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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史蒂芬·金Ctrl+D 收藏本站

  在棕榈街和葛瑞斯大道交叉口的一座公园里,欧森和我坐在长椅上细看眼前的立体雕像,一把钢制的弯刀架在两粒滚动的白色大理石骰子上,骰子下方是一颗表面极为光滑的蓝色大理石地球仪,而地球仪本身则栖息在一大堆着似狗屎的铸铜上。这件艺术品坐落在公园的中心点,四周被微微冒着水泡的喷水池环绕,说来已有三年的历史。曾经有数不清的夜晚,我们坐在此处,思索这件创作背后蕴含的意义,深深为它所要传递的教化和质疑惑到好奇,不过倒不怎么受到启发。

  起初我们认为作品的含意相当明确,弯刀代表的是战争或是死亡,滚动的骰子代表命运,蓝色的球体意味着地球,象征我们的生命。

  整合起来,你得到的是一个关于人类处境的声明:命运的长鞭主宰我们的生与死,我们在这个地球上的生活受到机运无情的宰制。最底下铜铸的狗屎以最基调的手法反复呈现同一个主题:人生就是狗屎。

  许多颇有学问的分析都追随第一个看法,比方说,那把弯刀,或许根本不是一把弯刀,它也有可能是一轮新月,如骰子般的方块或许只是方糖,蓝色的球体可能不是孕育万物的地球,而只是一颗保龄球。这些不同形状的物体所象征的含意,可以有无数见仁见智的诠释方式,不过那堆铜铸的物体,除了狗屎之外实在看不出其他可能的诠释。

  若将这件作品看成新月、方糖和保龄球的组合,它或许可以被诠释为一种警告,倘若我们不好好珍惜我们的身体,贪食过多的甜食,或者掷保龄球过猛导致腰椎受伤,我们就永远无法实现我们最崇高的企图心。因此,铜铸的狗屎揭示的是饮食不当加上玩保龄球过度的最终后果:人生就是狗屎。

  环绕喷水池的宽敞走道上放置了四张长椅,我们试过从每张椅子的角度来欣赏这座雕像。

  公园的路灯有定时装置,到了午夜就全部熄灭以节约市府经费,基于同样的原因,喷泉也在同一时间停止冒水泡,轻微溅起的水泡十分有助于沉思,我们都希望它能整晚不停冒泡;就算找不是XP症患者,我也不希望这里晚上开灯。大自然的亮光不仅已经足够,而且提供了欣赏雕像的绝佳光度,浓浓的白雾可以大大提升你对创作者观点的评价。

  在这座雕像尚未竖立之前,喷泉中央是一座线条简单的裘尼裴治·赛拉(JuniperoSerra)铜像,已有一百年的历史。他是两个半世纪前一位来到加州为当地印地安原住民服务的西班牙传教士;他一手创立的传教服务中心如今不仅是列为地标的建筑物,国家级的宝藏,更是喜好历史古迹的观光客们的热门游览胜地。

  巴比的父母和一群志同道合的市民合组了一个委员会,极力鼓吹将裘尼裴洛。赛拉的铜像从公园去除,反对在公有的公园里竖立宗教人士的纪念碑,主张宗教和政治分立。关于这点,他们说,美国宪法有明确的记载。

  蔽丝泰莉雅。珍。谬柏礼。雪诺,朋友们都管她叫“薇丝”,我则称呼她为“妈”,尽管集科学家和理性主义者在一身,她毅然决然地扮演保留赛拉铜像委员会的领导人角色。“无论是基于什么理由,当一个社会着手抹灭它的过去时,”她说:“这个社会就没有未来。”

  母亲输了这场辩论,巴比的父母获得胜利。

  决定公布的那个晚上,巴比和我在多年友谊面临严重考验的情况下相约见面,我们必须决定:家族的尊严和维护血亲的神圣义务,是否意味我们必须进行一次毫不留情的残酷斗争,像传奇人物哈特斐尔德(Hatfields)和麦考伊(McCoys),直到彼此最远房的表兄弟们都被埋到土里和蚯蚓作伴为止,甚至要到两败俱伤或其中一方被斗死才善罢甘休。在灌下足够的啤酒醒脑之后,我们双方都认为要掌握大海送来的每一波清澈浪潮,又要同时进行激烈的斗争根本就是无稽之谈。况且,把那些时间花在互相残杀上,还不如与穿比基尼泳装的惹火女郎消磨。

  我在行动电话的键盘上输入巴比的电话号码,然后按下输出键。

  我将音量稍微调高一些,好让欧森听见双方的对话。当我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时,我发现自己其实已经不知不觉地接受卫文堡秘密计划的一项成果——虽然表面上我始终假装自己还存有怀疑。

  巴比在响了两声后接起电话:“滚开。”

  “你睡觉啦?”

  “对啊。”

  “我现在就坐在‘人生就是狗屎’公园里。”

  “关我什么事?”

  “我们见过面之后又发生了很多糟糕事。”

  “想必是鸡肉墨西哥饼上的特殊酱料发生的效用。”他说。

  “我没有办法在电话里谈。”

  “好极了。”

  “我很担心你。”

  “听起来投窝心。”

  “巴比,你的处境真的很危险。”

  “我发誓我已经用过牙线了,老妈。”

  欧森觉得很好笑地嗔了一声。(开玩笑的,它才没有呢。)

  “你现在醒了投?”我问巴比。

  “还没有。”

  “我觉得你根本就还没睡。”

  他默不作声。“嗯,你走了之后,这里隆重上演了一整晚的超级恐怖电影。”

  “猩猩世界?”

  “而且是三百六十度环绕的立体大荧幕。”

  “它们都做些什么?”

  “噢,你也知道啊,还不尽是一些猴戏。”

  “没有任何威胁性的举动吗?”

  “它们自以为很可爱,其中之一现在就在窗口用光屁股对着我。”

  “这样啊,是你先开始的吗?”

  “我觉得它们只是想尽办法激怒我,引我到屋外去。”

  我一听十分紧张地说:“千万别出去。”

  “我又不是傻瓜。”他不悦地说。

  “对不起。”

  “我是个混蛋。”

  “对极了。”

  “傻瓜和混蛋之间有极大的差别。”

  “这点我很清楚。”

  “你身上有没有带着猎枪?”

  “天哪,雪诺,我不是才讲过我不是傻瓜吗?”

  “要是我们能撑到天亮,我猜到明天回落之前我们暂时不会有任何危险。”

  “它们在天花板上。”

  “做什么?”

  “不知道。”他停顿了一下,仔细聆听屋顶上的动静。“至少有两只,未来回回跑个没停,或许是在找寻人口。”

  欧森从长椅上跳下来,紧张地站着,竖起一只耳朵凑近电话,露出担忧的神色。

  “屋顶上有人口吗?”我问巴比。

  “浴室和客厅的通风口容不下这些杂碎。”

  想到木屋里豪华的设备,居然没有壁炉,实在令人惊讶。寇基。

  柯林斯反对设置壁炉的最可能原因,是壁炉的石砖不能像泡沫浴缸那样成为与沙滩裸女徜徉的场所。多亏他的特立独行,否则烟囱就会成为怪猴潜入屋内的便利管道。

  我说:“我还有一些勾当要在日出前摆平。”

  “金矿挖得如何?”

  “我拿手得很。我明天白天会待在萨莎家里,然后我们傍晚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你家报到。”

  “你的意思是说我又得准备晚餐啦?”

  “我们会带被萨来,听着,我觉得我们将会受到猛烈的攻击,对象可能是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最好的办法就是大家团结在一起。

  尽量趋白天的时候补足你的睡眠,明晚在湾角那一带免不了要有一场惊心动魄的冲突。“

  “这么说来,你对这件事已经有所掌握?”巴比问。

  “这件事没有人可以掌握。”

  “你现在又不像南西。杜鲁那么乐观啦?“

  我不想对他撒谎,对欧森和萨莎也一样。“这件事没有解决的办法,不是拉链拉起来或按一个按钮那么容易摆平的事。无论这里发生了任何事——我们都只能接受这个事实活下去,或许我们总有一天会找出驾驭这波巨浪的方法,哪怕得用超大型的冲浪板也在所不惜。”

  一阵沉默之后,巴比问我:“兄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

  “你没有讲清楚。”

  “我说过,有些事情不适合在电话里谈。”

  “我说的不是细节,我指的是你。”

  欧森把头靠在我大腿上,仿佛它觉得我可以从拍拍它、抓抓它的耳朵当中得到一些安慰。事实上的确如此,而且每一次都很有效。

  一只好狗不仅是治疗忧伤的灵药,也是减低压力的良方。

  “你把事情处理得很酷,”巴比说:“可是你现在的情况则一点也不酷。”

  “是,我的巴比。佛洛伊德,席格曼的徒孙。”

  “那么请你靠在躺椅上慢慢讲给我听。”

  我轻抚着欧森的毛皮,试图藉此安抚自己紧张的情绪,我长叹了一口气说:“嗯,整件事追究到最后,我猜我妈妈可能是毁灭世界的元凶。”

  “乖乖。”

  “是啊,不是吗?”

  “跟她搞的科学玩意儿有关?”

  “遗传学。”

  “我早就警告过你不要试图在世界上留下足迹。”

  “我觉得情况可能比那还精。我猜想,一开始的时候,她可能只是想找出为我治病的方法。”

  “世界末日,呵?”

  “我们的世界末日。”我说,想起罗斯福。佛斯特的话。

  “可是海狸克里斯的妈妈除了烤蛋糕之外什么也不会做啊。”

  我噗嗤笑了出来,“我这辈子永远少不了你,兄弟。”

  “我这辈子只为你做过一件很重要的事。”

  “哪件事?”

  “我教你人生应有的态度。”

  我点点头。“是啊,你让我知道什么重要,什么不重要。”

  “大部份都不重要。”他提醒我。

  “即使这点认知也不重要吗?”

  “好好跟萨莎做爱吧。睡个大头觉。明天晚上我们吃个痛快的晚餐,踢几个猴屁股,然后一起冲个大浪。一个礼拜之后,在你心目中,你的妈妈还是你原来的妈妈——只要你不再胡思乱想。”

  巴比切断通讯。我也将行动电话关机。

  这真是明智的人生态度吗?坚持人生当中大多数的事都不值得严肃看待。不屑地将生命视为宇宙的玩笑。只抱持四项最高原则:

  第一,尽量减低对他人造成的伤害;第二,永远不抛弃你的朋友;第三,对自己负责,事不求人;第四,尽情享乐。不轻易听信别人的意见,只在意最亲近的人的想法。不在乎是否在世界留下痕迹。抛开当代的头条新闻,因为那将有助于改善体的消化系统。别生活在过去的阴影之下。别担忧未来。活在当下。相信人存在的目的,别苦苦追寻人生的意义,让人生的意义自动向你揭示。当人生狠狠揍你一拳时,顺势跟着打滚,但是要笑着打滚。好好把握每个冲浪的大好时机吧,酷哥。

  这就是巴比。海洛威的人生哲学,他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快乐、生活得最健康的一个人。

  我尝试过着像巴比那样的生活,但是我不如他做得那么成功。

  有时候,当我该乖乖浮在水面上的时候,我偏偏破浪前进。我投注太多时间存期望上,不知不觉剥削了让生命为我带来惊喜的时间。或许是我不够努力去营造巴比式的生活,或许是我努力得过了头。

  欧森走到环绕雕像的水池边,它烯哩呼嘻地舔着池水,显然十分享受水的味道和清凉。

  我想起那年七月夜它在后院里绝望地凝望天上的繁星,我没有明确的方式来衡量欧森到底比寻常的狗聪明到什么地步,但是,由于卫文堡进行的计划提升了它的智商,它的理解力想必远超过大自然赋予狗类的本能。那个七月夜里,它一方面体认到自己突破性的潜能,另一方面却首次体会到自己生理结构的局限,因此陷入绝望的深渊。空有高度的智商却没有复杂的声带或其他生理结构使它具备说话的能力,空具高度的智商却没有灵巧的手可以写字或制作工具,空有高度的智商却被迫困在一个永远无法让它发挥潜能的躯壳里,就像一个生来既聋又哑而且断手断脚的人一般。

  我开始以一种惊叹的眼光看待欧森,对它的勇气产生全新的敬佩,还有一种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感受过的心疼。它从水池转身,舔去嘴上滴落的水,愉快地露齿微笑。当它发现我正注视着它时,它满意地摇摇尾巴,似乎很高兴拥有我的注意力,也或许它只是很高兴跟我一起度过这离奇的一晚。

  我的这只狗,尽管生理上的各种局限令它有充分的理由感到颓丧,但是它其实比我还擅长扮演巴比。海洛威的角色。

  巴比拥有明智的生活态度吗?欧森也有吗?但愿有一天我也能像他们一样成功地实践人生哲学。

  我从长椅上站起来,指着雕像说:“不是弯刀,不是新月,而是《爱丽丝梦游仙境》里那只隐形猫的微笑。”

  欧森抬头望着这件艺术杰作。

  “不是骰子,不是方糖,”俄继续说:“是故事里爱丽丝取得的两颗让人变大和变小的神奇药丸。”

  欧森聚精会神地思考我的新诠释。它曾在录影带上看过这个童话经典的迪主尼卡通版。

  “不是地球的象征,也不是蓝色的保龄球,而是一只蓝色的大眼睛,全部加在一起是什么意思呢?”

  欧森看着我静候我揭开谜底。

  “隐形猫的微笑是创作者嘲笑这些人真好骗,居然付他大笔钞票制作这座雕塑。那两颗药丸表示他创作时正在嗑药。那颗蓝色的眼睛是他的眼睛,你看不到他的另一只眼睛是因为他正在眨眼睛。最底下的铜堆,当然喽,非狗屎莫属,代表他对这件作品极端苛刻的批评——因为,大家都知道,狗类是所有评论家当中最敏锐的成员。”

  假如欧森甩动尾巴的热烈程度可以反应它的态度,那么它显然对我的诠释非常满意。

  它活着水地绕一圈,从各个角度把雕像再彻底欣赏一次。

  或许我来到这个世上的目的,并不是从书写我的生活中找寻宇宙人生的意义,籍此帮助他人更深入了解他们的生命,或许那只是我自我意识膨胀时赋予自己的神圣使命。与其力图在世界上留下我个人的痕迹,不如好好反省,或许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目的只是逗欧森开心,不是做它的主人,而是做爱护它的好兄弟,让它难捱的一生好过些,尽可能体验欢乐和存在的价值。这本身就是一个极富意义的人生目的,和大多数的人生目的一样有意义,甚至比某些目的更为崇高。

  欧森猛摇尾巴逼我开心,它也被我的最新诠释逗得很开心。我看一下手表,离日出还有两个小时。

  在太阳逼我躲藏起来之前,我还有两个地方要去,第一站就是卫文堡。

  从位于月光湾东南区棕搁街和葛瑞斯大道交叉口的公园出发,骑脚踏车前往卫文堡只需不到十分钟的车程,而且不是用会累垮狗兄弟的速度。我知道一条穿过防洪水沟的捷径,就在一号公路下方。

  水沟的出口是一个十尺宽的水泥排水管,水管被军事基地的铁丝网围墙分隔成两段,下一段延伸到军事基地的地底下。

  围墙的四周和卫文堡基地内到处张贴着红白相间的警告标志,醒目地指出非法语越者将受到联邦法律起诉,并判处一年以上的拘役和一万美元以上的罚金。我一向对这些威胁视若无睹,主要是因为我知道由于我的病情,没有任何法官会因为这么一点小罪判我入狱。况且一万块我还负担得起,假如真的到了那个地步的话。

  十八个月前的某个晚上,在卫文堡正式永久关闭后没多久,我用螺钉剪将水道地下化起点的链锁剪断。这一大片探险新天地实在太吸引人了。

  或许你对我的兴奋颇感不解——别把我想成一个爱冒险的男孩,因为我当时已经是个二十六岁的大男人。对你来说,只要你喜欢,随意可以搭飞机去伦敦,率性乘游轮到波多瓦拉塔,或者搭乘东方快车从巴黎驶往伊斯坦堡。你可能拥有驾照和汽车,不必终其一生受限在一个只有一万两千人口的小城镇,不像我,只能在夜晚出游,玩到对城里的每一个角落都像自己的卧室一样了若指掌。因此,你对新地方、新经验不会像我如此趋之若鹜。所以,放了我一马吧。

  为纪念一次世界大战英雄哈里逊。布莱尔。卫文将军而命名的卫文堡,创立于西元一九三九年,是军方用作训练和支援的辅助单位。

  整个基地占地十万四千四百五十六英亩,在加州地区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军事基地。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卫文堡设立了坦克战训练学校,为欧亚战区实地使用的战车机种提供操作和维修的训练。卫文堡旗下的其他军事学校还提供破坏、配置炸弹、爆破、炮兵术、战地医疗。

  宪兵和通讯密码等各类军事训练,并且是成千上百名步兵接受基础训练的场所。区域内有炮击易,宠大的地下弹药库,一座机场,以及总数超越整个月光湾市区的建筑物。

  在冷战颠峰期间,分派到卫文堡服役的人员,据官方统计,高达三万六千四百人。这并不包括一万两千九百零四位的眷属和在基地服务的四千多名非军方文职人员。光是军方支付的薪水,每年就远远超过七亿美金以上,而建筑工事的花费每年则平均要花费一亿五千万美元。

  当卫文堡应“国防部组织关闭重组考察团”建议宣布关闭的时候,整个国家的经济刹那间被抽掉一大笔钱,其震撼令许多当地商人夜夜未眠,唯恐将来没有钱提供孩子上大学。失去全市半数听众和半数夜间听众的KBAY电台,也被迫大举裁员,因为这件事,萨莎必须兼任午夜音乐节目主持人和电台总经理的职务,也因此,杜基。萨斯曼才会每周任劳任怨超时工作八小时,却只领正常薪水。

  一些主要的建筑工事经济在卫文堡区域内秘密地进行。据说负责工事的建筑承包商和旗下的工人都必须对工程的内容发誓保密,并且终其一生都有因泄密被控叛国罪的危险。根据谣传,由于卫文堡过去身为军事训练和教育中心的光荣历史,所以被送选为国家级的生化战争研究中心,建构成一座独立自足、符合生化安全标准的地下基地。

  在过去十二个小时的经历之后,我有认定这些谣言并非空穴来风,虽然我自己从来没见过一丝半楼证实这座碉堡存在的证据。看到这些办公室废弃的景象,其实就和看到生化武器实验室一样,教人在惊讶和毛骨悚然之余,忍不往慨叹人类的愚蠢。我常把荒凉的卫文堡想成恐怖游乐场,像迪士尼乐园~样分成数个主题区,不同的是这座游乐场在任何时间都只有一名游客,还有他那只忠实的狗伙伴。

  “死城”是我的最爱之一。

  “死城”是我为它取的绰号,在卫文堡兴盛时期我不是这么叫它的。

  城内总计有专供现役服勤人员和其眷属住宿的三千多栋独门小木屋和双拼式平房,假如他们选择住在基地内的话。单就建筑美观来看,这些简陋的房屋实在没有什么可取之处,而且每栋屋子和隔邻的房屋外表全部一样;它们只能为较年轻的家庭提供最简单的居家环境,而且在战事连连的那个时代,每个家庭顶多只会在那些小房子里居住几年。不过,尽管外观千篇一律,它们依然是充满欢乐的居住环境,当你走过这些空屋时,你可以感受到它们曾经有过的生命力,洋溢着做爱、笑声和好友相聚的欢乐。

  这些日子以来,军事化般整齐的死城街道,随处可见人行道边堆满的尘埃和遍地等待随风吹起的落叶。雨季过后,杂草很快变得枯黄,而且将持续将近一年的时间。所有的灌木都已枯萎,不少树木也已经死亡,剩下没有树叶的枯枝张牙舞爪,就像扒过黑夜的黑爪。老鼠占据了整栋房舍,鸟儿也大刺刺地在房屋正门的门桅筑巢,它们的粪便重新粉刷了门廊的台阶。

  你可能以为他们会基于这些房舍将来的利用价值进行维护或干脆有效的拆除,但是事实上根本就没有这样的经费。这些建筑物建筑和设施本身的价值还比不上维修所需的花费,要拆除这些建筑也面临同样的难题。目前,只有任由它们自生自灭,就像淘金热过后被遗弃的幽灵小镇般乏人问津。

  在死城内游走,感觉上仿佛全世界的人都已经消失或死于黑死病,仿佛你是地球表面上唯一残存的人类。让人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把自己关在阴森森的幻觉里,拒绝见到环绕四周的人们。或许你根本已经死后下地狱,而永恒的孤寂就是给你的处罚。当你偶尔在房舍之间看到一两只瘦巴巴的土狼对你露出长牙和利眼时,它们看起来就像地狱的恶魔。在那种情况下,下地狱一说自然成为最有说服力的一个诠释。假如你的父亲又刚好是诗学教授,而且你刚好又具备三百个马戏团的想像力,你可以想像出无数种形容这个地方的说法。

  在这三月夜里,我骑着脚踏车穿越死城的几条街道,我没有胆量停下来游览。浓雾尚未抵达这么内陆的地区,这里的空气比海边温暖许多。虽然月亮已西下,天上的星星依然闪亮,正是夜晚出游的好天气。但是,光是彻底探索卫文堡这片大游乐场的各个角落,至少需要花上一个星期的时间。

  我没有被监视的感觉。根据我在过去几个小时内听到的消息研判,我从前几次来到这里的时候,想必至少受过间歇性的监视。

  死城的外围散落着几栋营房和其他的建筑物,一个曾经盛极一时的军需处、一间理发厅、一间干洗店、一间花店、一家银行,这些商店的招牌早已斑驳剥落差满了厚厚一层的尘埃。一间托儿所,基地里高中年龄的年轻具小子必须到月光湾就读高中,不过基地内本身设有幼稚园和小学。基地的图书馆里,布满蜘蛛网的书架早已搜刮一空,只剩下一本被人遗忘的《麦田捕手》。基地内还有牙医和医疗诊所,一家电影院,看板上什么字也没有,只剩下一个谜样的字眼“谁”。一间保龄球馆,一座奥运标准的游泳池,如今池底干涸龟裂,俯拾皆是残破的瓷砖碎片。一间室内健身房。成排的马厩里已不再豢养马匹,半掩的马房随着风势开开阀围发出刺耳的嘎嘎声。垒球场杂草丛生,躺在打击区已逾~年的山狮腐尸如今早已变成一把骨头。

  此刻的我对这些地点完全没有兴趣,我骑车从它们面前经过,一路来到去年秋天捡到神秘列车球帽的地下密室上方类似机棚的建筑物。我的脚踏车后车架上夹了一把可以调节三种不同光度的警用手电筒。我将脚踏车停靠在机棚门口,随后将手电筒从后车架摘下。

  欧森有时候觉得卫文堡很恐怖,有时候又觉得很好玩,不过无论它的感受如何,它总是十分安分地跟随在我身旁,没有丝毫抱怨。这一回,它显然相当害怕,可是它依然勇往直前,不发出半点呻吟。

  机棚的大门上有一扇与人齐高的小门是开着的。我扭开手电筒,走进棚内,欧森则紧跟在后。

  这座机棚与机场并不相邻,实在不太可能被当作停靠和维修飞机的场所。上方还留有过去活动式起重机从机棚一端移动到另一端的铁轨。从支撑这些铁轨的钢架体积和复杂性研判,起重机搬运的物品想必极为笨重。这些牢牢固定在水泥里的钢架当初想必动用了不少重型机械才架设完成。棚内其他地方有好几个形状怪异的空水井,想必曾装设过用途不明的水利设施。

  手电筒的灯光扫过时,一些几何形状的阴影猛然从起重机的轨道迸出来,看起来就像不知名的象形文字楼刻在在墙壁和天花板上,我这才发现半数高处的窗户都已经被打破。

  令人胆战心惊的是,这整个地方给人的感觉不像搬空的机械维修厂,而像是废弃的教堂。地板上残留的油渍和化学药品散发出一种类似燃香的味道。刺骨的寒意不仅是身体上的感受,心理上更是如此,让人严然置身在一座被捣毁的神圣殿堂之中。

  机棚一角的走廊里设有几道楼梯,以及一座电梯车和牵引装置都已经被拆除的空电梯架。我不是十分确定,不过从这栋建筑物遭受破坏的情况研判,走廊的出入口过去势必暗藏在另一个房间内;我怀疑连在机棚里工作的人员可能都不知道这些秘密通道的存在。

  楼梯的顶端还看得见粗大的钢架和门框,但是门本身已经不翼而飞。这些如蜘蛛网般紧密结合的通道和密闭的房间早已被彻底地情空,只剩下光秃秃的水泥建筑,不留下半点蛛丝马迹,让人无从揣测这里的过去。连最微不足道的空气过滤器和水管都已经被拆除。

  直觉告诉我,这短细靡遗的清除工作,目的不仅是避免任何人发现这个地方的秘密。虽然这纯粹只是我的直觉,不过我相信他们抹灭这里所有的证据,部份的动机是出于内心的耻辱。

  然而,我不相信这个机棚就是生化武器研究机构的所在。那样的场所必须具备高度的生化隔绝设施,相较之下,卫文堡的地下碉堡不仅位置偏僻,而且具有地下三层无比宽敞和隐蔽的空间。

  另外,这个机构目前显然还在运作当中。

  然而,我相当确信机棚地底下所从事的是某种危险和极端不寻常的恐怖活动。虽然大部份的地下密室都只剩下光秃秃的水泥建筑结构,但是它们诡异的建筑特色立即就让人感到疑虑和不安。

  让人最困惑的是位于最底层的密室,那个连灰尘都到不了的地方。就在四周环绕着走道和房间的底层楼面中央,有一个庞大的蛋形密室,中间宽,两头窄,长约有一百二十尺,最宽的地方直径不到六十英尺。室内的墙壁、天花板和地板都是弧形的,站在此处,感觉就像置身在一个巨蛋空壳的中央。

  进入巨蛋之前必须先经过紧邻的一个小房间,原先可能是用来调节气压的气闸。以前人口是个小门盖,而不是一扇门;巨蛋唯一的开口是墙上一个直径五尺的圆洞。

  我和欧森跨人高起的弧形门槛穿越洞口,我拿起手电筒扫视洞口周围的墙壁厚度,一如往常为之叹为观止,五英尺厚、一体灌浆成形并用钢筋强化的水泥墙壁。

  巨蛋内,线条圆弧光滑的围墙、地板和天花板像是套在两至一英寸厚,略带金色的半透明奶白色玻璃里。不过,那其实不是玻璃,因为它打不破,而且,当你用力跺脚的时候,它会发出管风铃般清脆的叮当声。此外,你看不到内部有任何接缝。这不寻常的建材磨得相当光亮,看起来就像细致的瓷器一样平滑。

  手电筒的光线微微颤抖地穿透玻璃层,点亮内侧微弱的金色光环,使整个表面闪闪发光。可是当我们走到巨蛋中央时,地板却一点也不打滑。

  我的橡胶鞋底没有发出半点摩擦声,欧森的爪子踩在地板上响起手摇铃似的叮叮声。

  我想在父亲过世的这一夜,这个黑夜中的黑夜,再度回到去年秋天发现神秘列车球帽的地点。当时,这顶帽子就躺在巨蛋室的中央,这是机棚地下三层楼里唯一遗留下的物品。

  我以为这是最后走的员工或清查人员遗落的物品。现在想起来,我怀疑去年十月那个晚上当我潜入地下室时,想必已被某些不明人士发现,在我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他们跟踪我从一层楼来到另一层楼,最后甚至赶在我之前,将这顶帽子放置在我一定会发现的地方。

  果真如此,这似乎不像个恶意捉弄的举动,倒像是亲切的问候。

  直觉告诉我,“神秘列车”这四个字和我母亲从事的工作有关。在她过世二十一个月之后,有人特地将这顶帽子赠送给我,因为这也是她的一部份,馈赠这件礼物的人无论是谁,想必十分欣赏母亲和尊重我,只因为我是她的儿子。

  我希望事实是如此,那些参与秘密计划的人当中,确实有人不把母亲视为恶魔,并对我十分友善,即使他们没有像罗斯福宣称的那样敬畏我。我希望参与这件事的也有好人,不是只有坏人,因为当我知道母亲从事的工作将导致世界末日时,我希望告诉我这件消息的人们也一样坚信她的动机纯正善良。

  那些看到我,联想到我母亲,就带着诅咒和指控口吐恶言“你!”

  的人,我不想从他们的嘴里听到这个消息。

  “有人在吗?”

  我的问题沿着巨蛋的围墙螺旋式地往两个方向扩散,两道回音分别传回我的左耳和右耳。

  欧森像在询问似的唤了一声,微弱的声音在弧形的室内久久不散,仿佛吹过水面的微风在低吟。

  我们都没有得到回音。

  “我不是来这里寻仇的,”我郑重宣告。“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没有人回答。

  “我甚至已经不打算向外头的上级机关报告,已经铸下的错现在回头已经太迟,我接受这个看法。”

  我说话的回音渐渐散去。有时候,巨蛋里宁静得让人恍如置身在深水之中。

  我稍稍等候了一分钟,然后才打破沉默:“我也不希望看到月光湾从地图上消失,连同我自己、我的朋友一起被毁灭,这么做没有半点好处,我只想要了解事情的真相。”

  没有人愿意解除我的疑惑。反正,走这一趟原本就是碰运气。

  我并不觉得失望。我从来不允许自己对任何事情感到失望。我这一生最重要的课题就是耐心。

  在这些人造的洞窟之上,日出正紧迫盯人地逼近当中,我无论如何不能在卫文堡耽搁下去。在我退回萨莎家躲避烈日之前,我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地方要去。我和欧森走过令人炫目的地板,折射回来的手电筒灯光连同金色的光环闪闪烁烁,仿佛银河系的繁星就踩在我们的脚底下。

  走出巨资的洞口,在过去或许曾是气闸室的圆顶房间里,我们赫然发现父亲的手提箱。我为了躲在灵车底下将它遗留在医院停车场角落,结果等我从太平间走出来的时候,它已经不翼而飞。

  我们几分钟经过这里的时候,它显然不在这里。我绕过手提箱,跨入气闸室外的另一间密室,用手电筒扫视整个房间,里面什么人也没有。

  欧森热切地坐在手提箱旁等候,我回到它的身边。我提起手提箱,整个箱子提起来轻飘飘的,我还以为里面空无一物。然后,我忽然听见某个东西在箱子里轻微滚动的声音。

  当我扳开扣失时,我的心不禁卡住了一下,生怕会在皮箱里看见另一对死人的眼睛。为了对抗这种恐怖的想法,我不停在脑海里回想萨莎甜美的脸庞,这么做之后,我的心才开始正常跳动。

  我掀开皮箱,里面看起来除了空气之外什么也没有。父亲的衣物、盥洗用具、平装书和其他物品都不见了。然后,我在皮箱的一角发现一张照片,那是我答应父亲要和遗体一起火化的母亲的遗照。

  我将照片举到手电筒的灯光下,她看起来是如此可人,眼神散发出炯炯的智慧。在她的脸上,我看到不少和自己神似的特征,难怪萨莎会觉得我长得不赖。照片里母亲面带微笑,她笑起来跟我好像。

  欧森好像也很想着照片,所以我伸手把照片拿给它看。有好几秒的时间,它深深凝望着照片上的形象,当它将眼神从她的脸上移开时,它发出哀伤的低鸣。

  欧森和我,我们就像兄弟一样。我是薇丝泰莉雅身心的结晶,欧森则是她大脑的结晶。它和我没有血缘关系,但我们分享的事物比血缘还要亲。

  当欧森再度发出低鸣时,我用坚定的语气说:“死者已矣。”试图将心思无情地集中在支持我活下去的未来上。

  我拒绝再多看照片一眼,毅然决然地将它塞到衬衫口袋里。没有哀伤,没有绝望,没有自怜。再怎么说,我的母亲并未全然死去,她还活在我心中,也活在欧森甚至其他许多像欧森一样的动物心中。

  无论别人如何控诉母亲违反人道的罪行,她永远活在我心中,活在象人和他的怪狗心中。平心而论,世界上有我们存在还是比较好。我们并不是坏人。

  当我们离开小房间的时候,我道了一声:“谢谢。”感谢将那张照片留给我的好心人,虽然我不知道他们到底能不能听见我说的话,虽然他们善良的动机纯粹只是我的假设。

  回到机棚外,我的脚踏车依然完好地停在原处,天上的星星也留在原处。

  我沿着死城的边缘骑车返回月光湾,在那里,有浓雾和更多未知的事物在等候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