有人都身穿白衣,胸前绣着个燃烧的十字架?”任天翔原本没注意到这点,经沙里虎这一提醒,顿时想起,连连点头道:“没错!不过胸前绣十字架的,好像就只有少数几个人。”
沙里虎眼中闪过一丝恐惧,微微颔首道:“正是他们,那具十字人架也是他们留下的。幸亏他们只是路过,不然……”“不然什么?”任天翔见沙里虎欲言又止,连忙追问。这除了对那些人的好奇,也是忘不掉那个叫艾丽达的绝色少女,所以旁敲侧击想打听那些人的底细。
“兄弟不要再打听了,知道多了对你没好处。”沙里虎心事重重地拍拍任天翔肩头,“说来不怕兄弟笑话,这世上令沙某害怕的人不多,而那些人正是沙某最不想招惹的人。不过幸好他们人数不多,且行踪隐秘,常人实在难得一见。并且他们从不涉足商道,所以不必担心他们影响咱们的合作。”“既然如此,那还管它做甚?”任天翔朗声一笑,暂时收起好奇,举碗道,“就让我敬沙大哥一杯,预祝咱们合作成功!”
沙里虎哈哈一笑:“我是粗人,做事爽快。这事就这么定了,细节问题你和我二当家阴蛇商议。他原本只是姓阴,后来被他咬过的人多了,阴蛇就成了他的名字。你跟他打交道得当心点,千万别引起他的误会。”
阴蛇是个四十出头的干瘦男子,脸上干瘪得没有二两肉,一双绿豆小眼像蛇一样冷漠无情。见任天翔望向自己,他淡淡道:“跟咱们合作最好别耍什么心眼儿,不然任公子会后悔生到这个世界上来。”
任天翔知道这是沙里虎的高明之处。一方面由沙里虎出面跟自己称兄道弟,另一方面却安排个冷面无情的家伙跟自己谈生意。还好主要条件已经谈定,只要合作过程中不出岔子,应该会皆大欢喜。
三天后,任天翔带着沙里虎的刀回到了龟兹,那是沙里虎答应合作的信物,协议细节则由任天翔转达。毕竟是见不得人的协议,双方都不想落下字据。七天后,拉贾的飞驼商队开始出发,第一次只带了少量商品作为试探,毕竟是与盗匪打交道,谁知道对方是否会言而无信?
当第一批货物安全到达玉门关的消息传来,拉贾悬着的心终于放下,立刻令第二支飞驼商队出发上路。看到飞驼商队源源不断踏上旅途均平安无事,别的商队也都冒险出发,谁知却在离开龟兹不出三天就被盗匪所劫,一来二去人们渐渐明白,只有挂着飞驼旗的商队才能平安无事。便纷纷去求拉贾老爷,希望得到飞驼旗的庇佑。拉贾趁机坐地起价,要收两成货物作为报酬,有的人无可奈何之下只得答应,有人则做假飞驼旗妄图蒙混过关,谁知沙里虎有拉贾在龟兹做耳目,任何商队的行踪都了如指掌,因此其他所有商队皆难逃被劫的命运。这条商道渐渐被拉贾的飞驼商队垄断。
任天翔在一个月后收到了他的第一笔佣金,虽然只占飞驼商队第一批货物的半成,也有八十贯之巨。他将钱换成八锭十两重的银子,然后兴冲冲来到大唐客栈。他说过一定要回来,今日终于可以履行诺言了。
客栈还是老样子,甚至连在大堂中招呼应酬的李小二,还像是昨天才见过那懒散模样。看到他,任天翔在心中暗自庆幸,幸亏自己没有继续在这混下去,不然今天还在这里伺候着南来北往的客人,用宝贵的生命做着琐碎工作,像小草一样任人轻视甚至践踏。他心情复杂地来到柜台前,敲敲桌子道:“李二哥,麻烦给我叫一下周老板。”
如今任天翔身怀巨款,气质与当日在这里做小伙计时完全不同。李小二刚开始根本没将眼前的客人与当初的小伙计联系起来,听他一开口才认出,不由一声惊呼:“是任兄弟啊!这一个多月你都去哪儿了?看起来是发达了?你稍待,我这就去叫老板!”李小二说着匆匆去了后院,片刻后将周老板领了出来。周老板见是一个多月前赌气而去的小伙计,不由调侃道:“哟,是小任啊!多日不见,在哪里高就啊?”
任天翔笑道:“像我这样没用的家伙,谁肯雇我啊?”周老板脸上泛起果不其然的笑容,大度地摆摆手:“你要没找到工作,还可以回大唐客栈。我这个人非常大度,只要肯认个错,我也就不计前嫌。”
任天翔呵呵大笑:“我还真想回来,不过不是做伙计,而是要做老板。”见周老板有些茫然,任天翔从拿出一张买卖协议,然后又拿出六锭银子往柜台上一顿:“你这家店大概值四十贯钱,也就是四十两银子。这里有一张买卖协议,只要你签上大名,这六十两银子就是你的。我知道你想回江南安度晚年,所以帮你写好了买卖协议。”
周老板将信将疑地捧起银子,仔细擦了又擦,一锭锭看了又看,确信不假后才结结巴巴地道:“你……你哪来这么多银子?”任天翔微微一笑:“这是我的问题,你无需操心。现在你只需考虑卖还是不卖?”
周老板舔舔干裂的嘴唇,涩声道:“这客栈我开了近二十年,实在……”任天翔不等周老板说完,又从怀中拿出一锭银子,与柜台上那六锭银子并在一起:“我再加十两,并让你当掌柜,继续替我打理这家客栈,赚到的利润与我这个东家五五分账,直到你不想干为止。你若还是舍不得,我只有收起银子走人,不敢再夺人所爱。”
“答应!我答应!”周老板连忙点头,如此优厚的条件,只怕没人会拒绝。周老板翻来覆去看了看协议书,确信无误后小心签上了自己名字,然后将银子收入怀中,却又有些疑惑地问道:“这客栈其实不值这么多钱,你为何要高价买下来?还让我继续做掌柜,跟我平分利润?”
任天翔没有回答周老板的问题,却反问道:“胡家父子还在不在?你答应他们的提亲没有?”周老板一怔:“小芳这孩子,死活不答应这门亲事,说是要等过了十八岁生日再说。再过几天就是小芳生日,胡家会上门正式向我提亲,到时候还要借客栈款待他们父子。”
任天翔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哈哈笑道:“没问题,这点小事你这掌柜当然可以作主。以后客栈的生意你只需每个月向我报一次账就行。我另外还给你派了个账房,分担一下您老的工作,希望他能帮到你。”任天翔说着向门外招招手,就见一个肥嘟嘟的中年汉子小心翼翼地从门外探头进来,却是那个龟兹小贩阿普。他惊讶地打量着任天翔和周老板,激动地问道:“你真将这家客栈买了下来?真请我做这家客栈的账房?”
任天翔拍拍阿普的肩头笑道:“你比谁都会算计,做账房再合适不过,除非你不愿帮我。”“愿意!当然愿意!”阿普连连点头,与朝不保夕的小贩比起来,做大唐客栈的账房可算是一步登天了。
任天翔见自己来了这么久,一直没看到小芳,忍不住小声问周老板:“对了,怎么一直没看到小芳?这客栈以后还少不得要她帮忙呢。”周老板面色一沉,不冷不热地道:“小芳过几天就要正式定亲,你别再打她的主意。虽然你小子现在有钱了,还买下这客栈做了东家,不过你要敢缠着小芳,我依然会打断你的狗腿!”
“为什么?”任天翔心有不甘地质问。周老板冷冷地盯着任天翔:“你能保证一心一意对小芳好吗?你能保证一辈子对小芳不变心吗?”
任天翔哑然无语。虽然他很喜欢小芳的温柔善良,但却还没到为一棵小树就放弃整个森林的地步。今后几十年如果都守着同一个女人过日子,这种生活想想就觉得恐怖。面对周老板的质问,他不禁期期艾艾地道:“我……我还很年轻,终身大事还从没认真想过。”
“所以你最好离小芳远一点!”周老板冷冷警告,“小芳年纪已不小,她需要的是一个可以依靠终身的丈夫,而不是一个甜言蜜语的登徒子。”
任天翔低下头,他知道自己还没有做好成为别人丈夫的心理准备,确实不该再耽误小芳。不过胡家那小子更不是东西,他不能眼看着小芳落入胡家父子的陷阱,所以他回来,花高价买下这家客栈。
见周老板丢下自己进了后院,任天翔悻悻地负手来到客栈门外,仔细端详着门楣上“大唐客栈”的匾额,一个新的想法渐渐浮现在脑海中,他的眼中闪出异样的光芒,就像登徒子看到了美女一般烁烁放光。
阿普新升任这家客栈的账房,立刻兴冲冲将客栈整个看了一遍,然后过来向新老板禀报:“这客栈最多就值四十两银子,兄弟却花了七十两银子,实在太亏了。要是让阿普来砍价,最多花三十五两就能买下来。”
任天翔哈哈大笑,指着门楣上的匾额道:“这客栈只值四十两银子,不过这名字却是无价。大唐客栈,多有气势!我喜欢这名字。我要在西域每一座城市,都开一家信誉卓著、安全温馨的大唐客栈!我要让自己的名字,传遍整个西域!”只有“任天翔”这名字传遍西域,可儿才会知道自己已来到龟兹。任天翔心中一直没有忘记儿时的承诺。
见阿普一脸茫然,他笑着拍拍龟兹小贩的肩膀:“对不明白的事不必去白费脑子。现在你替我去请最好的工匠,我要让客栈里里外外彻底变样,让它真正体现出我大唐的煌煌气象。”
“没问题,我这就帮你去找工匠。”阿普答应而去后,任天翔兴冲冲地围着客栈转了一大圈。先前他买下客栈还只是想揭穿胡家父子的嘴脸,以免小芳落入他们的陷阱。而现在,他已在心中盘算着如何将“大唐客栈”的招牌,在整个西域彻底打响。
“天翔哥!你……你真的回来了?”身后传来一声惊喜交加的欢呼,任天翔应声回头,就见小芳婷婷婀婀地站在自己身后,手里提着新买的菜蔬。一个多月不见,她依旧是那般温婉贤淑。“我回来了。”任天翔脸上泛起自信的微笑,“我说过的话一定会做到。”
小芳在最初一刻的惊喜过去后,眼中渐渐泛起一丝矛盾,低声道:“过两天胡家就要正式上门提亲,你回来又有什么用?”任天翔淡淡一笑:“我巴不得他们明天就来,我要让你看看他们的真实嘴脸。”
七天之后是小芳的生日,胡家父子果然带着媒人和聘礼正式上门提亲了,加上送给小芳的生日寿礼,一共雇了七八头骡子来驮负。
任天翔带头迎了出来,他已知道胡家父子分别叫胡大成和胡二娃,所以老远便抱拳热情地招呼:“不知大成叔和二娃兄亲自登门,小侄未能远迎,还望恕罪。”胡家父子以前从未见过任天翔,见他如此熟络,而周老板却又紧跟在他身后,不知道是什么来历。胡大成连忙翻身下马,抱拳迟疑道:“这位小兄弟眼生得很,不知怎么称呼?”
任天翔笑而不答,他身后的周掌柜连忙上前为二人介绍:“胡老弟,这是大唐客栈的老板任天翔任公子,他跟小芳情同兄妹,听说今日小芳正式下聘,所以特意赶来见亲家。”“他是大唐客栈的老板?”胡大成十分意外,“这客栈不是您老的基业么?”
“早就不是了!”周掌柜躲开胡大成质疑的目光,虽然他勉强答应任天翔,要试试胡家父子的诚意,但像这样说瞎话欺骗同乡,他还是有些愧疚,赶紧抬手示意,“客栈已设下酒宴,专门款待贵客,里面请。”
胡家父子狐疑地随着周掌柜进了客栈,糊里糊涂地在酒宴上坐下。不等开席胡大成就忍不住问周掌柜:“方才你说自己早就不是这客栈的老板,这是怎么回事?”周掌柜愧然道:“客栈经营不善,早已入不敷出,所以一年前就抵给了债主,也就是这位任公子。蒙任公子赏脸,留我在这里继续做掌柜,所以我们祖孙俩才有个栖身之地。”
胡大成闻言愣在当场,这时又听任天翔笑道:“是啊!难得你们重金聘娶小芳,周老伯也才有钱回乡养老。”“怎么会这样?”胡大成质疑道,“这客栈周老板经营了许多年,怎么可能轻易易主?”
任天翔微微一笑,从怀中掏出地契,向胡家父子展开道,“你们看清楚,地契上是我任天翔的名字,这可是在官府备了案的,任谁也作不了假。”胡大成仔细一看,顿时呆若木鸡。他儿子胡二娃更是拍案而起:“这么说来这客栈跟周掌柜半点关系没有?我就算入赘周家,也别想得到这客栈一片瓦?”他说着转向乃父:“那咱们还留在这里做什么?莫不成要白送给周老儿一大笔聘礼?”
周掌柜闻言气得满脸铁青,没想到胡家父子真是冲着自己这点基业而来。他不禁怒指大门:“谁稀罕你们的聘礼!你们给我滚!快滚!”
望着胡家父子带着礼物狼狈而逃,任天翔不禁哈哈大笑,很高兴自己帮小芳识破胡家父子的嘴脸。谁知笑声未落,就见小芳从内堂冲了出来,端起一碗酒就泼了他一个满头满脸。她恨胡家父子把她看得不如一间客栈,居然在登门下聘时又临时变卦,让她成为街坊四邻的笑柄。她更恨造成这一切的可恶家伙,让她丢了这么大一个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