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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春野孤坟吊前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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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庆六年。初春。

十年间,东海海患渐平。泉州一府六县,渐渐又回复了生机。

只是连年的天灾,这里还是颇有凋敝之色,再不复昔日繁华。

“哐啷啷啷……”远远的,一溜儿七八辆大车慢慢赶来,车上货物颇为沉重。

“是铁肩帮!”街上老老少少忽然激动起来,一些个女子直接就往家里跑,匆匆忙忙地娶了锅碗出来。细细的人流汇聚成潮,围在开元寺外,知道今日又有了赈粥。

开元寺一航方丈早已迎了出来,满脸挂着笑容:“阿弥陀佛,张堂主又到了,真是泉州百姓的活菩萨。”

那赶车的汉子跳下车来,合十一礼:“大师安好,大师一生救人,才真是慈悲为怀。”说罢,身子向左一闪,让出一条道来。

一航吃了一惊,见这堂堂的恶鬼道堂主颇为恭敬,显见车里还有什么铁肩帮的大人物。他不便多说,只指挥着僧侣卸车下马,搬运粮袋,眼光一扫,最后一辆大车上,一名中年文士跳了下来。

他挥挥手,止住手下的问候,轻轻在门柱上划下一个标志——三纵六横,正是铁肩帮帮主的标志。

“张堂主,你带着兄弟们在开元寺中等我七日,我还有桩旧债未了。”那中年文士轻轻道。

“是。”齐声的回答。

那中年文士又转向一航:“大师,可否借我一条小船,我、我要出海一用。”

一航回礼:“区区小事,杜帮主七年来不知救了多少泉州百姓,这等事,只管吩咐。”

那中年文士也不进寺庙,只是向着远方看去——远处,似乎有海风抚过心中旧伤,呜呜作响。他的脸庞颇带了些风霜之色,只是眉梢眼角还掩饰不住一股斯文气——正是杜镕钧。

十年江湖老青衫,十年……转眼就是十年了。这些年来杜镕钧忙忙碌碌,极少想起些昔日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尤其是自从七年前接掌铁肩帮帮主一位,更是南征北战,极少有一刻将息。只是……今天,心绪却分外的不安宁起来。

他忽然叹了口气,声音小的只有自己能听见:“诺颜……”

十年前刻骨铭心的一幕,忽然掠上心头。

他被牢牢的困缚着,被几个士兵押上台州城外火鹰的坐船,他自知万无生理,只紧紧闭着眼睛,任由那些人摆布。

“杜镕钧?久违。”睁开眼,正看见火鹰,只见他穿了件极宽大的黑袍,但还是掩饰不住脸上的伤痕。居然是火鹰,不,是杨磏龙,是他主持了这一切!

“杨磏龙,你也有今天?”杜镕钧哈哈大笑:“你这个数典忘祖的小人,你对得起你爹爹么?”

“我不知道,我知道的只是他对不起我。”杨磏龙懒懒的斜靠在交椅上,手里翻着属下搜检来的半册《乾坤心经》和一张标明了铁肩帮明线暗桩的地图,忍不住哈哈大笑:“当真天助我也!京冥这个蠢材,如何就把这图交给你了?”

杜镕钧极是后悔,那日京冥确实有过交代,叫他一旦看熟就急速毁去此书。但是,《乾坤心经》他虽然看熟,却舍不得毁去京冥的亲笔;至于这张图,实在是过于复杂,直到今日,他还是不能记在脑子里。

“无耻之徒,你不得好死!”杜镕钧怒道:“早知今日,当年我就让爹爹砍死你算了。”

“少和我提当年!”杨磏龙脸色一凛,满脸阴森之色,杜镕钧后半截骂人的话当真出不了口来。

“你……你杀了我吧。”杜镕钧咬牙道:“你家少爷难道怕死不成?”

杨磏龙有些好笑地打量着他,杜镕钧,好像还没吃过多少苦头,亏得霍澜沧京冥一路照料,好端端活到今日。他存心吓这小子一下,单手伸出锁住他喉骨,一分分用力,口中笑道:“好极,镕钧贤弟,我倒要看看你骨头有多硬!”

杜镕钧忽然拼命摇头,嘴里勉强叫:“慢……”

杨磏龙手一松,但依然锁着喉骨:“什么?”

杜镕钧咳嗽几口,大声喘着气道:“你杀我可以,不过……我,我,我要见见诺颜!”

“诺颜?”杨磏龙脸上浮起一丝冷笑。

“你这恶贼,怎么她了?”杜镕钧紧张道。

“我怎么会对她不好?”杨磏龙嘿嘿一笑,忽然对着一侧的门喊道:“诺颜,出来吧,有个人想要见你。”

杜镕钧的双手还反缚在背后,但是人已痴了,望着那扇门,不知是畏惧,还是欣喜。这里,台州城外的海上,杀场的核心,难道,杨磏龙真的带来了诺颜?

门开了,一个穿着玉色螭纹小袄的女子走了出来,眉若远山,远山之下,是两汪桃花潭水,一望醉倒人心。

“诺……颜?”杜镕钧狂喜着,上上下下打量着她,但是目光忽然凝聚在小袄下的腹部上——臃肿的腰身,似乎已经无须解释什么。杜镕钧癫狂地吼了起来,几个士卒就要按住他,被杨磏龙挥手赶出,他冲到诺颜身边,嘶声喊着:“你,这,你——”

“我什么?”诺颜看了他一眼,走过他身边,挽起杨磏龙的手臂:“阿龙哥哥,喊我出来做什么?”

“诺颜!”杜镕钧竭力挣扎,整个人在绳索中扭曲:“你,你知道这个人都做了些什么?你,方诺颜——”

杨磏龙拍拍诺颜的手背,柔声道:“回去吧,好生躺着。我处理了这儿的事,就送你去岛上静养。”

诺颜瞥了杜镕钧一眼,依然没有什么神色的走了——她的手在拼命的抖着,泪水不争气的滑落,只是杜镕钧只能看见她颤抖的背部,却不知是为了什么。

“杨磏龙!”杜镕钧终于忍不住叫骂:“你是畜生!”

杨磏龙笑了:“畜生?我武功比你强,手段比你高,你若是胜过我,自然也能做这样的畜生——杜二公子,你明白么?”

杜镕钧咧着嘴,不知想要哭还是想要笑,但终究没有发出一个声音……

他恍恍忽忽,被推来推去,喂水不喝,解开绳索也不肯逃走——那是诺颜么?会不会是杨磏龙找来一个相似的女人故意戏弄他?他摇着头,那聪慧的神童,情深宽宽的少女,羞涩可人的新娘……还有,那微微隆起的、丑陋的腹部!

原来,你真的怪我……你真的嫌我没用的啊……杜镕钧抱着头,呜咽成了一团。

他的心底,似乎有什么在生长……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杨磏龙又把他带了过去,凑在他耳朵边上阴森森道:“杜贤弟,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去吧,你的宝贝秘笈还你……我在泉州海外丁香岛上等你,看你,有没有本事抢回诺颜……”

之后,他被糊里糊涂推出舱外,又从船板上掉了下去……台州那场血战好惨烈,不知死了多少弟兄,他开始只是傻乎乎地看着,看着看着,又抄起钢刀向前冲锋……

直到沈小楠极力拦住他,拖回了军营。

再往后呢?再往后,一切都安静了……他看见沈小楠嘶声哀嚎,在沙滩上奔跑,追逐着远处一片白影,大声叫着:“京大哥,你起来啊,京大哥,你回来啊……”

他看见沈小楠不顾一切地向海里冲,右手一把抱住她,两人忽然抱头痛哭,沈小楠喊着:“怎么办?澜沧姐姐醒了怎么办?铁肩帮怎么办?”

再往后呢?霍澜沧终于醒了过来,但是……没有人肯去告诉她出了什么事情。霍澜沧忽然感觉到什么似的到处寻找,但是……终于跪在地上,痛哭失声——“冥哥哥……你究竟在哪里?”她终于喊了出来……

杜镕钧本来想去扶他,只是,自己也抑制不住地开始流泪,那面白木筏多少冲淡了诺颜离开的悲痛,京冥,京冥他走了,那个始终微笑着的,似乎能给所有人力量的京冥去了……好像随时还会走出来,面容疲惫但眼神炯炯地解决所有难题……他,也走了……

霍澜沧把自己关了一个月,但终于走了出来,只是,每个人都能感觉到,她身体里似乎少了点什么。

三年后,霍澜沧终于放心把帮主的位子交给武艺小成的杜镕钧,孤身前往澜沧江畔,开辟铁肩帮南疆势力,这七年间,已经颇有小成,但是,她无论如何不肯再回中原,只是守着澜沧江,继续成为铁肩帮的灵魂和支柱。

到如今、已十年!

杜镕钧站在船头,海外的小岛在望。他终于赴约而来,本以为平静如水的心却又上下翻腾开来,那个人,那个女人……十年了,她是红颜老去?还是依旧美丽不似凡尘?

船到岸,杜镕钧惊呆了。

一片鲜花如海浪的延续,向着岛的那一头铺开。

似乎是天下的鲜花都集中到了这里,海风带着腥气吹过,鲜花摇摆起来,几乎是一色的素淡,淡粉,淡紫,雪白……梦一般地开进人的心里。

杜镕钧犹豫了许久,不知迈出哪只脚,才不会踩到这遍野的花海。

忽然,一阵稚嫩清甜的歌声从远处传来,脆生生的,风铃一样清亮,好像是鲜花微笑的声音——

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

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一个穿着鲜红衫子的小女孩儿从天边跑来,杜镕钧几乎怀疑是回到梦中——那,那几乎就是小小的诺颜啊!

“你是谁?”小女孩歪着头,“伯伯说有客人,是你吗?”

“伯伯?”杜镕钧一惊。

“嗯。”小女孩儿用力瞪着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伯伯说,今天爹爹来接我回家。你就是爹爹吗?爹爹……是什么?”

杜镕钧一下全惊呆了,看着那双纯澈的眼睛,竟然不知如何回答——他七年帮主做下来,今天,第一次慌了后脚,如同少年时的懵懂一般。

“你……你伯伯在哪里?”他急急问道。

“在娘那里啊——”小女孩不满的说,似乎奇怪他问出那么简单的问题。

“那……”杜镕钧心莫名狂跳了几下:“你娘,在哪儿?”

小女孩上前拉了他手,小手柔软的如同温玉:“走,我带你去——”

转过一片小小的山坡,是一大片绿,颤得人心尖儿柔软的绿。绿野之中,是丛丛丁香点缀,丁香的尽头……

是一座孤坟。

孤坟前的男子缓缓回过头:“杜镕钧,你来了……”他的两鬓竟然已经斑白,额头上皱纹如同刀刻。

杜镕钧纵身一跃,冲到他身边,一把抓住他的衣襟:“杨磏龙,诺颜呢?”

“死了。”杜镕钧刚要出手,杨磏龙已经继续平平静静地回答:“十年前就死了。”

杨磏龙的脸上完全没有一丝活人的神采,他轻轻一拂,好像拂去灰尘一样掸开杜镕钧的手,摩梭着坟前白玉的墓碑:“杜镕钧,我等你十年了。”

“你……”杜镕钧后退一步,颤抖着说:“你给我说清楚。”

“香儿,过来。”杨磏龙坐在地上,招了招手,小香儿一跳一跳地窜进他怀里:“伯伯——”

“镕钧”,杨磏龙指了指地面,“坐。”

“十年前,我发现诺颜有了身孕,只是……过度惊吓劳累,她已经染上不治之症。诺颜不肯让我告诉你,她说——”

“什么?”杜镕钧又一激动站了起来。

“坐下,你怎么还是当年的性子?我怎么放心把香儿交给你?”杨磏龙缓缓道:“她说,要你振作起来,有出息,要我帮他一次。”

杜镕钧什么也说不出来了,杨磏龙说话极是俭省,但是他依稀可以想象诺颜的哭诉,半夜的无眠,杨磏龙的踌躇……还有那日舟中诀别,诺颜的无助。

原来,是这样的。那个女子费了这么大心力,只是为了让他好好活过这十年,让心头的伤渐渐变成疤痕。

杜镕钧慢慢跪倒,他现在已经不会随时大哭大叫,只是颤抖着抱紧了墓碑——冰凉的,圆润的,是否,如同诺颜离去时的身体,冰玉一般?

压抑已久的哭声终于山洪一样爆发了出来,小香儿不知所以地抬头看着伯伯。

杜镕钧忽然抬起头,泪水还是不断滑落:“杨磏龙……你够狠,只是,没想到,你这么爱诺颜。”

杨磏龙先是一惊,又嘲讽地笑了起来:“我自然极爱她,我差不多是和你一起喜欢上诺颜的?只可惜……她心里只有你,我能做的,也只有为她种一岛鲜花。”

杜镕钧沉默了许久,轻轻拉过香儿,打量着她的眉眼,酒窝……一眼眼地看着,好像是苍天送他的宝贝。忽道:“你为什么这么傻,杨磏龙,你当年好像没什么抢不来的东西。”

“嘿嘿,杜镕钧,右手那个小子从来就没告诉你,左手……其实是个太监?”杨磏龙哈哈大笑起来,好像在说什么极为可笑的事情:“你不知道么?嘿嘿,嘿嘿……你叫我和你争什么?不过……我已经知足了,诺颜和我在一起的日子,天天喊着我阿龙哥哥,不像有些人,咳、咳、不像有些人……”

他缓缓垂下头,把脸埋在黑袍里,忽然挥手:“走吧,快走!带着你的女儿滚,这里是我的地方,不许你再踏进半步!”

“伯伯——”小香儿从来没听过伯伯用这么凶狠的语调说话,忽然大哭起来。

“走,和你爹爹走!”杨磏龙用力挥手:“不要让我看见你们——杜镕钧,你还不滚,你非要和我在这里打上一架是不是?”

杜镕钧忽然沉默了,一把抱起香儿,向外走去。

杨磏龙,好像也才三十五岁吧,但是……他已经是个垂暮的老人了,这片海,就留给他吧,如同记忆中永远的女孩。

站在船头,杜镕钧恋恋不舍地看着这丁香岛,小香儿在怀里哭闹个不休。直到此刻,爱妻的一片心意才终于暖上心头……那样的乱世啊,有多少爱已别离?又有多少爱曾守候?

诺颜,方诺颜,金陵的第一才女……只是不该卷入那片江湖啊。

他欠她一生,只有补还给这个小女儿……杜香儿,他的希望和亮色。

船开了,孤岛终于变得朦胧,春野孤坟似乎也成往世的记忆。

杜镕钧一阵恍惚,紧紧抱着女儿——十年前的一个秋天,他也是这样彷徨地逃奔,在一座叫做“相山庙”的破烂寺庙里睁开眼睛,思念着诺颜,畏惧着江湖……但是,后来的那些人却让他改变了半生命运。

今天,他还是一个人,思念着诺颜,只是不再畏惧江湖——那些人呢?那些风华正茂的人呢?他们在哪儿啊?他们……是梦吗?

天空,海阔,一如亘古不变的海浪,令人眩晕而不知所在。

“爹爹——”香儿终于停止了哭泣:“我们去哪里?”

杜镕钧这才忽然转回神,他愣了片刻,笑笑,回答:“走,跟爹爹去中原,去澜沧江,去大草原——香儿,爹爹带你去看另外一个世界,另外一个精彩的世界,好不好?”

小姑娘雀跃地点头,带着无限的憧憬——她那么小,还不知道世界有多么大,远远超过丁香岛的这边到那边。

风,如同理想一样鼓满船帆——今天正好是顺风,小船破浪而前。

前方,总有新的梦吧。

丁香岛上,杨磏龙目送着那个寄托了他十年心血的“女儿”的离去,忽然觉得似乎再也没有事情可做。

地语天言皆幻梦,而如今乾坤只有静谧,安静的几乎等于永远……

杨磏龙的手轻轻划过墓碑,一行鲜红的波斯文字刻在雪白的墓碑上,他的手指感觉着这凹凸,似乎提醒着自己,其实,也曾有一分深入骨髓的爱恋:

谁愿归去?守望一生。

很久以前,曾经有个人用极深沉的语调念过这句话——

谁愿归去?

守望一生……

——谨以此文,献给多年来守卫我理想的阿伽哥哥。

——飘灯,

初稿成于2005年1月26日凌晨三点三十五分。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