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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伊园家溃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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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福田世枝望着注射筒的针头,那上面有一丝她自己的血。她不禁自怨自艾,长吁短叹。(唉,又忍不住了……)

    日子愈久,次数就愈多。这样下去,绝对不行……明知如此,却还是伸手去拿针筒。

    上瘾症状尚不严重,但这样持续施打毒品,迟早会陷入泥淖不可自拔的——不错,她了然于胸,却又情不自禁,明知故犯——

    她再叹一声。

    她想:若不靠毒品,必无法支撑。别人在变,我可不能变。我随时随地都必须打起精神,强颜欢笑,尽心竭力为大家做事。这是我的使命。多年来我一直是这样,即使是如今,我在别人面前也绝不能愁眉苦脸,满面阴霾。

    这一切的开始——距今尚未满四年。那时候,弟弟和男及妹妹若菜均已长大,都开始要求说要拥有自己专用的房间。儿子樽夫有一天也会需要一间书房吧?何况这栋大宅已住了这么多年,许多地方早已腐朽损坏,破烂不堪。于是最后决定,再来一次大翻修,重新整建。

    开工动土之后数月——翌年春天,新居落成。二楼有世枝和丈夫的卧室,以及樽夫的房间;一楼则有世枝双亲伊园民平跟阿常的寝室,以及和男的房间与若菜的房间。新屋空间辽阔,气派非凡,内院中还挖了个小池塘,养了鲤鱼,这是民平要求的。

    然而好景不长,他们才安居乐业不久,就——

    灾自横生,祸从天降。

    七月上旬某日,下午时分,天气晴朗。世枝因患重感冒,卧病在床,母亲阿常便独自外出,欲买菜来做晚餐。当她来到S町商店街的一家蔬果店之后,灾难就发生了。

    起先和平常并无两样——后来店主如此说:阿常买了白萝卜、红萝卜、青辣椒,和往常一样,笑容满面付了钱。店主找了零钱……就在此时,阿常突然凶性大发,倏然从菜篮中拿出一把尖刃菜刀,口中怪叫连连,挥刀乱刺乱砍。

    店主肩膀受创,皮开肉绽,痛苦不堪,不知原因为何。老板娘和其他客人欲制止阿常,却无能为力。阿常举刀乱挥,见人就砍,力大无穷。来人不是被踢倒,就是遭撞翻。虽有一个人趁隙从后抱住阿常,企图制服她,结果却遭甩开,腹部还被捅了一刀。

    “我受够了!”阿常大嚷大叫。“你们有完没完呀?你们都……都是一样吗?我不要!我讨厌!我忍无可忍了!”

    伊园家的老太太阿常突然发飚了——在场的每个人眼中,都是这幕景象。

    阿常离开蔬果店,跑到街上,依旧是乱嚷怪叫,逢人就砍,见人便杀。在那数十分钟之内,原本和平安宁的S町商店街,竟变成了血迹斑斑的人间炼狱。警方赶到时,已有十多人中刀,内有三人因伤势过重,急救无效而枉送一命。

    至于此案的女主角阿常本人——。

    警方大队人马把她团团围住,正要上前攻坚将她拿下时,她突然怪叫一声,用那满是鲜血的凶刀,刺入自己的胸口。据说是立即断气,当场毙命。据在场的人所言,阿常当时表情极度空虚落寞,宛如三魂全失,七魄尽散。

    阿常就这样死于非命,享年五十岁。她一向生活平稳,如今这般死去,委实太不寻常。

    母亲一生任劳任怨,温柔体贴,从未以暴力对待子女,如今却……究竟是为什么呀?

    直到最后仍无法查出杀人动机。解剖尸体后,据说在大脑中发现了一颗拇指大的肿瘤,但又听说,阿常的“发飚”,并不能完全归咎于那颗肿瘤。

    总之,长久以来,伊园家一直堪称是战后日本“安乐之家”的模范,但在此事发生后,狂涛巨浪就接踵而来,灾劫厄难也蜂拥而至。

    多年老伴遽然辞世,而且死的那般凄惨,他自然是深受打击,而且心中感受非常复杂。爱妻的下场,他感慨万千,哀伤不已;但妻子死前那些行为,又令他悲愤莫名,怒气难消——这两种激情,必定已将他的心撕成两半。

    他大概一直认为:自己的家人决不可能遭遇这种无妄之灾——不对,或许不是“认为”,而是“相信”。正因如此,在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血腥“事实”的时候,他才会毫无抵抗之力。

    他只不过是个平凡的上班族,是个平凡的丈夫、父亲、外公。他的精神状态一向都保持正常均衡,但反过来,却也是极易扭曲崩溃的。

    他每天借酒消愁,烂醉如泥之后,不管遇到谁,都会拿别人出气。离退休随只剩几年,他却已不肯去上班了了。再来就是赌博,小钢珠、麻将、自行车比赛、赛马、汽艇竞赛……无所不赌,像疯狂般下注,花钱如流水,最后甚至跑到黑道开的赌场去赌,终至身败名裂,负债累累……阿常去世后,经过一年半,民平也名登鬼录,命丧黄泉,留给家人的是一屁股债。那天,他在赌场又输了很多,归途又跑去喝酒,猛灌黄汤的结果,引起了急性酒精中毒,倒在深夜的公园里面,就这样冻死于路旁。

    享年五十八岁。一家之主死得何其草率……

    (……唉!)

    世枝又长叹一声,然后用卫生纸把针头擦干净,再将针筒收入盒内。她双手都带着薄薄的塑胶手套。从去年秋末开始,她的手指就长了湿疹。她认为那是所谓的“主妇湿疹”,因而掉以轻心未加注意,导致症状迅速恶化,到后来连做家事都会产生剧痛,因此最近整天都带着这种手套以保护十指。

    (唉……这个家的下场,会是如何呢?)

    窗外天空一片晴朗,艳阳高照,附近的小阿在路边游玩嬉闹,笑声不绝于耳……

    世枝再三叹气。

    那些笑声……分明是在嘲笑我,是在讥笑我们一家!那艳阳烈日分明也是,就是在笑我,在笑我们全家……

    药效发作了,血脉偾张,全身发热,那种“被迫害妄想”也慢慢消退。

    (不行呀!不可以!)

    世枝用力摇头并挺直背脊,无奈……

    虽然能借着药物来提振精神,却无法根除问题。这一点,她一清二楚。

    改建房子时借了很多钱,现在还有一大笔贷款尚未缴清。另外还要赔偿那些遭阿常砍伤的人,以及死者的遗属;还有,民平当初欠下的债……结果,世枝和其他家人便背负了大笔债额,就算工作一辈子也还不完。就在最艰困的时候,松夫竟然……

    那是从半年前开始的。松夫原本就多愁善感,一家生计全靠他一人之后,他就受不了了……世枝将这点视为原因。无论此看法正确与否,总之,松夫从那时开始,就在外面沾花惹草,大交女友。

    世枝并无明确的证据,但因松夫生性老实,不善隐瞒,所以只需稍加注意,便可发觉。他脸上仿佛就写着“我有外遇”和“我爱情妇”两句话。世枝猜想:对方八成是公司内的年轻女职员,因为每逢周六下午,就感觉松夫怪怪的……

    这种事若发生在很久以前,世枝定会穷追猛打,严词逼供。一旦松夫泄口风露破绽,她就会大吵大闹,哭哭啼啼,绝不宽待,并且立刻采取必要的行动,绝不手软。然而如今的她,已经提不起那种精神,使不出那种力气了。

    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就如同取下环箍后,只要有一处倾斜,全体就会土崩瓦解一般。自从阿常发疯而死之后,伊园家的“真实情况”就是这样。

    不只是松夫,和男、若菜、独生子樽夫,甚至连我也……

    小阿的笑声从窗外传来。世枝一边蜷缩身子,一边以无怨的表情,注视着左臂上的注射痕迹。她眼神呆滞,目光黯淡。

    2

    伊园和男下午跷课,从学校溜出来,走进那家他常去的咖啡厅。

    点了“香瓜苏打”,叼着烟望向窗外。店门口的路旁,停放着一辆四百CC的紫色摩托车,看来华丽耀眼。

    “我说伊园呀,你也该买一部机车自己骑啦!”

    坐在对面的中岛田太郎翘着二郎腿,说话时还一直摇蔽脚踝。

    从国小时就与中岛田很要好。和男心想:这家伙现在也变了,小时候戴着一副圆圆的眼睛,看起来既乖巧又老实,现在居然将头发染成金色,还戴上一副吓人的全黑墨镜。外面那辆机车也是他的,去年就有了。

    “这还用你说?”和男说着,故意“啧”了一声。“等我弄到钱,就……”

    巴男是都立某高中二年级的学生。

    他从小就不爱念书。很不幸,国中一年级时又被一位专横傲慢的导师贴上“朽木粪土”的标签,因而自暴自弃,走入歧途。幸好家人给他温暖及鼓励,总算振作起来,有心奋发向上,但就在那时候,母亲阿常却突然发疯而死,父亲民平也自甘堕落,往下沉沦……

    巴男因而灰心丧志。

    他原打算国中毕业后就离家工作,不再升学,但因姐姐世枝极力劝导,最后还是上了高中。不过,他的高中,使整个学区内程度最差的,就是公认的“朽木粪土学校”。即使如此,他还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挤进去。

    入学之后马上学会抽烟。第一个暑假又学会吸食迷幻药,并成为顺手牵羊的惯犯,还加入了飙车族。又曾恐吓别校的学生,勒索财物。他自以为很新潮,其实毫无创意,只是典型的不良少年罢了。当然了,他自己并未察觉。

    去年再过十六岁生日时,也和其他青少年一样,想要去考机车驾照。摆脱世枝出钱,却因家庭经济状况不佳,而被打回票。好在他平时有点积蓄,再加上打工所得,总算在今年春天拿到了驾照。接下来自然是想要拥有一部自己的摩托车,无奈……

    没钱买。依然是钱的问题。

    虽然找到了只需分期付款,而不必缴纳巨额头期款的机车行,但老板却说必须有监护人,即连带保证人的同意才行。可是想也知道,姐姐和姐夫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你最近很惨吧?我很同情你。不过,连一辆机车都买不起,未免太好笑了吧?大人都说没钱,其实口袋里很多哩。”

    “反正钱最重要。”

    “要我载你也行,但老是两人共乘,未免……”

    “早就知道了,何必多说?”

    巴男将那已吸到尽头的烟蒂用力摁熄,然后一口唾液吐到地上,他看见店员好像很不爽的样子。

    “就算你没说,我也会在暑假之前将机车弄到手。”和男大言不惭,实际上毫无把握。能够设法说服姐姐或姐夫,去签下同意书吗?还是要设法筹钱?但就算从现在起每天增加打工的时间,到放暑假为止,也无法筹到那么多钱……

    (……钱,钱,钱!)(世上还是金钱最重要!)

    巴男边想边点燃香烟,然后叼着烟,朝窗外那部机车望去。他眼神呆滞,目光黯淡。

    3

    福田樽夫是国小三年级学生。

    放学时,他老是独自从学校后门悄悄溜出来,并且特地绕远路回家,因为别的小阿比较不会走那条路。他还常常停下脚步东张西望,看看周围的情况。这一、两年来,他已经习惯这么做了。

    要是遇见别的小阿,一定又会被欺负羞辱。他最讨厌被人讥讽嘲笑,所以,若是到了没有老师或是其他大人的地方,他就尽量避免和同学碰面。

    这天运气不佳。他放学走的那条路,途中有块空地,平常没有人会待在那里,今天却有好几名同学——而且是樽夫最讨厌的那几个——聚集在此。

    樽夫一惊,立刻止步。

    要转身逃走吗?还是要装成没看见的样子走过去?正在犹豫时,那几个同学中已经有人看到他了。

    “嘿,是福田呢。”

    樽夫垂下头并加快脚步。要是被这几个缠住,免不了又是一顿羞辱。

    “喂,阿樽,等一下!”

    有一个追上来了。

    “叫你等一下!喂,别逃!”

    书包被那人从后面揪住了,还没来得及挣脱,手臂已被另一人抓住。那人说:“过来这边!”樽夫就这样被他们拖到空地中央,并且围了起来。一共有三男一女,每人都目露凶光,脸上净是不怀好意的笑容。

    “你想装没看见是不是?”

    “又在装蒜了!”

    “每天都穿同一件衣服,真丢脸呀!”

    “叫做樽夫,真好笑,谁取的怪名字呀?”四人都口出恶言。樽夫不答,只是咬着下唇。

    “哼!你不服气是不是?”

    “福田,有屁快放呀!”

    樽夫依旧不答话。他已从多次经验中得知,无论说什么都没用。

    “喂,福田,你外婆是不是发疯以后跑去杀人?”

    “我妈说过,不能跟这种小阿交朋友。”

    “像你这样的,我们还说要跟你玩,你可真要感谢我们。”

    “疯婆子的外孙,还有人对你这么好。听到没有?你外婆是……”

    “你们错了!”樽夫大喝一声,他原本都低头不语,因被辱及外婆,终于忍不住了。“我阿嬷不是你们讲的那样!”

    “不是疯子是什么?拿着菜刀乱杀人,杀掉好多人,没有吗?”那名男孩说着,伸手就揪住樽夫的衣领。樽夫虽然很害怕,但仍鼓起勇气瞪着对方。

    “什么?你这样瞪我是什么意思?快说!”

    “我……我阿嬷……”

    “是神经病对不对?”

    樽夫一巴掌打过去,但随即被抓住衣领掀翻在地。另一名男童一脚踢来。樽夫呻吟一声,按着腹部像虾子般弓起身子。对方开始围殴,拳打脚踢。樽夫背部虽然有书包挡着,被踢中后还是觉得很痛,遮住肚子的手臂,也痛得要命。他无力反击,只能弯着身子不住惨叫呻吟。

    “疼不疼呀?福田,很疼吧?”一名男童嗤笑道。其余三人也同声大笑。

    “哭吧!快哭呀!”

    “可别向老师告状哦!”

    “不然会更惨哦!”

    “乖一点的话,我们还回来陪你玩的!”

    樽夫口中皮破血流,血从嘴角流出来,他用右手去擦,然后张开眼睛望着手上的鲜血。

    (……红色的血……)

    他咬紧嘴唇。

    (我和大家一样,都有红色的血,为什么……)

    为什么就只有我要被人欺负成这样?为什么……是因为妈妈给我取了“樽夫”这个怪名字吗?或是阿嬷的关系?还是……

    那四位同学正走向别处,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樽夫慢慢起身,瞪着他们的背影。

    一股怒气徐徐涌上来。他以前从未气成这样。那些家伙,太可恶了——当时他心里如此想。

    樽夫紧握双拳,手上血迹斑斑。他眼神呆滞,目光黯淡。

    4

    伊园若菜心碎肠断,痛不欲生。

    改建后的家,客厅很大,窗户也很大,又朝南,所以白天光线充足。但那明亮的光线,却反而让若菜更加痛苦。

    客厅内有一台电视机。她一天当中的大部分时光,都是在那电视前面度过的。即使节目不好看,她也不关掉。她几乎整天都望着荧光幕上那些千篇一律的明星脸孔,听着他们那虚伪的笑声,然后长吁短叹……

    日复一日,始终不变。

    每当外面传来汽车的引擎甚或喇叭声时,若菜就会毛骨悚然浑身颤抖,然后将视线徐徐移往自己的下半身。

    那里有一双细细的腿,膝盖以下的部分完全没有血液流通。那个部位既无感觉,也不能动。她原来的纤纤玉足已被切除,如今换上的是冰冷的义肢……

    轮椅生活已超过半年。去年秋天,她放学回家时遭遇车祸,失去了双脚。

    事故的详细情况,若菜自己也记不清楚。当时因撞到头部,有些记忆都丧失了。

    绑来人家告诉她:当时有一只小猫被困在马路中央,进退不得。她见状便跑过去欲救小猫,不料遭车撞飞,摔至对向车道,倒地不起,不巧此时有一辆满载货物的大卡车驶来,眼看就要辗过她,那司机慌忙转弯,但仍迟了一步。她虽逃过死劫,双脚却遭辗碎,就是这种“双重事故”。

    虽保住一命,但因小腿部位遭巨轮辗过,骨成粉,肉化酱,无法治疗,只好切除。手术后,若菜在病房中恢复意识。当她得知此一残酷事实的时候,立刻陷入半疯狂状态,乱嚷乱叫,大哭大闹。泪尽之时,她的心已被凿出一名为绝望之黑洞。医生和家人再怎么安抚劝慰,也无法将此洞填补修复。

    出院回家后,生活起居都少不了轮椅与义肢,如今虽已大致习惯,但胸中那黑洞始终未填满,仍跟原来一样大。

    为何命如此?——若菜从小就知道世上有许多不幸的惨事,但她始终相信那些灾劫不会降临到自己身上。即使在母亲阿常和父亲民平惨死之后,她也还是坚信自己不会直接遭逢任何灾难,哪知……

    究竟要怪谁?——要诅咒那只困在车阵中的小猫吗?抑或要怪自己不该突然冲出去?该怨愤那名首先撞到她的驾驶吗?还是该憎恨那个后来辗碎她双脚的卡车司机?

    事到如今,追究这些也没用,但这种思绪就是镇日盘旋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她既无力积极奋发起来复健,也无心振作精神去求学。对于自己未来的问题,诸如此后的目标、生活的方式等,她也没有心情去思考。

    每天早上起床后,就坐进轮椅,吃下姐姐世枝做的早餐,然后到那已改成残障者专用的厕所大小便,再来姐姐就帮她洗澡……此外就是整天坐在这客厅中,像这样望着电视画面长吁短叹——若菜每天都是过这样的日子。

    父母过世之后,姐夫松夫可能是心情不佳,对她已不如从前那般亲切了。哥哥和男如今也已成了恶名昭彰的不良少年。外甥樽夫不知从何时开始,变得沉默寡言,闷闷不乐。姐姐世枝最近也显得无精打采,欲振乏力。

    真是霉运当头,祸不单行。若菜想得到这里,长叹一声,珠泪双垂。她眼神呆滞,目光黯淡!

    “唯有你,始终如一,未曾改变。”若菜对着蹲在轮椅旁的褐毛猫说道。那只猫是公的,脖子上套着红色项圈。若菜一说话,它就徐徐转过头来,叫了一声很长的“喵”。

    “武丸,今天你有去游泳吗?”那猫——即武丸——又“喵”了一声。若菜将这叫声解释为“还没”。

    “武丸啊,你真幸福,无忧无虑,无所牵挂。”

    伊园家本来有一只猫,叫小玉,已经养了很多年,但在三年多前——即此屋刚重建完成时——就死了,死因是衰老。对于小玉之死,最伤心的是阿常,但她自己过没多久也撒手人寰。就在伊园一家开始倒霉时,又有一只猫进了家门。那是住在隔壁的小说作家井坂南哲送的。他是出自一片好心,想帮世枝等人打气,所以才从朋友那边,要来一只刚诞生的小猫,送给伊园家当礼物。

    世枝和樽夫都很喜悦,唯若菜心情复杂。若菜虽不讨厌猫,但更喜欢狗。小玉刚死的时候,她曾暗暗祈祷,希望下次养狗来当宠物。

    因此,她灵机一动,把刚送来的小猫命名为武丸。她想:至少也要取个像狗的名字吧?至于为何要叫“武丸”而不叫小不点或小滚子,她自己也不晓得。

    因若菜十分坚持,所以就决定用此名。不知是否因为叫武丸的关系,这只猫长大后,习性竟然十分古怪,跟普通的猫大异其趣。

    比如说,它最喜欢泡水。看见有人在洗澡,它就跳进澡盆内泡水。到了公园里的喷水池,它也会跳进去游泳。家里的内院中有个池塘,它也常下去戏水。那池塘原本是民平说要养鲤鱼,才特地挖的,但后来那些鱼都不见了,现在成了武丸专用的游泳池。它似乎把“玩水”,当成一种舒解压力的方法。

    此外,武丸的行为举止也颇像一只训练有素的狗。那主要是因为从小让若菜训练的关系。每次喂食之际,他都会恪遵“坐下”或“停”之类的命令。

    叫它坐下就坐下,说握手也会握手。食物放在面前时,若不说“开动”,它绝不敢先吃。若食物是摆在容器里,它更是严守规定。即使四下无人,它也绝不敢偷碰那容器!怎么可能会有这种猫?——听说此事者,定有此疑问,但事实上就是如此,任何人也无可奈何。所以说,在这方面,武丸根本不像猫,反倒像一只训练有素的狗。

    言归正传。此刻这只猫一站起来,一面打呵欠,一面慢条斯理踱出去。墙上的布谷鸟始终刚好在报时。

    (啊,姐姐也该下来了……)

    那布谷鸟的叫声好像在嘲笑人似的。若菜望着那通往二楼的楼梯,心中数着总共有几声。

    (……已经是下午五点了。)

    世枝吃完午饭就外出购物,回来后便匆匆上楼,一幅兴致勃勃的样子。最近她好像每天都这样,老是在同一时间独自关在二楼房里,不知在做什么。若菜觉得很纳闷。

    到了傍晚五点,世枝就会带着一副陶醉的表情下楼来。她会边听边做晚餐。最近她每天都这样,毫无例外。

    “叭不——”外面传来幼童稚嫩的声音。

    (啊,育也又来了。)

    若菜移动轮椅,来到面向庭院的窗户旁边。

    巴男及若菜有一位表哥,叫浪尾盛介。育也就是盛介与其妻妙子所生之独子,虽已达可上幼稚园的年龄,却仍不会讲话,顶多只能讲“叭不”和“是”两句。据说是智能发展方面出了很大的问题所致。

    除了只能有问题之外,育也好像也有虐待狂的毛病,特别喜欢虐待动物,每次来这里玩就去欺负武丸。妙子来接他回去时,每次都要向世枝道歉。若菜目睹过好几次。

    因为独生子毛病不少,这两、三年来盛介和妙子似乎也变了,脸上随时随地都罩着一层愁云惨雾。

    今年年初,有人在这附近发现在一只野狗惨遭乱刀分尸,后来查出那竟是育也拿走厨房里的菜刀后,所干的好事。据说当时他们夫妻俩人立刻铁青着脸,将儿子送往精神病院去了。

    “育也呀,不可以欺负武丸!”若菜开了窗,对着庭院大喊。

    “喵呜!”武丸又惨叫一声。

    “育也,快住手!”

    “是。”育也回头朝若菜挥挥手。他眼神呆滞,目光黯淡。

    5

    龙疲凤困,云散雨歇……

    福田松夫拿起眼睛戴上,然后点燃香烟,身旁娇娃已倦极而眠。

    俏佳人的秀发云鬓显得闪亮晶莹,那是因香汗淋漓所致。已然晒黑的皮肤,却仍滑腻如脂。身上香水甜蜜诱人……

    脑海中蓦然浮现世枝那开朗闲适的笑靥。对于结发多年的妻子,松夫既有罪恶感,也有厌恶感——两种感觉同时涌上心头,令他苦不堪言。

    世枝每天发牢骚,说家计拮据,入不敷出。话中充满哀怨,似乎隐含责难,仿佛在暗骂他已被外面的狐狸精迷得神魂颠倒——对!说不定她早已发觉了。

    然而松夫目前绝不肯和身边这个尤物分手。这美姑娘是公司里的职员,比松夫年轻十五岁,风骚无比,冶艳动人。松夫明白,和她之间仅是干柴烈火,各取所需,绝非真心相爱。他只不过是陷入那鲜嫩幼齿的娇躯玉体中,无法自拔了……他想到那句“色是刮骨钢刀”的名言,便将嘴唇一歪,自我解嘲一番。

    床头金已尽。

    对松夫而言,这是切肤之痛。

    想要软玉投怀,就要付出大笔金钱。松夫已快到不惑之年,又长得其貌不扬,职位也只是公司的中级干部而已,想要留住这位幼齿情妇,实在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巨额贷款尚未缴清,岳父的大笔债额也未还完。和男、若菜及樽夫今后所需的学费和养育费,金额也愈来愈大,钱再多都不够用。

    说明白一点,就是已经山穷水尽,一筹莫展了。光是经济状况这一项,就足以令全家焦头烂额。

    这种危机感,反而让松夫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快感。

    他一直是个平凡庸碌的公司职员,是个温柔体贴的好丈夫、好父亲。他一直压抑自己,当个循规蹈矩的善良市民,一生奉公守法,安分守己,而现在这种情况,或许可说是一种反作用力。

    但是——松夫心中暗忖。

    问题还是在钱。床头金已尽,何处弄钱来?

    (……世枝的人寿保险……)

    他忽然想到此事。

    (今年春天她好像说过,投保了金额很大的寿险。)

    枕边美人轻扭娇躯,微旋玉体,唇中发出一阵娇滴滴而略带鼻音的呻吟声,令松夫耳中奇痒难忍。

    松夫把烟放到烟灰缸上,伸手去摸俏姑娘的秀发。手指顺着那青丝轻抚而下。片刻之前才将所有欲望释放出来的下体,此刻再度发热,变得肿胀充实。

    灯已关,房中幽暗……

    松夫眼神呆滞,目光黯淡。

    6

    七月四日,星期五晚上。

    松夫下班回到家,从公事包中拿出一个褐色广口瓶。世枝见了便问道:“咦,那是什么?”

    “毒药。”松夫以开玩笑的口吻答道。“我想大开杀戒。”

    “什么嘛!别逗了。”世枝像平常一样笑得花枝乱颤,然后往松夫背上捶了一拳。

    “到底是什么呀?”

    “就是剧毒嘛!”松夫一副不在乎的样子。他将瓶子置于桌上,开始说明。“上次不是在屋檐下的木板那边,发现很多白蚁吗?我一直很担心。刚好最近公司请了驱除白蚁的专家去除蚁,还有一些剩下的药剂留在公司。我一听说此事,就去拜托保管的人,将那些药剂拿了一些回来。”

    “是除蚁药吗?”

    “对。如果向除蚁业者买,听说很贵,所以我这样等于省了一大笔钱,不是吗?”

    “是没错。”世枝说着,面露愁容,以戴着手套的右手轻托脸颊。

    “可是这样的话,你……”

    “使用方法我已问明白了。这个礼拜天我就来试一下。”

    “——好,那就有劳你了。”

    松夫将瓶盖转开,望着瓶内说道:“这药很毒,要小心。听说就算只是极少量,一旦入口也会立即致命。”

    “真有这么厉害?”

    “所以才说是剧毒呀。”松夫说着,又转头向一旁的和男及若菜道:“和男,绝不可以拿去恶作剧,知道吗?”

    “真罗嗦,我又不是三岁娃儿……”和男躺在地板上,边吸烟边翻阅机车杂志。家中已无人敢叫他不可吸烟了。

    “若菜也要小心,听到没?”

    若菜默默颔首。他的视线一直都对准松夫手中那个药瓶,须臾不离。

    “也要叫阿樽小心一点。不过为了安全起见,你最好还是放在他拿不到的地方。”世枝说道。

    樽夫早已上了二楼,在自己房里休息。

    “好,那就——”松夫说着,环顾四周。“对了,就放在仓库里面那壁橱的最上面一格吧!放在那边,阿樽就拿不到了。”

    “喂,松夫。”世枝说道,她的语气很不自然。“如果以后我死于这种毒药,那嫌疑最重的非你莫属。”

    松夫顿时哑口无言,但很快就摆出微妙的笑脸,点头说道:“对极了,但你要明白,没有人会采用这种「故意将嫌疑揽到自己身上」的谋杀方式。这方面我懂得不少,你也知道,我还要写一本推理小说呢!哈哈哈!”

    “彼此彼此,你也知道,我涉猎的推理小说比你只多不少,虽然最近比较少看,但是……呵呵呵!”世枝笑容满面,但依旧是眼神呆滞,目光黯淡。

    此时武丸“喵”了一声。饲主们在心理上有何瓜葛纠纷,不是一只小猫所能洞悉的。她跳到世枝腿上,伸直懒腰,大打呵欠。

    “对了……”若菜喃喃说道。她的语气就像在自言自语。“明天是妈妈的忌辰呢!”

    没有人回应这句话。

    7

    第二天——七月五日,星期六。

    原本是梅雨季,因这几天连续放晴,所以既热又闷。但这天突然变得十分凉爽,过了中午依然不热。这下子,每个家庭的用电量一定会下降许多。

    樽夫已放学回家。若菜和樽夫一起吃世枝做的午餐。饭后,若菜就移动轮椅来到客厅,打开电视。世枝洗好碗盘,从厨房走出来问道:“咦,阿樽呢?”

    若菜的视线仍未离开电视,只是微侧着头,以有气无力的声音说:“八成又在里面那间。”

    一楼最靠内侧的房间有八个榻榻米大,原本是民平和阿常专用的,民平死后就没人使用了。目前最常在此出入的是樽夫。

    樽夫平日待在此房的时间,反而比在二楼自己的房中还要多。不知是因思念过世的外公外婆,或是因此房内有一台电视,可以玩电动玩具之故。后来樽夫自己也说,当天他吃完午饭后,就立刻走进“里面那间”,关在房内独自玩电动玩具。

    “你怎么不陪他一起玩呢?”世枝说道。

    若菜轻摇着头,默然不语。

    “以前连和男也和你们玩在一块儿,现在怎么变成这样呢?”

    若菜依然摇头不语,但心中暗忖:我要怎么回答呀?

    若菜和樽夫是阿姨与外甥的关系,但因年纪仅差三岁,所以平常就像姐弟一样。樽夫唤他“若菜姐姐”,称和男为“和男哥”。很久以前(其实也不过是几年前)三人的确是常玩在一块儿,然而,如今若菜已残废,和男很少在家,樽夫则变得阴沉忧郁,几乎整天都不开口。这样要如何像以前般一起玩呢?

    若菜心中所想的,世枝可能一清二楚。她凝视着垂首不语的妹妹,轻声说了一句“对不起”,然后将趴在沙发上的武丸抱在怀中,转身走向通往二楼的楼梯。

    “对了,若菜。”世枝在楼梯口止步道。

    “——什么事?”若菜抬头道。

    世枝表情诚恳,好像要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吞回去!最后她只是露出落寞的笑容,摇头说道:“——没事。”

    “……”

    “你要振作起来。”世枝说完,便抱着武丸上二楼去了。

    此时是下午两点多。

    8

    改装后的机车排气声震耳欲聋,和男听了就浑身舒畅。招摇过市引得行人侧目,更令他心花怒放。他才不管那些路人脸上有什么表情,只要能引人注目,他就心满意足了……

    中岛田在前座驾驶,和男坐在后座。机车发出轰大巨响,呼啸而过。只有这样做,和男才能“确认自己的存在”。其实这是庸俗无比的,只是和男本身并未察觉。

    座下风火轮爆音喧天,驰过熟悉的大街小巷,在和男家门口停下来。

    “你稍等一下,我去弄点钱。”和男说着就跑进家门。

    来到客厅,只见若菜坐在轮椅上,如往常般望着电视发呆。

    “大姐呢?”和男问道。

    若菜不答,只是指指天花板,象是表示“在二楼”。

    (好极了!)和男暗喜。

    最近世枝都这样。下午一定会在固定的时间上楼,独自关在房内,直到傍晚五点才会下楼进厨房。此事不仅和男及松夫知道,好像连盛介与妙子都晓得那是“世枝近来每天必做的功课”。

    自己一人躲在卧室内,究竟在做什么呢?和男虽有此疑问,却毫无探究的兴趣。

    他迅速走进厨房。客厅的挂钟正在报时,此时是下午三点整。

    他想:应该是在碗橱最下面那个抽屉里。他知道世枝老是将私房钱藏在那里面。

    打开抽屉,手伸进去摸索,搜出一个褐色信封,从中抽出一张万元钞,塞进裤袋内。心想:家里虽穷,偷个这么一点点,应该不会受恶报……

    外面传来震天撼地的喇叭声。那是中岛田在催他快一点。

    (叫你等一等嘛!)

    巴男将抽屉恢复原状,跑去开冰箱。他渴得要命,想喝杯果汁。

    哪知冰箱内并无果汁之类的饮料,只有一盒一千CC装的牛奶。那是铝箔包的。

    (真衰!)

    巴男心中诅咒一声,但转念一想:这总比什么都没有好吧?于是拿起那纸盒。因已开封过,所以直接将开口抵在嘴上,咕噜咕噜将剩余的牛奶喝了一半,随即跑出厨房。他并没有将那纸盒放回冰箱内。

    9

    松夫走出车站时,听见一声巨响,那是机车改装后的排气声,简直是魔音穿脑,令他头痛欲裂。他不由得驻足蹙额。

    一辆摩托车从站前马路呼啸而过,上面坐了两个人。那车身是紫色的,真是庸俗又恶心。

    松夫想:吵死人了,车速却比普通汽车还慢,只是要引人侧目而已,根本就不够资格叫“飙车族”,大概只能叫“噪音族”吧?

    “近来的年轻人真是……”

    他忽然发觉自己又犯了这毛病,立即改口道:“唉,我怎么又这么说呢?”最近他老是不知不觉说出“近来的年轻人如何如何”这类的话。

    (难道说,我已老了?)

    那还用说吗?

    夫妻结缡已经多年,儿子都上小学三年级了。就算嘴巴直说自己还很年轻,但现实生活的各层面,也会逼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已不再年少了。

    (这几年,世枝的鱼尾纹好像明显多了。)

    松夫长叹一声。

    比他小十五岁的情妇那张吹弹可破的粉脸,蓦然出现在脑海中,把世枝的脸庞挤到角落去了。

    这两、三个月,每逢周六下午,就和那俏佳人幽会。今天本来也早已约好要共度美好时光,谁知昨天她突然打电话来说有要事,约会取消。松夫心想:一定是要去和年轻小白脸幽会,所以才……他虽感嫉妒,却也无可奈何。

    走到站前马路时,他看看手表——下午三点十五分,实在不想就这样回家。

    他决定去玩小钢珠。马路对面有一家新开的柏青哥店,他打算进去玩玩。

    他站在行人穿越道旁边等绿灯时,猛然想起一事……

    昨晚带回家那瓶药,已放到仓库的壁橱上面。那褐色的广口瓶……

    (……啊,对了……)

    他继续回忆。

    (那里还有一个瓶子,瓶上画了一个骷髅头,里面到底是什么呢?)

    仓库近邻厨房,占地宽广,内中堆满杂物,如厚毛毯、火炉、坏掉的家具和电器、做木工用的工具、园艺用具、画轴、匾额、旧玩具、旧书等等。不需要的物品,趁房屋改建之际丢掉就好了,但民平和阿常却坚决反对,于是只好将放在旧仓库的所有物品,原封不动搬至新仓库堆放,所以里面有很多不知内装何物的纸箱。

    墙角有个破旧的壁橱,里面也堆满了杂物,连松夫也不知那些东西是什么(大部分都破破烂烂的,只能视为杂物)。

    昨晚他在那柜子中段部分的角落,发现了奇怪的东西。那是一个墨绿色的小瓶,上面画了一个很大的骷髅头,愈看愈可疑。

    他拿起来仔细瞧。从瓶子的形状看来,里面放的应该是药品,但上面却无标签或说明书,不知内为何药。摇一摇,有声音,里面好像有粉末状的东西。

    正忍不住要打开瓶盖观看时,世枝在外面大喊:“松夫,洗澡水好了,快来洗呀!”于是他只好把瓶子放回原处,走回仓库。

    那怪瓶子中究为何物?

    他想:岳父生前在一家中型的制药公司上班,那或许是很久以前从公司带回来的某种药物。也许那是……

    绿灯亮了,路人蜂拥而上。松夫中断沉思,踏上行人穿越道。

    10

    砰咚!若菜听到一声怪声。

    从二楼传来的吗?——没错,是二楼。从客厅正上方那个房间传来……

    时间是下午四点二十分。若菜依旧呆坐在电视机前面,茫然望着那些不知所云的画面,内心愁苦,愈想愈悲,愈悲愈想。

    卡隆!砰咚……怪声又起,仍是从二楼传来的。

    “怎么回事?”

    若菜昂首看看天花板,又望望通往二楼的楼梯,心想:这客厅正上方的房间是……是松夫和世枝的卧房,以及那间六席大的日式房间,那里面有西式衣橱,也有日式衣柜。

    怪声仍然在响,断断续续的。

    世枝在打扫房间吗?或是在找东西?还是——若菜陡然生出奇怪的感觉。

    正在狐疑时,那怪声戛然而止……

    ……下午四点五十分刚过,庭院那边传来熟悉的声音。

    “叭不!”

    育也又来玩了。

    若菜仍然望着天花板,眼神呆滞,目光黯淡。内心依旧哀怨惆怅。此时她听见武丸“瞄”了一声。

    转头一看,武丸正从厨房那边慢慢走过来,一身褐毛湿漉漉的。

    “武丸,你又去游泳了呀?”若菜说道。

    武丸像在回答似的,当场就翻身仰卧,四脚朝天,露出腹部。地板上全是水。若菜想:一定又是去池塘戏水,然后从厨房那边猫咪专用的小门钻进来的……

    “叭不!”育也的声音又从外面传过来。

    11

    下午五点四十分。

    松夫在自家门前偶遇浪尾妙子。算起来,妙子应该叫他表姐夫。

    “啊,表姐夫,你刚回来呀?”

    “咦,噢,是啊——你找世枝吗?”松夫问道。

    妙子面犯愁云道:“我担心育也又跑来这里捣蛋。”

    “哦。”

    “一转眼就不见了,不知是不是跑来这儿……”

    “所以你在担心——来,请进。”

    松夫当先推门而入。

    大门并未上锁。平常在天黑之前,门窗都是不上锁的。以前伊园家就一直是这样,房屋改建之后亦然。

    “我回来了。”松夫喊道。

    须臾,若菜坐着轮椅从里面出来。

    “姐夫!”若菜一见松夫,立刻以悲怆的表情叫道。“我好怕!懊怕呀……”

    “怎么啦?”

    “不得了,二楼……”

    “二楼?发生了什么事吗?”松夫问道。

    若菜正要回答时,外面传来女人的尖叫声。

    “咦?”松夫转头望向大门。“是妙子吗?……怎么啦?”

    不知妙子有没有听见这句话。尖叫声仍不绝于耳,是从庭院传来的。她可能是进了大门后,就直接绕到庭院找育也了。

    “若菜,你等一下。”松夫说完就往外冲,绕到屋子左边,奔向庭院。

    “育也……”是妙子的声音。

    “是……”是育也那天真稚嫩的声音。

    “妙子,怎么回事呀?”松夫跑到妙子身边问道。

    妙子脸色惨白,嘴唇不住颤抖,转头向松夫道:“表姐夫,唉,怎么办?育也他……他竟然做出这种……这种……”

    育也就站在她旁边,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妙子泪光浮动,盈盈欲泣,以免伸左手拭泪,一面伸右手指着儿子的脚边。

    “是。”育也向着松夫微笑道。

    松夫这时才看见,育也的双手和衣服都已染成血红色,还有……

    武丸就在育也脚边,脑袋已被敲烂,动也不动,已成了一具鲜血淋漓的猫尸。

    12

    “姐夫!”若菜在客厅窗户那边大叫。

    “姐夫,快来呀!”

    松夫急忙跑回去,来到玄关正要进门时,和男恰懊回来。

    “啊,和男。”松夫一惊说道,因为和男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

    “你、你怎么了?”

    巴男衣裤皆破,浑身脏污,下巴、手臂以及从衣裤破洞中露出来的皮肤——全都已皮开肉绽,血迹斑斑。

    “和男,你的伤……”

    “这点伤不碍事。”和男撅嘴道。“只是车子倒下去时擦伤而已。”

    “姐夫呀!”屋内又飘来若菜的呼唤声。

    松夫向右转,奔向走廊,再跑进客厅。

    “若菜,对不起。”松夫气喘吁吁说道。

    “到底什么事?”

    “你看那边!那个!”若菜说着,伸出食指,指向斜上方。那边是墙角——两面墙壁和天花板连接处。

    松夫转头一看,登时倒吸一口气,全身僵住。“那是……”

    “是血呀!不是吗?”

    “……”

    天花板一隅已染成一片深褐色,血红色粘液正沿着白色壁纸滴下来,壁纸上有如被划了一条红线。

    “姐夫,那是不是血?”若菜一问再问。

    松夫望着天花板,哑口无言。

    “我好害怕呀!”若菜以颤抖的声音说。

    “我早就看见了,心想那一定是鲜血……可是不晓得该怎么办,只能盼望有人早点来……”

    “世枝呢?”松夫问道。“她在哪儿?”

    “姐夫,你怎么还问这个?”若菜扭动轮椅上的身体,说道。

    “她一直都在二楼呀!可是我在下面一直叫,她都没有回答,所以我才说好害怕……

    13

    不久,和男也来到客厅。松夫向他说了一下事情经过,又把庭院中的妙子叫进来,吩咐若菜和育也在客厅静候,然後三个人相偕直奔二楼。

    伊园家的二楼有三间房,分别是松夫和笹枝的卧房、樽夫的卧房、六席大的日式房间——位於客厅正上方者有两间,即卧房和日式房间。从渗出血红色液体的位置看来,“出事”地点可能是在那日式房里。

    “笹枝!”

    一马当先的松夫一面呼唤妻子,一面拉开日式房的纸门(原本关得密不透风)。就在此时——

    “啊,笹……”松夫当场怔住。和男及妙子往内一看,同时“哇”了一声。

    “妙、妙子!”松夫命令道。“赶快去报警,顺、顺便叫救护车,快!”

    “——好。”妙子跌跌撞撞跑下楼去了。

    松夫深吸一口气,调整一下心情,然後踏进门内。

    “笹枝!”

    笹枝俯卧在房间正中央,大量鲜血正以其颈部为中心,往四周扩散。鲜血流人榻榻米的隙缝,又流进下面的木板隙缝,再往下滴落,结果将客厅天花板的角落染成一片深红色——一定是这样子没错。

    “笹枝,你怎么样了?”松夫问道。但全无反应。“唉,笹枝呀……”

    松夫以战战兢兢的表情,走到妻子身边,蹲下去抓起她的手,开始把脉。笹枝双手仍戴著手套,皮肤尚温,但已全无脉搏。

    “大姊……过世了吗?”和男问道。松夫默默颌首。

    “——是不是自杀?”

    “别傻了。”松夫忍不住大声起来。“她怎会做那种蠢事?何况……”松夫说著,四下张望。

    显然有人曾在此翻箱倒柜。西式衣橱和日式衣柜的抽屉都已被拉出,日式壁橱的纸门也遭拉开,里面的物品全被翻出来,散落一地。看情形很像是小偷所为,而且——

    榻榻米上的大量血液,似乎是从尸体的颈动脉喷出来的。颈动脉像是遭利刀割断了,但房内却找不到任何像刀剑之类的凶器。

    “她是被人杀死的!有人用利刀割开她的脖子……”松夫愤然说道。

    接著发现:案发现场面向庭院的墙上有一扇窗户,那扇窗户是开著的,开口宽约二十公分。

    若菜一直都在楼下客厅,那么,凶手是否从这窗户逃走呢?考虑到这点,便再仔细观察,结果发现:尸体至窗户之间的杨榻米上,有一道红色痕迹,很像是血迹……

    窗外有一座小小的阳台。若从阳台沿著旁边的排水管子溜下去,即可逃走。若直接从阳台往地面跳,亦未尝不可。

    松夫慢慢走到窗边,探头出去观望,阳台上空无一人。

    庭院对面是邻居井坂南哲家,中间隔著围墙。邻家大宅美观别致,二楼外面还铺了人工草皮的屋顶平台。松夫瞧见那上面闪过一道人影。不知那是井坂本人或是其妻轻子——

    “和男!”松夫转头望著呆立在走廊上的小舅子。

    “我们去查看一下别的房间。”松夫以强迫式的语气说道。“歹徒有可能还躲在里面。”

    为了慎重起见,先查看现场的壁橱和衣柜,确定无人躲藏其中後,才去二楼的另两间房巡视。松夫和笹枝的卧房也跟那日式房间一样,已被人翻箱倒柜,一片狼藉。他们把可能藏人的地方全搜过,包括厕所里面和弹簧床下面,均未发现任何人。樽夫的房间并无异状。每间房的窗户皆已上锁,因此可以说:凶手绝无可能从那些窗户逃出去。

    如此一来即可确定:此刻二楼已无歹徒藏身其中。於是紧张的气氛稍微缓和下来。

    “笹枝!”松夫回到日式房,再度呼唤倒於血泊中的妻子,然而毫无反应——她确实已香消玉殒,今後再也听不到她那响遍整栋房子的爽朗笑声了。以後再怎么在外偷情、风流快活,也不用担心河东狮吼,而且……

    “笹枝……”

    不久,警车和救护车的汽笛声就由远而近传了过来。

    ★

    以上就是我井坂南哲所写的伊园家气笹枝命案”之始末。我问过所有的关系人,把问来的资料当材料,采用“第三人称复数观点”为叙事观点,再以小说的文体写下来。

    从三年前阿常发狂而死开始,伊园家就灾劫连连,祸事不断。凡认识者,莫不知情。我身为街坊邻居,自然也是关怀万分。但谁也没有想到,最後竟然会发生如此悲惨残酷的凶杀案。

    我撰写此文,有两大目的。其一,福田笹枝乃一可敬可爱之邻居,我谨以此文聊表哀悼。此二,此案至今谜团未解,凶手未擒,我想藉此文详加思考,抽丝剥茧,期能理出头绪,使真相大白於世,让死者瞑目九泉。

    现特将目前警方所得线索,及我本人所知者详记如下:

    ★

    首先,根据现场检证及监识验尸结果,已查明以下事实:

    ☆福田笹枝之死因,为左颈动脉遭割断,大量出血,导致失血过多而死。无栘尸迹象,故可认定凶杀现场与发现尸体之地点相同,即二楼之日式房间。

    ☆死亡时刻,推定为七月五日下午约四点至五点之间。

    ☆割断颈动脉之凶器为一单薄之利刀,比如安全剃刀之类的薄刀。在现场及附近均末发现此类凶器,可能为凶手事後自行携走。

    ☆现场之日式房及二楼其余各房与走廊,均未发现可疑之指纹、足迹、毛发之类。另外,尸体与敞开窗户之间的榻榻米上,留有一条血痕。窗框之上亦发现些微血迹。检验结果,与受害者之血型一致。

    ☆有二房留有遭人翻箱倒柜之痕迹,其内受害者之钱包及若干首饰已不翼而飞,可能为凶手携去,然损失金额不大。

    ★

    其次,将案发前後各关系人之行动整理如下:

    七月五日,下午一点左右,樽夫放学回到家中。笹枝、若菜、樽夫等三人用毕午餐,若菜至一楼客厅看电视,樽夫於一楼“里面那间”独处。

    下午两点多,笹枝独自走上二楼,彼时曾与若菜交谈,此为其最後之倩影。

    其後若菜仍留於客厅,且事後坚称:其间并无任何人上楼或下楼。在此必须强调:伊园家除此楼梯外,并无其他楼梯可通二楼。顺便一提:此处绝无任何电梯、升降梯、轮椅专用坡道之类。由於若菜双脚已废,绝不可能是杀死笹枝之凶手,故对此事实无说谎之必要。

    下午三点左右,和男回到家中,数分钟後又外出。四点二十分开始,若菜听到二楼有怪声,砰砰哆哆的,似乎有人在翻找物品。警方认为,此即凶手在房内搜刮财物时所发出之声响。笹枝遇害,可能在此之前,也可能在此之後,抑或就在该时刻。无论何者,均与前记之死亡推定时间无甚出入。

    发现尸体时,二楼之状态确认如下:除命案现场之窗户外,松夫及笹枝卧室之窗、樽夫房间之窗、走廊上之小窗等,均已紧闭并上锁。同时警方也已查明:这些窗户并无遭人动过手脚之痕迹,譬如使用针线自外部上锁之类。

    因此,若再考虑先前若菜之证词,即“其间无人上下楼”,即可得知:凶手只能经由日式房之窗户及阳台逃离现场。

    ★

    再来要分别检讨命案关系人之不在场证明……

    首先看和男,他在下午三点一度回家,随即又乘坐其友中岛田所驾驶之机车,至S町周遭四处游荡。下午三点半左右,因中岛田一时疏忽,机车倒地。据和男称,他即因此而全身擦伤多处。出事後,中岛田通知修车业者赶来,并留在原地等候。和男则大发脾气,独自回家。

    从出事地点至伊园家,步行仅需二十分钟,故在时间上并不能排除其犯案之可能。他回到家时,已是五点五十分。据他所言,他是进了电玩店打电动发泄心情。但关於此点,并无任何证人。

    松夫的部分较单纯,据他说,他於下午三点多从车站出来,就直接进了站前一家柏青哥店,在该处玩到五点半才走。但他并末中奖,且迄今并无任何目击者出面证实此事。因此,他显然并无不在场证明。

    接著看妙子,据称,在下午三点半之前,她一直与若干附近之朋友在聊天,此点已获证实。只有在四点至五点之间,她并未同任何人见面,故无不在场证明。五点过後,她因发觉育也不见踪影,便至伊园家寻找。

    附带一提:是日,妙子之夫盛介奉派赴关西出差,具完整之不在场证明。另外,据若菜所言,育也至迟在四点五十分左右,便已在伊园家庭院中玩耍。

    最後来看樽夫。据称,午饭後,他便一直待在一楼的“里面那间”,专心玩电动玩具。但又称,其间因疲累而在榻榻米上睡著,醒来时,家中已挤了一大堆警察,正在忙里忙外。故此,其不在场证明当不成立。

    ★

    不过,我们在此须注意一事,即“小猫武丸之惨死”一案。

    育也具有虐待动物之癖好,武丸之脑袋即遭其敲碎捣烂。因此事恰与笹枝命案同时发生,警方当然大表重视。於是武丸之尸体被视为证物之一,送交专家检验解剖。结果查明,武丸之死亡推定时刻为:以五日下午五点十五分为中心的一个钟头之内。另外并查出一意料之外的事实。

    那就是武丸真正的死因。

    起先,警方以为武丸乃遭育也殴打致死,并将猫尸旁边的一块石头视为凶器。不料在解剖之时,於其胃袋中检验出“某种致命性的剧毒”,混在尚未消化的牛奶中。如此一来,武丸“先遭毒毙後再被敲头”之可能性,便大大提高。经进一步检证结果,已确认此事为真。

    旋即查明下毒之法。警方於厨房中搜出武丸专用之餐盘,检验盘中之食物残渣後,发现其中竟含剧毒,其成分与胃中之毒完全相同。

    猫尸胃袋中有牛奶,厨房之餐盘中亦残留少量牛奶。其间关系,显而易见。必定是有人在牛奶中下毒,再让武丸暍下。

    关於牛奶,和男有如下之证词。

    和男於下午三点一度回家,其时曾拿出冰箱中之盒装牛乳,暍了一些。那盒牛奶已开过封,他将盒中剩余牛奶饮下一半,之後并未放回冰箱,而是随手置於餐桌上,旋即离去。

    警方接获报案,前来搜索检证之时,该硬纸盒仍置於餐桌上。此点已由和男本人证实无误。唯彼时纸盒中已无牛奶。据和男称,当时他以为另有人将盒中牛奶喝光。事实并非如此,而是被人用来下毒,以便杀死武丸。

    ★

    ——查明以上事实之後,警方遂再度侦讯伊园家的人。理所当然,办案人员的注意力,已集中在那紧邻厨房的仓库了。

    案发前一天晚上,松夫曾带一瓶除蚁药回家,置於仓库中壁橱的最上面一格。同一时间,他在柜子角落见到一个画有骷髅头记号的小瓶子。警方认为,毒杀武丸之药物,可能就是取自此瓶,要不然就是那除蚁药。

    於是马上搜索仓库。结果发现:褐色广口瓶及墨绿色小瓶均在松夫所说的位置。

    立刻带回化验。结果发现:那墨绿色小瓶中的不明粉末便是武丸服下之剧毒。

    那剧毒的正式名称,在此不予写明。为区分两瓶中之毒药,现将除蚁药称为剧毒A,有骷髅头记号者称为剧毒B。据警方说,剧毒B为无臭无味之即效性猛毒,易溶於水及牛乳。考虑武丸之体重与检出之毒药量後,可推知当武丸服下毒牛奶後,不到十分钟就痛苦不堪,转眼间就断气了。

    为何如此危险之药物,会随便置於仓库之柜子上呢?此点无法查明。据松夫称,那可能是已故的民平从任职的制药公司带回来的。此亦不无道理,但却出现另一疑问:民平为何如此做?不过,对此问题似无追究之必要。

    总而言之,结论如下:

    案发当天,伊园家仓库内有A、B两种剧毒。有人以其中之剧毒B毒杀了武丸。

    然而,为何要在笹枝遇害的同一天,而且是在非常接近的时刻,下毒杀死小猫武丸呢?

    此谜实令人百思不解。

    ★

    起先,警方因房内有搜刮之痕迹,且有金饰财物不翼而飞,便将此案视为单纯的“强盗杀人”。

    暂且不管武丸之死这类疑点,先来考虑凶手进出的路线。警方起先推测,凶手乃由伊园家内院爬上阳台,从日式房之窗户潜入屋内行凶,然後经由相同的路线逃走。另一种可能就是:在若菜尚未来到客厅之前,凶手已爬上楼梯至二楼,藏身於房内,直到笹枝前来为止。但就算是这样,凶手逃走时,还是一样必须经由日式房之窗户。

    然而,案发翌日,有人提出一证词,将警方当初之见解完全推翻,彻底否定。

    此人是谁呢?就是我井坂南哲之妻,轻子。

    轻子与已故的阿常是初中同学,今年已快五十五岁了,才忽然对油画产生兴趣,因而开始画油画。七月五日——即伊园家发生命案那天的下午,她搬了一套画具至二楼的屋顶平台,将附近风景画在画布上。

    据她说,她从下午两点半开始,至警车和救护车赶到伊园家门口为止,都一直在上面画画,寸步未离,连洗手间也没上。

    她坚称:“在我画画那段时间之内,绝无任何人从伊园家二楼阳台出来或进去!”

    警方问她:“有没有可能因太过专心作画而看漏了?”

    她如此回答:“我画的风景刚好就在伊园家那个方向,所以那座小阳台自始至终都在我的视线之内……也就是说,假定有人从那上面跳到庭院中,那我绝不可能没看见!”

    为加强其中之可信度,在此特别说明:於笹枝遇害之时,即下午四点至五点之间,我井坂一直都在自家二楼的起居室内。屋顶平台恰懊就在那起居室外面,亦即,无论要去平台,或从平台进来,都必须经过起居室。

    轻子在平台上,我在起居室内。我亲眼看到她在那里,所以我知道她在那段时间内一直都在平台上,一步也未踏进屋内。也就是说,我敢保证那段时间内她有不在场证明。

    因此,轻子绝不可能是杀死笹枝之凶手。她所说的“绝无任何人从伊园家二楼阳台出来或进去”这句话,应该视为完全可信之证词。

    ★

    由於上述经纬,此案骤然转变,成为所谓“密室杀人”的状态。

    楼下有若菜,楼上窗户皆已从内部上锁,虽一打开的窗户却在轻子的监视之下。而且松夫等人赶到时,二楼除了已经气绝身亡的笹枝外,并无其他任何人。

    凶手究竟是如何从这“密闭空间”中逃出去的?

    案情发展出人意表,办案人员想必头痛万分。

    ★

    侦办工作已陷入“到处碰壁,无路可走”的窘境,破案希望渺茫。到今天为止,已过了一周又好几天。

    关於笹枝施打毒品一事,警方倒是很快就查出来了。循线追查的结果,逮捕了好几名住在同一町内的家庭主妇。她们也是被同一种迷幻药所惑,最後均遭检举。所幸内人与此无关。不过,附近有位和我熟识的太太,居然也因施打毒品,连同她的女儿双双就逮。我得知此事後大感诧异,看来此町这几年来果然已不同往昔。

    警方当然也怀疑笹枝命案与此毒品案有关,但好像始终查不出什么结果。据说办案人员最後的结论是:两案之间并无关联。

    这份原稿是用钢笔写的,约有九十张,每张可写四百字。用的是黑色墨水,字迹端整清晰。

    “——原来是这么回事。”

    我将整叠稿子放在桌上,以煞有介事的口吻说道。

    “贵宝地竟也风波迭起……对了,井坂先生,你写了这么多,居然只花了两、三天,是吗?”

    井坂大师坐在皮制安乐椅上,口衔菸斗,吞云吐雾。他以温和亲切的眼神望著我,腼腆一笑,说道:“因为我并非为工作而写。”

    我只能点头称是。换了是我,即使不是为工作赚钱,恐怕也要花好几倍的时间才能写出这么多字来。

    “……那么,绫辻兄,老实讲吧,你高见如何?”

    他问道。我先针对和案情无直接关联的部分,来发表感想:

    “这里面,和男发狠时的模样,还有松夫偷情时的心态……颇有先民之遗风,令我发思古之幽情,可说比较不具现代感。”

    “哈哈哈!”他轻抚唇上短髭,露出兴趣盎然的表情,点头道:“真的吗?那是因为时光开始流转之後,才过了几年而已。”

    “还有,小猫咪取名为武丸,未免稍嫌唐突……”

    “没办法,那是事先跟人家约好的。”他轻声回答。

    我不由得起了疑心。他本是“此地”的居民,为何会这般……算了,这种和气次元”有关的问题,我原本就不打算深究——对,不可忘记当初的决定。

    我和井坂先生有过数面之缘,素有来往,但已久未联系。今早他拨电话给我,说有要事,嘱我速来……於是我便赶至气此地”。以本作品的性质而言,和本故事有关者,仅需说明到此即可,其余的不提也罢。

    那天我因迷路,找不到出口,所以直到半夜才抵达目的地。尽管夜已深,井坂先生仍大表欢迎,热诚接待。我一方面深感惶恐,一方面又大肆享受井坂夫人亲手做的料理。一方面觉得轻松舒畅,一方面又觉得不可思议。奸像有点缺乏现实感,但又不会太不足。

    不久,面前摆上了饭後甜点和咖啡,此时……

    井坂先生缓缓拿出一叠稿件,交递给我。那就是方才我拜读完毕的原稿。要加上标题的话,应该是“井坂南哲以小说文体写下的「命案”发生经过”。

    “对了,前辈。”我改变语气,转移话锋。

    “你以前写过推理小说吗?”

    “从未写过。”他再度轻抚短须。

    “读是读了不少,但从未想过要自己来写……”

    “唔,可是这篇稿子倒是写得很成功,可说已抓住了推理小说的许多窍门。”

    “哪里,过奖了——”

    他神情谦虚,大摇其头,忽又转为严肃的表情,说道:“——那么,绫辻兄,你有何高见?”

    “你是指此稿中所描绘的案件吗?”

    “正是。”他用力点头。“是谁杀死笹枝的?我已将来龙去脉全部写出,却无法解开谜团。正在百思不得其解时,忽然想起你。我想,你既是专写所谓正统推理小说的职业作家,也许能够根据此稿,轻易推测出真相。”

    “晚辈何德何能,堪此重任?”我搔头苦笑,说道。

    “快别这么说了。”他露出亲切的微笑。“何必如此客气?在推理方面,你绝对强过我许多。”

    “啊,唔……若太过寄予厚望,我恐怕担当不起,会有负所托。”

    “担当不起?”

    “恐将有负所托。”

    “你没把握吗?”

    “说到把握——”我正襟危坐道。“这毕竟是发生在贵宝地的案件。我又不是正牌的刑警或侦探,哪有能耐如那些警探般解奇谜、破怪案?所以我没把握。乙我先打完这支预防针,然後才说:“不过,假如把你写的这篇稿子当作「猜凶手小说”的「问题篇”来看的话,欲在此范围内推导出合於逻辑的结论,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此稿或许不甚理想,但我想,应该可以视为一篇完整的「猜凶手小说”。”

    井坂“哦”了一声,眯起双眼,呼出一大口烟,抱著胳膊,凝视著我,说道:“既然如此,万事拜托。啊,放心好了,你这番话有何含意,我一清二楚。你大可畅所欲言。”

    “是吗?……好,就此说定,不过我必须先讲一件事。”我停下来,点燃香菸。事已至此,我只好把话讲清楚、说明白。

    “在此请容我野人献曝,讲解一下有关本格推理小说的基本规则。”

    “规则?”他歪歪脖子。“好像是什么十戒之类的东西,对吗?”

    “叫做「诺克斯十戒」,後来还有著名的「班达因二十规」。但那些都是七十多年前写的,现在的推理作家,大概没有人会遵守这些戒条。要是有人乖乖遵照这些戒条去写,那写出来的一定是极其无聊的作品。总之就是已不合时代潮流。从当时到现在,光是狭义的推理作品,也就是所谓的「正统派」,在各方面都已有极大的改变。甚至可以说,「正统派”能够找出活路生存至今,正是因为故意推翻那「十戒」或「二十规」所致。

    “不过在另一方面,那些戒条中确实也含有若干至今仍有效之项目。其中最主要者,乃是有关确保「公平游戏」之基本规则,例如「十戒中之」不可用读者不知道的线索,来解谜破案”,还有「二十规」中之「在解谜时,必须让读者与故事中的侦探,拥有相等之机会。所有线索皆须写清楚。」这个部分,所有想要创作「正统推理」的有志之士都必须谨记在心。”

    “换句话说,若在快要解开谜团时,才突然写出一些读者不可能知道的事,说「其实是如此这般」,则显然为犯规的写法。唔,如此看来,此戒果然有理。”

    “我举个例子。艾勒里·昆恩在其「国名系列」作品中,皆插入「向读者挑战」的单元。你一定也看过吧?作者既然敢大言不惭说「至此线索已出齐,请问凶手为何人?」那么也就必须拥有公平游戏的精神。

    “既已将「必须写出所有必要的线索」,视为理所恪遵的原则,那接下来的问题就是:怎样写才公平?关於这点,因时代之变迁和作者的不同,而有各式各样的见解,五花八门,不一而足,但我个人认为最重要的莫过於「以第三人称写的旁白文章中,不得有虚伪的记述”这一项。”

    气你是说「以第三人称写的旁白文章」?”

    “正是。在原理上,第三人称叙事者,必早巳得知所有真相,亦即采用「神的观点」,必须能向读者保证其记述内容具有绝对之客观性与正当性。因此,若采第三人称叙事,则不容许在对白以外的旁白文字中,出现不实的谎言。若以旁白文字将「非事实」明白写成「事实」,还说「线索已出齐」,则称为「不公平」。”

    “嗯,言之有理。比方说,文中写「绝无密道」,到解谜时才又突然说「其实该房间有暗门密道」,就是不公平的例子,对吗?”

    “不错。严格来讲,若某人实为男性,旁白文字却写「她」,这是不容许的。若实际上为自杀或意外死亡,旁白中却写「凶杀」或「谋杀」,这也不行。若实际上某人是诈死,旁白中却写「该人已死」,这也是不能容忍的。有些作家对这条戒律万分在意,极端讲究,严格执行,恪遵不逾。我也是其中之一。”

    “原来如此。这样看来,作者必须非常小心才行。”井坂露出丧失自信的表情说道。

    我继续说明:“若采第一人称记述,则在判定公平或不公平时,就会稍显困难。若用「我」或「在下」等第一人称来叙事,则在理论上便已将「神的观点」排除在外。此时全篇文字均视为故事中这位叙事者所写的,因此自然会有若干「事实之误认」混在里头。譬如说,某人实为男性,故事中的「我」却因误认其为女性,而在真相大白之前一直在文中写「她是女性」。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因此,假定要对第一人称叙事设下准则,则我认为最重要者应为「不准故意写出虚伪之记述」。若是在某种状况之下,因不可避免之误认,而写下错误的记述文字,则因无可奈何,也就认了。但这个「我」绝不可「故意」对读者撒谎误导——昔日阿嘉莎·克莉丝蒂的名作《亚克洛依德谋杀案》,曾引起极大的争论,若以此规则来检验该书,则或可勉强算在「公平」的范畴之内,虽然是在边缘地带徘徊。我个人是这样认为,因为该书之叙事者,并未写下任何「谎言」。”(译按:该书引起争论之重点并非“故意写下谎言”,而是“故意隐瞒,不写出心中最挂意之事,顾左右而言他,似已丧失部分记忆”。)

    “这些事真复杂,麻烦死了。”

    井坂说著,开始清理菸斗,填入新的菸草。我将菸蒂摁熄,再点燃一根香菸。

    “以上所述,皆可谓基本规则。我认为,所有号称正统派的推理小说,都该遵守这些规定。”

    我一边担心井坂会听得不耐烦,一边继续“讲解”。

    “再来说到所谓的「猜凶手小说」,这是将正统推理中的解谜要素极度「尖锐化”後,形成的文类,所以必须要加入更多的规则……或者说「制约」。

    “读者必须以「问题篇」中的文字词句为材料线索,经过合乎逻辑的推理之後,导出唯一的解答。这种要求看似简单,实则不易。譬如说,即使旁白文字中没有故意写下之不实记述,对白中的文字也可能有。而且可能会有两个以上的人任意说谎,提供不实的证词。如此一来,读者就无法判断何者为真、何者为伪了。作者方面,长篇还好办,可以让侦探针对每一个人,进行深入诘问与调查,从而过滤其中的谎言,判断证词之真伪……虽然如此,若是想要在中篇或短篇之中采用同样的写法,就困难重重了。因为篇幅有限,那样做简直是作茧自缚。

    “因此,在撰写「猜凶手小说」之时,就必须从「外部」再加上若干「限制」。其中之一便是「在提出与该案有关的证词时,不可让真凶以外的任何人物说谎」,唯有作者与读者皆有「以此限制为前提」的共识,才能避免逻辑之「烦杂化」,使作品中之逻辑不致复上添复、杂中加杂。我认为,设定这样的规则,对「提出挑战」的作者也好,对「接受挑战」的读者也罢,都是有利的。

    “另外,若从外部再加上一个条件,即「凶手为单独做案,并无同谋共犯」的话,对「消除读者推理时不必要的思绪混乱」,也是极有帮助的。若有同谋共犯,则作者必须在「问题篇”申明白写出「有同谋共犯」,方为公平。”

    井坂“唔”了一声,轻捻髭须。我将目光移注到桌上的原稿,继续说道:

    “如若此稿文字皆恪遵方才所说规定,则欲猜中真凶与真相,亦非不可能之事。”

    “唔——”

    井坂用力点头,然後将视线移往窗户。浅蓝色窗帘已拉上,遮住了窗子。我们所在的位置是井坂家二楼的起居室。窗外即为屋顶平台——也就是案发当天轻子画画之处——从那儿应可看见三年前才改建完成的伊园家宅邸。

    “听君一席话,我才想起尚需补写一事。此事和笹枝遇害时的密室状态有关。”他说话时,视线仍朝著窗户。

    “就是说:伊园家二楼绝无密道或密室之类,要上天棚顶也非常不容易。实际上也没有遭人攀上天棚顶的痕迹。这件事,我在此稿中并未提到。”

    “如此补充,堪称允当。”我说完便又望著桌上的文稿。

    “这么一来,此案就水落石出,真相大白了。”

    “真相大白?噢,你是说……”

    “当然也只是方才所说的那种等级的推理而已。”我再强调一次。

    “首先,我可确定一事。”我的用字遣词十分谨慎。“谋杀案的凶手尚未完全达成其最初的目的。”

    “你说什么?”井坂将嘴上的菸斗拿开,高声说道。

    “我的意思是说,或许还有续集。”

    我往窗户那边瞥了一眼。

    “如果我的推测无误——接下来就会轮到若菜了。”

    “你、你是说……接下来会轮到若菜被谋杀?”井坂蓦地站起身来大吼。那慌乱粗鲁的样子,我以前从未见过。就在此时,一阵阵尖锐的声响划破寂静的夜空,由远而近传了过来。那是——啊,那不就是救护车的汽笛声吗?

    不会吧?我方念及此,那声音已迅速逼近此处,转眼间就来到这屋子附近,最後戛然而止。

    这未免也太巧了吧?

    ★

    伊园若菜被送至医院後,急救无效,天亮之前就香消玉殒了。死因是急性中毒。

    警方调查後,得知下列事实:

    ☆若菜所中之毒与日前武丸所中之毒柑同,均为剧毒B。警方判断,有人在办案人员扫押那骷髅瓶之前,就已从中偷走了必要的分量。

    ☆厨房冰箱内有罐装乌龙茶,剧毒B就是溶於其中。厨房桌上有一只空的玻璃杯,办案人员化验出杯中有残留的乌龙茶和剧毒B。警方认为,若菜定是饮下此杯中的鸟龙茶而丧命的。

    ☆此案所有关系人,均有机会在乌龙茶中下毒。

    ★

    救护车刚在伊园家门口停下来,井坂先生便冲出去,二、三十分钟後才回到我面前。

    “和男在家,我问过他了。若菜好像是中毒的样子。”

    他往椅子上一坐,向我说道。

    “听说好像是在厨房暍了乌龙茶,不久就痛苦难当。松夫已陪她到医院去了,不知是否有救……”

    他衔著已熄火的菸斗,以平静的眼神望著我。

    “绫辻兄,你怎么知道再来是轮到若菜遇害呢?”

    “那是——”我拿起桌上那份文稿。“拜读大作後,在方才所说的范围内思考出来的答案。但我绝未料到竟然一语中的,而且就在今夜。”

    “如此即可证明你的推测在现实上也是正确无误的。”

    “——真的吗?”

    他所说的“现实”到底是什么,在此就按下不表……

    “你究竟推测出什么,可否赐教?”

    “这……”我先窥伺一下他的表情。他看来似已筋疲力尽,同时也有无奈之感。“并非不可,只是希望能和前辈你交换一个条件。”

    “你的意思是……”

    “前辈可曾打算将此稿付梓问市?”

    “没有。”他缓缓摇头道。“我写此文……绝无发表赚钱之意。”

    “那么……”我下定决心,开口问道:“可否将此稿送给晚辈?”

    “送给你?这又是为什么……”

    “我想等适当时机,在我们那边发表此文。若蒙前辈同意,我要以绫辻行人的名义发表,也就是「绫辻所写的猜凶手小说」。”

    “哦,可是……”

    “如您所知,我们那边和贵宾地之间有一道极其微妙而又无法穿透的藩篱。在我们那边发表的话,对贵宝地的人绝不会造成困扰,不是吗?”

    “——唔……”

    “若蒙应允,我便尽吐心思。若然嫌弃……”

    “哼,看来你倒不是个简单易与的人物。”

    井坂的眼神突然阴狠一闪而过,我顿时心惊瞻战,生怕触怒了他。所幸他立即展颜一笑,化为一副像在说“真拿你这小子没办法”的神情。

    “好吧,我答应。”

    他说著,徐徐点头。

    “不过,绫辻兄,稿中并无「解决篇」,莫非你是要我听完你的推理过程之後再写?”

    “不是,我哪里敢……”我惶恐摇其头。

    “那「解决篇」由我来写即可,请前辈不必担这个心。”於是我开始把自己的推理过程说给他听。

    【向读者挑战】

    各位亲爱的读者:

    目前为止,一切必要线索已经出齐,在此我绫辻行人要向各位挑战。

    发生在伊园家的这件怪异凶杀案,凶手究竟是谁?

    “问题篇”开头有个“登场人物及动物表”,请於其中选出一个姓名做为答案。要写全名。

    说“一个姓名”,自然表示凶手为单独做案,绝无同谋共犯存在。又,在此特别声明:在“问题篇”的旁白文字中,绝无故意撒谎之不实记述。同时,有关此案之证词,除真凶外,其余所有人物均未说谎。

    绫辻行人敬上

    绫辻行人所撰之“命案”解决篇

    若菜的丧礼悄悄举行了。第二天晚上,井坂南哲打定主意,便去造访伊园家。

    警方的侦办工作似乎毫无进展。井坂虽将伊园家发生的一连串怪事,以小说文体写下来,并从中得知了怪事的真相,但却无法判断是否该告知警方。他苦思的结果,决定先相松夫谈一谈,再做打算。事先已拨电话告知要登门拜访,因此一按铃,松夫便立即出来应门,但却只将门打开一点点。

    “福田兄,深夜叨扰,请多包涵。”

    “啊,哪儿的话……”

    “刚才在电话中已说过,有事要找你密谈。现在府上是否已没有别人?”

    “嗯,樽夫已入睡了……”

    “和男出去了吧?”

    “是的。他说,在家闷死了……”

    松夫正从门缝中往外窥伺。他形容憔悴,神色紧张,也许是方才听井坂说要气辟室密谈”的关系。

    “可否入内详谈?”井坂道。

    “啊,请进。”松夫这才延请井坂入内。

    井坂原以为客厅大概一片狼藉,进来之後才发现已收拾得很整齐。若菜生前坐的轮椅已然不见。不太可能是扔掉了,所以大概是收到她的房间里去了吧?

    井坂在沙发上落座,然後举目望向天花板。沿墙流下的血迹已擦洗乾净,但天花板角落仍留著一片污渍。

    “啊,福田兄,别费事,我们马上开始吧。”井坂见松夫欲走向厨房,急忙开口制止。

    “尊夫人笹枝已辞世……她的人寿保险金,你是否已顺利领到了?”

    松夫就坐在井坂对面。他一闻此言,表情立刻僵住,并且扭过头去,避开井坂的目光,口中结结巴巴说道:“你、你说什么……”

    井坂不由分说,继续质问:“今年春天,笹枝不是投保了金额很大的寿险吗?现在那保险金是否已付给你了?”

    “你究竟想说什么?”

    “别紧张,我并无恶意,我只是在想:府上似已寅吃卯粮,若有一笔数额庞大的保险金,想必可大大改善府上的经济状况吧?”

    “那、那可……”

    “我想,在此情况下,对整个伊园家而言,笹枝之死,便成了一件求之不得的事,不是吗?这保险的受益人是你吧?”

    “……”松夫一脸的愤怒,皱起眉头,并将目光栘至自己膝上,闷不吭声。

    “啊,福田兄,请勿发怒,因我接下来要讲重要的事……先让我过过瘾再说。”

    井坂拿出菸斗,叼在嘴上,用火柴点了火。他一边藉那菸味稳定心情,一边说道:“笹枝亡故至今已有两周——我乍闻此事之时,只觉哀伤莫名。後来我详细问过很多人,包括福田兄你、若菜、和男等,目的也是想要查出真相,最後……”他望著低头看地上的松夫。“终於得知此案的真相。”

    “你已知道真相?”松夫的目光徐徐往上移。“真的吗?”

    “就是想来告诉你,所以才冒昧打扰。”接著井坂便进入正题。

    “那天——七月五日星期六下午,笹枝在此屋二楼的日式房间内被杀死。死亡推定时刻是下午四点至五点之间。

    “当天下午两点多,笹枝抱著武丸走上二楼——这是若菜的证词。据说,此後若菜便一直在这客厅中看电视,片刻未离。且若菜坚称:其间绝无任何人上楼或下楼。

    “一楼窗户除了一个之外,其余全都已由内侧上锁,且无任何使用针线之类从外部锁上的痕迹。唯一的例外是那日式房的窗子,但很凑巧,在那段时间之内,因内人轻子在寒舍屋顶平台上作画,此窗及窗外阳台,全在她的视野之内。她也坚称:其间绝无任何人从那边进出。

    “但很奇怪,你是下午五点四十分左右回到家中,和男比你稍晚,当和男、妙子跟你上到二楼时,房中却只有笹枝的尸体和满地血泊,凶手及凶器竟宛如烟消云散般杏无踪迹。而且可以确定:此屋二楼绝无密道或密室之类,凶手也绝不可能藏身於天棚顶之上——总而言之,此案可说是在一种无懈可击的密室状态中发生的。”井坂暂停下来,窥探松夫的反应。松夫正注视著他,一脸严肃。

    “我绞尽脑汁,欲破此密室之障,无奈再怎么思考,结论都是「在物理上,不可能」。我想不出有何妙计可办到——如此一来,只好将怀疑的矛头,指向若菜和轻子的证词。也就是说,她们两人之中,可能有一人说谎。

    “即使如此,得到的结论仍是:此假设不能成立。若菜双足已废,绝不可能自行爬上二楼杀死笹枝。至於轻子,其不在场证明十分明确,我本身就是证人,故她也绝不可能是凶手。她们既非杀人凶犯,那么就毫无必要在这关键之处说谎作伪证。

    “若从现实面来考虑,她们是有可能说谎,以掩护某人的,但在这里,却必须受「猜凶手小说」的规则支配,亦即须恪遵「除真凶外,其余人物不可对该案做伪证」的法则。

    “因此,可能成立的状况,就只剩下一点点了。现在就来加以检讨。”

    井坂继续说道:“若菜坚称,在那段时间内,她一直都在这客厅中。但若她说谎呢?实际上她曾离开,却又不得不隐瞒——应该有此可能吧?

    “倘若只是去上个厕所,那就毫无隐瞒的必要。因此,应该不是那种小事,而是更——为了一种不可告人的原因而……”松夫歪著脖子,似乎苦恼已极。

    井坂呼出一口烟,道:“我的意思是说,若菜有可能是离开客厅,去毒杀武丸。”

    假定若菜曾去毒杀武丸,却又坚称一直待在客厅……那么,这就相当於“谋杀武丸的凶手,对自己所犯之案说谎作伪证”,因而并未违反“猜凶手小说”的规定。

    “虽说如此,但请你别误会。这纯粹是项假设,只不过为讨论方便而做的假设而已。”

    井坂叮咛一番後,继续往下说:“假定是这样,那么若菜需要多少时间来办事呢?首先她必须去仓库拿那装有剧毒B的小瓶,然後到厨房,将桌上的牛奶倒人武丸的餐盘中,再加入剧毒B,然後拿给武丸喝——从离开客厅到回来,我估计大约要花十至十五分钟。

    “那么,在这段空白的时间内,是否有人能突破二楼的密室状态呢?——答案是没有。

    “如果要趁若菜离开客厅之际,爬上二楼杀死笹枝,在房中翻箱倒柜,搜刮一些金饰後,再下楼逃走,那么只有十到十五分钟是不够用的。即使翻箱倒柜的人是笹枝自己而非凶手,也是一样。若有人持刀攻击笹枝,她定会全力拚搏,奋勇抵抗,不可能引颈受戮,坐以待毙。就算凶手是熟识的人,要偷袭她之前,也需要花点时间示好接近,才能趁隙偷袭。若只有十分钟或十五分钟,无论如何是办不到的。

    “另一种可能就是:凶手在更早的时候——在二楼因若菜和轻子而变成密室以前——就已潜入二楼躲藏。笹枝於两点多上楼之後,凶手仍隐影藏形,直到四点左右才现身做案,再趁若菜离开客厅之际下楼逃走。福田兄,你抵家时,若菜不是去门口接你吗?凶手就可以在那短短的时间内逃之天天。

    “然而这种假设仍不成立,因为在那么长的一段时间内,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不在场证明。相关人士之中,没有任何一个曾经消失那么久。何况若是如此,则凶手的行为就如同儿戏,毫无「必然性”可言。如果是职业杀手所为,或许还能解释,但这样一来,就变成另一个范畴之内的事了,所以不予考虑。

    “因此……”井坂深吸一口气,说道。“检讨过各种可能性之後,依然无法破解笹枝命案中的密室之谜。换句话说,欲潜入二楼杀掉笹枝再逃走,是一件绝不可能办到之事。”

    松夫的目光不知何时又栘到膝盖上。井坂腰杆一挺,望著松夫那张憔悴的脸。

    “福田兄,这样你明白了吗?”

    松夫双肩正微微颤抖。井坂看著他,下结论道:“只剩一种可能,那就是:笹枝实为自杀。”

    ★

    布谷鸟挂钟开始报时,十一点整。那鸟叫声和室内的气氛,实在很不搭调。井坂等报时完毕後,才继续说道:“为挽救伊园家濒临崩溃的经济,笹枝牺牲了自己的性命——这是最易理解的动机。今年春天她才投保寿险,所以目标是身故保险金,但不能被人知道是自杀。现今虽然有不少保险种类。规定:若签约一年之後才自戕,仍可领取保险金,但笹枝已不能等到那时候了。破产迫在眉睫,她可不能慢慢等,於是只好决定自我了断,并设法伪装成他杀或是意外死亡。

    “她决定在七月五日星期六下午实行,地点则是选在这里的二楼。当天是阿常的忌日。和母亲死在同一个日期……她大概是这样想吧!另外,或许也有「不让家人蒙上谋杀嫌疑”的意图也说不定。

    “星期六下午的话,福田兄,最近你都是利用这段时间跟情人幽会的样子,这样你就有不在场证明了。和男也会一如往常,跟朋友出外游荡吧?若菜的话,绝不可能自行爬上二楼。樽夫则因年纪幼小,不会被警方怀疑——笹枝的如意算盘大概是这么打的吧?

    “她抱著武丸走上了二楼,大约花了两个钟头的时间做最後的考虑,终於决定依计而行。首先,她在日式房和卧房中翻箱倒柜,做出遭小偷洗劫的样子。这是要让人以为凶手就是那名宵小。此时她弄出的声响,就是四点二十分左右,若菜在这里听见的怪声。那些不翼而非的钱包首饰之类,她大概是在上二楼之前,就已处理掉了。

    “留下遭窃的痕迹之後,她就进入日式房间。那是她选来做为「命案现场」的地点。然後她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凶器,那是安全剃刀的刀片,她就用那刀片割断了自己的颈动脉。”

    “慢、慢著!井坂先生。”松夫以战战兢兢的语气插嘴道。“那日式房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剃刀的刀片之类……”

    井坂轻轻点头道:“不错。正因现场并无凶器,警方才会立刻断定说不可能是自杀。”

    “是呀!那时我也在场。其他房间也一样,根本就没见到可当凶器的物品。”

    “关键就在这里,福田兄,这是笹枝所用的诡计。”

    “诡计?”松夫歪著脖子问。

    井坂再度点头道:“不错,只是单纯的诡计。抱著武丸上楼,便是欲施此计。”

    “武丸?”松夫的脖子更歪了。

    “利用武丸来施计?”

    “正是,武丸的任务是:把凶器带离现场。在执行计画之前,因怕它会到处乱跑,所以大概是把他关在壁橱内吧。”

    “武丸竟……”

    “据我推测,具体的做法大概是这样:先把刀片绑在一根细而结实的线上,也可用胶带或强力胶黏住。那线的另一端就绑在武丸的项圈上。绑妥之後,笹枝就刎颈而亡。武丸见鲜血狂喷,吓得欲往外奔逃,但因房门紧锁,无法跑到走廊,於是只好从那打开的窗户逃出去。绑在线上的刀片也就被武丸带出窗外。榻米和窗框上的血迹,便是那刀片被拖出去时留下的。

    “笹枝的想法是:若现场找不到凶器,那警方定会判断她是遭人杀害的。她平素喜读推理小说,或许曾在柯南道尔、班达因或艾勒里昆恩的名作中,看过同类诡计,於是加以改造变形,进而定下此计。”

    “但、但是……”松夫又打岔。“武丸的项圈上,既无凶器也无丝线,怎会……”

    “那也是笹枝所动的手术。”井坂答得很乾脆,毫不犹豫。“她只要在那丝线和项圈之间再接上一物即可。譬如说,将卫生纸搓成一条纸捻,把纸捻绑在项圈上,再将丝线绑在那纸捻上。

    “在此必须考虑到武丸那种不像猫的习性。它喜欢泡水,常跳到庭院中的池塘里戏水,据说那样做可以纡解它的精神压力……不是吗?

    “既然如此,当武丸目睹笹枝自戕之惨状後,因鲜血狂喷,它吓得逃出窗外,这时它会如何呢?很可能就会直奔池塘,跳入水中吧?这种想法极可能是对的。笹枝应当也是如此预料。若跳进池塘,则那纸捻就会迅速溶解烂掉,於是丝腺脱离项圈,那刀片便永沉地底——她的巧计就是如此安排的。”

    “照你这么说,若大搜池底,即可找到凶器,是吗?”

    “大概不会错。若真找到,即成重要证据。不过我想,刀片之上可能验不出指纹,因为笹枝随时都戴著塑胶手套。”井坂往沙发椅背上三异,轻抚髭须。

    “就这样,笹枝遂行了她那「伪装成他杀的自杀」。若警方若中计,必将此案视为单纯的「强盗杀人」,而大张警网,去搜捕那根本不存在的凶手。然而事出意料,在关键时刻,竟然出现了一个她并未计算在内的人物,那就是内人轻子。

    “现场那扇窗户开著,一来是要让武丸有路可逃,二来是欲掩人耳目,让警方以为凶手是从那里逃走的。不料轻子竟一直在对面监视,结果形成了「意料之外的密室状态」。轻子坚称「无任何人进出阳台」,此言虽不假,却有一要事遗漏未说,那就是武丸的行动。武丸曾从那窗子跳出来,轻子当然看见了,但因那只不过是一只小猫,她认为不值一提,所以也没有特地说出来。另外也可能是:小猫原本就是她视觉上的盲点,所以她「视若无睹」,即使看见了,也是「视而不见」。”

    ★

    井坂仍继续说明,但我绫辻行人在此必须插嘴。我是这“解决篇”的记述者,必须向各位读者解释一下。

    正如以上所述,福田笹枝乃是自行了断而非遭人杀害,但在本作品的“问题篇乙当中,曾多次使用“杀人”、“遇害”、“凶杀”等字眼来指称此案。这些词语都是指r他杀”而言,并不包含“自杀”在内,此乃正统推理小说的基本规定之一。所以,可能会有许多读者认为:在旁白文字中以这些字眼记述,是“不公平”的。

    但这纯粹是误解。请各位读者仔细回想一下,我在读完那“井坂南哲以小说文体写下的「命案」发生经过”之後,对井坂阐释的“正统推理小说写作规则”之内容,如此即可明白。

    那“问题篇”的所有文字,都是井坂在得知此案真相之前写的。不仅如此,旁白文字中出现“杀人”等字眼的,全都是在後面那一部分。亦即,只有在“以第三人称书写的部分”结束之後,由井坂以第一人称记述的部分才出现“杀人”等词语。也就是说,那些词句全都是“井坂因为误认而写出的记述文字”,是无可避免的,绝非气故意写下的不实记述”。因此,这不能叫做“不公平”。

    ★

    “至此,笹枝丧命之谜,总算真相大白,但仍有二谜未解,一为同一天发生的武丸遭毒毙之谜,二是日前若菜中毒而死之谜。”井坂继续说道。

    “武丸果如笹枝所料,拖著那刀片从窗户跳到庭院,又入池塘泡水,然後经厨房的小猫门回到屋内。据若菜所言,那时大约是下午四点五十分。虽说武丸的死亡推定时刻为「以下午五点十五分为中心的一小时之内”,但若菜所言如果不假,则它至少在四点五十分左右还活著。因剧毒B为即效性毒药,故武丸中毒时刻应在四点五十分之後。

    “在这里,武丸那身为猫却不像猫的习性,又再度成为关键。福田兄,这点你懂吗?”

    “这……”松夫歪著脖子,以毫无把握的语气说道:

    “武丸确实不像普通的猫,反倒比较像狗。它听得懂「坐下」、「握手」、「停」这些话。”

    “对了,关键就在这里。”

    “哦?”

    “据说武丸教养良好,训练有素,即使眼前山珍罗列,海味毕陈,若不说「开动」,它也绝不敢进食尝鲜,是不是呢?”

    “没错,它向来循规蹈矩,唯命是从……”

    “我又听说,若食物放在餐盘上,它更会严守命令。即使四下无人,若无指令,它也绝不敢沾嘴偷吃。此事是否为真?”

    “没错。”

    “重点即在於此,武丸不会像普通猫那样,看见盘中有食物就随意吃喝,大快朵颐。毒杀它的凶手,就是利用了这种习性。

    “凶手在牛奶中下毒之後,将盘子摆到武丸面前。此时必须说一声「开动」,否则武丸绝不会去暍那牛奶。”

    “啊,原来是这样。”

    “凶手於下午四点五十分过後,在厨房自行调配了毒牛奶,拿给武丸,并命它喝下——福田兄,这「四点五十分过後”是何意,想必你也知道吧?”

    松夫又开始歪脖子,表情似乎很没自信的样子。

    “四点五十分……将近五点……”他喃喃自语,频频眨眼,直扶眼镜的框架,猛擦鼻头的汗水……片刻後才答道:“唔,那是笹枝即将从二楼下来的时间。莫非你是指这个?”

    “正是!”井坂眉开眼笑,状似十分满意。

    “一到下午五点,笹枝就会从二楼下来,进入厨房,边听广播节目边做晚餐。据说她最近每天都这样,好像每个和她熟识的人都知道。所以此案中所有相关人士,包括福田兄你、和男、若菜、阿樽,还有盛介及妙子等,都有可能是毒杀武丸的凶手。育也或许该算唯一的例外,他虽酷爱凌虐动物,但我想,他应该没有足够的智能可以毒杀动物。

    “言归正传,凶手是在下午四点五十分过後,才在厨房毒杀武丸的。那应该是笹枝下楼的时间,就算当时她不在厨房,凶手也一定会想到:她随时都有可能出现。

    “在这种情况之下,凶手还敢下手毒杀武丸吗?应该不会才对。要做这种事,只要另觅良机即可,何况机会多得是。然而凶手仍旧在此时下手,这是为什么呢?

    “我想到一种可能,那就是:凶手那时已经知道笹枝绝不会下楼来到厨房,知道她已无法前来,知道她已经魂归天国,命丧九幽,因此……才敢如此做。

    “那么,是否有人能在那时就得知笹枝已死呢?如果有的话,那是谁呢?只有一个人有可能,就是能够在这客厅中发现鲜血从天花板流到墙上的那个人——若菜!”

    “若菜?哎呀……”松夫以手按额,缓缓摇头。

    “……井坂先生,你莫非是在说,若菜之死其实也和笹枝一样,是自杀的?”他好像到此刻才了解事件真相的样子。

    “我想应该八九不离十。”井坂点头道。他心如刀割。

    “若菜早巳一蹶不振,万念俱灰。她是何时下定决心要自戕寻短的,我也无法明了,但我想,她一定是已经——难过到生不如死的地步了。

    “案发当天的下午四点二十分左右,她听到二楼有奇怪的声响。起先她不明就里,只感纳闷,但接下来天花板竟渗出鲜血般的液体,於是她想:楼上好像出事了,只有笹枝在那里,那她一定……若菜担心不已,便高声呼叫,然而楼上毫无回应。

    “就在此时,武丸从厨房来到客厅。它刚在池塘中泡过水,但因身上沾了笹枝颈部喷出来的血,那些血尚未完全冲掉,所以仍是浑身血污。若菜见了会联想到什么,我也无从知晓。总之,她大概是如此判断——二楼一定发生了极其恐怖的事,大姊已血溅五步,连楼下的天花板都渗出血来,可见是大量出血,也许大姊已因失血过多而一命归阴……

    “普通人遇到这种状况,一定会设法通知别人,向外求援。那时阿博就在「里面那间」,叫他去楼上看看也可以。但若菜并未那样做,她认为姊姊已经死了。这种悲观的想法,更加深了她心中的绝望感,於是她下定决心,要将以前的「某种打算」付诸实行。她首先要做的,就是到仓库去拿那骷髅瓶中的药粉,让武丸吃下去。”

    “……”

    “福田兄,想必你已明白了吧?武丸被当成了「实验品」。骷髅瓶中有不明粉末,那是毒药吗?动物服下後会死吗?要多少分量才会致命呢?若菜想知道的就是这些,因此便拿武丸来做实验。

    “她大概是——我这是纯属臆测——看武丸不顺眼,才如此做的。整个伊园家濒临破灭,人人自危,个个倒楣,唯独武丸自由自在,快乐逍遥。若菜说不定因此而对它产生了强烈的妒恨之心。这种心理可能也是将之当成「实验品」的部分原因吧。”

    “你是说,若菜在确定那是剧毒之後,过了没多久,也跟著仰药自尽了?”

    “不错。”

    井坂凝视著面露沈痛表情的松夫,针对最後一个命题加以说明。“关於武丸遭毒毙一事,我一开始就认为有件事很奇怪,那就是:凶手为何要用剧毒B来毒杀武丸?

    “那骷髅瓶中的粉末,可能是毒药,但也只是可能而已。案发当天仓库中却有另一瓶毒药,而且已确知此为剧毒。那就是你在前一天晚上带回家的剧毒A。你曾在所有人面前说「就算只是极少量,一旦人口也会立即致命」。既然如此,凶手只要使用剧毒A就行了。

    “然而最後,凶手并未拿那已确知效果的广口瓶,而是选了来历不明的骷髅瓶。这是因为:即使想拿那广口瓶,也拿不到。”

    “唉……”松夫长叹一声。

    “因为那广口瓶是放在壁橱的最上面一格。”

    “不错,那是你放的。因为太高了,若菜只能坐在轮椅上,根本无法站起来,所以手再怎么伸也拿不到,於是只好……”

    松夫垂头丧气,再度长叹一声。他到底有何感触呢?井坂正要开始想像,但随即作罢,他讲了这么久的话,已经筋疲力尽了。我真不配演这种角色——井坂此时才这么想。

    ★

    最後,这“解决篇”的记述者,也就是我绫辻行人,有些话要对读者说。

    “发生在伊园家的这件怪异凶杀案,凶手究竟是谁?”

    我曾在前面的“向读者挑战”一文中如此提问。此句中的“凶杀案”当然是指“武丸惨遭杀害这件凶案”,所以正确答案应该是“伊园若菜”四个字。笹枝之死与若菜之亡皆为「自杀案」,不是「凶杀案」。倘若有人能如上文一般,藉著合乎逻辑的推理,得知一连串命案的真相,那这个人一定能够看出此问句的正确涵义。

    在“问题篇”当中,对这三件命案的描述,有时会把“自杀”与“他杀”混为一谈,使用了错误的字眼。这在前面已说过,乃因记述者井坂先生误认事实所造成,是无法避免的。那“挑战书”中的文字就不同了,那是我绫辻行人在读过井坂先生的原稿後,将之当成“猜凶手小说”来看待,从而推理出真相,然後才写出来的。因此,有些字眼虽相同,涵义却不一样。请各位读者明鉴。

    还有,“谋杀案的凶手向未完成达成其最初的目的。”

    我曾在“问题篇”的末尾,说出自己的想法。这句话的意思应该很明白了吧?“谋杀案(毒杀武丸)的凶手若菜,尚未完成达成其最初的目的(拿骷髅瓶中粉末给武丸吃,确认为剧毒後,自己亦仰药自尽)。”

    随後我又说“接下来就轮到若菜了”,那意思也是一样。起初是笹枝自杀,接下来就轮到若菜自杀了——这是我的推测,我只不过把它说出来而已。

    ——报告完毕。有点画蛇添足,敬请海涵。

    直到那一年的年底,我都还在跟那“恶梦计画”搏斗,苦恼万分。其间井坂仅跟我联络过一次,但不是拨电话,而是写信给我。打过好几次电话,都打不通,只好写信——那信的开头这么写,接著就简单记述了伊园家後来的情形。

    信上说,松夫听了井坂的分析後,得知命案真相,便决定源源本本告诉警方。结果,笹枝的死亡保险金不能领了,伊园家的经济状况因而陷入更窘迫的境地。

    就在那时,暑假才刚结束,樽夫就和人大打出手。他因饱受欺凌,恨火难消,怒气难平,最後终於爆发出来。好几名顽童欺负他,他便拿出美工刀扑过去,让其中两人倒於血泊之中。但他也遭到别的小阿反击围殴,倒地不起。对方因群情激愤,拳打脚踢,不肯罢休。樽夫最後终於小命难保,断绝身亡。据说是因头部要害被打中,致脑内出血而死。

    过没多久,和男也死星照命。他向中岛田借来机车,独自骑乘,四处狂飘,结果撞上路边护栏,当场毙命。据说死时脖子扭了一百八十度,脸上还是一副嘿嘿怪笑的表情。

    仅存的松夫在和男死後一个多月,也难逃劫数,一命呜呼。他在上班途中从月台跌落铁轨上,被疾驰而来的电车辗成肉酱,粉身碎骨。查不出是自杀还是意外,但据说有人在他坠落之前听见他口中直念“我不会再受骗了,我再也不会上当受骗了”。

    总而言之,长久以来一直堪称是日本“安乐之家”模范的伊园家,就这样土崩瓦解,覆灭溃亡了。

    位於S町的家园土地已转卖他人,好像明年年初就要全面拆除的样子。至於井坂自己,他必须考虑一些事,因此决定要跟轻子移居海外……

    我读完信,便想打电话给井坂,不料翻遍所有记事本、电话簿、住址簿……都找不到他的资料。没办法,只好写信了……我边想边拿起他寄来的那个信封。但不知何故,寄件人地址的部分却因墨水晕开,字迹全部糊掉而无法辨识……哎呀!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扔掉那信封,往地上一躺,仰向朝上。

    “累死我了!”我茫然呆望天花板,唉声叹气发牢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