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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节

帕特里克·莫迪亚诺Ctrl+D 收藏本站

  12

  就在我听见居伊·鲁索特那遥远声音的那个冬天,我遇到了一件意外的事。在三十多年里,人们竭尽全力使自己的生活比早期更平稳、更和谐,但却枉费心机,某个小事故就可能突然把你带回过去。时值十二月。一个星期以来,当我一出门或回到家中时,我注意到有一个女人一动不动地站在离大楼门几米远的地方,或者,站在对面的人行道上。她从来没有在晚上六点前待在那儿。是一位身材高大的女子,身穿翻毛羊皮大衣,头戴一顶阔边帽,肩上挂着一只栗色的挎包。

  她目送着我,以一种威胁的姿态,一声不吭地待在那儿。这个女人可能来自于我童年时的哪一个被遗忘的噩梦呢?为什么现在来呢?我探身于窗外。她等候在人行道上,好像在监视着大楼。然而,我没有开房间里的灯,她不可能看见我。这斜挂的大挎包,这帽子和长统靴,看来她就像是军队里的食品管理员,这支军队虽然早已不复存在,却留下了无数尸体。我害怕,从现在起直到我生命的尽头,我住在哪里,她就守候在哪里,而且,对我来说,搬家也无济于事。每次,她都会找到我的新地址。

  一天夜里,我比平常回来得更晚,她始终待在那儿,寸步未移。当我要推开大楼门时,她正慢慢地走近我。是个老妇人。她目光严厉地盯视我,仿佛她想要让我对某件事感到羞愧,或者提醒我可能犯过的错误。

  我默默地顶住这种目光。我终于问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犯有过错。我交叉起双臂,声音平静,一个字一个字地对她说,我很想知道她要我做什么。

  她抬起下巴,从她的嘴里吐出一连串辱骂声,不绝于耳。她叫我的名字,并且用“你”称呼我。我们之间难道有亲戚关系?也许我很久以前就认识她了。在路灯的黄色光线下,那顶阔边帽更突出她脸部的生硬,她就像一位名叫莱妮·里芬斯塔尔的蹩脚的德国喜剧女演员。生活和情感都没有对这张木乃伊般干瘪的脸起作用,是的,八十年前任性而淘气的小姑娘如今变得像个木乃伊。那贪婪的双眼一直盯着我,然而,我并不低下我的眼睛。我爽朗地向她微笑着。我觉得她随时准备咬我,并且使我沾染上她的毒液,但是,在这挑衅性的敌意里,有某种虚假的东西,就像一名蹩脚演员那种谈不上细腻的表演。她又对我破口大骂。她靠在大楼的楼门,挡住我的路。我始终对她笑脸相迎,我明白,这样做会越来越激怒她。但是,我并不怕她。孩童时期,夜里一想到有个女巫或死神在打开房问门,就会产生的那种恐惧已消失殆尽。

  “夫人,您可以别那么大声讲话吗?”我用一种连我自己都感到吃惊的彬彬有礼的语气对她说道。

  她好像也因为我冷静的声音而愣住了。

  “请原谅,但是,我不再习惯听像您那样响的说话声。”

  我瞧见她的脸一下子崩紧了,她的双眸猛地睁大了。她伸出下巴向我挑战,她的下巴厚实而凸起。

  我向她微笑。于是,她向我扑来。她一只手紧紧攫住我的肩膀,企图用另一只手抓我的脸。我想抽出身子,但是,她实在太沉了。渐渐地,我感到童年时的恐惧油然而生。三十多年来,我使我的生活如同法国式庭园那样井然有序。庭园以它的林荫道、草坪和小树林掩盖了一个泥塘,以前,我差一点淹没于这泥塘里。三十年的努力啊。难道这一切都为了某个夜晚让一个美杜莎(希腊神话中蛇发女怪,被其目光触及者便化成石头)在街上等着我,然后,向我扑来??这个老太婆快要把我掐死了。她犹如我童年的回忆一样沉重。一块裹尸布覆盖着我,我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

  任何人都无法帮助我。稍远处,广场上,有一警察分局,门前有一些治安警察在那儿站岗。一切都会在囚车和警察局里解决。这早就是命中注定的。再说,在我十七岁那一年,因为我的父亲想要摆脱我,人们把我送上警车,而这就发生在教堂那边,就在这儿附近。三十多年无效的努力就是为了在地区警察分局里回到起点。多么令人伤心啊??

  “他们活像两个在大街上打架的醉鬼。”其中一名治安警察会这么说。

  他们会让我们俩,这老妇人和我,坐在一张长凳上,就像所有那些在夜里大搜捕中被抓住的人一样,然后,我可能必须说出我的身份。有人问我是否认识她。

  警察分局局长会对我说:“她说自己是您的母亲,但是,根据她的身份证件,你们之间根本没有任何亲戚关系。而且,您属于生母不明的情况。先生,您现在可以走了。”

  这是我十七岁那年,父亲把我交到他手中的同一位局长。博维埃尔博士说得对:生活就是永无休止的轮回。我感到内心涌动着一股被压抑的狂怒,于是,我用膝盖朝那老太婆的肚子迅猛地一击。她的手松开了。我猛烈地推开她。终于,我可以自如呼吸了??

  我出其不意地遏制住她,她再也不敢靠近我,她纹丝不动地站在人行道边上,用她那双睁大的小眼睛盯着我。

  现在是她采取守势,严阵以待。她力图向我微笑,绽出一抹与严酷的目光不相符的假惺惺的可怕微笑。我交叉双臂于胸前;她看到微笑并不奏效,就装作在擦眼泪。在我那样的年纪,我怎么可能被这样一个怪物吓着呢?怎么可能一瞬问会相信她还有力量把我压下去呢?警察局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后来,她再也不守在大楼门前,直到今日,她音讯全无。那天夜里,我还在窗后观察她。她似乎一点儿也没有因为我们的殴斗而感到不安。她沿着土堤踱来踱去。在相隔较短的间距里,有规律地来来回回,但是,步履轻快,几乎是军人般的步伐。昂着头,腰板笔挺。她时不时朝大楼正门转过头来,以证实一下是否有人在看。然后,她突然开始一瘸一拐地走路。起初,她仿佛是为了排演而这么练习。渐渐地,她找到了自己的节奏。我目送着她一瘸一拐地远去,慢慢地不见了人影,不过,她过于夸张地在扮演军队食品管理员的角色,仿佛在寻找一支业已溃败的军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