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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野车站的青年

松本清张Ctrl+D 收藏本站

  一

  结城庸雄向吉冈询问妻子的情况,边喝杯子里的酒,边由下往上打量着吉冈。

  吉冈没有立即回答。他心里有些迷惑不解。没想到时至今日,结城会突然提出这个问题。他一直在仔细观察结城的表情,纵使不直接看结城的面孔,他也知道结城正以怎样的目光打量着自己。

  结城的声调平平淡淡。向吉冈提出的问题,宛如随兴聊天一般。但是,结城发出这声调时的心情,吉冈是清楚的。他那语调正是心情紧张的表现。在以往进行交易的时候,他就是这个样子。吉冈正根据自己的经验,猜测着结城此刻的心理。

  “是有那么回事。”吉冈隔了一会儿才这样答道。那情形仿佛自己也是刚刚回忆起来的,“你的太太是去上野车站接了一个人。”

  “嗯。”结城依旧不动感情地用鼻子哼了一声。这有点激恼了吉冈。

  “那是相当早的火车哩!”吉冈开始主动地讲了起来,“那正是我去仙台的时间,当时到站的列车,只有从福井开过来的快车。你太太在车站接的那个人,是从北陆方面来的。”

  结城有一会儿没有吭声,为的是仰起杯子,喝一口酒。

  “那能是谁呢?”结城略歪头思索着。

  “是个年轻的男子呀。”吉冈有点不怀好意地说。

  “嗯,估计有多大年纪呀?”结城还是原来的姿势,显出侧首沉思的样子。那是一副难以捉摸的表情,究竟是否在认真思考,无法立即做出判断。

  吉冈甚至想挖苦他说,你难道还惦记自己的老婆吗?一向恣意妄为的结城,竟然特意问起这件事,实在令人费解。

  吉冈一直对结城的妻子赖子很感兴趣。他始终认为,赖子是个远远胜过结城这号男人的妇女。吉冈早就暗中对赖子倾心了。所以,当他在上野车站突然看见赖子与一个年轻男子走在一起的时候,才有意从后面尾随而去的。明知距开车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他还是跟在这两人的后面,特地去察看了站前那家吃茶店里面的情形。

  “是啊,有二十六、七了吧!是个身材很高的青年。”吉冈把在吃茶店里观察到的赖子同伴的形象描述了一番。

  结城又把杯子送到唇边。听到吉冈的话,外表上也没有什么变化。这个男人的表情什么时候都是一成不变的。

  “我老婆做什么了?”结城冷冷地问道。

  “两个人一块儿进了站前的吃茶店啦!你太太很亲热地和他说着话。”吉冈愈发不怀好意。他是想试试结城的反应。

  “嚄!你还一块儿跟进吃茶店里去啦?”被结城冷不防这么一问,吉冈狼狈了。

  “不,不是的。我只是看见他们在路上的情况。”吉冈连忙辩解道。

  “啊,那是我的一个亲戚。”结城突然高声说道。

  “嗯?亲戚?”

  “是个表弟嘛!我想起来了。”结城的态度异常平静。吉冈愕然地盯着他的脸。结城吩咐服务员再添一杯酒来。表情毫无变化。

  “表弟本是住在金泽的。”结城慢腾腾地说,“他是到东京出差来的。我老婆说去接的,这事我想起来啦。”

  “这就好了。”吉冈随声附和了一句。究竟好在哪里,他自己也不清楚。

  “叫女人们来吧?”结城说。

  “好哇!”吉冈也表示赞成,脸上好象松了一口气。女人们又重新聚到桌子边来了。

  “谈什么了呀?”来到结城身旁的一个女人低下头凑近他的脸说。

  “谈的重要问题。”结城淡淡地笑着答道。

  “是生意上的事吧。”另外一个女人说,“男人们就是这样,到这种地方来,也忘不了工作上的事呢。”

  “忘不了的事,也还有别的咧。”结城以平常的语调说,“不仅仅是工作上的问题嘛。”

  吉冈听到这句话,抬起了眼睛。可是,结城却态度平静地和身边一个年轻女人耳语去了。这时正好换了一个曲子,周围的桌子有人起身去跳舞。

  “啊,太高兴啦!”女人马上答应了。结城把女人让到前面,朝舞场走去。吉同坐在桌子旁边,探着头目送结城离去。

  结城踏着曲子跳起舞来。人人都称赞他跳得好。

  “哎,结城先生。”女人一面在结城胸前摆着身子,一面仰起脸小声地说,“今天晚上,这里结束以后,带我去个什么地方吧?”。

  结城只作了个暧昧的回答。两眼盯向远处,动着身子。

  结城一回到桌旁,就突然对吉冈说:“咱们回去吧。”

  “哎呀,不是还早吗?”旁边的女人大声说道。

  “还有事呢。”结城望着吉冈,吉冈也把掏出的香烟收进口袋。

  算过帐,付完款,两人离开了座席。四、五个女人连忙把他俩一直送到门口。

  经理蹑手蹑脚走近跟前,朝结城低下头:“谢谢啦!您就回去吗?”

  “嗯,到别处去转转。”结城眼里含着笑,让男服务员从背后给自己穿上大衣。

  “啊,是这样的吗。”结城是这家夜总会的上等顾客。经理的应酬十分热情周到。

  “欢迎您过几天再光临敝店。”经理只知道这位客人姓结城,并不了解他的底细。恍惚听说职业也是个实业家,可是压根儿没见他带来过真正职员模样的人,相反,结城带到这里来的,许多都是高贵的客人。而且,这些客人也全都是花钱异常大手大脚的角色。尽管不了解结城的真实身分,经理也从不对他稍有怠慢。

  出到大门口,服务员一看到是结城,立即朝停在暗处的汽车跑去。

  “我要失陪啦!”结城笔挺地立在那里等侯汽车的到来,突然对吉冈说了这么一句。他就是这么一个能把这种话满不在乎说出口的人。

  “真的吗?”吉冈有点不大高兴的样子,不过,他还是乖乖地从结城面前走开了。“好,那么再会了。”

  汽车已经滑到结城跟前。服务员打开车门。吉冈看着结城坐进车里。可是,在汽车开走那一瞬间映进他眼里的结城的侧影,却与平时总是目中无人的表情很不相称,显得有些凄楚孤独。这使得吉冈不禁心里一怔。

  负责开门的身穿外国兵式服装的男服务员好象很冷似地耸着肩膀……

  结城的汽车停到一家酒吧的门前。这家酒吧,即使在银座也以豪华着称。他告诉司机把车子开回去。

  酒吧里几乎已经满员。这是一家时髦的酒店。客人里没有谁认识结城。可他却对客人里的一些面孔并不陌生。这倒不是由于关系亲密,而是因为他们都是一些知名的实业家和文化人,结城在报刊的照片上见到过。这家酒店的气氛就是如此高级。

  看见结城进来,一名女招待员特地离开自己负责照料的餐桌,走到他的旁边。

  “欢迎您。”结城由着她慢慢地给脱下大衣,然后跟她朝里面走去。结城个头很高,所以十分显眼,甚至连桌边饮酒的客人都在注视他走路的姿态。

  在最靠里边的一张桌子旁,结城落了座。

  “啊,好久投见到您啦。”这个女招待员是这家酒吧的老资格了。

  “从那次以后,您就一直没有来过了。大概有一个月了吧?”

  “差不多吧。”结城微微露出一丝笑意,“因为太忙了。”

  “我想着就是这个原因。”女招待笑眯眯地点了点头,“您要什么?”

  “冰镇威士忌。”

  女招待凑到结城耳边悄声说:“马上就把妈妈叫来。”

  结城脸上没做任何表示。女招待把客人要的饮料报给服务台,当即匆忙上了二楼。

  不一会儿工夫,这家酒吧的老板娘便从二楼下来了。苗条的身材,穿着十分合体的西装,而且,西装的花色鲜艳华丽,与她那光彩照人的容貌交相辉映。

  “妈妈!”招呼声从客人的座席四处响起。老板娘一面走一面朝这些声音躬身致意,同时满面带笑地把脸扭向那些客人。那微笑的面容和移步的款式都多少有些矫揉造作。她不时地在打招呼客人面前停下脚步,卖弄风骚,但并不在那里坐下。

  “您来啦!”她问候了一句,使坐到结城面前。

  “好长时间没见您来了呢。”老板娘把含笑的眼睛朝向结城。然而,那不是做给一般客人看的那种表面的妩媚。

  “嗯。”结城照例是沉默不语地饮着杯中酒。

  “您很忙吧?”

  “嗯,马马虎虎。”

  “我一直在等,以为能接到您的电话呢!”

  老板娘用乌黑的大眼睛紧紧地盯着结城的脸。

  “总是有工作缠身……”结城有气无力地说。

  “我想着就是这个原因,可还是一直在等您。”

  她叫过一名男服务员,吩咐他把自己的酒拿来。

  其他席位上,男男女女的笑声不绝于耳。近处的座席边,频频传来“叫老板娘来”的喊声。

  “今晚您是从哪里回来的呀?”因为结城表情沉闷,老板娘便讨好似地笑着问道。

  “X夜总会。”结城讲了那家夜总会的名字。

  “噢。您还照常到那家去吗?”

  “偶尔去一次。”结城简短地回答道。表情全无变化,口里衔上了香烟。

  老板娘擦着火柴,一边递火,一边瞧着他的脸说:“不知什么道理,今晚您的心情好象很不好呀?”

  “能看得出来吗?”

  “嗯,虽然平时您就很庄重严肃,可是今天晚上却显得有点愁闷。”

  结城第一次把眼珠转动了一下,吐出一口蓝色的烟雾,把架着的腿掉换了一下。

  “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吗?”老板娘仍在仔细观察着,“您喝酒的样子好象不大上劲。”

  结城用鼻子冷笑了一声。

  “哎,结城先生。”她突然靠过上半身,小声说,“不如意的事谁都有呀!我现在也是这样呢。”

  结城抬眼看了看老板娘。她满面挂笑,正用火一般的视线盯着结城。

  酒吧还没停止营业,老板娘就溜开了。

  大约过了三十分钟,结城才离开座位走到外面。他步行来到一家关上大门的饭店前,一辆汽车正关了灯在暗处等候着。

  “真想你呀。”老板娘拉起结城的手,把它绕到自己的背后,将身体偎靠过来。她散发出一股酒味:“因为时间太长啦。”

  去的是老地方。乘车从银座要跑四十分钟。

  大约老板娘事先已经打了电话,正在恭候的女用人一听到汽车停下的声音,马上赶到门外来迎接。

  “好久没见到您啦。”

  女用人把他俩引到单间以后,又向老板娘问候了一通,她也很亲热地和女用人说了一会儿话。

  “瞧,连女用人也是这样说的吧?”剩下两个人时,老板娘嗔怒地瞪着结城说。

  酒送上来了。

  “真难得呀。”老板娘指的是,这次酒喝得时间很长。结城始终坐在那星,没有挪动一下身子。

  结城勉强躺下去以后,老板娘问道“有什么心事吗?”

  “没什么。”结城仰面躺着,吸着香烟,不停地把烟朝上喷去。在昏暗的灯光下,由侧面看去,结城的表情有些心神不定,平时就给人这么一种感觉,他那端正的面庞,总是显得冷漠无情。

  “撒谎!”女人说,“你就是有什么心事。从打在店里看见你的时候起,我就有这种感觉。你好象被什么摄去了魂似的。而且,觉得你一直是焦躁不安的样子。”

  结城又朝竹席编织的天棚喷了一口烟。

  “你有这种感觉?”

  “是呀。”

  “没那么回事!我总是这么一副面孔。”

  “我能看出来的。”老板娘声音里带着笑。“男人我见得多啦。今晚的结城先生,可不象往常那么从容镇定。你是想自己把事掩盖过去,才和我一起到这个地方来的吧?”

  “哪里的话。我和往常一样嘛。你的感觉有问题吧。”

  结城把香烟头投入枕边的烟灰缸里。

  “真的?要是那样就好了。”老板娘作出另一副笑脸,伸手抚摸着结城的肩头。

  “醉了。”结城说。于是把背朝向了女人……

  约莫过了一个小时,结城坐到一间宽敞的房间里。桌子上还摆着刚才饮过的酒瓶。在这里,结城也是独自吸着香烟。

  “结城先生。”老板娘从邻屋里招呼着,“做什么哪?”

  “什么也没做。在抽烟。怎么,你还没睡吗?”

  “能睡得着吗。”

  听动静是在起床。

  “喂!”结城冷不防冲着旁边的屋子说:“你是哪儿生的呀?”

  “哎呀,你可真怪!”女人好象在起床穿戴。

  “做什么呀,突然间问这个。”只有声音传过来。

  “不是北陆地方吧?”

  “对不起。我的户口也在京桥区的区公所哪。”

  老板娘披着一件和服外衣,来到结城的房间。也许因为还没有化妆,脸上颇有点神经质的样子。

  “你有火车时刻表吗?”结城冲着她的脸问。

  “那种东西怎么会有哇。要去旅行?”

  “这家会有吧?”结城不回答她的问话,又这样说道。

  “可能吧。不过,已经半夜三点啦!恐怕都睡觉了。”

  “也许会有个把女用人还没睡呢。你挂个电话,让她们给送来!”

  “哎呀,你算了吧!”老板娘责备结城越过了常规。

  “好吧,我来挂电话。”结城拿起高低板架上的电话。听筒放到耳边好一会儿,才传来对方的声音,结城吩咐把时刻表送来。

  “那么急?”女人问结城,但他没有作答。

  女用人跪在这间日本式房间外的走廊上,把时刻表放到席子的边沿上。

  结城立即取过来,把它打开。第一件事便是把首页的地图摊开。结城两眼盯住的正是北陆地方。铁路线上,不厌其详地写满了一个一个的站名。结城的目光正在对此进行研究。

  然后,结城翻开标有时刻的纸页,仔细看着北陆干线上到达上野的密密麻麻的数字。

  “结城先生,你真是个无情的人哪。”被丢在一边的老板娘抱怨地说。

  二

  结城庸雄晚上九点左右回到自己家里。

  走上石头台阶的时候,只有房门口还有亮光。他很少在这个时间回来。平时,差不多都是深夜一、两点钟回家。不过,昨天晚上他是在外面过的夜。

  房门口有灯光,是因为尚未关门。这幢建在高处的住宅,只有那一点孤零零的光明,附近除了路灯,到处一片漆黑。

  结城响动很大地把门打开。他脱皮鞋的时候,女用人出来了。

  “您回来啦。”

  结城已经脱掉一只鞋,正在解另一只的鞋带。

  “把大门关上!”结城头也不抬地说。

  “是。”女用人对这位主人提心吊胆。主人难得早早回家一次,总是板着面孔不开口,很难伺候。结城浑身上下都给人这么一种感觉。女用人很惶恐,知道他是一位喜怒哀乐无法捉摸的主人。

  结城跨上地板的时候,走廊里有个白影移动过来了,他知道那是妻子赖子。

  “您回来了。”

  结城没答腔。

  赖子还没有更衣。

  “好啦!”

  结城背后传来赖子的声音。她是叫女用人回房间去休息。

  结城走入居室,赖子紧接着跟了进来。她取过结城胡乱脱下的大衣,收到西服衣橱里。接着又拿来和服,等着他更换。妻子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身上的衣服整整齐齐,一丝不乱。

  结城一声不响地脱下衬衣,妻子在后面帮他穿上和服,彼此都不开口。

  结城昨天晚上在外面过的夜。妻子根本不想过问这件事。自然,他也无意去讲。这个习惯,在两人中间由来已久。纵使结城连着一星期在外面过夜,她作为妻子也不讲一句话,而且表情坦然。她的脸上,只有清水般的恬淡。

  赖子正在叠结城脱下来的西服裤子。上衣已经拾掇妥当。无论从西装里出现散发女人香水气味的手帕,还是冒出某个专供招来艺妓游乐的酒店的火柴,妻子全然毫不介意。

  结城一边系着和服腰带,一边打量妻子的身姿。结城的位置恰好可以俯视正跪着叠裤子的妻子。她郅前倾的背和弓下的腰,正呈现着一种线条。

  结城对妻子的这一姿势凝视了一会儿。尽管自己并无意识,却自然而然地形成了这副目光。

  他仔细打量着赖子的姿势。那眼神是在进行观察,而不是在端详自己的妻子。他想从赖子弯腰的曲线里观察出某种含义。于是,目光便不由自主地带有探索性质了。

  赖子叠好裤子,折成两折,搭到衣服挂上,站起身,收进西服衣橱。每做一个动作,身体的线条就发生一次变化。

  结城一面系#腰带,一面以若无其事的表情町着赖子不断变化的线条。

  从吉冈那儿听来的话还留在他的脑海里。然而,他是不会把这些事说出口的。脸色上也没有表现出来。他这会儿只是在竭尽全力地研究眼前妻子的外形。

  “您的饭怎么准备?”

  因为赖子转过脸来,丈夫便把视线移到别处去了。

  “吃过了。”结城冷冷地说。

  “是。”赖子把西服衣橱的门关好。

  这是一对普普通通的夫妇。丈夫由外面回来,妻子出去迎接,帮助丈夫换上家常和服,整理脱下的衣物。这一切,在外人看来,毫无异常之处。可是,这位妻子只限于在此类日常事务上伺候丈夫;或者说,给人的印象是,在这些方面履行着妻子的义务。

  “洗澡水已经烧好了。”赖子以平静的声音说。这在结城听来,也颇属例行公事。

  “洗过了。”结城只答了三个字。

  他是想借这三个字来表达某种含义。实际上,昨天晚上和今天早晨,他确实都在别处洗过澡。赖子自然不会不懂他的意思。然而,她的表情仍然没有发生变化。

  看来,这位作妻子的不懂得忌妒。不管结城在外面连续鬼混几夜也好,也不管从他西服口袋里发现与其他女人在一起的证据也好,这位妻子都视而不见,好象根本与自己无关似的。长期以来,一直就是这个样子。

  而在结城一方,每当这种场合,往往在自己心底里产生出某种焦躁、压力和狂暴感。

  “那么,我去用了。”

  这是指洗澡。结城还是不答腔。他从拉门的响动和走廊里的声音判断出,赖子离开房间走远了。

  结城坐到自己桌子前面。不是要做什么事,而是取出香烟,漫不经心地吸了起来。

  他似想非想地考虑着北陆地方的情景。从火车时刻表上知道的北陆地方的站名,一个接一个地浮现出来。他眼前甚至还出现了由那里奔驰而来的火车。据吉冈讲,是个年轻的男子。赖子去迎接那个男人,然后一起走进吃茶店,并且有说不完的话。

  吉冈向他转述了亲眼见到的清景。当时,结城故意没有过细地向吉冈提出问题。虽然表面上只是在听吉冈的介绍,而自己脑子里却对吉冈的话任意地打着问号,并且还凭想象不断地做出自我回答。因为是在吉冈面前,所以结城仍保持着往日对待他人的习惯,耳朵听的时候,脸上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

  据吉冈讲,当时是早晨五点,时间真够早的了。

  仅此一点就能知道,这一节已经超出了一般交往的范畴。关于对方那个男人的相貌风度,吉冈也做了大体的介绍。结城在心里琢磨过那男子属于哪一类人,但毫无眉目。

  这是一个对妻子另一面的意外发现。结城正把这一发现与刚才见到的妻子身体的线条联系在一起来考虑。做这种观察的时候,他就象在对另外一个女人进行打量和分析。

  在他的想象里,吉冈告诉自己从北陆方面来的那个男人的身影,与妻子身体线条的变化是结合在一起的。

  结城嘴上一直没有离开香烟。

  桌子上没有一本书。他本来就是一个不喜欢看书的人。因此,他的视线正盯在略显昏暗的拉窗玻璃上。

  他正在考虑某种“时间安排”,那是自己所不知道的妻子的“时间安排”。他一周里回家来的次数还不到三天。从这点来看,一周之内,妻子与那个男人可能在一起的时间实在太多了。结城实在找不到头绪。

  然而,他忽然想到了一件事。他把手指贴到脸上回忆着。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对了,因为有台风,所以似乎是夏天,这事一调查就会清楚的。

  赖子说,要和朋友一起去个什么地方,做一次住一夜的旅行。当时,结城也听说了这件事。其实,赖子纵然离家两天,对于从不把妻子放在眼里的他来说,反倒会产生一种解放感。那一次,他就名副其实地与别的女人厮混了四、五天。

  当自己回家来的时候,赖子已经回来了。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她只在外面住一宿,离家的时间不会比他更长。

  可是,赖子那次真的在外住了一宿吗?结城的脑海里,这会儿忽然冒出了这么一个疑问。

  结城还记得,那天夜里,他正和别的女人睡在一起。暴风雨来得很凶,躺在身边的女人很怕那来势凶猛的风雨声。第二天的报纸上登出了那次台风危害甚大的消息。

  那天夜里,结城搂抱着女人,耳朵听着暴风雨的声响,脑海里曾想象过赖子大约正在什么地方困惑不安。这倒不是对赖子额外关怀,只是由于暴风雨的声音,在一瞬间突然想到了正在旅行目的地的赖子。旅行的地点赖子没有特别说明,他也根本没想去问个究竟。

  结城想到这里,把烟丢到烟灰缸内,按了按叫人的电铃。

  女用人来了。

  “给我倒杯红茶吧!”

  要的红茶送来以后,结城没有立即让女用人退出去。

  “你还记得吗?”结城冲着女用人说,“有一次,太太曾经出去旅行过吧?我记得是今年夏天,对了,就是来台风那次嘛。”

  女用人是个年近三十的中年妇女。她在结城面前,总是胆战心惊的。这会儿就正红着睑把头朝下低着,看不出她是害怕,还是正在心里回忆。

  结城用尽量柔和的声音说:“想起来了吧?太太是个不常外出旅行的人,恐怕还是委托你看的家呢。”

  结城仔细地观察着女用人。

  “是的。”好不容易得到了回答。

  “嗯,想起来了吧。当时,太太是住了一个晚上,还是两个晚上呢?”

  “记得是两个晚上。”这次女用人当即做了回答。

  “哦,两个晚上吗?”结城表面上显出一副满意的神态。

  赖子当时确实讲过,是在外面住一宿的旅行。结城认为那是无可非议的,回家后什么也没问,赖子也没有报告。但是,现在女用人明明白白地说是两个晚上。

  “不会搞错吧?”他叮问了一句。

  “不会。”女用人毫不含糊地点点头。

  “嗯。”结城又往嘴里递了一支香烟,心里考虑着下面要提的问题。

  “太太回家的时间,”结城喷出一口烟,问女用人,“是什么时候?”

  “记得是在上午。”

  女用人经过一番思索,低声答道。脸仍旧朝下低着。

  “噢。”

  和女用人说这么多话,实在稀罕。结城继续问道:“当时,太太没有什么反常的吧?……不,没什么的。我只是听你讲讲情况。”

  这等于在向女用人做出许诺,绝对不会对妻子讲出一个字。

  “反常的情况?”女用人细声反问了一句。

  “不,意思就是指与平时不一样的地方嘛。你没发现吗?”

  女用人的头垂得更低了。她正在心里思忖着。平时总是态度生硬的主人,竟意外柔声细气地和自己说起了话。所以,她一方面感到困惑,另一方面好象心里也很不平静。

  “照您这么讲,”女用人稍把脸仰起,好象刚想起来似地说,“太太回到家里的时候,穿的衣物都弄得很脏。”

  “嗯?”结城急忙把烟吐出去,“怎么个情况呢?”

  “太太换下来的衣物是另外放到旅行皮箱里带回来的,上面沾满了污泥,而且,被雨淋得很厉害。记得后来是我粗粗拾掇一下才送到洗衣房去的。”

  结城的脑海里,即刻浮现出台风的情景。如果衣服淋湿了,那大概是在屋子外面,即使撑着伞,也是不顶用的。原来是这样。赖子当时难道没在房屋里边吗?

  如此说来,她那会儿就是在一个没有人家的场所。而且,赖子徘徊的地方,当是那次台风经过区域的某个地点。自然,也绝不会是她孤身一人。

  结城想象着冒雨走在她身旁的另外一个人物,地点又是在没有人烟的场所。

  结城心中立即出现了赖子早晨五点钟去上野车站迎接的那个年轻男子。

  结城把女用人打发开以后,又坐在那里考虑了一阵。

  结城从桌前站了起来,因为他不由得失去了镇定。

  他来到走廊上。

  不知什么地方隐约传来了搅动水的响声。结城听清了,那是浴室方向。

  结城朝那个方向走去。为什么要走过去,他自己也不清楚。这种情况确实很少见,结城此刻的行动,并没有明确的主观意图。

  浴室的门上,映着里面发出的灯光。

  结城把门推开。尽管洗脸间和浴室中间还有一扇门,热水的气味却一直散发到门口。结城默默地拧开洗脸间的水,接到玻璃杯内喝到肚里。

  这时,里间的门开了。门玻璃上水气蒙蒙。湿漉漉的水气中透出亮光。白白的雾气从敞开的门缝飘出来。

  卫生间与更衣室紧挨着。赖子的衣物就脱在盛衣箱里。从敞开的门里,赖子和蒸腾的热气一块儿出来了。洗脸间的电灯,按结城的习惯,故意没有打开。

  赖子原本是听到了水流声的,但她似乎以为是女用人了。如今一看到丈夫站在那里,便急忙把洗脸毛巾遮在胸前竦然地扭过身去。

  水蒸气里饱含着明亮的光线。这光线宛如阴天的阳光,照在赖子的背上。她那在乳白色雾气中的身体,在朦胧的光线下依稀可见。

  结城洗完手,仔细地打量着妻子。大胆的目光,由自己妻子的肩头滑向下肢。那同样不是作丈夫的目光,那是一个男人观察一个女人的凝眸而视的目光。

  “请到那边去。”赖子冲着一反常态伫立在那里的丈夫说。她那洁白的肌体上冒出来的热气正在亮光中冉冉升起。这一切全都处在逆光情况下,所以在结城眼里呈现着一种很美的立体感。

  结城一言不发地把手擦干。然后,砰地一声推门来到走廊里。他的眼前还浮现着洁白的肩膀和手臂。

  结城回到屋子里,心中考虑着赖子身体的线条:一种是,叠西服裤子时,妻子呈现在衣服外的腰部线条;还有一种是,方才暴露在光线下的她那洁白肉体的线条。

  结城在捉摸妻子外宿两夜的行动,脑海里,妻子的行动与上野车站的年轻男子重合到了一起。这意味着,妻子身体线条的变化,是那个年轻男子给造成的。

  结城在桌前吸了一会儿香烟。思绪无法归结到一点上。心情也有所动摇。

  妻子身体的线条果真有变化吗?结城正以自己亲眼所见核实着这个问题。

  然而,他无意立刻拿这个问题去质问妻子。他正在考虑一项计划,准备从其他方面进一步弄清事实。

  两小时以后,结城缓步来到妻子房间门前站住了。

  他敲了敲门。

  这种情形,是两年来所没有过的。已经隔绝了的夫妻关系使结城产生出一种感觉,仿佛自己完全是站在另外一个女人的房间前。

  第二次又敲了敲门。

  他知道妻子还未安歇。隔着门就能感到,卧室里正在凝神屏气。

  结城已经作好了里面有反响时的准备,理由是来取忘下的东西。

  然而,尽管第三次叩响了门扉,还是没有得到妻子的回音。

  结城由走廊折了回去。作为一个身材魁梧、总是目空一切的男子汉,他感到自己浑身一阵冰凉,一阵炽热。

  结城想起前不久赖子曾提出想离婚的事。以前,赖子曾多次提出过这个问题。每次结城都未予理睬。

  他明白,自己的所作所为,赖子是不满意的。结城还清楚,结婚伊始,赖子就发现了这桩婚事的失败。

  结城变得刚愎自用,正是从那时开始的。一旦发现自己既得不到妻子的爱情,又不为妻子所尊重,他马上就失去了心灵上的航向。

  从那时开始,他执意为所欲为起来了。不止在女人问题上,谋生的方式也是见不得人的。这正为洁身自好的赖子所嫌恶。可以说,他是自作自受,故意让赖子来厌恶的。正因为他从心底里爱着赖子,所以这一切都是心灵空虚的表现,用以掩饰这种心理的,便是那些一意孤行的作法和片刻的快慰。

  他之所以傲慢地不理睬赖子的离婚要求,原因即在于自己不肯放开她。他知道,赖子身上有着古老的伦理观念。同时,他也相信,只要丈夫不应允,她是不会擅自逃开的。

  可是,这次情形大不相同了。

  ……好哇,竟有了相好的男人啦!

  结城眺望着漆黑的空间,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三

  结城睡到快中午才起床。

  “您真能睡懒觉呀。”女人烤好面包,连着牛奶一起送来了。

  结城来到这个家里,是在昨天深夜。因为酒喝过了头,最后是晕头转向地乘汽车到这里的。他本想暂时不到这里来的,而结果却好象是由于醉酒才迷路闯进来了。

  女人很高兴。可是,结城一进家门,立刻就象倒了根木头似地睡了过去。他迷迷糊糊地记得是女人在床铺上给自己脱去了衬衣和裤子。直到睡醒为止,便什么也不知道了。结城颇不痛快地嚼着烤面包。

  “今天可以从从容容地呆一天了吧?”女人从一旁探过头来问。她一大早就浓妆艳抹地打扮起来,为的是让一夜没睁眼的结城看看自己的容貌。衣服也换上了华丽夺目的。

  “那可不行。”结城淡淡地说,“我马上要出去的。”

  “啊呀!”女人瞪了他一眼,“那么,今天晚上怎么样?”

  “大概不会到这儿来了。”

  女人应了一声“是”,把拧干的毛巾递给他。

  “最近全没指望了吧?”

  “那倒不一定。因为太忙啦。”

  “昨晚您在哪儿饮酒来着?简直睡得象块石头。”

  结城没搭理她。仍旧绷着脸沉闷不语。他用毛巾擦过手,胡乱地摔开,然后站了起来。

  “您就出去?”女人死了心,尽管满脸扫兴的样子,结果还将帮着男人作准备。

  “喏。”她拿出一条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帕,说,“您裤子里的手帕洗好了。上面全是口红呀。昨晚在哪儿了?”

  结城不动声色,没有回答。他面朝镜子试着领带系得是否合适,表情十分冷漠。女人以热烈的眼光注视着他的脸。

  “我也和您一块儿去吧。”结城没有作声。

  “行吗?到银座。”

  结城口里“啊”了一声。于是女人急忙重新整装,吩咐女用人叫出租汽车。

  结城面色苍白,坐进车子里也紧绷着脸,一声不吭。

  “饮酒过度会中毒的呀。”女人握住他的手,用衣袖遮住,“今后还是少喝点吧!”

  结城挣开女人的手,从口袋里取出香烟,依然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他吐出一口烟,茫然地注视着外面飞驰而去的景色。

  “去公司吗?”

  “嗯?”结城第一次答了腔,“我正在考虑到什么地方去。”

  “真坏呢。是去昨晚女人那儿?”

  结城没有反应。眼皮也不眨一下。女人等不及了,自己贴到结城身上。

  “嗯?”她在耳边悄悄地说,“今晚您来吗?我太没趣啦。您好长时间都没理我了。”

  结城用臂肘轻轻把她推开。

  “恐怕不成啊。想玩的话,你可以随便嘛!”

  女人伸过手指,把结城的烟抽出一支,叼在嘴里,很不痛快地擦着了火柴。

  汽车驶进了银座的大街。

  “求求您。”女人屈服了,“我想和您一块儿喝喝茶,然后再分手。可以陪陪我吗?”

  她卖弄风情地仰望着结城的脸。

  结城无可奈何地答了一声“嗯”。下车以后,女人拉着结城走进吃茶店。时间已经过了十二点。

  “您要咖啡,还是红茶?”女人竭力振作着自己的精神。

  “什么都行。”结城的表情和声音都没有兴致,连着打了两三个呵欠,眼睛好象还没睡醒的样子。

  他忽然想起什么似地看了看表,然后走到店内放电话的地方。电话是挂到自己的办事处。接电话的是个女子的声音。

  “是我,有什么情况吗?”

  “您好!”女办事员以悦耳的声音问候道,“刚才土井先生来了电话。说有紧急事情要对您讲,因此请您与他联系。”

  女办事员讲了电话号码。这个号码是结城也知道的一处住宅。“知道了。就这些吗?”

  “是,到现在为止就只是这件事。”

  结城把电话挂断了,然后又重新挂向另外一个地方。这次也是个女人的声音。

  “我是结城。太太在吗?”

  “是,就来。”

  女用人的声音变成了另外一个女人的嗓门。那嗓门略有些沙哑,是花柳界女人所常有的那种倒了嗓子的特殊声音。

  “啊呀,结城先生吗?我正等着您哪。”女人开门见山地说。

  “有些日子不见了,实在抱歉。”结城答道。

  “确实有不少日子了呢。怎么样,仍是老样子?”

  “您是说买卖吗?”

  “真糊涂!我不懂什么买卖不买卖的。那方面嘛!有进展吧?。”

  “还毫无头绪哪。可是!土井先生方才……”

  “他刚刚出去。不过,他交待过了,要是结城先生来了电话,就让我告诉您:今晚七点,在赤坂的‘梅川’,务必要见见您。他说事情十分紧急,无论如何要请结城先生想办法赶到。”

  “明白了。我一定去。”

  “真的吗,这可难得啦。哎,结城先生,我也和土井一块儿去哪!”

  “是吗?”

  “好久不见结城先生的面了,这次叫人太高兴啦。”

  “我也久疏问候了。好吧,再会。”

  对方似乎还要讲什么,但结城这里先把电话挂断了。

  回到餐桌旁,女人把嘴离开盛着红茶的茶碗,抬起头扫了他一眼。那目光十分锐利。

  “您是给哪个女人打电话了吧?”

  结城当晚七时到了赤坂。饭店在一条安静的街道里。

  由女招待员引路,朝最里面的房间走去。拉门外面,两双拖鞋整齐地摆在那里。

  一进屋,就看到背朝壁龛坐着一位大块头的男人,他的旁边,是一个身材纤细的女人。

  男人的头已经秃顶。因为又矮又胖,所以整个给人的感觉象个大和尚。他从坐的地方仰视着结城,咧着大嘴在笑。

  “你来得正好,快请坐!”结城的坐位设在他的旁边。

  “久违了。”结城向那男人问候道,并把目光移到旁边女人的身上。这是一个很适于穿和服的女人,打扮得颇为不俗。白白的细长脸,眼角含着笑,朝结城低下头表示问候。

  有两、三个女招待在场。看情形,结城到来之前,她们和先来的客人谈得很热闹。

  那男人红红的脸膛,气色很好。虽说实际年龄有六十了,看起来却要年轻好几岁。面部的皮肤,宛如上了油彩,红光焕发。

  “辛苦你了。”对方向结城略点点头表示问候,然后递过酒杯。大家天南海北闲聊了一会儿。身穿雅致和服的大块头男人,是这种场面上的老手,对女招待们也应酬自如。粗声大笑的时候,那嗓门简直如爆裂了一般。

  他的名字叫土井孝太郎。虽说挂着个律师的头衔,实际上却是一个能够随便出入政府机关的交际很广的大老板。也就是说,他是一个在有关的政府部门和企业界人士之间,居中进行调停的颇有声望的头目,是一个对任何政府机关都有影响的人物。他和大臣们也很亲密。无论和仅次于大臣的次官,还是和省内的局长,都能象朋友般地开口讲话。即使对那些实力雄厚的国会议员之流,也是如此。

  旁边的女人,是他的情妇。年方二十四、五的光景,脸蛋细长,身段苗条。她本来是个艺妓,是土井把她接出来,包管了她的一切。她长着一对细眼睛,一张樱桃小口,身上穿的衣服也都很华丽昂贵,所以女招待一面谈着话,一面情不自禁地把眼珠朝她身上转去。

  土井和结城聊了一些社会上的世故人情。当结城喝到第五、六杯酒的时候,土井带笑看了看周围的女招待。

  “我们有点机密事要谈谈。对不起,请你们稍微回避一下吧!”

  女招待们恭恭敬敬地从命了。土井把脸又朝向自己的女人说:

  “你也找个地方玩去吧。”

  “是,是,明白了。”女人点头答应着,瞥了结城一眼。

  女招待和土井的女人都离开了。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结城君。”土井移动他那肥胖的身躯,向结城凑过来,“因为出了点糟糕的事情,所以突然把你叫来了。”

  脸上一向带着旁若无人的笑容的土井,此时面色变得十分难看,低声开了腔。

  “什么事呀?”结城把坏子放下,问道。

  “告诉你吧,老弟,吉冈被抓起来啦!”

  “嗯?!吉冈吗。”

  “你还不知道吧?就在昨天。被东京地方检察厅特别搜查班以传讯的方式给传去;当场发出逮捕证,把他拘留了。”

  结城两眼一动不动地盯着土井问:“真的吗?”

  “当然不假。其实,我也是昨天晚上刚刚听说的。”

  “嫌疑是什么呢?不会是……”

  结城正要说下去,土井点头制止了。

  “是的。表面上不是那件事。逮捕证上只一般地写着诈骗嫌疑。”?

  “诈骗?”

  “自然,是以这种形式把他抓走的。地方检察厅的目的,不会是这种小事。这只不过是个名目。真正的企图,似乎是要吉冈交待那件事情。”

  结城默默地听着,眉宇间竖起了皱折。土井两眼盯盯地注视着结城的表情。

  “从什么地方泄漏出去的呢?”结城屏住气问。

  “这个问题,我也在悄悄地打探。”

  不过,红脸土井的表情,并不象结城显得那么严重,厚厚的嘴唇附近,甚至还露出一丝笑容。

  “看来很象是检举。”

  “检举?哪方面的人?”结城转动一下神色暗淡的眸子。

  “我估计,是没捞到多分那部分的家伙。十有八九啊。”于是,土井举了一个很有势力的议员名字,“很可能是这方面的人哪。这是可以想象得到的。”

  “是这样吗?”结城自语般地应道。

  “早就有点可疑的动向了。”土井说,“还是那伙先生们搞的鬼呀!”土井这是指地方检察厅特别搜查班的检察官们说的。

  “吉冈会坦白吗?”

  “这很可能。”“大和尚”爽快地答道,“因为吉冈那家伙是个软骨头嘛。如果检察官一威胁,他也许会在某种程度上坦白出一部分。”

  “怎么办?”结城直视着土井的脸。

  “我们只能采取些相应的对策。检察官的目标大约是这样计划的:把吉冈作为突破口,先对我们这方面下手;下一步,才准备对付那些政府官员们。一旦轮到这些当官的,他们比吉冈这类人更不堪一击。”

  “下级官员是没办法了,不过会搞到上边去吗?”

  “这,大概会搞到的。”老板语气很肯定,“只是无论如何要想办法使它停止在局长一级上。”

  “您所说的局长是……?”

  “田泽局长嘛。我打算在这个范围内把事态阻止住。这个人还比较有骨气。因为他老兄要是垮下来,就可能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啦!”

  “有把握吗?”

  “大约四六开吧。因为检察官方面挺强硬。”

  “检察官叫什么名字?”

  “主任是石井检察官,他下面配了年轻的检察官。噢,对了,等等!我记得是把名字记下来了。”

  土井把手探进大腹便便的怀中,掏出一个记事本。那是一个黑皮本子,里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封面已经破损得不成样子。他拿出眼镜,把一张用铅笔抄写的纸条递给结城。结城接到手里一看,上面潦草地写着:“石井、小野木”。

  “我尽量想想办法看。”土井在盯着纸条的结城耳边悄声说道,“我还多少有点门路,不过,对这位石井大体上还了解一些,但那个年轻的检察官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一点数也没有。总之,年轻的家伙往往容易把事干过头。我想最好还是先把这位叫小野木的检察官调查一下。“

  结城对他点点头,然后把那张纸撕碎,放到火盆里,嘴里叨念着“小野木”,牢牢地记在心头。火盆里的纸冒起青烟,随即燃烧起来,扭曲着变作一堆硬翘翘的纸灰。

  “大体情况就是这些。总之,近期内会出现什么局面,我也不清楚,只是先把眼下的形势让你了解一下。”

  “明白了。”结城点了点头,把化成灰的纸屑用火筷子捣碎。

  “把女人们叫来吧。”土井把胖得象布口袋似的身躯向后仰去,按响了蜂音器。

  结城从洗手间出来,在走廊走着,突然从拐角处出现一个女人。正是土井的情妇。那情形好象是偶然相遇。女人站在那里,看上去象是在迎接走过来的结城。因为脸蛋细长,高高耸起的一大团头发显得很重。也许是迎合着土井的口味吧,身上穿的和服和系的衣带,统统都十分华丽。女人朝结城笑着。

  结城无声地致了个礼。

  “给你!”女人连忙从袖管里取山一方手铂。淡淡的粉红颜色,四周有一道边。她特意把手帕展开,放到结城手里。

  “对不起。”结城轻轻地擦了擦手指。上面漂散出浓烈的香水味。

  “谢谢!”

  他归还手帕时,女人突然靠过来,紧紧地握住了结城的小手指(在日语里,原文的“小指”,一是指小手指;一是指一个隐语,即妻妾、情妇之意)。

  结城盯着女人细高的鼻梁。女人两眼含情脉脉地笑着。

  女人的手冰冰凉,抓住结城的手不放。手帕仍旧搭在上面,好象有意遮着两人握在一起的手指。

  “土井先生来啦!”结城的声音跟平常一样。

  “没事的。”女人红嘴唇里露出了牙齿,“好久没见到您啦。还是老样子吧?”

  “您指什么?”

  “那方面嘛。我听到关于您的传说啦,从吉冈先生那儿。”

  “开玩笑吧。”

  “是玩笑吗?真恨人。”

  走廊里连一个女招待都没有。旁边就是客厅,大概里面没有客人,拉门上暗无灯光。另一侧是扇玻璃门,这家饭店引以自豪的庭院里,照射着惨淡的照明灯光。无论庭景花木、草坪树丛,还是点景的石头、装饰用的灯笼,全都仿佛镶嵌着一层蓝色的玻璃。伞状的灯笼罩上,有几片被风卷落下来的小小树叶。

  “土井先生怎么样啊。”

  “讨厌!问这种事……”

  女人朝他扭动着肩膀。这种举动,完全表现了她原来所干的职业。

  结城把小手指从她手里抽出来。

  “要感冒的哟!”他说,“屋子里的话已经说完了。土井先生该叫您了。”

  “结城先生。”他正想迈步,女人从身后喊了一声,“下回,哪怕是一次也好,不能跟我见一面吗?我有话要对您讲。”

  结城扭过头看着女人。她那紧盯自己的眼里燃着光芒。

  “哎呀,”结城暧昧地答道,“那对土井先生不好吧。”

  “不让他知道嘛。”女人贴近结城手臂,悄悄地说,“关于时间安排,我会照顾到结城先生方便的。”

  走廊里传来脚步声,女人便急忙离开了。

  “我等您。”这是女人留下的最后一句话。然后她便径自往相反方向走去了,身上那豪华的衣带异常显眼。

  结城返回座席的时候,肥胖的老板正和女招待们笑语喧天地闹得不可开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