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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章

西奥多·德莱塞Ctrl+D 收藏本站

    就在尤金跟温菲尔德联络,打算搞好他跟这个新成立的海岛建设公司的关系时,他对苏珊-戴尔所留下的印象也越来越感到有兴趣了。六星期后,他们才又会面。戴尔太太为苏珊开了一个跳舞会,尤金跟安琪拉都应邀前去参加,这样他们又会面了。戴尔太太很佩服安琪拉的美德,认为她是一个贤良的妻子。虽然她们的性情和社会地位不很相同,她却认为那并不足以使她们之间有什么区别(至少在她这方面是这样)。安琪拉是个很好的女人,自有她出色的地方,尽管她压根儿不是一个交际人物。戴尔太太对尤金更有好感,第一,因为他们俩性情很相近;第二,因为他是一个成功、出色的人物。她喜欢看他对人生的那种玩世不恭的态度,好象他的天才自然会把所有的门路给他打开似的。他显然只知道一味的自高自大,在任何方面都看不出一点儿自卑感。她从许多人那儿听说,他在出版界的声望正一日千里,对好多事情都感兴趣,最近还计划创办一个豪华的避暑胜地。温菲尔德也是她的好朋友。他从来没有要卖给她什么地产,不过,他有一次向她讲过,也许将来他可以买下她在斯塔腾岛上的产业,分建成市区。这件或许会实现的事使她对他特别客气。

    举行舞会的那天晚上,尤金和安琪拉坐了他们的汽车到戴尔卢去。尤金一向喜欢这一地区,因为这一带给他一种高旷的感觉,这是纽约其他地方所不容易找到的。那时还是晚冬的气候,夜里很冷,不过很清朗。那所四面都是玻璃走廊的大房子里灯火通明。客人可真不少,有些男女尤金过去在别地方已经见过,有不少青年人他不认识。他得把安琪拉介绍给好多人。同时,象他常常感到的那样,他又异常地感觉到自己的婚姻不大相配。其实安琪拉很好,可是在他看来,她不象那些别的女人,没有她们那种气派。她们有不少人有雕像般的优雅与完美无缺的神情,更甭提她们的艳丽的姿色和谈吐的大方了。相形之下,这使尤金觉得他的婚姻是一个大错误。他当时干吗这样糊里糊涂就结婚呢?那时候他可以对安琪拉坦白地说他不想结婚,那末一切都会很好的。他忘了当时自己的情感多么纷乱。可是这样的场合常使他非常不快活-,假如他没有结婚,他的一生可以说是现在才刚开始!

    今儿晚上在他这样走来走去的时候,他连能够自由自在地跟别人交谈几分钟都感到高兴。他还高兴有不少人特意跑来找安琪拉交谈,这样他就不需要老跟她呆在一起,因为如果他不照应她,或者她觉得人家不大理睬她,她就会斥责他的。如果他对她不殷勤照顾,她就会说他是很明显地待她冷淡。如果旁人不跟她谈话,那他就该去招呼她。他应该这样做。尤金最反对这一套,可是他看不出有什么办法。象她时常讲的,纵使他跟她结婚是一个错误,现在既然做错了,就该紧守着她。一个诚实的人是应该这样的。

    有一件使他特别感兴趣的事就是,在场有那么许多年轻、漂亮的女人。他很感兴趣地看到有那么多姑娘在十八岁就显得身体丰满、知识充足。嘿,从她们的审美力、聪明伶俐、丰满完善各方面讲来,她们几乎适合做四十岁以下随便多大年纪的男人的配偶!他觉得有几个简直太可爱了——被她们血管里燃烧的希望和欲念的火焰弄得那么鲜艳。真是美丽的姑娘——一朵朵鲜花,象玫瑰一样,浅红、深红。想想看,多可惜,他的恋爱时期竟然已经过去——完全过去了!

    过了一会儿,苏珊跟有些人从楼上的一间房里下来。尤金又给她的朴实、自然、天真、和善的态度吸引住了。她的淡栗色头发上束着一条浅蓝色的阔缎带,很配她眼睛的颜色,同时又把她的容光衬托出来。她穿了一件单薄的桃色衣服,束着缎带,边上尽是花朵,象一个花环似的。脚上穿着一双白色的便鞋。

    “哦,威特拉先生!”她欣快地说,一边把雪白光滑的胳膊伸出来,抬到眼睛那么高,然后缓缓地把手垂下。红红的嘴唇微微张开,显出一个爽朗的笑容,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正如他所记得的,她眼睛瞪得很大,带着自己完全感觉不到的天真、惊奇的神情。如果润湿的玫瑰花能胜过少女的鲜艳的话,他倒要看上一看。没有东西能比得上十八、九岁大姑娘的姿色了。

    “是的,正是威特拉先生,”他笑容满面地说。“我以为你忘啦。嘿,今儿晚上我们可真漂亮,就象玫瑰花、纸花、彩色玻璃窗跟珠宝箱,还有,还有,还有——”

    他假装想不出话来,滑稽地抬起脸来望着天花板。

    苏珊笑起来了。跟尤金一样,她对滑稽、可笑的事情特别喜欢。她一点儿也不爱虚荣,她觉得拿玫瑰、珠宝箱跟彩色玻璃窗做譬喻太可笑了。

    “嘿,能象那么许多东西真不错,是吗?”她张开嘴笑着说。“可能的话,我倒很愿意是那些东西,尤其是珠宝。妈妈一点儿首饰也不给我。我连要一个胸针别在领口都办不到。”

    “妈妈真小气,”尤金很神气地说。“我们得跟妈妈去讲,不过你明白,她知道你不需要珠宝装饰的,懂吗?她知道你有跟珠宝一样好,或者更好的东西。可是我们不谈这个吧,好吗?”

    苏珊就怕他来恭维她,看见他很自然地把话题转开,倒更喜欢他。她有点儿给他的庄重和他的思想吓住了,可是也喜欢他的轻松、愉快的态度。

    “您知道吗,威特拉先生,”她说,“我相信您是爱逗人的。”

    “哦,不!”尤金说。“从来不,从来不!没有那么回事。我怎么会呢?逗人!我真不会那样!我再也不会想着做那样的事。我总是很严肃地跑到人家面前,老老实实地告诉他们冷酷的实情。这是唯一的方法。他们需要这样。我对他们把实情讲得愈多,我就愈觉得好过。他们也就因为这个更喜欢我。”

    在他开始发表这篇滑稽的议论时,苏珊的眼睛古怪地大睁着,带着好奇的神情。随后,她开始微笑了。停了一会儿,等他说完之后,她大声说:“噢,哈!哈!哎呀!哎呀,你真会说!”一阵微波般的笑声传了开去。尤金蹙起眉头,装出不以为然的样子。

    “你怎么可以笑起来?”他说。“别笑我。不管怎样,笑总是不对的。你忘了吗,年轻的姑娘决不能大笑?美的第一条规则就是要严肃。决不要笑。要绝对保持严肃。做出很聪明的神气。因此。所以。假如。并且——”

    他严肃地竖起一个手指;苏珊睁大眼睛望着。他的目光慑住了她的眼睛,正欣赏着她的可爱的下巴、鼻子和嘴唇,她睁眼望着,不知道他到底什么意思。他跟别人不同,很象一个小伙子,可是又象一个严肃的、不可捉摸的老师。

    “你几乎叫我吓坏啦,”她说。

    “喂,喂,听着!甭说这些啦。醒醒吧。我不过是个傻瓜。

    你今儿晚上预备跟我跳舞吗?”

    “当然罗,假如你要我跳的话!哦,我这才想起来了!我们有卡片的。你拿到一张没有?”

    “没有。”

    “噢,我想在那儿。”

    她领他走过大厅。尤金从站在那儿的听差手里拿到两本小簿子。

    “咱们来瞧瞧,”他说,一边写着,“我可以贪心到什么地步。”

    苏珊没有答话。

    “如果我跟你跳第三、第六、第十场——那会太多吗?”

    “不-不,”苏珊疑惑不定地说。

    他分别在他们俩的簿子上写好,然后跟她一块儿回到那会儿已经非常热闹的会客室去。“你肯定可以把那几场舞留给我吗?”

    “当然啦,”她说。“我当然会留下的!”

    “你真太好啦。嗨,你母亲来啦。记住,你千万千万不可以大笑。那是不合规矩的。”

    苏珊走开去,心里一边想着。她很欢喜这个人的活泼;他似乎非常轻松、自满,把她当作一个小姑娘,不象她认识的那些小伙子。他们在她面前老是严肃的,有点儿象在害相思病。跟他这种人在一块儿可以不引起人家注意,也用不着向母亲解释,同时又相当有趣。她母亲也欢喜他。可是在别人的谈话声中,她不久就把他给忘掉了。

    不过尤金倒又在想着这个姑娘精神里的一种说不出的品质,它那样强有力地吸引着他。那到底是什么呢?最近几年,他看见过几百个姑娘,都很漂亮,可是这一个怎么——她好象很坚强,虽然那么鲜艳,那么年轻。在她的举止里,有一种稳重的气度——一种心灵上的实质,使她嘲笑人生,而又不厌恶人生。正是这样,她的姿色当然是够动人的,可是她眼睛里还闪射出一种勇敢、乐观的神情。这还显现在她的笑容里,她的神气里。她决不会害怕的。

    十点钟以后,跳舞开始了,尤金跟安琪拉、戴尔太太、斯蒂芬斯太太和威尔利小姐先后跳过了。等第三场开始时,他走去找苏珊;她正跟另一个姑娘和两个男宾在谈话。

    “该我啦,你知道吗?”他微笑着说。

    她笑着走向他来,弯曲地伸出胳膊,完全不知道自己所做的姿势多么可爱。她常喜欢把头往后一仰,这把颈项的美丽的线条全显露出来了。她天真地看着尤金,一点儿也没有做作,还回他一个微笑。当他们开始跳舞的时候,他觉得好象以前从没有真正跳过舞似的。

    诗人描摹优美的动作时说点儿什么呢?就是这样。就是这样。这个姑娘跳得妙极了,美极了,象条美妙的嗓子在唱歌一样。她的脚步跟着从花丛里传出来的两拍子音乐,轻快得象在空中飘舞。尤金本能地听凭自己被这个魔力——这个催眠术——迷住。他跳着,跳着,忘却了一切,只想着倚在他胳膊里的这个尤物和它所带来的一切甜蜜之感。他对自己说,没有东西能够比得上这种情绪了。这比他所经历过的一切都美好。这里有纯粹的欢乐和一种和谐美妙的感觉。正在他自己高兴的时候,音乐似乎急速地停下来了。苏珊好奇地抬眼看着他。

    “您很欢喜跳舞,对吗?”她说。

    “是的,不过我跳得不好。”

    “唔,我觉得你跳得很好。”她回答。“你跳得非常轻快。”

    “那是因为跟你跳的缘故,”他简单地说。“你生来是个会跳舞的人。大多数人都跳得不好,象我一样。”

    “我觉得不是这样,”她说,倚在他的胳膊上,跟他一块儿走向一个位子去。“哦,那儿是金罗埃!下一场是他和我跳。”

    尤金几乎恼怒地望着她的兄弟。为什么要这样把她夺走呢?金罗埃很象她——就一个小伙子来讲,他算是很漂亮的。

    “嗨,那我只好放弃掉你了。可惜刚才音乐不够长。”

    他走开了,急切地等着第六场和第十场。他知道这样对她发生兴趣是很傻的,因为这不会有什么结果。她是一个年轻的姑娘,给管教闺女的种种礼教和防范束缚着。他却是一个已经过了她看得上眼的年龄的男人,也给礼教和有关的人们监视着。所以他们之间简直不可能有什么,可是他还是渴望着她,渴望去吮一小口哪怕是假的仙露。不管有没有结婚,不管岁数是不是大这么多,只要能跟她一块儿呆几分钟,逗她笑笑,他都是快活的。跟她跳舞的那种感觉——那种跟“美”完全和谐的感觉——他以前什么时候曾经经历过?

    那一晚很快地过去了;到一点钟,尤金和安琪拉回家去。她兄弟戴维认得的一些驻扎在卫史堡的年轻的军官陪她玩了一晚,所以她也觉得那一晚很开心。她谈到戴尔太太和苏珊,说戴尔太太真是一个好主人,又说苏珊多么漂亮、活泼,可是尤金却没有表示出多大的兴趣。他不想让她看出自己对苏珊有什么特别的兴趣。

    “是啊,她很可爱,”他说。“相当漂亮,不过她跟所有她那种年龄的姑娘一样。我欢喜逗逗她们。”

    安琪拉不知道尤金是否果真改变了。他现在谈到女人的时候,似乎比较懂道理点。也许,大事业把他根治好了,虽然她总觉得他看见漂亮的女人多少准受到点儿影响并会感到十分高兴。

    五星期过去了。有一天,他在第五街碰到苏珊和她母亲从一家古玩铺里走出来。戴尔太太解释说,她是去看一件贵重家具修理得怎样。尤金跟苏珊只说了几句玩笑话。四星期后,他又在韦斯特切斯特的布伦特伍德-赫德利家里遇到她们。苏珊跟她母亲春天常常出外骑马。尤金不过上那儿去度一个周末。这一回,他在下午四点半看见她穿着开衩的骑马女裙走进来,红红的脸,兴高采烈,美丽的头发在两鬓旁边轻轻地飘着。

    “喔,您好吗?”她依然用随随便便的口气问,一边高高地把手抬起,伸给他。“上一次是在第五街看到您的,对吗?妈妈把椅子拿去修理。哈!哈!她骑得多慢!我把她丢在后面老远。您预备在这儿呆不少时候吗?”

    “就是今天和明天。”

    他望着她,装出轻快而满不在意的样子。

    “威特拉太太也在这儿吗?”

    “不,她不能来。她有个亲戚上纽约来啦。”

    “我非去洗个澡不成,”尤金的意中人说,然后走开去,回过头来又说:“晚饭以前大概还会看见您的。”

    尤金叹了口气。

    一小时后,她又下来了,穿着一件印花薄棉纱的衣服,颈子那儿有一条黑缎带,低低的领子露出了可爱的脖子。她走过一张藤桌子,顺手拿起一本杂志,然后走到尤金独个儿坐着的走廊上来。她的从容、亲切的态度引起了他的兴趣。她很喜欢他,所以会对他这样自然、随便,并且看见他在那儿,竟会特意来找他。

    “哦,您在这儿!”她说,同时在他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

    “是啊,我在这儿,”他说,又开始逗她了;这是他知道的唯一接近她的方法。苏珊也很活泼地对答着,因为她很欢喜尤金这样跟她开玩笑。这是她真正欣赏的一种幽默。

    “威特拉先生,您知道,”她有一次说,“我对您说的笑话,不打算再笑了。你总是拿我开心。”

    “那比较好,”他说。“你总不会要我拿自己开心吧?那笑话才大呢。”

    她大笑起来,他也跟着笑笑。他们望着从一丛嫩枫树后面透过来的金黄色晚霞。春天还刚开始,树叶正在发芽。

    “今儿晚上不是太好了吗?”他说。

    “可不是吗!”她用一种柔软、沉思的声音说;他初次觉察到她话里有一种恳切的音调。

    “你爱大自然吗?”他问。

    “我爱吗?”她回答。“这些日子我都没有什么机会上树林里去。威特拉先生,有时候我觉得很奇怪,好象我根本就不是真的活着,你懂我的意思吧。只是树林里的一种声音,一种颜色。”

    他停住不动,朝她看着。这个譬喻吸引住了他,就象任何人的一个触目的特点吸引住他一样。这姑娘的思想到底是怎么样的呢?她这么聪明,这么高雅,这么富有情感,所以大自然才这样深深地触动她吗?他所感到的这种绝妙的魅力,会不会只是一个更美妙的东西的暗影或是光辉呢?

    “原来是这样,是吗?”他问。

    “是啊,”她静静地说。

    他坐在那儿,望着她,她也很严肃地望着他。

    “您干吗这样看我?”她问。

    “你干吗说这种奇怪的话?”他回答。

    “我说了什么呢?”

    “我相信你自己也不知道。嗨,别去管它吧。我们溜达溜达去,好吗?你愿意吗?还有一个钟点才吃晚饭哩。我想去看看树木那边到底是什么。”

    他们沿着一条小径走去,两旁满长着青草,上面是发芽的枝条。这条小径最后通到一座石阶,望过去看见一片满是石块的绿色田野,有几只牛正在那儿吃草。

    “哦,春天!春天!”尤金喊着说;苏珊回答道:“您知道吗,威特拉先生,我想我们有些地方一定很相象。我也有同样的感觉。”

    “你怎么知道我觉得怎样呢?”

    “我从您的声音里就可以知道了。”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你真是个奇怪的姑娘!”他沉思地说。“我觉得我不大明白你。”

    “哦,为什么,我跟别人这么不同吗?”

    “非常不同,非常不同,”他说;“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

    我以前从没有看见过象你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