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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意的脸

道尾秀介Ctrl+D 收藏本站

「千万不能告诉任何人喔。」

在没有暖气、又冷又小的房间里,那个人对我这么说。

隔着肮脏的蕾丝窗帘,外头有只大乌鸦以巨大的喙啄破丢在房子与庭院外墙之间的厨余垃圾袋,偶尔发出浑浊的声音。

「不能告诉爸妈,当然也不能告诉朋友。」

那张瘦得像骷髅的脸面对着我,再次确认。

「我没有爸爸。」

「这样啊。」

「不过,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请放心。」

她不太相信地盯着我的瞳眸好一会儿。坐在起毛榻榻米上的她,捧着一个扁平布包。深绿色的布严密裹住的东西,约有教室的桌面那么大。

「真的吗?」

「嗯。」

她似乎终于同意。只见她以枯枝般的手指缓缓解开布包,里面的东西逐渐露出一部分。

「那个……」

我不禁探出上半身。

这真的能帮我吗?

这到底有什么用处?

窗外再度传来浑浊的声响。

我怎么会在这种地方?放学的路上,我跑进陌生女人家中。这个人是谁?腿好痛,左腿内侧像遭叉子戳刺一样疼痛。对了,就是因为这个伤,我才会来到这里。

深绿色的布被轻轻拉到旁边,其中的东西映入眼帘。那一瞬间,我倏然忆起白天的遭遇。那发生在教室里,是他,是S……

(一)

我暗暗想着,绝对不能动。

我晓得皮肤正遭严重拉扯。露出制服短裤的左腿内侧和椅子完全密合,要是不小心一动,我就惨了。我弓着背悄悄嗅闻,味道有些刺鼻--是三秒胶。我的左腿被黏在椅子上。

讲台上,岩槻老师以粉笔敲击黑板似地写出「小野妹子」。他才三十出头,头顶和后脑就没一丝毛发,一面向黑板,光秃秃的部分就暴露在全班眼前。

「世界三大美女是埃及艳后、杨贵妃,还有……」

岩槻老师拿着粉笔蓦地转过身。

「这个小野妹子。」

他确认般扫视我们一圈后,继续道:

「才怪。」

教室里缓缓响起汽水冒泡般静静的笑声。

但是,没有半个同学由衷觉得岩槻老师的笑话有趣。要是不笑,岩槻老师肯定会歇斯底里发作。每遇到那种情况,他脖子以上随即像换个人般双眼倒竖、嘴角僵硬上扬,接着便开始颤声点名坐在前方的学生,突然问起尚未学过的难题。

倘若答不出,他就会露出蜥蜴般狰狞的神情要我们罚站。

所以,只要岩槻老师说笑话,我们都会笑。

那时候,三十八个学生中笑得最真的大概是我。因为我绝对不能让老师歇斯底里发作,不能被罚站。现下叫我站起来,黏在椅子上的大腿内侧想必会如乌贼那层薄膜一样被撕下。当然,我不能告诉老师原由,否则S不晓得又会使出多恐怖的手段报复我。

我屏着气,慢慢改变头的角度。与最靠窗的我正好在相反的另一边、同一排的靠墙侧,S白皙的面孔像只画上黑点的纸,平板无表情的双眼越过一整列的脸直盯着我。

刚刚下课时间结束,我从厕所回教室时,曾瞥见S从我的座位离开。我应该更提高警觉的,但我只瞄一眼,确定没图钉或水彩后便就坐,完全没注意到椅子被挤上透明三秒胶。

之前有一次,我向岩槻老师报告S的行径。于是,老师把我和S叫到办公室,并当场质问S。S老实承认犯错,老师非常满意,要我们在他面前牢牢握手,就此结束调解。当晚,我家信箱马上被放进没有脚的蚱蜢、螳螂和金龟子。

妈妈发现后,问我晓不晓得原因,我回答不清楚。最后,妈妈猜测这些残缺的昆虫是同栋大楼小孩的恶作剧。--我不能让妈妈操心,前年爸爸去世后,妈妈就单打独斗地挣生活费。虽然酒愈喝愈凶,却也更拚命工作,还要做家事,一个人担起两个人的责任。我不能伤妈妈的心,不能说出实情,妈妈若知道……

「其实是小野小町。」

妈妈一定会哭,一定会背着我躲起来掉眼泪。

制服短裤下的两条腿,先前也常成为S的目标。有一回上体育课时,趁四周视线都集中在跌倒的同学身上,S以利如剃刀的跳绳不停抽打我的小腿肚。另一次则是在下课的走廊上,他突然拿自动铅笔刺向我的膝盖后面。如今,那根铅笔芯还留在我的皮肤内。

现下是十二月,再过三个月,四年级的第三学期便要结束。依学校规定,男生制服从五年级开始换成长裤,届时S就不会找我这双腿的碴了吧。当然,我不认为S的攻击会就此画下句点。头、脸、眼睛、手、夏天的手臂,S将瞄准哪里?他一定会继续攻击我。

我转头向前,侧面承受S刺人的视线。我伸手进抽屉,摸索着找到三角尺,悄悄拿近左腿,把尖尖的角插进腿和椅子之间,塑料冰凉的触感立即传来。我试着将尺往里推,尖端却碰到硬物而停住,大概是三秒胶已完全凝固。我面向前方,只有右手不断使劲,但始终毫无进展,尖端碰到的硬物不肯改变形状。我加强力道,尖端偏离三秒胶的阻隔往上移,猛地刺进大腿。我痛得缩起脖子,在冬天的教室里汗流浃背。

「这位既非女人,也非人妖,而是男人。」

听不太出来老师是不是想逗我们笑。尽管如此,安全起见,教室里依然响起比刚才更胆怯的笑声。宛如在纱窗上挣扎的苍蝇,我边笑着配合,边在桌子底下拚命推动三角尺。但三秒胶刮不掉,尺的尖端一点也没前移。不,稍有进展,将大腿和椅子黏为一体的三秒胶让出些许空间,再试一次……又略微前进。刮掉三秒胶了吗?还是椅子的胶合板表面被削除?因为不会痛,我只晓得皮肤没事,继续这么做就行。不过,眼下安心还太早,岩槻老师不知何时会爆发,突然叫我们起立。动作要快,必须像拿钳子剪炸弹引线一样,谨慎而迅速地完成。

我推动三角尺,偷觑S一眼。S也注视着我,薄薄的嘴唇慢慢扬起,瘦削白皙的脸颊犹如挤歪的黏土,一副临时想到什么主意,或抓住时机实行计划的表情。

那时,岩槻老师拍着双手抖落粉笔灰,语带得意地说:

「你们毕业的学长、学姊,有人把圣德太子念成shotokutaiko (正确读法为shotokutaisi),以为他是女人呢。」

教室底部再度传出一阵暧昧的笑声。可是,笑声的涟漪一扩及S的位子,便恍若遇到从海里探出头的巨大黑怪,顿时停住。

「……的。」

S小声脱口而出的话,让岩槻老师的表情咻地消失。

教室里排排坐的所有同学瞬间变成人偶。

「怎么,?……有问题吗?」

「没有。」

「不过,你刚才开口了吧?」

岩槻老师的神色渐渐产生变化,宛如一只想用脸挤破薄胶膜的蜥蜴。

「嗯。」

「你讲什么?不好意思,老师没听清楚。」

那嗓音仍有一点温度,彷佛在暗示「现下还没关系喔」。但S再度挤出笑容,抬起头,重复同一句话。

「那根本是骗人的。」

胶膜破裂,蜥蜴探出脸。三角形的双眼因发现昆虫猎物而发光。

「……站起来。」

S乖乖顺从指示,椅子的拖地声格外响亮。岩槻老师的视线牢牢钉在S身上,平静问道:

「圣德太子不是拿着一个东西?一根长长的,很像棒子。你知道那叫什么吗?」

那句话将完未完的时候,S便回答「不知道」。老师上半身微微颤抖,深蓝西装的双肩提起……提起……然后倏然垂落。

是笏,老师讲出正确答案。

「你,这节课都给我站着,不准坐下。」

「是。」

「那么--」

然后,预期的情况发生。蜥蜴在讲台上寻找新的猎物,脖子一吋吋转动,目光从教室的一边慢慢扫到另一边。

「你。」

点到的是坐在我斜前方的女生。老师问圣德太子的出生年月日,她当然答不出来。

「公元五七四年二月七日,把课本每个字都看熟。」

她也惨遭罚站。岩槻老师转动眼珠,恍若手电筒的灯光爬过地板,视线移至教室另一侧,然后以同样的速度调回,逐渐朝我靠近。

「你。」

老师点到另一个男生,照样丢出绝对无法答复的难题,成功让那同学罚站。

接着,老师陆续点名,第四个、第五个、第六个……共让七个人罚站后,总算气消,叫S之外的所有人坐下。

我全身虚脱。

在只有S罚站的状态下,老师继续上课。由于陷害我站起来的企图没能得逞,S笔直面向前方,双唇紧闭。

等待下课铃响前那段漫长的时间,我拚命推动三角尺。没被老师叫到是我运气好,但下课时全班都必须起立、敬礼,我却不能。我不断使劲地以尺的尖端刮开三秒胶,再一点,只差一点。然而,时间快速流逝,扩音器播出铃声。岩槻老师结束讲授,示意值日生喊口号。

「起立。」

全班一同站起。我一阵心慌意乱,回过神才发现自己抓住椅子、翘着臀,腿黏在椅子上起身。

「敬礼。」

岩槻老师立刻离开教室。我迅速恢复原本的坐姿,悄悄环顾四周,似乎无人察觉我的异样。不,坐在我后面的男生彷佛有话要说。但我摆出「刚刚在开玩笑」的表情,他便顿失兴趣似地离开座位,走出教室。

由于下一节换到视听教室上课,同学们陆续消失。最后,只剩我被黏在椅子上,大家全都走光,S也不见人影。

我有把握能在十五分钟的下课时间内刮开三秒胶,因为剩余部分不多。在寂静的教室里,我右手推着三角尺,小心翼翼分离还黏在椅子上的皮肤。

这时,S突然出现在教室门口,像低语着什么,可是我没听见。S面无表情地穿过一排排桌子走近,喉咙发出咕的一声,双手推倒我。桌子、天花板、窗户不停旋转,后脑杓和背部狠狠撞向地面,左腿传来扭断般的剧痛,我嘴里冲出足以震聋自己的惨叫。

(二)

上周末下的雪,还残留在马路边。

放学的学生一个个超越我。我左大腿内侧贴着纱布,强忍泪水走在小巷里。

由于我解释是跌倒擦破皮,彷佛要惩罚我的不小心,比妈妈年轻许多的保健室阿姨粗暴地为我治疗。

幸好伤口不大、血流得不多,说是跌倒也无人起疑。看情况,三秒胶没刮开的范围比我想象的还小。

「回家途中别再跌倒啦。」

放学前的班会上,岩槻老师嘱咐我。接着,他向全班说明我腿上纱布的由来,每个同学都笑了。这次不是假笑。

今年春天结束时,S开始攻击我。

那时,S因为母亲病逝,有段时间没来上学。睽违许久回到学校,同学也没安慰他几句,大家都讨厌他。S原本话就不多,即使和他交谈,他也只会不置可否地应几声。从一年级开始,大伙便下意识地躲着他。之后,情况演变为「他讨厌我们」,不久又变成「我们讨厌他」。这真的是不知不觉形成的共识,不晓得

是谁先提出的,或许根本没人提出。

知晓S失去母亲,我觉得S很可怜。我还清楚地记得爸爸死掉的时候,我好像也跟着死掉的感受。所以,我鼓起勇气接近S,开口搭话。我想安慰他,为他打气。

「我也没有爸爸,我明白你的心情。」

当时S望向我的眼神,我大概一辈子都无法忘记。那双瞳眸犹如积在生满铁锈的油桶底部的泥水,阴暗而浑浊。

第二天起,S就对我展开攻击。其实,至今我仍不太能理解S的想法,正因如此,更加深我的恐惧。是我自以为懂S悲伤的缘故吗?还是母亲健在的我,不该对丧母的S讲那种话?

来到空无一人的十字路口,横扫的冷风吹打着鼻尖。双眼后侧突然阵阵刺痛,鼻子两旁有温温的液体流下。我低下头,被融化的雪水弄脏的柏油路显得歪歪扭扭。我紧瞪那片扭曲的地面走着。再两年多一点,距离小学毕业,还有这么久的时间。S打算攻击我到什么时候?他为何要攻击我?要等情况恶化到什么程度,我才能再去跟大人说?蚱蜢、螳螂和金龟子脚被扭断的模样,在我脑海深处的暗影里浮现。

四周隐约有种短促的吐气声。

那声音以非常快的速度接近我。赫然抬头,一个漆黑的庞然大物倏地擦过我颈间。我缩起脖子回望,一只乌鸦逐渐远去,身影愈来愈小。刚刚那好像是乌鸦的拍翅声。我又转头向前,却吓得差点停止呼吸。

谁?

小空地旁一幢老房子的围墙后,有个陌生女人紧盯着我。年纪大概和妈妈差不多,脸瘦得干巴巴的,有一头凌乱粗糙的长发。她彷佛受到惊吓,双眼圆睁,像两个深邃的洞。由于她站在墙后,看不见肩膀以下的部分,但看得出她身上的白衬衫不怎么干净。

我咬牙伫立原地,那女人忽然瞇起眼睛。仔细一看,她目光并非投向我的脸,而是我头顶稍微往上的地方,空无一物的地方。

「你遇到……很凄惨的事?」

她的话声好似被气息冲散,十分沙哑。

「你很害怕、很难过?」

这个人有问题,我直觉地想。

「你最好不要直接回家。」

她一直注视着我头顶上方,诵经般简短地说。

「到我家……我会帮你。」

语毕,女人随即转身。越过长满青苔的墙,可见她瘦削的肩膀随长发起伏摇晃,移步到玄关的拉门之后便消失无踪。

帮我?她要帮我?

女人嘶哑的嗓音在我耳中萦绕,不肯消散。真的吗?她能帮我什么?她是谁?我决定离开,但回过神,我已走向女人消失的玄关门口,轻轻打开拉门。屋内有股混杂油和厨余般的怪味。

「乌鸦……会来翻我家的垃圾。」

踏进里面的房间,女人已侧坐在榻榻米上。

「所以我刚刚也是去赶乌鸦。」

不晓得是眼珠过大,还是脸上的肉太少的关系,她双眸明明凹陷,却像随时会蹦出来。她穿着长裙,略脏的白衬衫隐约浮现纤细的手臂轮廓,犹如稻草人。她的身体也和稻草人一样,瘦得教人不禁怀疑衣服内是空的。

她既不请我坐,也没叫我站着,只问道:

「你需要我帮忙吗?」

彷佛要赶走犹疑,我干脆地点头。

「可以的话,希望妳帮我。」

如果真的可以的话。虽然不晓得她要怎么帮我。

窗外闪过一道黑影,似乎是刚刚的乌鸦又回来了。女人望向那边,动动嘴唇说着什么,而后面对我。

「你能保守秘密吗?」

秘密,什么秘密?

「你能答应吗?」

她重问一次,我暂且回复「能」。女人听见后,如竹节虫般缓慢向后转,伸手开壁柜的拉门。

「千万不能告诉任何人喔。」

「不能告诉爸妈,当然也不能告诉朋友。」

女人从壁柜取出深绿色扁平布包,里面是张画布。原本大概是白的,但好像已经很旧,整张泛黄。上面似乎有些图案,不过我的位置角度不佳,看不清楚。

「你……在害怕什么人吧?」

女人抬起头,视线茫然停在我头顶上方。

「妳怎么知道?」

「我看得见。」

女人空洞的表情毫无变化,直接答复。

「你上面的你是这样说的。」

我上面的我是什么意思?看得到我在说话是怎么回事?

女人突然单手抓住我的衣襬。我还来不及叫就被拉过去,女人瞬间扬起另一手上的画布,用力往下挥……原以为会挨打,可是并没有。画布挥向我的头顶上,而非脑袋。随之扬起的风声,如乌鸦拍翅声回荡在我耳中。

「……很简单吧?」

女人把画布朝下放在杨榻米上,然后轻轻盖上深绿色的布。

「这样就没事了。」

该怎么形容才好?当时的我,就像潭面突然静止,就像在风大的日子紧紧关上窗时一样。总之,剎那间,某种东西自我心中消失不见。

「你不会再感到害怕。」

女人低语后,首次露出微笑,接着又垂脸念念有词。那副模样,简直已忘记我在房里,甚至连是她叫我进来的都忘得一乾二净。

我悄悄折回玄关,穿上鞋子。

(三)

我不晓得那女人对我做了什么,但我确实不再害怕S。对我来说,S已形同橡皮屑或干掉的饭粒,不值得放在心上。就像移动一根火柴即能改变小狗图案方向的益智游戏,我的心情和昨天以前截然不同,爽快无比。

早上在教室里,我的眼角余光扫进S白皙的脸。通常我都直接前往自己的位子,绝不会看那边。不过,今天我停下脚步,故意要吓对方似地用力转过头,只见S的脸抽动一下。这样我还不满意,于是直视S数秒后,若有似无地扬起嘴角。接着,我刻意放慢速度,走到位子上。

椅子上还黏着昨天三秒胶的痕迹。即使看到这景象,我也只觉得愚蠢。无聊,就会这种恶作剧,未免太幼稚。他头脑有问题:心理有毛病,之前陪他做这类蠢事,该是停手的时候了。S大概是班上个子最小的,虽然我也不怎么高大,

但体力肯定不输他。这么简单的道理,先前我怎会没注意到?若他再搞出莫名其妙的把戏陷害我,我就踹他肚子,让他吐出胃里的食物,然后命令他趴上去。我要踩住他的脸,任他哭求也不饶他。敢抵抗我就踢他,这样还抵抗的话,干脆杀掉他。

第三节是美劳课。

全班在美术教室上课。老师发给每人一包纸黏土,要我们捏出喜欢的动物,并交代雕刻细部的刮刀、牙签等工具,放在教室角落的大箱子里,可自行取用。我站在工作台前,撕下黏土的塑料包装袋,抬起下巴瞪着相隔两个工作台,同样在拆纸黏土包装的S。S完全不看我这边,是怕了我吗?还是仍有心情思索接下来要制作的动物?S的成品肯定非常精巧,他这方面的才能相当出名。去年市政府办的展览会上,他的画获得金牌奖,是项没太大用处的才能。

好了,要做什么呢?任何一种动物吗?那来做S吧。他和动物没两样,虽然比狗聪明些,但比猴子笨得多。将纸黏土形塑成他的模样,以刮刀切成一块一块的,再拿牙签用力戳刺。不,这样不如一开始就设定为头插牙签、胸口插刮刀的S,搞不好更好玩。我离开座位,到角落的工具箱挑选必要的器材。返回工作台后,得先揉软纸黏土,于是我右掌使劲推开桌面上的方形黏土块。纸黏土一下就被揉开,中指和无名指间赫然突出一样银色薄薄的东西。原来是美工刀的刀片。

按在纸黏土上的右手顿时失去知觉,指尖禁不住颤抖,终于像故障的机械剧烈摇晃起来。我的视线飘散,不听使唤地径自游移,然后停在某处。S那张白皙的脸面向我。是他。他趁我不在座位时藏入刀片。

心脏发出短促的声音:心窝处愈来愈冷,吸进的气吐不出去。

--好可怕。

那早该消失的恐惧,犹如稍不留神放到快满出浴缸的洗澡水,随时都会从我的身上溢出。要是突然转身、蹲下或出声说话,便会哗啦啦流到地板上,把我冲走。

--好可怕。

我发抖着拔起突出纸黏土的刀片。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刀片从手里掉落,发出短短一声轻响。声音虽然很小,但就像打瞌睡时电话钤响,冰冷的血液瞬间流过全身。

那天回家路上,我驻足在她家前面。

希望她能替我想办法,希望她能帮我。我想再度变得能够视S为橡皮屑和干掉的饭粒,就算立刻恢复原样也没关系。自从爸爸过世后,妈妈酒喝得很凶,或许我的心情和妈妈很像。

镶着毛玻璃的拉门后,传出沙哑的话声。虽然听不清楚,但我知道,那是她发现我、要我进去的意思。

「……没用吗?」

她坐在里间,穿着昨天那件衣服,毫无光泽的长发垂落脸颊,抬头看着我。

不,她看的依然不是我的脸,而是我的头顶上方,什么都没有的地方。

窗外十分安静,那只乌鸦今天似乎没来。

我单刀直入地开口:

「请再帮帮我。」

和昨天一样,再一次。

于是,女人首度正视我。

「你……晓得昨天我做了什么吗?」

我含糊地摇头。她垂下睫毛,俯视裙子覆盖的膝头数秒,宛若遭丢弃的老旧稻草人。然后,她点点头,转身打开壁柜的拉门,拖出深绿色布包。

「我让你瞧瞧……发生在你身上的事。」

女人解开包包,露出泛黄的画布。和昨天不同的是,画正对着我,所以看得非常清楚。我跪在榻榻米上,爬也似地凑近画布。

那是一幅奇怪的画。

但画得并不差,不仅如此,似乎是出自十分厉害的人的手。油画颜料像稍微晕开的照片,精确描绘出各式各样的物品:杯口如牵牛花开的咖啡杯,长发的小伙子,红通通的苹果,画笔,报纸,哭泣的婴儿……这是什么?婴儿抱着状似大蛇的东西,是布偶吗?此外,还有许多毫无关联的东西通通挤在一起,每一样都相当逼真。只不过,就是怪怪的。该怎么说,整体没有重心、没有主题--不知为何,这幅画让我很焦躁,心头涌起一阵不安。群聚在画面上方的女人,色调很淡,浑身几近半透明,而且都长得一模一样。那张脸,就是我眼前的这张脸。是她。画里有好多个她。

「这里……看得出来吗?」

她瘦削的手指抚摸画布,停在某处。那里同样淡淡画着一个双手要高不高地举在胸前,睁大瞳眸、黑眼珠挤到一边,神情害怕的小孩。一个我也见过的男孩。

「是我吗?」

我问道,她点点头。

「是你恐惧的心。」

「恐惧的心……」

「最好不要太常拿掉,否则你一定会后悔。」

我以为她是开玩笑,但她脸上一丝笑容也没有。

「以前,我还有家庭的时候,我丈夫突然失踪。」

女人轻抚画布,突然讲起往事。

「我丈夫是个画家。可是……有一天,他从画室里消失。我四处联络,打听他的下落,却遍寻不着。我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丈夫竟会变成一幅画。」

她在说什么?

「所以,我从没注意过这幅画。初次发现异状,是我们的宝宝不见的时候。」

女人的手指又爬上画布。

「这里,看得到吗?」

毫无血色、像块脏胶片的指尖比着刚才的婴儿。婴儿怀抱大蛇般的布偶,张着粉红色的嘴哭泣。

「我们的宝宝跑进这张画布。」

女人告诉我这样一个故事。

丈夫失踪后不久,她让宝宝在画室玩耍。在厨房里忙完,忽然没听见任何动静,她以为宝宝已睡着,打开画室一看,居然不见宝宝的身影。那时,她才突然注意到放在地板上的画布。

「仔细一瞧,我先生也在里面。喏,就是这个留长发的人,认得出来吧?」

那名长相端正的年轻男人几乎站在画面的中央,略带哀伤地凝望坐在一旁的婴儿。

「当然,我心想怎么可能,甚至怀疑自己脑筋不对劲。但回过神,我居然拿着身边的咖啡杯往画布里推。」

「然后……」

然后怎么样?

「这就是当时的咖啡杯。」

瘦削的手指再度移动,比着浮在不上不下的地方、外观极似牵牛花的咖啡杯。

「然后,我便拿现有的苹果和报纸试验。于是,同样的情况发生。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是我只能相信。因为,事实上……」

话声愈来愈小,终于中断。女人自我鼓励似地深吸口气,边吐气边继续道:

「我不清楚丈夫从哪里弄到这张画布。但是,我晓得他和宝宝都跑进里面,再也回不来。不管是咖啡杯、苹果,还是报纸,弄进去很简单,之后却怎样都无法取出。」

你看好。女人说着从地上捡起肮脏的一圆硬币,以两指夹到画布前。一圆硬币碰到画布时,发出「咚」一声。这没什么奇怪的,那就像硬币与画布撞击时该有的声响。硬币并未消失,女人于是重复方才的举动,同样只听见「咚」一声。

接着尝试第三次,这次女人加重力道猛然将硬币推向画布,简直是用丢的。

「啊。」

硬币不见了。

女人望向我,彷佛要确认我有没有看清楚,而后又注视着画布,似乎在找东西。

「……成功。」

我凑到画布前。起初什么也看不到,但我瞇眼仔细观察,一个极小的灰色圆形物体浮现。那是枚一圆硬币。

女人挺直上半身,讲故事般继续道:

「明白这画布是怎样的东西后,我便想进去与丈夫和宝宝团聚。我从手指头试起,可是完全没动静,再使劲按压,还是不行。大概要和刚刚塞硬币一样,用尽全力才办得到。」

女人说,所以她把画布放在地上,爬上身旁的椅子。

「我想用跳的,从脚这边进去。」

语毕,她淡淡一笑。

「可是,事情没那么简单,我失败了。谁教我没运动神经,才会变成那

样。」

「那样……」

听见我复述,她右手便慢慢拎起长裙。我尚未反应过来,裙襬已缓缓拉到面前,于是,裙内的景象逐渐映入眼帘。

我惊愕得全身僵硬。

「妳的腿……」

她只有一条腿。

她如同真正的稻草人,只有右腿。而左腿仅剩大腿根部到凹凸不平的前端切面。

「跳下椅子时,恍若掉进小水池,唯有左腿顺利进入画布。」

女人放下裙襬,再度面向画布,指着婴儿--不,不对,是婴儿抱在怀里的大蛇布偶。仔细一看,那是人类的腿,货真价实的一条腿。

「我在朋友的医院治疗,直到伤口痊愈。我没多解释,朋友也没追问。我伤得虽重,但朋友答应我不通报警方。」

女人像要蜷缩身子般垂着头,深深叹口气。

「从此之后,我就变得非常害怕。我想去找画里的丈夫和宝宝,想和他们见面,却怕得不得了。我每天都好悲伤。好悲伤,好悲伤,好悲伤。不过,我突然想到,或许这画布能消除我的悲伤。」

脑海深处响起叮的一声。昨天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和女人忽然冒出这番话的理由,总算串连起来。

「这想法实在可笑。但若真要说,这件事打一开始便很可笑…….我举起画布,试着往头顶用力挥,就像挥捕虫网那样。我只希望能将笼罩全身的悲伤锁在画布里。」

「……成功了吗?」

明知答案,我仍忍不住问道。她点点头伸出手,果然如我预料地指着并排的那几个女人。那群淡彩描绘出的半透明女人,个个神情哀伤。一副哀伤到不能再哀伤的样子。

当下,我并未完全厘清所有细节。即使如此,我依稀明白昨天遭遇什么事。我在画布上搜寻刚刚看到的自己。那个双手举在要高不低的地方,双眼睁得老大,眼珠挤在一边,神情非常惧怕的男孩。

「那是你恐惧的心。」

这是我的心。女人将我畏惧S的心,封在画布里。

「我为何劝你最好别再拿掉,你懂了吗?」

她突然问道,我默默摇头。

「人的感情啊,分量原本就是固定的。」

「什么意思?」

「所以会变淡……」

她缓缓眨眼,轻抚那有好几个悲伤的自己的地方。

「我没发觉这点,做得太过头。多年来,每当感到悲伤,我便把悲伤丢进画布。如今,我不再为失去丈夫和宝宝感到悲伤。相对地,我变成一个空壳。就像放空浴缸的水一样,情感已从我心中消失。我不会难过、害怕、开心,以后也永远不会。」

情感会从心中消失。

会变成空壳。

「现在,我连做这种事都面不改色。你看得出这是什么吗?」

女子指着画布上的一点。原来是只黑色的鸟,以极不自然的姿势展翅飞翔。

「这该不会是……」

那只乌鸦,啄破垃圾袋的乌鸦。

「昨天,我觉得很碍眼,就把牠抓进去。亲手葬送活生生的东西,这么残忍的事以前我绝对办不到,现下却根本无动于衷。只不过是叫声有点吵,便将牠随手丢人。」

橘色的夕照射进窗户。玻璃彼端的一小块天空,像严重烫伤般通红、脱皮。

「最好不要太常拿掉。」

我终于明白她话中的意思。

「否则你肯定会后悔。」

或许我真的会后悔,可是我仍不由自主地恳求。

「我好怕,我好怕我朋友。所以,无论如何都希望妳像昨天那样,再帮我一次。」

女人凹陷的双眼直盯着我好一阵子。然后,她语调平板地问我怕什么、怕谁。我老实说出与S有关的一切,毫无保留。只要想得到的,S以往对我的所有攻击,我一股脑全数倾吐,一开口就停不下来。不知不觉中,我滚滚落泪。

听完我的告白,女人的答复非常简单,而且完全超乎我的预料。

「既然这样,把他放到这里面就好啦。」

彷佛被撩拨的潭水,我心念一动。淤积潭底的泥土散开,整潭水立刻变成混浊的咖啡色。女人平静地说:

「只要带他来,我随时都能帮你。」

不久,我步出玄关。冷风吹袭的玄关旁有袋垃圾,她少一条腿,要拿到垃圾场肯定很吃力。我捡起垃圾袋,打算帮她丢到回家路上的一座垃圾场。明天收厨余吗?万一不收,反正现下是冬天,应该没关系吧。但最后我改变主意,把垃圾袋放回原处。

我走在安静的夕阳小巷里,边思索边往公寓前进。我不停地想,反复地想,终于下定决心。

我要带S过去。

请她除掉S。

回到公寓,发现玄关的门开着,我还以为是离家上学时忘记锁,但随即瞥见妈妈的高跟鞋就放在脱鞋处。

「今天好早喔。」

「晚上的会临时取消了。」

妈妈在设计事务所上班,工作是发想书籍和杂志的封面。

妈妈还没换衣服,在起居室喝着红酒。

「噢,对了,你啊……」

妈妈抬起头,直视着我。

「你认识□□太太吗?」

「谁?」

□□太太,妈妈重复一遍同样的名字。

「刚才我在楼下遇到管理员,管理员看见你昨天傍晚从她家出来。」

因着这句话,我总算想起□□是那个人的姓。玄关旁生锈的信箱上,确实以麦克笔写着这两个字。

「你去过对不对?」

妈妈的眼神非常严厉,简直像在责备我做了坏事。可是,我完全不明白犯下什么错,只好杵在餐桌旁默默点头。妈妈盯着我一会儿,才低声嘱咐:

「不准再去喽。」

我不懂妈妈的意思,不禁扬起眉毛,伸长脖子。

「那个人怪怪的,大家都知道。她丈夫以前是画家,我和他合作过好几次,可是……」

「咦,妈,妳说她丈夫,就是失踪的那个吗?」

听完我的话,妈妈便反问「失踪?」神色一变。

「她这么告诉你的?」

「对。她丈夫原本是画家,有一天……」我不晓得该怎么讲,便胡乱收尾,「突然消失不见。」

妈妈轻吐一口气。

「不是不见,是死掉了。由于出车祸,连坐在前座的婴儿也一起送命。」

「咦……」

「大约是五、六年前,妈妈还去参加葬礼。他太太之前同样从事绘画工作,

可是,打失去丈夫和孩子后就变得有点古怪,甚至一度自杀。」

自杀……

「画画的工作也没在做了。你去过的那间房子,听说她一直没付房租。房东可怜她,不好意思催缴。讲起来确实很可怜,但……」

「她怎么自杀的?」

我打断妈妈的话。妈妈像在翻找记忆,抬头凝望天花板数秒后,答道: 「跳楼。印象中是从哪栋大厦的楼梯间跃下,幸亏不是太高,脚又先落地,才捡回一命。」

最后,妈妈遗憾地补上一句:

「所以,她有条腿不管用。」

(五)

第二天放学后,我和S并肩走在小巷里。

「像咖啡杯、苹果啊,真的什么都能装。她还当场示范,一圆硬币马上就跑进画布。」

我滔滔不绝地讲个不停,S几乎没应声。不过,我发现他的侧脸和平常不同,嘴角有些高兴地扬起,眼神明显期待着即将发生的事。

「有个东西很神奇,要不要一起去看?」

我是这样约S出来的。出声向S搭话时,我差点止不住发抖。不过,原封不动地叙述起那女人告诉我的事后,情绪也就慢慢稳定。因为S似乎十分感兴趣。

「接着,她又把一只聒噪的乌鸦抓进去。没骗你,我亲眼看到的。」

S警戒的目光渐渐松懈。

「还有,不光物品和动物,像心情之类没形体的东西也能放入画中,这才是最奇妙的。如何?一起去看嘛,真的非常不可思议。」

S僵硬的表情终于完全松弛,点点头。

「什么时候?」

「今天放学后,早点去比较好。」

于是,现下我和S正并肩走向那幢房子。

我当然晓得,她的话全是捏造的。那种事--她告诉我的那些事,现实中不可能发生。那幅画出自她的手,之后才编出那样的故事,根本没有神奇的布。虽然,她昨天在我眼前将一圆硬币丢进画布,但那应该是魔术吧,硬币想必藏在衬衫袖子或别地方。而消失的硬币出现在布面,肯定是一开始就画好的,只是太小我没注意到,这无疑是魔术的一部分。至于神情害怕的我那半透明的模样,大概是前天,也就是我第二次到她家前画的。以为她帮我消除掉对S的恐惧,算是一种心理作用吧。不过是她说「没事了」,我便这么认为而已。

原本,我对她的话深信不疑。

我以为她讲的全是真的,直到走出她家看到玄关旁的垃圾袋为止。

「再一下就到了,我好兴奋。」

昨天,我瞥见玄关旁的半透明垃圾袋中,隐约有个漆黑的物品。起初,我猜是揉成一团的布之类的,不过凑近一瞧,那怎么看都是乌鸦。不仅有着黑色翅膀,还有同样是黑色、塑料般细细长长,像极尖尖的大双壳贝,于前天发出浑浊声音的东西。

她大概没想到我会看见,也没料到我会刚好拿起垃圾袋。但就是这么巧,我识破她的谎言。望着垃圾袋里变硬的乌鸦,我恍然大悟。

然后,我确信她任何事都干得出来。

为了让编造的故事成真,她一定什么都肯做。

正因如此。

「既然这样,把他放进这里就好啦。」

正因为我确定她什么都肯做。

「只要带他来,我随时都能帮你。」

我才决定引S到她家。

垃圾袋里的乌鸦,垃圾袋里的乌鸦,垃圾袋里的乌鸦。变硬的黑色身体,S的身体。不会动的喙,S发紫的嘴唇。这些影像不断交替在我脑海中浮现。她会动手,一定会下手。然后S会消失,从这世上消失,消失在画布里。

终于抵达她家。我在拉门上轻敲两、三次,屋内传出响应,门接着打开,S紧张而略带雀跃地迈出脚步。我们经过走廊,走向里面的房间。

「哎呀……」

侧坐在榻榻米上的她发觉我并非单独前来,微微挑眉,视线移到我身上,抿着嘴似乎在等我解释。

「这是我昨天提过的……朋友。我想,那个,还是麻烦妳。」

我只挤出几句话。要是说太多,怦怦乱跳的心脏好像就会蹦出喉咙。我双腿发软,十指快要止不住发抖。

她应声「是吗」点点头,随即像拿尺画线般,视线滑向S。凹陷的双眼笔直锁定S。

「我……那个……去外面一下。」

我说着一步步后退,S不解地转过头。

「我等会儿再来,马上回来。你能不能先待在这里?」

我倒退着跨过门坎走出房间,暂且停下,缓缓转身。背后的S小声喃喃着什么,我假装没听见,径自步向玄关,但S并未跟上来。垃圾袋里的乌鸦,变硬的乌鸦。她什么都肯做,明天S便会出现在那张画布里。我一无所知,我没看到垃圾袋里的乌鸦,我把她的话当真。她说能将S装进画布,我便相信了,没多想就带S带到这里,仅此而已。我不晓得,什么都不晓得,情况变成怎样都和我没关系。

我套上鞋子,迈出玄关,身后立刻传来「卡叽」的声响。回头一看,拉门的毛玻璃上浮现她的身影,似乎是来锁门的。她动作僵硬地消失在毛玻璃彼端,留下一片安静。我愣在原地,无法动弹。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屋内有东西卡嗒作响,伴随一个短促的声音,似乎是S的声音。紧接着又一次,这次明显发自S的惨叫直接刺穿我耳膜。像五十音全部混在一起的长声惨叫忽然硬被扯断般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声响,及打翻东西的声响。突然间,有人啪跶啪跶猛蹬地板,野兽般的低吼声交杂着她的话声,最后「磅」地一声,眼前的拉门剧烈震动,S的脸被压在毛玻璃上。他瞪着我,牙龈外露、口水沿玻璃流下,嘴巴犹如被抓住的鸟频频拍翅般不停大喊。不久,他的面孔倏地远离,有人从后面拉他。她穿白衬衫的身影闪过,便再也不见任何动静。

我拔腿就逃,边哭边跑。喉咙深处发出无意义的声音,周围景色变成一片空白逐渐消逝。我脑海蓦然浮现约S去她家时,S那张很高兴的脸。从今年春天起,S便不断欺负我,大概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吧。失去母亲,他一定非常难过,难过得不知如何是好,难过到不得不做些什么才会攻击我。他一定不是存心欺负我。S很寂寞,所以我今天一邀,他马上点头,答应一起拜访拥有稀奇收藏的女人,一个和死去的母亲年纪差不多的女人。我告诉S,神奇的画布连情感都能消除。S一定是想请她消除内心的寂寞和与母亲诀别的悲伤吧。

其实我知道,我明明知道。

可是,我已不能回头。

我犯下无可挽回的错误。

(六)

第二天早上,S的位子空荡荡的,上完两节课依然空着。

直到第四节下课,开始准备营养午餐时--

「后来好惨。」

S站在我背后,目光有些空虚地盯着全身僵硬的我。他一手扶着脑袋说:

「早上我去看医生,昨天那个女人害我受伤了。」

S头上罩着的白色网子内侧贴着纱布。他接着笑道:

「我怕连累你,没告诉我爸那女人的事,只解释是我自己贪玩跌倒。」

「啊……那之后……」

到底发生什么事?

「她突然追过来,拿着一张大画布想打我。我吓得魂飞魄散,连忙逃向玄关,门却上了锁。」

S淡淡动着薄唇。

「她把我拖回后面的房间,推倒在榻榻米上,抓起画布又要打我。虽然惊险闪过,但画布边缘擦到我的头……瞧,就是这里。」

S取下罩着脑袋的网子,随手掀起纱布。

只有那一处像遭到剜除,头发和皮肤都被削掉。

「趁她跌倒的时候,我才好不容易逃出来。欵,你不晓得她有问题对不对?否则就算她拥有再神奇的东西,你也不会带朋友去吧。」

我努力点点头。

S什么都没发觉吗?他没想到我是明知那个人有危险,还特地邀他的吗?从S空洞的双眸中,我看不到答案。

「反正,昨天累毙了。幸好你不在,要是我们都在场,肯定有一个遭殃。」

然后,S便转身走向自己的座位。

S和昨天截然不同,简直像心中的邪恶完全消失一样。

放学后,我独自前往她家。我敲敲玄关的拉门,无人回应。昨天,S的脸贴住的那片毛玻璃擦得干干净净,没留下任何痕迹。我试着推门,门没锁。

她不在屋里。如我所料,室内已收拾整齐,没有倒地的家具,也没有坏掉的物品。唯独那张画布搁在杨榻米上,于是我拿起细看。

有两个地方和我上次看到的不一样。

画布边缘淡淡画上S。只见S凶暴的面孔充满恶意,垂落身侧的双手用力握拳,仿佛要以视线刺穿对方般,瞪着这边。他的表情好可怕,比以往都恐怖,身旁有团黑色的东西。我立刻察觉那是头发,S的头发。

另一个不同处,是哭泣的婴儿背后出现那女人的身影。她贴着婴儿般侧坐,右手轻轻抚摸亲生孩子,面向一旁。温柔的视线尽头,是那名长发男子。

不知不觉,我的眼泪沿着脸颊流下。

我晓得,她的话是真的。

她最后朝S挥动画布。为了我,她想让S消失。一定是画布偶然擦过S头顶,接收S所有的邪恶。而莫名其妙遭受攻击的S趁隙逃离,行动不便的她无法追赶,肯定相当慌张。她大概认为S会一五一十地告诉别人,然后警察就会找上门。

所以,她再次挑战未曾成功的事。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啊,仅有一条腿进入画中的痛楚、恐惧、悲伤,想必在她脑中不断盘旋,让她浑身发抖吧。可是,她却毅然决然地跳进画布。或许是渴望与家人团聚的心,最后推了那瘦削的背一把。

于是,她成功从这世上消失,与婴儿、长发男子待在画里。她带着温柔的眼神,抚摸孩子的头。这样算是好结局吗?我当然无法判断。我只晓得,她为我变成这副模样。后悔充斥我全身,包括脑袋、内脏,甚至每根骨头。然而,凝望着画中她柔和的表情,后悔的最深处恍若浮现一丝柔和的光。

总有一天,我会明白这究竟是不是好结局吧?

轻轻把画布放回地上,走出屋外,我泪流不止。

从那之后,S就不曾攻击我,似乎连过去的所做所为都忘得一乾二净。S会熟络地与我交谈,不久,我也能正常回话了。

我们成为朋友。

放学回家时,我们会一起走到岔路再分手。下课时间聊着电视节目,我偶尔会想起骗S到她家的事--幸好没成功。唯有这一点,我敢大声宣告,敢拍胸脯保证。我真的很庆幸当时S没消失,或许他是我有生以来交到的第一个真正的朋友。

春天来临。由于妈妈的事务所迁移,我们必须搬到很远的地方。最后一天上完课,我和S在学校玄关握手。S说他会写信,我觉得鼻子酸酸的。不好意思让他看到我掉泪,我别过头跟S约定会存零用钱买高级画笔送他,希望他再得金奖。S简短回答「我等你」时,他映在校舍窗上的面孔突然产生变化,应该已封印在画布里的那张可怕的脸彷佛瞬间闪过。我吓一大跳,连忙转过头,S依然温和微笑着,那大概是我眼花看错吧。

搬家当天是个晴朗的星期日。妈妈开车,我坐在前座望着窗外的景色。车子经过她家门前时,怪手和大卡车正在拆解房子,屋顶和墙壁已完全消失。妈妈告诉我,因为她失踪,房东总算能进行构思已久的改建计划。车子驶离后,我仍隔着后窗注视着拆除工程。掀开地板时,有个工人大声说着什么,可是我们一下就走远,再也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