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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索命三头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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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三月,正是风光旖旋。

这夜,晴空万里,月光映着湖面,闪烁着片片银光。

蓦地,雷峰山脚下出现了一条黑影,极快速地穿行在婉蜒崎岖的山道上,向-幢红墙绿瓦的大宅院飞去,-面不住向四周打量。临近院墙时,倏地隐身于密林之内。

这幢宅院盖在古木参天的树林之后,依山而建,虽不甚大,但却是画栋雕粱,精雅无比。园旁水木横伸,直凌湖面,听山泉潺潺,看草长莺飞,的是超然物外。

这时,厅内宫灯高挂,一张檀木小圆桌,围坐着三人。正面一个年约四旬的中年人,手中端着一把细瓷壶,慢慢地在品啜,嘴角微露笑意,望着对面一个年约三十的美妇人,以及她身边的男孩。

美妇人仪态雍容华贵,清丽绝俗,-手轻轻地抚摸着膝边男孩的头发。

这小孩年约十岁,长得眉清目秀,圆圆的小脸,白里透红,如粉妆玉琢似的。手上捧着-本线装书籍,眉目间不时透出一丝英气。

美妇人背后站着一个十四五岁,丫环打扮的青衣少女,正在轻轻地为她捶背。

“咚,咚咚!”升更鼓声远远传来。

美妇人转头向身后少女道:“不早了,收拾一下,服侍少爷睡吧!”

少女答应-声,即向屋里走去。

她又拍拍儿子道:“斌儿,别看了,三更天了,去睡吧!”

被叫做斌儿的孩子对手上书本正看得津津有味,随口答道:“不要,我再看一会儿。”

这中年人原是归隐的官宦,姓林名文渊,美妇人是他妻子,斌儿是他们的独生子。

这晚,月色很好,他们在厅内品茶赏月,闲话家常,享受天伦之乐。

斌儿听母亲再三催他去睡,抬眼望望父亲,见林文渊没什么表示,顽皮地在他母亲边一扭,一本正经地道:“读书人有句口头禅,‘三更灯火五更鸡’,爹爹,你说是吗?”

林文渊知道爱子使坏,哈哈一笑,道:“对,可我不想让你十年埋头窗下,文章卖给帝王之家。”

斌儿直起身摇一摇手上的书籍,继续道:“我并不想作官呀!看,我读的是史记。”

林文渊酸里酸气地道:“既不欲为官,何必又三更灯火五更鸡呢?”

斌儿学着父亲的腔调道:“三更灯火五更鸡者,乃法古贤人也。”

林文渊爽朗地笑道:“好一个法古贤人!”

林夫人也忍俊不住,有意地问道:“斌儿,你倒是说说,你效法何人?”

斌儿摇头晃脑地道:“欲效法者,游侠列传中之朱家郭解耳。”

林文渊笑问道:“侠义多行若何?”

斌儿答道:“终生空室蓬户,褐衣疏食不厌。”

林文渊接着又问道:“那么侠义所宗何事?”

斌儿脱口答道:“济困扶弱,除暴安良。”

林文渊点点头道:“嗯,好孩子。我当年埋首寒窗,好容易挣得一官半职。不想年前,却为一案所误,丢官去职,十年名誉毁之一旦,使我遗恨终生,深悔当年未曾学鲍落得如此下场。”

言下似有无限感慨。

这时月光躲进云里,一切显得暗淡。林夫人与斌儿显然受林文渊感染,也默默无言。沉闷的空气,掩盖了刚才的愉快与欢乐。

半响,斌儿打破沉寂,道:“爹爹!倒底怎么回事?”

林文渊深深叹了口气,才缓缓说道:“两年以前,为父正在苏州,当地接连发生十来起奸杀盗案,被害人家多是官宦乡绅,盗贼本领高强,门窗不启,就把金银珠宝盗走,稍具姿色的妇女,两个月内被先奸后杀的就有十余起,弄得人心惶惶,家家不安,上官又责令限期破案。”

林文渊说到这儿,见爱子斌儿双目眨也不眨,正出神地听他叙述。这时,他也似沉浸在回忆里,缓缓说道:“当时我为这案数夜不眠,苦苦思虑如何破案,也是我为官清正,得一隐名侠士协助,才将那奸杀偷盗犯案累累的盗魁李三缉捕归案,连同他妻女一并囚禁,但还没等到回文行刑,他妻女相继病死牢中,又过了几天,李三也越狱逃走。”

斌儿急插嘴问道:“狱卒和捕快们这般无用?”

林文渊摇摇头道:“我并不怪他们。他们武功平常,能够忠守职事已是难能可贵了,以他们的武功,如何能拦得住李三这凶神恶煞!”

林夫人轻叹一声道:“唉!过去的事不谈也罢!”

林文渊又对斌儿沉痛地道:“此事给我很大教训,致士固为士之志,然为官不能造福百姓,不如归里从事耕作,斌儿读书明理则可,致士却大可不必。”

斌儿小眼圆睁道:“不,我既不想作官,也不愿老死林泉,我要找一个武功高强的师父,练好武艺,像隐娘、红线女,来去无踪,杀恶人于百里之外,为那些被杀的妇女报仇。爹爹,你说好吗?”

林文渊为爱子这种天真憨态引得大笑不已,道:“真是傻儿,世间哪有仙侠,仅以帮助捉拿李三的这位侠士来说,已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为父求见一面尚不可得,你何能找到彼等拜师求艺?武功一道,所学不精,不如不学,否则,反而会招致杀身之祸。”

斌儿虽然无言可对,但有些不以为然,一嘟嘴道:“哼,终有一天,我要找到李三,替受害妇女报仇。”

说着,小胸膛一挺,真有点英雄气概。

林文渊尚未及开口,摹地嘿嘿一阵冷笑,由厅对面屋顶传来,这一声冷笑,使人不寒而栗。

林文渊慌忙起身,门口赫然站着一个黑衣大汉,面部阴冷,双目凶光四射,冷笑着道:“嘿嘿!老子太湖三头蚊李三来了,你们不找我,我也要找你们,算算两年前的旧帐!”

说完又是一阵冷笑。

三人都怔在当地作声不得,还是林文渊比较镇定。一指李三,道:“你待怎的?”

李三粗暴地道:“狗官!杀人尝命,欠债还钱,我要你抵我老婆女儿的命!”

林夫人早已吓得花容失色,浑身发抖。斌儿也是脸色灰白,倚桌而立。只有林文渊神色不变地回道:“恶贼,你妻女病死狱中,与我何关?”

李三冷哼一声,道:“哼!你说得倒好听,你不将她们关起来,她们会病死狱中?”

不知何时,斌儿已站在他父亲身边,这时插口道:“淫贼,你不犯下滔天大罪,我爹会将你一家下在牢里?你老婆女儿是你自己害死,要报仇,你该自杀才是,苏州十数条人命你为何不还给他们?”

斌儿这番话,义正辞严,问得李三瞠目结舌无以为对。

林文渊忙斥责道:“住口!小孩子懂什么?给我退后去。”

斌儿从未受过父母厉声责骂,此时见父亲严厉的脸色,又回头看了李三一眼,才默默地走回妈妈身边。

李三一怔之下,心里暗道:“这小鬼小小年纪,有此胆量,长大了是个祸根,一个也留不得。”

于是,一声怪笑,冷冷地道:“你既有种,老子就成全你吧!”

说着,右手一挥一掌,打在林文渊的前胸,将林文渊震飞出去,倒在林夫人和斌儿的身旁,哼也没哼一声地就死去了。

斌儿虽然小小年纪,却胆量过人,这一切他都清楚地看在眼里,此时见父亲让李三一掌打死,他口里喊着:“爹爹!”

身子已经扑在林文渊的尸体上,两眼满是泪水,可是他没有哭出声来,一抬头,见李三得意地站在那儿,伸手在地上抓起白瓷茶壶向李三砸去。

此时林夫人也让斌儿那一声爹爹惊醒,身子不自主地跟着斌儿向林文渊尸体扑去,刚好此刻斌儿砸出茶壶,耳中听到李三喝道:“小子找死!”

林夫人心中焦急万分,不及回头扑向倒在地下的丈夫,忙一伸手,拉住斌儿,向怀里一搂,刚巧李三这时拍出一掌。

这一掌只轻轻一挥,可是斌儿母子哪能承受得住。说时迟,那时快,林斌母子被这一掌击得飞出厅,直向栏干撞去,只听咔嚓一声,栏干被撞折断,接着扑通一声,母子双双掉落水中。

三头蛟李三一步跨到栏干折毁之处,低头看看湖中水花,只见二人再冒起一下,随即又沉下去,再也不见起来,他这才满意地一声冷笑,转身向内宅掠去。

中天皓月,此时已躲进云里,一切显得那么晦暗,接着,林内宅发出了一连串闷哼声,间有一两声死亡前的惊呼声。敢情林家的佣人,一个也没有逃出死神的魔掌。

西湖水面,平静无波,反映着雷峰山脚一片熊熊火光,直冲霄汉。

海宁城外二三里的钱塘江畔,正浴在晨曦之下,一片宁静。澎湃的怒潮已随着黑夜消失,江面上疏落落泊着几只渔船,江畔静悄悄的没有一个行人。

这时,在一处浅滩上,躺着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他头倚着岸边,满头满脸的泥浆,江水一下下冲击着他下半身。这是尸体呢,还是活人?暖暖的阳光照射在江畔小孩的身上,给予这无人过问的小孩无比的温暖,这像死去的孩子承受了这份热力,慢慢抬起眼皮,嘴里喃喃地喊着:“妈妈,斌儿在这儿,妈妈!”可是这一双柔弱的眼睛,经不住强烈阳光的刺激,几乎是在睁眼的同时又紧紧地闭上了。

由于这一瞥,使他顿时记起父母被害的一幕,爹爹临危不惧的气概,与妈妈爱子的深情。爹爹被恶贼三头蚊李三打死了,妈妈为护自己,也被打落水中。

但愿妈妈未死,也像自己一样。

想到这里,泪水已从紧闭着的眼睛渗出来,他在心底喊道:“我要报仇!我要报仇!”

这时,一只小渔船拢靠过来,船上走下一个年约五十的老渔妇,缓缓地走到他面前,轻轻地拍着孩子的肩头,和霭地道:“孩子,你为什么躺在这儿?”

他听见有人问他,慢慢地将眼睛睁开。

老婆婆又道:“不要哭,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儿?”

他挣扎着坐起来,仔细地端详面前的老婆婆,那是一张慈祥的脸,他泪光满脸地怔着,心中却想道:“我该怎么说,妈妈教我不能说假话,爸爸要我以诚待人。但是我要说我是杭州林文渊的儿子,万一被三头蚊知道了,我这一条命……”。

他小心眼这么一转,遂答道:“我叫斌儿,我家住……住……我也不知道住在哪儿”。

老婆婆问道:“那你怎会躺在这儿哭的?”

斌儿迟疑地答道:“我跟我爹爹乘船往杭州做生意,昨夜遭强盗抢劫。我爹让贼人杀死丢进江里,我是抱着我爹尸体落江的,以后我就不知道了。”

“你娘?”

“早死了。”斌儿说着又哭了

老婆婆听着也是一阵伤心,爱怜地看着他道:“你慢慢想一想,你家住哪里,还有什么人,我托人带个信要他们来接你。”

他忍不住哭道:“家里已经没有人了,我也不知道住什么地方。”

老婆婆怜惜地轻拍着斌儿道:“孩子,不要哭了,那么暂时跟我住吧!以后慢慢再说。”

说着拉起斌儿上了小船,拿出一条面巾就着船边江水,替斌儿揩去脸上的污泥。这一下她怔住了,心想:“这孩子长得好俊!太喜人了,真是可怜。这么讨人喜爱的孩子这么小,就家破人亡,唉真可怜。”

她越看越喜爱,粗糙的手抚摸着斌儿的脸,嘴里喃喃他说道:“真是,唉,我要有这么个孩子多好。”

斌儿玲珑剔透,老婆婆这种神情,看在眼里,想自己无家可归,忙睁大眼睛,诚挚地道:“婆婆!斌儿已经没有爹妈了,婆婆不嫌斌儿长得丑,就拜你做干娘吧!”

老婆婆拉着斌儿的手说道:“我们贫苦渔家,哪来这福气,只怕消受不了。”

斌儿知道老婆婆心里一万个愿意,挣脱老婆婆的手,趴下去就叩头,口里叫道:“娘!斌儿给你老磕头。”

老婆婆高兴得眼泪也掉下来了,连忙拉起斌儿,揽在怀里道:“孩子,只是太委屈你了。”

老婆婆高兴得像什么也忘了,忽然想起了什么,拉起斌儿道:“真是老糊涂了!孩子,你饿了吧?我高兴得连烧饭给你吃也忘了,我烧饭去。”

斌儿摇摇头道:“娘!您别忙,斌儿还不饿呢。”

其实他泡了半夜水,醒来时早已饿了,不过他是个懂事的孩子,隐而不露罢了斌儿失去一个欢乐舒适的家,现在找到一个慈爱的义母,也算是不幸中之大幸。

斌儿从老婆婆口中,知道她娘家姓陈,夫家姓张。义父叫张得发,半年前被恶人打死。两老已经年过半百,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名叫阿花,三年前嫁给一个打渔的赵大海,现在长江口一带捕鱼,老婆婆已有二年多没有看到他们了。老婆婆和斌儿一直唠到夜静,才各自睡去。

翌日,一条小渔船在运河静止的水面上,慢慢向北驶去,这正是张婆婆和斌儿,他们到了镇江。张婆婆日夜在江口一带找寻她的女儿,晃眼就是两个月,始终找不到也问不出赵大海夫妇的消息。张婆婆只好和斌儿在镇江住了下来,慢慢再作打算。

这晚,浮云掩月,星光暗淡,斌儿独自坐在船头,面对河中点点渔火陷入沉思,他想起自己凄惨的遭遇,不禁黯然落下几滴眼泪。

半响又喃喃自语地道:“我要报仇,我要报仇。”

张婆婆在舱里问道:“孩子,你跟谁说话?”

斌儿忙答道:“没跟谁说话,我自己说的。”

张婆婆笑着说道:“真是个傻孩子,哪有自己跟自己说话的?夜深雾重,快进舱睡吧!”

这两月来,斌儿学会了不少本事,如烧饭、操舟、捕鱼等,尤其潜水功夫更是了得。不但能在水中视物,而且可以潜得很深很久。

一日,他与张婆婆在江湾捕鱼,但因水流急湍,无法下网。斌儿暗想:“我还是下水捉鱼吧。”遂扑通一声跳人水中,眨眼间,又冒出水面,笑对张婆婆道:“娘!你看!”

说着,一尾四五斤的鱼已飞向船上,然后自己又沉入水中。张婆婆笑着把这尾活蹦乱跳的鱼收入船头鱼篓里,正待起身去收拾鱼网,只见水花一冒,又是一尾鱼飞上船来,张婆婆收起鱼,索兴坐在船头,欣慰万分,心道:“看来好心总有好报,要不是收留了这孩子,我这孤苦零丁的日子,怎么过呢?唉!只是这孩子聪明伶俐,跟着我,太委屈了。”

正想着,斌儿又已冒出水面,游近船边,双手用力捧起一尾十几斤的鱼,向张婆婆作了个鬼脸,顽皮地笑道:“这条够大的吧?娘!”

张婆婆小心地接过鱼,转身放进鱼篓里,一边爱怜地道:“好了,孩子赶快上来歇会儿吧。”

谁知回头一看,哪还有斌儿的影子。张婆婆一怔,旋又笑了,满面皱纹显得更深了,每条皱纹都表示了她内心的欢愉。她摇摇头,自言自语地道:“唉,这孩子,真是,前后不过顿饭工夫,斌儿已捉得十几尾鱼,在张婆婆几次催促下,他才满意地爬上船来慢慢地摇向市集。

斌儿越来越野,整天和一些江边的孩子混在一起在水里嬉戏。张婆婆常常劝他玩水不要到太远的地方去,免生意外,叫她担心。

斌儿的想法可不同,他要留意找一个本领高强的师父,但是哪儿去找呢?他读过不少史书,尤其喜欢读太史公的游侠列传。他知道许多奇人异士多隐在高山峻岭,他想去,可又舍不下义母,他认为义母对他太好,义父死了,义姐又找不到,留下她一个孤苦零丁的老人,怎么办呢?他不能走。希望找到义姐,义母有了依托,在走不迟。

春去秋来,又是丹桂飘香的季节,斌儿身体长得像条小牛一般。

这天,他在大江中戏水,活像一条大鱼,迎风破浪,自得其乐。他忘了自己游了多久,离岸边多远,随波逐浪,一直漂去。

蓦地,他流进漩涡,只觉身子激旋,跟着往下疾沉。初时他想顺着水旋之势,荡出漩涡,岂料这一个漩涡比他以往遇到的力量都来得大,不但不能乘势游开,反而愈旋愈急,他索兴闭着眼,任水涡将他往江底旋去。

大约半盏茶工夫,他感觉到手掌碰着了什么,睁开眼睛一看,下面赫然一只沉船,四周不少大鱼小鱼游来游去。他一高兴,竟忘了自己正处在危险境地,只是一心想捉条大鲤鱼回去给义母吃,因为他听悦大鲤鱼可以治风湿老病。

他心里暗忖:“最好能找一根铁条什么的来刺鱼,那就可捉到大鲤鱼了。可是,在这水里哪来铁条?有了,破船里总该有能用的东西吧!”

于是他游进破船里,铁条没有,铁链倒有,但他拿不动,又东翻西找,破船上积满的泥土都被他翻搅起来。然而,他失望了,一气之下他拿起铁链的一端,往船板上乱砸一阵,于是,奇迹出现了,只听“铛啷”一声,他顺着刚才铁链打着的地方摸去,手指碰到了件硬硬的小东西,他忙拿起一看,原来是一把带鞘的匕首。他想:“这下我可有刀刺鱼了。”

他用力一拔,小力脱鞘而出、猛觉眼前一亮,一股青光自刀身发出,在五六尺内看得清清楚楚。斌儿甚感奇怪,铁链生锈了,这匕首怎地不锈?大概是鱼肠剑之类的宝刀吧?他童心-起,往船板剌去,哧地一声,匕首齐柄没人木板之中。

这时,刚巧一尾三四尺长的大鲤鱼,张开血盆大口,来势汹汹地向他冲来。

斌儿虽然捉过不少鱼,但哪会见过比他还要大的鱼,不禁心里一慌,忙不迭双脚踩水,向后蹿去。虽然他水里工夫了得,但他哪有大鱼游得快速,刹那间,堪堪距他双脚不足三尺,他慌地猛一缩脚,两手乱舞,却巧大鱼猛蹿而来,手中匕首正好将鱼嘴划了一条槽。大鱼受此意外一击,缓得一缓,斌儿也瞥见厚厚的鱼唇渗出一团鲜血。

斌儿此时不再如刚才那么惶恐,双足一屈一伸,已到了鱼腹下面,举起匕首划去,鱼肚立即裂开一条长长大口,鲜血如泉般喷出。大鱼负伤,鱼尾乱扫,竟将斌儿扫出老远。他被鱼尾一击,几乎晕过去,胸口感到窒息,口一张,喝了一大口水。他难过极了,忙一闭气,定定神,旋见大鱼在水里翻了几翻,慢慢地不动了。

斌儿平时在水里可潜伏一个多时辰,但此时,下水已经很久,又让鱼尾扫了一下已感疲倦不堪,忙伸手插进鱼鳃牢牢抓住,一边用力踏水,想往水面冒去。岂知这个漩涡却又把他旋回沉船边来。

此时他力气已是不继,忙伸右手一搭船板,稳住身形,缓缓气,以仅余的一股劲力,运用他的智慧,聪明地在水底滑开三四丈远,用力斜向上蹿,这次才让他逃开了大漩涡。

他冒出水面忙换一口气,平平地仰浮在水面休息。眼光向四周一扫,吓得惊叫一声,原来他已离开江岸五六里远,他现在已没有一丝气力,不要说拖着这么一条大鱼,就是空身一人,他也无法再游回岸边。

他开始感到绝望,他流泪了。然而他又舍不得放开大鱼,还是牢牢地抓着,咬着牙,慢慢向岸边游去,很久很久,离江岸仍是那么远,他心想自己实在不行了。

正在他感到绝望之时,一条渔船在十几丈外缓缓驶来,他急忙喊道:“船老倌!救命呀!”

这一带渔船,都是泊停镇江,所以没有不认识斌儿的。船上是一位三十来岁的渔妇,她听到斌儿的呼声,抬眼望去,见他小手在水面不住摇晃,心里骂道:“这顽皮鬼,真可恶,玩水玩到这么远,怪不得他娘到处找他!”

她将船摇过去,一眼瞥见一条庞大的鱼横在斌儿的前面,惊叫道:“快躲!大鱼!别让它碰着你。”

斌儿无力地笑道:“别怕,是我捉的,三婶,你把船缆给我。”

三婶仔细一看,确是尾死鱼,忙解下船缆扔下水去。口里说道:“这么大的鱼,吓死人啦!你怎么捉的?”

斌儿没力气多说话,将鱼挂好,然后抓上船,躺在船板上喘气。缓缓将经过情形,断断续续的说了一遍。

三婶见斌儿疲倦地躺着,也不怪他不帮忙摇船,却埋怨道:“多危险!你这野孩子,终有一天会出事,下次你再到这么远来,我就不理你,让你一辈子就在这儿玩。”

斌儿顽皮地道:“三婶,别骂,晚上请你吃鱼就是。”

“谁希罕,我没见过鱼呀?你别讨好,看我对你娘说,让她狠狠的揍你一顿。”

她嘴里骂着,心里却觉得这孩子真比大人都强。斌儿哭丧着脸道:“三婶!求求你,我倒不怕娘打我,我知道娘也不舍得打我,只怕她为我担心,你可千万别向我娘说。”

说着,斌儿坐起来,远远地已看到义母的船,遂大声喊道:“娘,斌儿在这儿呢!”

张婆婆听到斌儿叫唤,急忙将船迎过来,问道:“你到哪儿去了?”

斌儿忙跳过船去,讷讷地道:“我……我……帮三婶捕鱼。”

三婶在那边说道:“张婆婆,别听他的,不遇上我,他还回不来呢!”

于是将斌儿告诉她的一五一十地重说一遍。斌儿一旁作声不得,张婆婆听得全身颤抖,流着泪道:“好孩子,以后不许再去了,我也不想吃什么大鲤鱼,唉,只要不让我担心。”

斌儿急道:“娘!您别生气,斌儿下次再也不敢了。”

张婆婆脸上泪水纵横,含着一抹欣慰的笑意,一把将他搂在怀里,激动得说不出话来。这时邻船上传来赞扬斌儿的言语:“张婆婆真好福气,有这么个又孝顺,又能干的义子,亲生儿也不过如此。”

张婆婆听来,心里也实在感到安慰无比。

斌儿知道娘为他担心气恼,仰起头,关怀地问道:“娘,你身子好些了吗?今天你老的脸色可好多了。”

张婆婆轻轻地抚着斌儿湿漉漉的头发,用五个指头在替他梳理,轻叹一声道:“孩子,只要你别让娘担心受怕,娘的病没什么好不了的,唉,这是老病,腰酸背痛,过些日子就会好的。”

斌儿见娘已转开了话头,顺势坐在船板上道:“娘,听说鲤鱼可以医风湿,斌儿捉来一条大鲤鱼,煮给娘吃吧。”

张婆婆慈样地道:“孩子,这些日子可累坏你了,我动不得,什么都要你做,娘心里好难过。捉得大鱼拿去卖了,也可多得几个钱。煮给娘吃,娘也吃不下。今天你累了,明天再说吧!”

斌儿不依地道:“不,斌儿要捉鲤鱼给娘吃,娘的身子早些好,斌儿心里才安。”

说着一指船尾那条大鱼,继续道:“这尾大鱼,一定值钱,我拿去卖了,另外捉几尾大些的鱼,送给三婶,谢谢人家。”

张婆婆见斌儿说得在情在理,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道:“好吧!娘依你。”

斌儿见娘答应后,忙去将鱼卖了。回来对张婆婆道:“焦山脚下的鲤鱼又大又多,我们到那儿去捉。”

丽日当空,焦山上苍松挺劲,垂柳摇曳,山脚下却是白浪滔滔,江声怒吼,相形之下,煞是奇观。斌儿将船靠在凹处停泊。他将身子倒在船板上,双手交叉在头下枕着,笑对张婆婆道:“累死了,娘,我歇一会儿。”

张婆婆老怀欣慰,真想不到,一念之仁,收留下一个孤子,原意扶养他成人后,助他回乡,岂知自己年老多病,反而靠他供养,这种欲施反获的恩惠,使她意想不到。她看着躺在船板上的斌儿,追忆在海宁初遇他的情形。

突然,她像是想起什么,忙推起斌儿,严肃而惶恐地道:“孩子,你要听娘的话,不准你在焦山下水去捉鱼,你可答应我?”

斌儿奇怪的问道:“为什么?”

张婆婆不安地道:“那儿有神,你不看水下的旋涡有多急?那就是神弄出来吃坏人的。”

斌儿摇摇头,一本正经地道:“娘,只要心正,天神也会保佑……我又不是坏人。

张婆婆急道:“小孩子知道什么?我在水上一辈子了,老人家都说江口神,浮出水面比焦山还大,神在水底昂起头,张着大嘴吸,水边就是大水漩。船上若载着坏人,就会给旋进去,老辈的就有人见过神浮出水来。大家烧香礼拜,祭了三牲,神才回到河底。但是不少坏人,还是被旋下去,小孩子,可不能不信老人的话。”

斌儿道:“哼!我才不怕呢!大不了,让我遇见,就给它一刀子。”

张婆婆急忙伸手堵住斌儿的嘴,一面闭着眼喃喃说道:“阿弥陀佛!神不要见怪,小孩子不懂事,乱说话,神爷爷饶他一次吧。”

吟完又对斌儿道:“千万不能乱说话,得罪了神,可不是玩的。”

斌儿见张婆婆如此诚惶诚恐,不好再说什么,遂道:“娘!我到焦山上去玩会儿,好吗?”

张婆婆无奈地道:“去吧!可要早点回来。”

斌儿跳上岸,往青葱的山腰跑去。他跑到一处疏林,这儿可看到镇江城全貌,金山、北固山尽收眼底,浩浩长江,滚滚而来,真是气象万千。

他一会儿爬上树梢远眺,一会儿跳下地面乱舞。他从裤腰间拿出从江中得来的匕首,对着小树哗哗剥剥的乱刺乱劈。他将小树当作三头蚊,一刀一刀地刺去,一直到他力竭方才停手。他靠坐在一株大松树下,摩拭着心爱的匕首。在阳光下,匕首射出刺眼的光芒。摹地,他大叫道:“玄机!玄机。”

原来这柄薄薄的短剑,剑身上赫然铸有玄机二字,他更相信这不是件寻常的东西了。

他想这匕首也和鱼肠剑一样,必有它的来历。他心里暗忖道:“嗯!我要用这玄机匕首杀死三头蚊,替父母报仇。”

他发现这玄机匕首软软的,他反复地看来看去,看不出什么,只好套上皮鞘,无意间用手各执一端,拗一拗,这匕首竟然连鞘弯曲,成一圈形,两头相接,更怪的是鞘端有个小钩,柄端有一小环,刚好扣上。再轻轻一压圈身,扣就倏地脱开,又成笔直的匕首,他又试着往小臂上一圈一扣,竟牢牢地套在臂上,掉不下来。他不知这匕首原是专为套在手腕上,当护手的。因他人小手小,只有套在臂上。这一来,他真高兴极了,一路蹦蹦跳跳回到船上。

饭后,他服侍张婆婆躺下,再悄悄地溜到水中,只见他往水底潜去,不消片刻,已提着一条五六斤重的鲫鱼上来,丢在鱼篓里,又溜下水去,眨眼间,又提上一条七八斤的鲫鱼来。如此,不上顿饭时间他已捉了五六条,每条都伤在鳃部,敢情他是用玄机匕首刺的。

不知何时,张婆婆俯在舱面叫道:“你这孩子!真不听话,快上来吧!”

斌儿正好提了一尾鱼上来,遂道:“娘!斌儿再捉一条鲤鱼就上来,今天总碰不上鲤鱼,真气人。”

说罢,又潜入水底,张婆婆无可奈何的摇摇头。

斌儿在水底沿着焦山石窟找去。现在他不要大鱼,也不要鲫鱼,他一心想捉条活鲤鱼,好给张婆婆做汤医病。

水里鲫鱼让他搅得到处乱窜,但是他却看不到一尾鲤鱼,他冒出水面,深深吸了口气,又潜下水去。

半响,总算给他遇上一尾鲤鱼,而且很大,足有七八斤重。

斌儿看准鱼鳃刺去,鱼一滑,游走了,他忙蹬水追去,鲤鱼又从他身边滑过,斌儿弓背转身,但仍相距四五尺远,他只好用掷刀刺鱼的方法,对准鲤鱼掷去,不偏不倚,正中鱼鳃,但可惜刺得不深,鲤鱼带着匕首向前疾蹿游去。

斌儿哪能放过,尤其他心爱的匕首插在鱼鳃上,急忙手足并用,随后疾追,鲤鱼蹿出很远进入一个石洞,他为了心爱的匕道,不顾一切挺身游进。

他上半身刚进洞内,负伤的鲤鱼又迎头游来,一见斌儿,又惊慌地掉头往里游去。

陡地,一条粗如儿臂但却很长的东西,倏地伸来,将鲤鱼牢牢圈住,向洞里拉去。

斌儿一急,顾不了许多,两脚急踹,双手猛划,蹿过去,伸手搭住那长长怪物,右手急拔鱼鳃上的匕首,然后反手一撩,那怪物立分两段,一股血水冒出,将洞里清水染红。斌儿立即闭起双目,正待游出洞去,忽然感到腰部被一条手臂粗的绳子缠住,愈来愈紧,勒得难受非常。

斌儿睁眼一看,大吃一惊,原来被大章鱼长爪缠住。这鱼的身子就有山门那么大。章臂微收,斌儿又被拖进丈许。他心里暗道:“这可完了,爹妈的仇没法报了,义母的病也顾不了啦。不!我不能闭目等死,就是死,也要死得英雄。”

随即反手将匕首向上,对准缠着手臂的章爪戳去,章爪一松一紧,将斌儿勒得更觉难受,忙尽力乱戳,无巧不巧地正戳中章鱼额心,匕首齐柄插进,斌儿也已精疲力尽,软软的一动不动。

只见那章鱼被斌儿无意刺中命门,负痛一阵翻腾,缠着的爪臂缓缓松开,死了。

斌儿在水底遇险张婆婆在水面先还不知,但后来见斌儿下水时间过久,仍未上来,心里一急,大声叫道:“斌儿!斌儿!”她没把斌儿叫上来,却惊动了近处几只渔船。大家拢过来问张婆婆怎么回事,她遂求这些渔人下水找找,这些人平日都喜欢斌儿,正想下水去找,却见水中翻起团团血水,偌大一片河水都染红了。众人你望我,我看你,谁也不敢下去。

张婆婆见此情形,料斌儿凶多吉少,抢天呼地地大哭大叫:“我的孩子!我的好斌儿呀!你死得好苦呀!天啊!你为何要抢去我斌儿呀!你让神害了,我也不活了,跟你一起去吧。”

边哭边叫,她挣扎着爬起来,就要往水里跳,几个渔人忙跳过来将她拉住,她一边挣扎着,一边哭道:“你们放开我,我要找我的乖儿子,你们放开我。”

她在水面大哭大闹,却不知水底的斌儿并没死。他感到身子压力一松,他忙拨开章爪,见章鱼已死,即将匕首扣回臂上,心里还想找着鲤鱼,回头煮给义母吃,遂在死章四周寻找,发现章鱼盘卧之处,凹进去一个小小石洞,隐有红光射出,仔细一瞧,红光是从一颗鸽蛋大的珠子发出,故在这深洞里不觉黑暗,斌儿可以看到四周,想必是这珠子作怪,他立即捡起。随即又在章鱼断臂里,找到奄奄待毙的鲤鱼,连章臂一并带出水洞,冒出水面。

斌儿的头刚一露出水面,就有人大声叫道:“斌儿上来了!张婆婆,你看!那不是斌儿!”

可怜张婆婆此时已哭得声嘶力竭,连叫喊也没有力气了。

斌儿游到船边,众人看见他拖着的章鱼臂,有如大人手臂粗,不禁都看得目瞪口呆。

斌儿刚爬上船,张婆婆忙扑过去将他紧紧地搂住,眼泪随着皱纹纵横交流,满脸都是泪光,不住地叫着:“好儿子!乖儿子!”

斌儿将珠子往船舱一扔,抱着义母,痴呆呆的,不知发生什么事情。经过旁边众人解说,斌儿感动地哭道:“娘,不要伤心了,斌儿不是在你身边么?还有条大鲤鱼给娘做汤喝呢!”

他一边简单地将在水底经过讲了一遍,大家听得惊心动魄,然后由几个年轻渔夫找来绳索,将死章鱼拉起,大家分食去了。

当天夜间,张婆婆躺在舱里发出柔弱的呻吟,斌儿坐在旁边,双眉深锁,不断地发出叹息。听这叹息,谁会相信他只有十一岁?苦难的遭遇,使他的举动、思想都比实际年龄大上许多。张婆婆敢情是多年老病,老伴被杀,女儿又找不着,抑郁含悲,再加日间一急,无法支持,如今已是回光返照。呻吟渐渐小了,精神也比较好些,柔弱地道“斌儿!你在哪里?”

斌儿忙伸出小手,拉着张婆婆道:“斌儿在娘身边。”

张婆婆紧紧握住斌儿小手,放在胸前道:“孩子,娘不行了,娘舍不下你,但老天爷要我去,我要去了。”

斌儿忙道:“娘!你会好的。天亮了,斌儿去请镇江最有名的郎中来替娘看病。”

张婆婆摇摇斌儿的手道:“孩子,你别打岔,娘的时间不多了,你不是我亲儿子,但比亲儿子还好,娘舍不得离开你,但是有什么办法。”

斌儿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子滴到她脸上,张婆婆顿一顿,喘口气又道:“你不要伤心,娘很好,只有一事死不瞑目一你义父让谁害死也不知道,你长大了要替他报仇。但你太小.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唉!你还是去找你姐姐、姐夫,告诉他们,无论如何要找到。”

说着极费力地从枕下摸出一块银牌子,牌子连着一条小银链,这是穷苦人家孩子的饰物。她交到斌儿手中道:“拿它去找你姐姐,这是她小时带的,她见了会相信你的话,要她好好待你,替我报答你。”

斌儿呜咽着道:“娘!不要说这话,斌儿服侍娘是应该的。”

张婆婆也流泪道:“这些我们都不说了,我死后,把我草草埋了,千万不要卖掉渔船,没船你没住的,也没法去找你姐姐,你姐夫……我想……是……到长江……上游,你……沿……江……找……”

说到后来,几乎听不出说的什么,双眼慢慢地闭上,手脚一阵痉挛,慢慢地不动了。斌儿大声地叫着哭着,可是外面的大雨,将他的哭声盖没了,谁也听不到他那凄惨的悲痛哭声。

翌日,斌儿没有遵从张婆婆的遗言去做,为了埋葬义母,他将船卖了,找几个渔人帮忙将张婆婆葬在焦山上,他常去玩的那地方。

他在坟前叩了头,并托众人替他照料坟墓。三婶见他年纪大小,劝他留下,却被斌儿婉谢了。他毅然地离开了这些好心的人,离开镇江,沿着长江上游,踏上他那未走完的艰巨旅程。

他一人踯躅地走着,心思如潮,茫茫天涯,又何处去呢?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如今不要说报仇了,连一个栖身之处都没有了。怎么办呢?唉!管它,走一步算一步吧,反正天下没有饿死的人。

他一边想着,一边沿着官道向前。也不知走了多久,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他加紧向前急赶,好不容易看到前面有一所破庙,也不管有人无人,一脚踏了进去。

大殿塌了一角,殿里蛛丝四布,霉湿之气,令人作呕。但他已顾不这许多,环顾四周,只有神案尚可充作睡塌,于是把那些残缺的烛台香炉等移放地下,爬上去,蜷伏着,沉沉地睡去了。半夜,他从梦中醒来,只觉得腹中雷鸣,咕噜噜直响,他感到很难过,看看外面黑沉沉地,一无动静,他开始流泪了。倏然又一擦眼泪,望着殿外,满脸坚毅之色,咬着牙,摇摇头,又倒下身去,辗转地睡去。

当他再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了。

忍着饥饿,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走走歇歇,歇歇走走。他只觉得浑身无力,两腿发软,好不容易挨到晌午过后,才算走到一个小城镇里。他徘徊街头,走过一条街,又走过一条街,他不晓得该如何张口讨饭,又过了不少时候,他实在忍不住肚里饥饿,遂涨红脸,鼓起勇气,向一家人家走去,却好里面出来个老人,他忙一拱手,道:“老伯伯,我是出来找亲人的,带的钱都用光了,也没找到,你老人家行行好,舍我点饭吃吧!”

这老者见他衣着说话,都不像是个叫花子,遂返身由房里端出一碗饭,还放了些菜,连碗给他。他急忙接过来,也没道谢,蹲在门边,用手抓着向嘴里送。他确实饿极了,这碗冷饭,比他曾经吃过的山珍海味还要好吃。他一边往嘴里扒饭,一边抬眼望望老人,嘴里咀嚼着饭,将头连点,算是向老人道谢。

老人看他这副吃相,摇摇头,转身关起大门。

当他正津津有味地吃着,不知何时背后伸来一支小手,向他饭碗一拍,碗破了,饭倒满一地。斌儿回头一看,是一个比他大一些的小孩子,背后还站着两个差不多大的小叫花正拍手大笑。

他气急了,他想骂人,可又不知如何骂法。他期期艾艾的道:

“你!你为何打掉我的饭?”

“哈哈!”小叫花大声地笑道:“小子,这是我们的地盘,谁叫你抢我们的饭?”

他不知什么叫地盘,他奇怪地道:“这是我向这家人讨来的,我几时抢了你的饭?”

较大的小叫花瞪着两眼,问道:“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他茫然地道:“知什么?”

小叫花指着他前额道:“告诉你,讨饭吃先要找个叫花帮的人拜师父,进了叫花帮,才准讨饭,你若愿意,我带你去拜师父。”

他天真地问道:“拜师父做什么?是不是教武艺?”

小叫花哈哈笑道:“小子真开心,还想学武艺呢?哪有这么好事?拜师父,受师父管,讨饭回来,师父吃饱了,剩下的才准你吃!”

他喃喃地道:“不教武艺那拜师父干什么?”

小叫花气呼呼地道:“不拜师入帮,就不准你在这儿讨饭,滚!”

斌儿天真地问道:“那么我到什么地方,你们才不管呢?”

小叫花道:“只要你不在这条街上讨,我们就不管。”

斌儿道:“好!我到别的街道去讨。”

说着回身就走,却听到后面小叫花们哈哈笑道:“小子,哼!有你讨的。”

他转了几条街巷,同样的遭到小叫花们欺侮,他才知道乞讨也不是件容易事。他忍饥挨饿,受尽欺侮,一路沿江而上,希望能找到义姐,或是遇着奇人。

这天,武昌蛇山下的官道上,稀稀落落的两三个行人。其中一个只有十来岁大,一身破烂的衣裤,蓬头垢面,赤着双足,有气无力地踯躅而行。

忽然间,乌云满天,豆大的雨点倾盆而下,将这小孩淋得浑身透湿。他几乎连气也喘不过来,一咬牙,冒雨疾奔。好在没跑半里路,就看见座茶肆,他忙闪到茶肆下,蹲在地上,两眼痴呆地望着大雨。

蓦地……耳旁响起一个洪亮的声音:“老花子,你的帮手来了,还不请他进来,壮壮胆量?”

小孩回头向茶肆里看去,只见眼前白光一闪,一个亮亮的东西迎面打来。他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慌忙举手去挡。

说时迟,那时快,眼看就要打到他的手掌时,陡地旁边又飞来一个白而不亮的东西,当的一声,两般物件同时落在他面前,他低头-看,心底暗叫一声:“妈呀!”吓得脸色铁青,愣在当地。

原来掉在地上的是一柄薄薄的小刀,和一根短短的鸡骨头。他知道这小刀是刺他的,要是没有这一根鸡骨头,小刀不将手掌打个窟窿才怪。

只听茶馆里头又有人发话道:“真想不到一个响当当的人物,竟然对一个小花子下此毒手,真不愧是乌蜂帮的人物。”

老花子这手,真不含糊,哈哈……”

“姓程的,冲着你这手,老花子敬你一杯。”

小孩此时才看清,在这空敞的茶肆里,摆着七八张桌子,中间一张坐着个道士,右面靠门的桌子坐着六个黑衣大汉,靠里的桌子坐着个和尚。左面两张桌子,靠外的是个老花子,里面一张坐的是一个武师打扮的中年人。每张桌子上都摆着酒菜,他看到这些人一个个都是横眉竖目,各据一方。

小刀和鸡骨头是什么人打的,他可不知道。说话的人是谁,也听不出来。

这时,老花子手一抬,倏地锡酒壶飞向六个黑衣大汉,带着呼呼响声,快速无比。

那六个黑衣大汉见酒壶打来,有四个人连坐椅向两旁移开一尺,坐着不动的两个黑衣大汉,一个伸出右掌向飞来的酒壶打去,同时说道:“程某消受不起,还是老花子自己用吧!”

只见酒壶在空中微微一顿,旋即更快地飞了回去,只是准头偏了,转飞到老花子邻座的中年武师头上。

武师打扮的人正端着一杯酒往嘴里送,一见酒壶飞来,用酒杯轻轻在壶底一磕,望了黑衣大汉一眼,又转向老花子道:“程当家这手更妙,送还你的酒壶却跑到小弟面前来了。我说老花子,别人不赏脸,你还是自己用吧!”

这两句话说得那黑衣大汉脸上一红,可是小孩没有看到,他好奇地紧盯着在空中飞来飞去的酒壶。

这时,酒壶正飞回到老花子前面,他微微笑道:“好!你们都不喝,老花子送给大师喝。”

说着,伸手拿起一根筷子,轻轻向飞来的酒壶敲了一下,叮地一声,酒壶又冉冉向右角的和尚飞去和尚端起酒杯道:“老花子,贫僧谢过了。”

小孩两眼眨也不眨,呆呆地望着飞动的酒壶。

和尚右臂微抬,手中酒杯正迎着飞来的酒壶嘴,说也作怪,那酒壶像是被人拿着斟酒-样,凌空倾斜,酒由壶嘴流出,斟了满满一杯。只见和尚就着手中酒杯微微一抬壶嘴,酒壶又平平地飞去,遂道:“老衲借花献佛,道长也来一杯吧!”

转眼酒壶已飞到老道面前,老道说声:“多谢。”随即嘴唇微动,飞来的酒壶壶嘴恰好凑在他的唇边,咕噜一声,喝了一大口,但见他运气一吐,酒壶又凭空向老花子飞去,接着道:“谢谢老花子美酒。”

老花子连声赞道:“好!好!大师的手劲和道长这口气功,真是了得,算我老花子开了眼了。”

武师打扮的人道:“这两手,时间拿捏准确,劲道也恰到好处,真是妙到极点,老花子!你那一根筷子……”他说到这里,忽地住口望着和尚。

原来酒壶经老花子用筷子一敲一点,壶嘴底端即粘着筷头,斜竖空中,酒杯微微一抬壶嘴,壶里余酒从壶嘴慢慢流出。老花子张口一吸,流出的酒像箭也似地,疾射人老花子口中。

小孩看得忘形,喝了声彩,心中暗想道:“这多好玩,要是我学会了,在街头耍耍,讨几个钱,总比偷偷摸摸地讨饭强多了,只不知他们肯不肯教我这套玩艺儿?”

小孩回头向黑衣大汉一扫,只见他满脸怒容,但又像强按着满腔怒火,看着老花子那不屑一顾的神态,似有所顾忌,不敢当面挑战。但他说的话,小孩却是一点不懂。可是坐在当中的老道,却显得神情紧张。这时,老花子淡然一笑,向黑衣汉子问道:“你要老花子取到什么东西,你才佩服?”

姓程的阴恻恻地道:“老花子,别装傻充愣,你此来不是为那归藏秘笈吗?现在东西就在面前,有本事就来拿!”

此言一出,在座诸人眼光都集中在老道身上,老道更形紧张,双目不住向各人巡视,大有蓄劲待发之势。然而老花子一瞥老道之后,鄙夷地道:“程刚,别白费心机,你的主意打得蛮好,可是瞒不过我老花子。想要老花子替你打头阵,你坐收渔利?哈哈!告诉你,老花子只管喝酒,看热闹,不像你带了一些饭桶,想要东西,却又不敢下手……”这几句话引得和尚和武师打扮的人,俱都哈哈大笑。

程刚红云满脸,老羞成怒,狠声道:“好!叫你们瞧瞧乌蜂帮的厉害!”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竹简,拔开塞子,嗡嗡一连飞出五只拇指大小的乌蜂。和尚一见,大喊道:“乌蜂!”

五只乌蜂煞是通灵,两只飞向老道,三只分向老花子、和尚、武师三人飞去。

老道急将桌上的云帚拿起,一抖手腕,疾向飞来的乌蜂扫去。

和尚与武师则四掌齐挥,以刚劲的掌风,阻住乌蜂的来势。

只有老花子仍然慢条斯理,握着筷子,随手向空一划,已将飞扑而至的乌蜂钳住,轻轻一夹,乌蜂齐腰折断,随即哈哈笑道:“可惜这乌蜂太小了,佐酒倒是美味呢!”小孩见老花子轻易就将乌蜂挟夹,像挟菜一样,心道:“这玩意不错,倒是可以学一学。”

眨眼间,他又喃喃自语道:“不,不学叫花子的东西,他们没一个好人……”此时,只见老道、和尚与武师三人,均已起身离座,舞动云帚双掌,将扑来的乌蜂逼退。

程刚大吼一声,向同伴一挥手,道:“大家上,要老花子赔乌蜂的命。”

其余五个黑衣汉子抄起兵刃,随着程刚扑向老花子,将老花子团团围住。

老花子不慌不忙,双足一点,冲天而起,六人兵刃走空,老花子已安然坐在屋梁顶上,左手端着一杯酒,右手拿着一只鸡腿,若无其事地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