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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章 三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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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我茂凰介
隔天早晨,凰介与亚纪搭上开往大学附属医院的巴士。由于这一天是星期六,车上的乘客很少。
昨晚,洋一郎在田地的陪伴下,前往相模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的精神科大楼。同行的水城由于被洋一郎压制时脑部受到撞击,呕吐感迟迟未消失,所以决定接受精密检查。后来,凰介先回家了。不久,他又接到田地的电话,表示水城必须住院两天,至于洋一郎的状况,田地在电话中无法说明清楚。接着,凰介又把从亚纪那里听来的水城所说的奇言怪语告诉田地。田地说这是镇定剂服用过量的现象,水城在接受精密检查时,是这么说的。
“你是不是对我的手机动了什么手脚?”坐在摇晃的巴士上,凰介问亚纪。
“是啊。”亚纪凝视着前座的靠背,小声回答,“对不起,我没办法完全信任你,我在公园里告诉你那些事情之后,很怕你会打电话给我爸。”
“所以你在我的手机通讯录里动了手脚。”
亚纪点点头。
“昨天傍晚……,我把我家的电话号码跟你家的对调,又把我爸的手机号码和叔叔的号码对调。这样一来,只要你想打给你爸,我马上就知道。如果你想打电话到我家,你家的电话就会响;如果你想打我爸的手机,叔叔的手机就会响起。”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如果没有听从亚纪的制止,尝试联络水城,不管是打到水城家或水城的手机,铃声都会在凰介家中响起。如此一来,亚纪马上就知道凰介打破了约定。
“这么说来,昨晚我在外面打‘水城家’的电话时,响的是我家的电话?”
“嗯,响了好久。可是如果我接起来,就会被你发现我在你的手机上动了手脚,所以我没接。”
“那我拨了‘水城叔叔手机’时……”
“我听到你爸的房间里传出手机铃声,但我看了手机荧幕,上面显示‘凰介’,所以我也没接。”
看来,洋一郎昨晚出门时并没带手机。
“反过来说,我打我爸的手机时,响的就是水城叔叔的手机了?”
“没错。你第一次打的时候,我爸一定是把手机放在客厅某处,自己却待在房间里。那个房间经过隔音处理,只要一关上门就完全听不到外面的声音。”
后来,水城在出门时将手机放进口袋,所以凰介在马路上再次拨打洋一郎的手机时,水城的手机便在近距离响了起来。
“何必那么麻烦把号码对掉呢?只要把‘水城家’和‘水城叔叔手机’的号码删除不就得了吗?”
“如果这么做,要是你发现通讯录里的号码不见了,就会察觉手机被动过手脚。”
“啊……也对。”
巴士开始减速,在“相模医科大学前”的站牌停了下来。凰介与亚纪下车。
两人走进大学附属医院的大门。田地与洋一郎现在应该在精神科大楼里等他们。
来到一楼大厅时,亚纪突然停下脚步。
“我还是在这里等你好了。凰介,你自己上去吧。”
“可是田地老师希望你也一起来……”
“不用了,我不想去。”
“好吧……”
于是,凰介将亚纪留在大厅的长椅上,一个人走向田地的诊疗室。
“你真准时。”
凰介走进诊疗室时,田地晃着白胡子,露出笑容迎接。墙上的机械钟正好指向昨晚约定的十点。
“我茂现在正在别层楼接受一些简单的健康检查……,先坐一下吧。”
田地让凰介在沙发上坐定,忽然挑了一下眉,说道:
“亚纪没来吗?”
凰介迟疑了一下,不知该怎么回答。
“她不太舒服,所以在家里。”
其实亚纪已经来了,却在楼下大厅不肯上来。凰介实在说不出口。
“喔……”
田地将双手交抱胸前,似乎正在思索什么。“也罢。”过了一会儿,被白胡子覆盖的嘴喃喃说道。
“要不要喝奶茶?”
田地从宝特瓶里倒出两杯奶茶,接着从书桌上取来一本有皮革封面的活页笔记本,坐在凰介对面的沙发上。从他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心中正有千头万绪。
“我先向你详细说明我茂的病症。老实说我不知道是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三年前他第一次发病时,我什么都没跟你说,对吧!”
“你只跟我妈说明而已。后来我妈也只跟我说是‘内心的疾病’,她说爸得了内心的疾病,但已经治好了。”
“对,应该是……”
应该是治好了,田地似乎打算这么说,但说到一半便住嘴,不停地眨眼,望着矮桌。
“关于这次的事,你有什么看法?你自己想知道详情吗?”
凰介毫不犹豫地点点头。田地看着凰介的眼睛,似乎在确认他的意志。或许田地本人极力想掩饰,但从表情依然可以看出疲惫。不但如此,凰介还在他疲累的背后看到一股深深的哀愁。让田地如此倍受煎熬的理由,绝非只有洋一郎这次的发病,不管田地再怎么不愿意,十六年前的那件事肯定又在他的记忆中浮现。
凰介曾经听洋一郎提过十六年前发生的那起事件。由田地负责治疗的一名病患在出院后杀人的那起意外。据说,当时田地独自懊恼了好几天,甚至好几个星期。他整天活在哀伤中,流着泪对自己走上精神科医师这条路深感后悔。
令洋一郎放弃当一名精神科医师的契机,也是这起事件。
“爸爸失去了勇气。”
洋一郎如此说道。
近距离目睹田地陷入极度懊恼的洋一郎,对成为精神科医师这件事产生了极大的恐惧。无论他怎么做,都无法消除这股恐惧感。洋一郎说,与咲枝之间的婚约更加深了他内心的恐惧与不安。如果有一天,自己陷入与田地同样的局面,那该如何是好?如果有一天,自己也像那样掉进了后悔的深渊,那该怎么办?最后,洋一郎终于决定放弃当时迫在眉梢的国家考试。
后来,洋一郎与咲枝结了婚,任职于一家与医学毫无关系的机械制造公司。一直到三年以前,洋一郎都在那家公司工作。但在实力至上的政策下,洋一郎的工作始终不顺遂。
接着,就在三年前,洋一郎得了内心的疾病。基于这个原因,他便辞去了工作。心病治好以后,他透过田地的介绍,在大学附属医院担任清洁员。
“你有没有听过‘借口性腹痛炎’这种病?”
田地突然问道。
“我茂得的病有点像这个吧,所谓的‘借口性腹痛炎’当然是一种玩笑话……。例如,学校老师下令打扫时,一定会有一些学生提出‘老师,我肚子有点痛……’之类的借口吧,就是那个意思。”
凰介点点头,催促田地继续说下去。
“有时候,人的内心也会无意识地产生这种现象。人们在生活中如果遇到什么挫折或克服不了的困难,有时候会产生想逃走的念头,但本人可能没有意识到。我茂的病就是在这样的心理状态下产生的。以病名来说,我认为应该可以归类为一种统合失调症(Schizophrenia)吧。在以前,这种病被称为精神分裂症(* 日本在二〇〇二年将“精神分裂症”改名为“统合失调症”,但中文目前仍沿用“精神分裂症”的称呼。)。”
田地正要继续说下去的时候,他看了凰介一眼,凰介露出困惑的表情。
“我说的太难了吗?”
“不会。”
“我不习惯对小学生解释这些事,如果有听不懂的地方,尽管开口问。”
田地以奶茶润了润喉,继续说道:
“人类的精神世界很复杂。跟其他动物比起来,这是人类最大的优势,却同时也是最大的弱点。人类的精神就跟世界上所有复杂的东西一样,非常脆弱。真的,就像玻璃一样脆弱。”
田地以指尖抚摸桌上的玻璃杯杯缘。
“所谓的统合失调症,就是一种精神损坏的情况。任何人的心里都有承受最大痛苦的上限。如果不幸的,一个人身上聚集了太多痛苦,并且超越了那人所能承受的上限,那么就会产生这种疾病。如果是小孩子,可以选择将痛苦经验尘封在记忆深处,如此一来即可避免精神受到伤害;但如果是成年人,恐怕没那么容易了。成年人的精神状态比小孩子还要复杂得多,所以很容易陷入一塌糊涂的状态。统合失调症的症状非常多样化,多到我们很难说清楚怎样才算是统合失调症。”
此时,田地停顿了片刻,把手搭在白胡子上。
“其中有一种症状是妄想。我茂就是被妄想症缠上了,三年前是这样,现在也是。”
“是什么原因?”
“首先,三年前那一次,起因应该是咲枝的癌细胞又复发吧。”
虽然这是早已料到的答案,凰介依然感觉胸口有种被棍子戳了一下的痛楚。
咲枝与洋一郎婚后不久,医生便在她体内发现了癌细胞。经过治疗,原以为已经痊愈,但三年前咲枝因身体不适到医院检查,竟然发现癌细胞又复发了。医生甚至表示,癌细胞这次已蔓延到所有脏器,不可能全部切除。如果接受多重器官移植手术的话,还可以延长一些寿命,但这种手术的费用相当昂贵。当时,洋一郎为了筹钱四处奔走,向所有亲戚恳求,也向所有朋友低头借钱。但是到了最后,咲枝却拒绝接受手术。她的理由是就算移植内脏,也没办法延长多久寿命。
或许,咲枝不肯接受手术的真正理由是替洋一郎及凰介的未来担心。
或许,她不希望死后,洋一郎与凰介陷入经济的困境中。
但是如今,没有人能知道她真正的想法了。
“那时候,我茂应该很后悔自己没当上精神科医师吧。”
“什么意思?”
“简单说起来……,就是收入上的差异。如果自己是个医生,或许就有办法拯救咲枝,或是延长咲枝的生命。我茂心里可能会这么想吧。”
“就算有钱,我妈也有可能不愿动手术。就算我爸是医生,可能一样没有足够的钱让她接受手术。”
“没错,你说的一点也没错。”
“既然如此……”
“可是在这种时候,事实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茂怎么想,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凰介无奈地点点头,感觉满嘴苦涩,宛如咬着沙子。田地慢慢吸了一口气,接着说道:
“三年前,咲枝身上的癌细胞再度复发时,我茂的内心陷入极大的懊悔。如果那时候自己参加了国家考试,如果那时候当上了医生,如果那时候不在民营企业工作……。在懊悔的同时,恐怕心里也产生了一种罪恶感。好像大地震的生还者对于那些罹难者所抱持的罪恶感一样,丝毫没有道理可言,但这样的罪恶感让他自责,很深很深的自责。”
田地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手。
“最后,我茂的心选择了逃避,逃进了妄想世界里。”
凰介觉得自己快哭了,他的脑海中清晰地浮现一个画面:洋一郎正用双手抓着头,一边哀嚎一边奔向黑暗中。救我,救我,救我……
“在我茂的脑海中产生的妄想,让我茂自认为是一个精神科医生,而且还不是普通的精神科医生,而是一个对病患抱持鄙视态度的败德医生。”
田地顺口解释所谓的“败德”就是“有很不好的想法”。
“原因大概是来自于我当年所犯的错吧。十六年前,我犯了一个非常大的疏失,误判病患的精神状况,造成病患做出了杀人的可怕行为。当时,我茂近距离目睹了我的痛苦,因而不知不觉对那些患有精神疾病的人产生一种具有攻击性的情感。所以,他妄想自己是一个很不好的精神科医生。”
田地的这番话凰介并没有听懂,他只理解到一点,那就是洋一郎今天的发病,真的是无可奈何。
“昨天晚上……爸爸对水城叔叔说了很奇怪的话,他说水城叔叔‘认为自己是大学研究员’,那听起来简直像是……”
“像是在说我茂自己的情况,对吧?”
“是的。那是为什么?”
田地望着矮桌上那本笔记本的皮革封面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
“这是一种称为投影的心理机制。当人们在心里发现某些不好的部分时,经常会否认,认为‘那不是自己’。举个例子来说,假如在学校里有一个同学说‘某人讨厌我’,真相往往是相反的。也就是说,其实是那个同学讨厌某人。他发现自己讨厌某人,但又不想承认,因此把自己的立场与对方调换……,这样你听得懂吗?”
凰介点点头。
“我茂的内心也是同样的情况。想必在他的内心深处,已经察觉到自己的病症了,他知道自己得了跟三年前一样的病,脑中出现了妄想,但是他不想承认,无论如何都要否定自己再度发病的事实。所以,他将自己投影在水城身上,产生妄想的人不是自己,而是水城。借由这样的想法,他可以掩饰自己内心的扭曲。至于为什么要选择水城,大概只是因为水城跟他很熟吧。”
“影子……?”
“被投影的对象,称为影子。水城就是我茂的影子。”
田地将茶杯拿起来凑近嘴边,但一口都没喝,轻轻叹了一口气,又将它放回矮桌。
“我茂和水城曾经是我的学生,两人都很用功,他们是很好的劲敌,也是好友。”
三年前,洋一郎发病的时候,水城很热心地帮了咲枝及凰介很多忙。水城不但很关心洋一郎,同时也对咲枝及凰介付出极大的关怀。洋一郎并不知道,水城在两年前买下新公寓的理由,也是担心洋一郎再度发病。曾经发作过的病症,很有可能再度复发。如此担忧的水城不但为此搬了家,为了安全起见,还向咲枝要了我茂家的备用钥匙。但是现在回想起来,这些用心丝毫派不上用场。
“精神分裂症、妄想、投影、影子……,这些都是我教过他们的东西。那时候,我完全没想到,这些名词竟然会用在他们身上……”
话还没说完,田地已陷入沉默,呈现恍神状态。
“我爸这次再度发病,是因为我妈过世吗?”
凰介的声音在狭窄的诊疗室内回荡着。田地将下巴缩进衣领下,静静地点点头。
“我是这么认为。另外,他并没有丢下平常的打扫工作,可见得他的妄想症应该是片段性的。这种病的特征就是,发病与未发病的状态交互出现。以我茂这次的状态来看,他的精神状况虽因咲枝的过世而陷入孤独,但只有在脑袋中的各种想法破坏了平衡时才会发作。”
“孤独”这个字眼在凰介的脑海中回响。
“可是,不是还有我吗?我妈虽然死了,但是我还在呀。”
“很可惜……”
田地以哀怜的眼神承受凰介的视线。
“你在我茂心中属于‘需要被保护的人’,而不是拥有成熟意志,能够帮他的人。”
“意思是说,就算我陪在爸爸身边,爸爸还是一个人吗?”
对于凰介这个问题,田地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给了一个极为含糊的答案:
“不是一个人,但也不能算是两个人……,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
一股无止境的悲伤涌上凰介心头。眼底好痛,泪水不断地流出来。自从咲枝死了以后,自己一直陪在洋一郎身边,一起度过所有的时光,早餐、运动会便当、两人一起晾的衣服……,这些回忆都在凰介的脑海中浮现。为什么自己做不到?为什么自己不能成为被依赖的人?
“这也是无可奈何。不过你不必担心,我会再一次把我茂治好的,一定,一定。”
田地最后如此说道。
田地问凰介要不要去看看洋一郎,凰介迟迟无法下定决心。如果看见洋一郎,自己一定会露出悲伤的表情。让洋一郎看到自己悲伤的表情,只会造成他的担心。
“他现在应该还在做健康检查,你可以去跟他聊一聊。当然,如果你今天不想见他,可以等到下一次再说。”
“不,我要见他。”
凰介与田地来到走廊上,走下楼梯,来到下一层楼。洋一郎就在走廊中段一间明亮的病房内。正在把血压计绕在洋一郎手臂上的年轻女看护看到凰介及田地站在门口,笑着问道:
“咦?田地老师也来了?你不是说要让小朋友自己过来吗?”
“嗯,有一些缘故,就一起过来了。”
田地支支吾吾地回答,接着轻咳了一声。
凰介站在门口呼唤洋一郎,但洋一郎丝毫没反应,只是动也不动地看着手臂上的灰色血压计臂带。凰介看到他这副模样,感觉好心痛。
“我茂,凰介来了。”
田地将手掌放在洋一郎的肩上,洋一郎这才抬起头来,以空洞的眼神望向田地,接着又望向凰介,然后……
“爸爸……”
然后,他又默默地将眼神移回自己的手臂上。凰介当场愣住了,田地在旁边安慰道:
“别担心,他只是思绪有点混乱,马上就好了,真的。”
“我知道。”
凰介无法再待下去了,他自顾自地转身背对房间,来到走廊上,田地也走到他身旁。在离开房门口之际,他最后一次转头望向洋一郎。此时,洋一郎也正望着他,而且眼神与刚才完全不同,变得炯炯有神。
“爸爸……”
洋一郎举起右手,以两根手指在脸庞比出“L”的手势。
“嗯,怎么了?”
田地也回过头来。但是那时候,洋一郎已将右手放回膝上。
“没什么。”
田地与凰介再一次步向走廊。凰介看着自己的脚尖,思考洋一郎刚才那个举动的含义,为什么洋一郎会比出那个手势呢?
(二)
“水城叔叔明天就出院了吧?”
凰介与亚纪坐在回程的巴士上。
“嗯,我想去医院接他。”
凰介偷偷望向隔壁的亚纪。右手臂以白布吊挂的亚纪,正将头靠在椅背上,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
“去接他……,然后呢?”
“我打算跟他一起回家。”
凰介吃了一惊。
“这么说,你不打算住我家了?”
“我不想一直给你们添麻烦,明天就回去。而且既然我爸的奇怪举动是吃药的关系,应该没什么好怕的。”
“可是,跟水城叔叔住在一起的话,又会……”
此时,亚纪转头望向凰介。
“凰介,我想你可能搞错了。”
“什么?”
“上次在公园跟你说的那件事……,你以为对我做出那种事的人是我爸,对吧?”
没错。既然亚纪说是在家里被欺负的,那施暴者怎么想也只有水城,而且亚纪不把施暴者的名字告诉凰介,一定也是因为对方是自己父亲。凰介一直这么认为。
“不是吗……”
“才不是呢,不是爸爸。”
“那到底是谁?”
亚纪紧闭双唇,好一阵子凝视着凰介的眼睛。曾经有两次,她的嘴唇微启,似乎想说什么,但一直到最后,她还是没说出任何一个名字。
“我不认为……”
亚纪如此喃喃说道,又将视线移回窗外。
“凰介最好还是别知道,绝对不要知道,所以我上次在公园才没说。”
凰介没办法再追问下去了。亚纪重复说出的那句“最好还是别知道”,就像一团黑色泥浆,逐渐灌满了凰介的胸口。
“如果是小孩子,可以选择将痛苦经验尘封在记忆深处,如此一来即可避免精神受到伤害。”
刚才,田地在诊疗室里是这么说的。两年前,亚纪的心中一定也发生了同样的现象。身体连续两次遭到他人玩弄的亚纪,曾经将这些经验尘封在记忆深处,完全将之遗忘。但是……
“运动会那天……又让我想起来了……”
基于某些原因,亚纪又回想起这些往事。
“如果在现实中再度看到同样的东西,有时候会让遗忘的记忆再度浮现呢。”
那一天,亚纪一定又被谁怎么样了,或者差一点又被怎么样了。
是谁?到底是谁对亚纪做了那种事?最好还是别知道?为什么凰介最好不要知道?
“呐……”
凰介朝亚纪发话。亚纪全身放松地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嘴唇微启,细微的呼吸声从双唇透出。看来是睡着了。昨天晚上,田地在电话中说明了洋一郎及水城的状况之后,亚纪与凰介都担心得睡不着觉,两人坐在客厅的地板上,一句话也没说,就这么默默地想着心事。一直到了快天亮,两人才上床就寝。但是,躺在床上的凰介依然凝视着天花板无法入眠,可说是整晚也没合眼,相信亚纪的情况也是如此吧。
看着亚纪的侧脸,凰介也突然感到一阵睡意,眼皮逐渐遮蔽了眼睛,视线越来越昏暗。离下车的站牌还有几站呢?睡一下,应该不要紧吧……
凰介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亚纪正在摇晃自己的肩膀。
“下车啦。”
亚纪的脸上带着笑容。凰介在座位上挺起上半身,将手肘靠在扶手上。此时,他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
他停止了原本的动作,为了不让脑海中的想法流失,他很慎重地回想……,从一开始,按部就班地回想……
“能不能……告诉我一件事?”
凰介感觉说话的声音完全不像自己的声音。
“咦?可是,我们得下车了。”
“别担心,只是很简单的问题。”凰介问亚纪:“那天晚上……,惠阿姨过世的那天晚上,水城叔叔一直待在研究大楼吗?”
“嗯,就我所知,好像是这样。”
“他一次也没回家?”
“没有。”
“真的?”
凰介凝视着亚纪的眼睛。亚纪轻轻点点头。
“他没回家。”
一块块零碎的回忆片段在凰介的脑海中不停地旋转——深夜中听到的风扇运转声、消失的浅蓝色头带、洋一郎吃的浅蓝色药丸、威士忌瓶子底下的简短遗书、残留在惠手腕上的切割伤、亚纪的车祸……
以及……
“昨晚是不是有地震?”
没错,就是那句话。
“爸昨晚睡觉时……,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好像在摇晃。”
那根本不是地震。
“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凰介对亚纪说道:“今天晚上,我想到那栋研究大楼看一下,你能不能陪我?”
“研究大楼?今天晚上?”
亚纪诧异地望着凰介。
“对,今天晚上。明天你就要回家了吧?所以只有今晚可以一起去,只有今天晚上。”
凰介不想再当个“需要被保护的人”。
他决定以自己的意志采取行动。
(三)水城亚纪
晚上八点,亚纪与凰介并肩,蹑手蹑脚地爬上研究大楼的楼梯。
“凰介,被发现的话,一定会被骂的。”
“今天是星期六,除了警卫以外不会有其他人,不用担心。”
馆内一片漆黑、鸦雀无声,亚纪连身旁的凰介都看不清楚脸孔。刚才从研究大楼门口走进来时,他们看到警卫正拿着手电筒在走廊上巡视,除此之外确实没看见其他人影。
经过四楼,又爬上五楼,两人朝着顶楼前进。
“凰介,我们到顶楼做什么?为什么你不跟我说?”
“现在还不能说,对不起。”
凰介似乎不打算说理由。亚纪问了好几次,他只是回答:“想要确定一些事。”到底要确认什么事?亚纪想了老半天也想不出答案。
亚纪一边爬楼梯,一边将左手轻轻放在背着的小提包上。包包里放了两样东西,香水与小说,这两样都是惠相当珍爱的物品。虽然不清楚凰介带她上研究大楼屋顶的原因,但既然要去,干脆将惠喜爱的东西也一起带去,说不定在天国的她会很高兴。
“就是那扇门。”
听凰介这么一说,亚纪抬起头,看到楼梯尽头有一扇金属门。凰介先走到门前,转动门把。
“太好了……,门没锁。”
凰介将门打开,细长的夜色伴随着微风映入眼帘。毫无浓淡之分的透明天空,深处尽是多到难以置信的繁星。
“走吧。”
亚纪跟着凰介走出门外。
这是一个宁静的夜晚,放眼望去是一整片水泥地以及围在四周的斑驳护栏。在角落有一束小小鲜花,那就是惠跳下去的地点吧,不知道那束花是谁供奉的?
亚纪与凰介不约而同地朝着花束走去,走近一看,花束中有淡粉红色玫瑰与白色满天星。凰介探出栏杆外往下望。隔了一会儿,他喃喃说道:
“好高……”
亚纪从小提包中取出香水与小说,打算将它们放在花束旁边。
“那个瓶子里是什么东西?”
凰介在黑暗中凑近亚纪的手边。
“香水。这是我妈很珍惜的香水,平常总是放在枕边。我把它带来,我妈应该会很高兴。”
“香水……”
“啊,对了,听说这瓶香水是很久以前,你妈送给我妈的。在你很小的时候……”
“就是这个!”
凰介突然大喊,亚纪吓了一跳。
“什么?”
“这就是我拿的瓶子!出现在我眼前的影像中,我右手拿的那个方形瓶子!”
亚纪朝手上的香水瓶望了一眼,终于领悟了。
原来如此,凰介说的那个景象……,那个奇怪的景象……,那是……
“我知道了,是味道……,凰介,是味道!”
“味道?”
“我听我妈提过,你在两岁的时候,曾经把这瓶香水偷偷藏在自己的衬衫里。后来,不知情的阿姨把你抱到床上睡觉……”
凰介听着亚纪的说明,眼睛在镜片底下眨个不停。
“你在婴儿床上玩弄香水瓶,结果不小心把香水洒了一棉被。因为香味太浓烈,所以你就吓哭了……。从那之后,你只要看见这个瓶子就会哭。阿姨觉得不能再把这个瓶子放在家里,所以就把它送给了我妈。”
凰介还是无法理解亚纪说这番话的用意。
“我猜,你应该是闻到香水的气味,才又想起那段遗忘的记忆。听说,最能唤醒记忆的关键就是味道,那比视觉效果强多了,我妈曾经跟我这么说过。所以,她在阿姨过世时,也擦了这个香水。”
“擦了……香水……”
“我妈从来没用过这瓶香水,只是把它当成装饰品。阿姨过世的时候,我妈第一次使用它。她说,希望擦了这瓶香水,能够想起一些与阿姨之间的回忆。”
凰介“啊”的叫了一声。
“惠阿姨靠近我的时候,就是因为这个气味,才让我想起从前的记忆?”
“应该是吧。在火葬场外面及马路上遇到她两次都是这样。而且,在我妈的守灵夜那天,我也擦了这瓶香水,虽然只擦了一点点。那天凰介在公园里不是说过吗?当我靠近你的时候,你又看见那个影像。”
“嗯,对啊。那一次我也看见了。”
“那一次也是因为香水。我那天不是说过吗?我感觉妈妈就在身边。”
说着,亚纪将左手放在胸口上。
“我会那么说,就是因为擦了妈妈最珍惜的香水。但我没有把这个理由告诉你,因为我怕一说出口,心里又会难过。”
“原来如此,因为我闻到那个味道,所以又看到那个影像……”
凰介说到这里,皱起了眉头。
“可是,那到底是什么样的记忆呢?那个影像实在太奇怪了。”
“我想……,影像中的人应该是叔叔与阿姨吧。”
两人的身体重叠,互相感受对方的爱。原本在婴儿床里睡觉的凰介醒来,看见了那一幕。后来,凰介开始玩弄手上的瓶子,一不小心打开了盖子,香水洒了出来。瞬间冲入鼻腔里的香味,浓烈得令凰介忍不住嚎啕大哭。因此在他心中留下了“瓶子里放着可怕东西”的印象。
“这么说来,那只是……我爸妈在做那种事的景象吗?”
“对啊。你眼前的柱子,应该是婴儿床的护栏吧。”
“婴儿床的护栏……,可是,那个男孩又是谁?除了我以外,还有另一个小男孩。”
“我想,那应该是你自己。镜子或窗户映照出你的脸。”
“可是,那个小男孩并没有被放在婴儿床里面,他的前面没有栏杆,我可以看到他的脸。”
亚纪想了一下,回想起那个西瓜的事。
——“那个西瓜真大呢。”“嗯,好圆。”
“凰介,我们在公园里聊到从超市买来的那个西瓜时,你不是说西瓜很圆吗?”
天外飞来的一句话,让凰介颇为诧异。
“对呀,因为真的很圆嘛。”
“可是,蔬果卖场里的西瓜,都是套在塑胶绳网里。”
“嗯,确实如此……”
说到一半,凰介愣住了,似乎领悟到了什么。
“我在大象下面发现一千元钞票时也是这样,虽然那张钞票有一半被埋在沙子里,我还是从很远的地方就看出那是一千元钞票。”
“这么说来,呃,意思就是……”
“我想,网子、沙子这些东西都是好像有看见,其实没看见;好像存在,其实不存在的东西。”
没错,如果网子、沙子这些东西与西瓜、千元钞票具有同等的重要性,那么西瓜看起来应该像拼图那样一块一块的,千元钞票看起来应该也只有半张。但是,亚纪与凰介在超市看到西瓜时,都觉得西瓜是圆的;在公园发现一半被埋在沙子里的钞票时,不用拨开便知道那是一张完整的千元钞票。
“虽然看得见……,虽然存在……”
亚纪不确定凰介是否理解自己想要表达的意思。
“运动会那天,校舍的窗户上不是挂着瓦楞纸板,上面写着一些字吗?你还记不记得上面写了什么?”
“我记得是……‘大家加油’(みんなガンバレ)。”
“没错,可是字上面的点掉了,所以实际上是‘みんなカンハレ’。”
“嗯,对啊。”
“每个人都知道那是‘みんなガンバレ’,只因为字的点脱落了,才变成了不一样的字。”
这个道理也跟西瓜及千元钞票看不见的部分一样。“ガ”与“バ”虽然少了那些点,但大家会在心中补上。
“我明白了!”
凰介伸出双手在胸前一拍。
“那面镜子或窗户所映照出来的脸,其实前面还有婴儿床护栏,但是那个护栏在我脑海里被忽略了,所以我的记忆里只留下一张脸。”
“没错,一定是这样!”
困扰了凰介许久的谜团,答案竟是如此平凡无奇。奇妙的景象,原来只是相当平凡的日常景象。那个画面其实只是父亲与母亲在婴儿床前互相感受对方的爱意而已。
“太好了,这个谜终于解开了。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解开谜团,真是太幸运了。”
凰介开心地看着亚纪,镜片上映照出少许星光。
“果然,你的脑筋真好。”
在亚纪听来,凰介说这句话的语气与刚刚不太一样。
他说这句话,到底有什么特别含义?
为了不让凰介解读自己的表情,亚纪把身体转向栏杆的方向。
“那本书是什么?”
凰介用手扶着眼镜,凑近亚纪的手边。
“银河……铁……啊,《银河铁道之夜》。这本书我家也有,我妈好喜欢这本书呢,她最喜欢的就是其中的……”
“<夜鹰之星>,对吧?”
“对啊,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妈跟我说过,她就是在大学时代听阿姨推荐那篇故事,才买了这本书。”
“原来如此。”
凰介露出开心的表情说道:
“我妈以前常跟我说<夜鹰之星>的故事。大约一年前,我自己也读过了。夜鹰是一只经常被欺负的鸟,它希望自己能像星星一样发出光芒,所以朝天空飞去。”
“是啊,我也读过好几遍。可是说真的,我到现在还不太能理解这个故事的意义。我努力想了很久,还是不了解。夜鹰为了变成星星,向许多星星低头恳求……,但是没有一颗星星理它……”
最后,夜鹰终于用尽了全力,收起翅膀,往地面跌落。但是,就在离地面只剩下一尺的距离,夜鹰突然飞上天空,一直线地往上飞,飞得好远好远。夜鹰含着泪望向天空。“那是夜鹰的最后一刻”,故事如此写道。夜鹰知道自己已经变成一团燃烧的美丽蓝光。
“从此,夜鹰之星不断地燃烧,永远地永远地燃烧着。”
“一直到现在,依然持续燃烧着。”
就这样,故事突然划下了句点。
夜鹰变成了星星。问题是,夜鹰是否真的获得了幸福?亚纪无法确定这一点,不管读了多少遍,还是无法确定。
“我的名字也是来自于夜鹰呢。”
凰介笑着对亚纪说出了令人意外的话。
“你的名字?可是‘夜鹰’与‘凰介’有什么关系?”
“我妈认为夜鹰在故事最后变成了凤凰。夜鹰拼命祈祷,希望能够绽放光芒,最后神终于实现了它的愿望,但不是让它变成星星,而是让它变成更强壮、更威风的凤凰。”
“凤凰……”
亚纪过去从来没这么想过。
“对呀,所以我才叫凰介。凤凰是最伟大的鸟。”
凰介笑着说道。
“我妈的病越来越严重,她知道自己活不久了。她跟我说,不知道自己死后能不能变成凤凰。我想,她一定也变成凤凰了。”
亚纪避开了凰介的视线,望向天空,感觉胸中的鼓动越来越快速。
夜鹰变成了凤凰。因外形丑陋倍受冷嘲热讽的夜鹰,最后变成了鸟类之王。真的吗?那个故事的结局真的是这样吗?亚纪不知道。或许是,或许不是。
夜鹰变成凤凰了吗?
惠变成凤凰了吗?
是否获得了幸福?
“夜鹰……”
亚纪似乎听见惠的声音。惠正在问着亚纪,就在这个地方,双眼泛着泪光,惠向亚纪如此问道:
“夜鹰终于获得了幸福,对吧?”
亚纪第一次感到迷惘,她发现自己没办法回答惠的问题,她不知道夜鹰是否获得了幸福。这么做,到底能不能让自己获得幸福?这么做,到底是不是正确的选择?
“请带我走吧,请带我到你身边。”
那时候,亚纪向星星如此喃喃自语,她希望这么做能体会夜鹰的心情。因为,夜鹰在向群星恳求时,嘴里不断重复的就是这句话。
但是,亚纪最后还是无法体会。
一直到现在,她依然没有找到答案。
“那时候……”
突然间,泪水潸然落下。
“那时候,我是不是也应该一起死?”
天上的繁星在亚纪的眼帘中同时变得模糊。
“跟妈妈一起,就这么……”
“这种想法是不对的。”
凰介以温和的口气打断了亚纪。
“亚纪……”
凰介有多久没叫出这个名字了?他胸中有一种既怀念又害羞的不可思议感觉。
“惠的遗书是亚纪写的,对吧?”
仰望星空的亚纪缓缓地点点头,眼中的星星宛如同时往更高的地方飘了上去。
“是我杀了我妈。”
(四)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我知道那天晚上,亚纪与惠阿姨一起站在这里想要跳下去。”
凰介的声音非常温柔。
“是那样没错吧!”
亚纪依然望着星星,只有嘴唇开启,给予了回应。
“没错……,我们本来是要一起死的。我跟我妈把手绑在一起,本来想一起跳下去。”
那时候,亚纪的右手腕与惠的左手腕牢牢绑在一起。
“你们用来绑手腕的东西,就是运动会的浅蓝色头带,对吧!”
“那是出门前,我妈从更衣间的洗衣篮里拿出来的。我家没有其他东西可以当做绳子,所以我妈便带着那条头带出门了。”
“惠阿姨和你用头带将手腕绑在一起,爬过这道栏杆。可是在跳下去的那一瞬间,你……”凰介停顿了片刻,接着说道:“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
这样的说法令亚纪吃惊地望向他。
“凰介认为我的决定是正确的?”
“亚纪,你那时候决定不寻死了,决定要活下去,所以你抓住了栏杆。我认为这是一个正确的决定,真的。”
凰介将视线往下移,看着花束旁的栏杆。
“我来这里的理由,就是要来看看这个栏杆。我想确定这个顶楼边缘的栏杆,能不能让亚纪在另一只手还吊着一个成年女人的状态下紧紧抓住。而且,我也想确定从栏杆到顶楼边缘的距离会不会太长。”
“实际看过之后……,觉得如何?”
“我认为应该办得到。栏杆与顶楼边缘的距离只有四十公分,垂直的铁栏杆间隔也有三十公分宽。惠阿姨从这里跳下去的时候,如果你立刻转身,用左手臂勾住这条垂直的栏杆,你自己就不会掉下去。接下来,如果你将双脚穿过栏杆之间的缝隙再勾住,至少在短时间之内,你可以稳住自己的身体。虽然右手臂吊着惠阿姨,但你的左手这时候是可以活动的。”
亚纪非常惊讶。凰介所描述的情况就跟她那一晚所做的举动一模一样。
“左手可以自由活动,能做什么呢?”
亚纪试探性地问道。
“例如……,从口袋中取出美工刀,将绑在惠阿姨手腕上的头带割断。”
“没错……”
果然,一切都被凰介看穿了。
亚纪在脑中回想,惠跳下去的瞬间,自己急忙转身抓住栏杆。绑住惠的头带将亚纪的右手臂剧烈往下拉扯,使得亚纪的手腕重重地撞在水泥地上。亚纪感觉全身快被拖了下去,她的双脚赶紧从栏杆的缝隙间穿过,终于撑住了下坠的力道。于是,惠就这么与亚纪的手臂绑在一起,吊在屋顶边缘。亚纪死命以双脚勾住栏杆,转头往下一看,就在那一瞬间,亚纪与惠的视线相交了。那时候的惠……
“我妈的表情好温柔,她与地面之间空无一物,但是她的表情好温柔。”
亚纪试着想将惠拉上来,但是以她的力气根本办不到。仅靠一只左手悬垂在半空中的惠,也试着将右手往上伸,但无论如何,她的手指就是碰不到顶楼边缘。
“割断它。”
惠颤抖着说道。
“快一点。”
亚纪慌忙从口袋中掏出美工刀,将刀锋抵在惠手腕上的绑结处。
美工刀往横向一滑,那一瞬间,亚纪突然觉得右臂变轻了。惠的身体沿着黑暗的研究大楼墙壁落下,变得越来越小。亚纪闭上了眼。接着,钝重声撼动了她的鼓膜,她慢慢张开眼睛,惠的身体在遥远的下方,漆黑的水泥地上,一动也不动。
“惠阿姨左手腕上的切割伤,其实是亚纪在割头带时造成的。”
“应该是吧,那时候我很慌张,没什么印象了。”
“亚纪,你的右手臂……”
凰介望向亚纪的右臂。
“那个骨折不是车祸造成的,而是吊着惠阿姨的时候折断的,可是你一直隐瞒着这件事。隔天,我爸去你家的时候,你忍受骨折的疼痛,一直坐在沙发上。所以我爸想摸你的手时,才会被你甩开。”
没错,亚纪当时急忙以左手甩开洋一郎的手。那时候的亚纪强忍着无比的疼痛,似乎只要有一点点冲击力,就会让整个身体碎掉。她的右手臂在长袖上衣底下早已肿胀成紫色。心脏每跳动一次,痛觉神经便发出一次无声的哀嚎。
“后来,你再也无法忍受右臂的疼痛,明知一定得到医院治疗才行,所以你想到一个办法,只要让大家认为你的右臂是现在才折断的就行了。”
也只有这个办法了。亚纪不能请求父亲带她去医院,因为如果这么做,就必须向父亲说明骨折的原因。亚纪对父亲的说词是,自己从前一天中午就一直待在家中,所以根本无法把骨折原因老实说出来。
“所以,你跑到公寓楼下的马路上。为了不让自己受到额外的伤害,你找了一辆车速很慢的车子,故意跑出去让车撞,这样就可以把手臂骨折推给车祸。”
凰介的表情变得哀伤。
“亚纪,你在公园里跟我聊到车祸时,你说当时想把自己撞死。但是,如果你真的想死,为什么不从家里的窗户跳下去呢?亚纪家在十楼,跳楼自杀明明实际得多。可见得你那时候说谎,其实你……”
“我没有说谎。”
亚纪忍不住打断了凰介。
“是真的,当时我真的想死。一开始,就像凰介说的那样,为了要去医院,我打算故意去撞车。可是当我来到公寓楼下,站在马路上看着来来往往的车子时,忽然觉得真的死了也没什么不好,反正妈妈也死了……,所有事情都让我感到厌恶……害怕……。最后,我什么也没想,眼睛一闭就冲到马路中央。”
但是很偶然的,撞到亚纪的是一辆车速很慢的车子,她除了头部撞到车体时造成了脑震荡,并没有受到其他严重的伤害。在医院检查之后,除了右臂骨折之外也没有发现其他异常。
“原来如此。你没说谎……”
凰介满怀歉意地低下头,亚纪轻拍他的肩,说道:
“对不起,你继续说吧。”
这感觉真奇妙。亚纪为什么要催促他继续说下去呢?说不定在亚纪心中,早就想让某人知道一切,想让某人理解自己。
凰介抬起头来,乖乖地照着亚纪的话做,继续说道:
“惠阿姨从这个顶楼掉下去之后,你一个人回家,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你想找一个人商量,但你没找水城叔叔。你知道水城叔叔那时候正在大楼里工作,但你完全不想向他求助,因为……他在家里总是不理你?”
“对……,无论如何,我都不想依赖我爸。那时候发生了太多事,我的脑筋一片混乱,但只有这一点我很清楚,绝对不能找他商量这件事。”
惠掉下去以后,亚纪坐在顶楼好一阵子,她只是愣愣地看着依然缠在右臂上的头带。最后,她终于站起来。此时,她听见脚下传来硬物碰撞声,原来是美工刀掉在地上。亚纪并没有将美工刀捡起来,因为一旦放了手,这把美工刀突然让她觉得好可怕,根本不敢再碰触。亚纪远离了顶楼,走下楼梯,走出研究大楼,回到了家。她不停地烦恼,怎么办?怎么办?该联络谁才好?不想依靠爸爸,但又不敢打电话报警。
“后来,亚纪终于想到了商量对象,那就是我爸。”
凰介没说错。
“能够商量这件事的大人,就只有叔叔而已。”
“那时候你没打我家的电话,是不希望我知道这件事?”
亚纪老实地点点头。
“我不想让凰介知道这件事,不想让你知道我曾经想死,不想让你知道理由,也不想让你知道我割断了绑在妈妈手上的头带……”
“所以,在我十点上床之后,你来到我家,你很清楚我都在那个时间睡觉。”
没错,亚纪很清楚。平常在与凰介聊到电视节目时,凰介对于晚上十点以后的节目,总是接不上话,他的理由都是“那时候已经睡了”。
“同样的道理,你不能按我家的电铃是怕吵醒我。两年前,我妈担心我爸的病再度复发,所以把我家的备份钥匙交给了水城叔叔。你出门时带了那把钥匙,用它打开我家大门,走进了我家。你想在不吵醒我的情况下,与我爸偷偷商量这件事。但是那天晚上,我爸已经睡了。”
亚纪接口说道:
“我打开大门走进去,发现你家的灯都关了,我愣了一下,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叔叔这么早就睡了。”
“你走进我爸的寝室,摇动他的身体,想将他摇醒。好像我们白天从大学附属医院回家时,你在巴士上想把我摇醒那样。”
“啊……”
亚纪不禁叫了出来。当时,巴士即将抵达两人该下车的那一站,亚纪摇了摇凰介的肩膀,但凰介醒来时,似乎不太对劲,他的视线投向空中的某一点,脸上的表情宛如看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
“原来如此,你在那时候就已经想通了。”
凰介凝视着亚纪,点点头。
“当你摇我的肩膀时,我还以为有地震。这让我想起来,惠阿姨过世的隔天早上,我爸曾经问我,昨晚是不是有地震。一定是因为他在睡梦中感觉有人在摇他。”
“可是,叔叔那时候为什么没醒?我摇了好几次呢。”
“自从我妈过世以后,我爸每天都睡不着,所以他睡前都会吃安眠药,一定是因为药效发作才没醒来。”
“原来如此……”
谜底终于揭晓。当时洋一郎为何没醒,一直令亚纪百思不解。当然,亚纪在摇动他时,心中依然迷惘,不知道该不该将自己做过的那些事说出来,所以没有使出很大的力气,或许这也是原因之一。但就算轻轻摇晃,普通人也会醒来,亚纪一直觉得很不可思议。
“我爸一直不醒,你很苦恼,不知道该怎么办。最后,你决定把一切……”
说到这里,凰介支支吾吾了起来。亚纪等了片刻,发现他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于是接口说道:
“我决定把一切当成秘密。包括我和我妈曾经一起到研究大楼的顶楼,我们曾经用头带将手臂绑起来,后来我割断头带让我妈掉到楼下,还有……”
这次,换亚纪支支吾吾了起来,但事到如今,隐瞒也无济于事了。
“我们自杀的真正理由,以及写这个理由的遗书。”
沉默了片刻,凰介再度开口了。
“果然,惠阿姨的遗书确实存在。”
“对,那天晚上出门前,我妈亲笔写下遗书。那封遗书现在还放在我的房间里。”
连亚纪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那份写在便条纸上的遗书,是否应该永远戴着它?或者将它偷偷丢掉?
“我叫不醒叔叔,所以用他的电脑写了一封假遗书,看起来像是妈妈写的,而且是让大家看了以后会认为妈妈打算一个人自杀的遗书。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写,最后,我写的是真正遗书里的开头一小段。”
“彻,我累了。我绝对不会原谅你。”这就是惠的亲笔遗书的开头部分。
“我在打电脑的时候,好担心叔叔突然醒来或是凰介被我吵醒。印表机在列印的时候,那声音比我想象中还大,我真的好害怕。”
在一片漆黑的房间里,镭射印表机发出巨大的风扇运转声,将列印纸排出来。亚纪不禁吓得全身僵硬。即使现在回想起来,依然令人双脚发软。
“可是,为什么你连这件事也知道?我偷偷使用叔叔的电脑,这件事应该……”
“因为我发现亚纪有一个疏忽。”
凰介的表情带着莫名的哀伤。
“当你列印完毕,将文书档关闭的时候,荧幕上应该会出现‘是否要储存’的讯息。那时候,你一不小心按下了Enter键,于是档案就被储存在电脑里了。不久前,我在写作文作业时也犯过同样的毛病。关闭档案时画面上似乎出现什么,但我看也不看便按下Enter键,于是,档案就被储存在‘My Document’里。”
“但是,我马上就发现了,后来赶紧打开‘My Document’,将里面的遗书档案删除。”
“就算选择了‘删除’,档案也不会从电脑中消失,只是被移进桌面上的‘资源回收筒’里。”
亚纪吃了一惊,回想起来,学校的电脑课确实有教到这件事。
“当时,亚纪一定很慌张。如果是平常的你,绝对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凰介……,你看到了那个遗书档案?”
“嗯,我看到了。一开始我以为是我爸写的,真是吓死我了。”
朋友的母亲在自杀前所写的遗书竟然会出现在自己父亲的电脑里,任谁都会惊愕。
“后来,亚纪还在我家偷东西。”
“偷东西?”
“你偷拿我的头带,对吧?”
凰介似乎是故意用“偷东西”、“偷拿”这类平常生活常见的字眼,或许希望借由这样的说法,让亚纪觉得自己做的事情“也没什么大不了”。
“对,我偷拿了。因为我的头带已经断了。当然,头带断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只要把断掉的头带丢掉,再去跟老师道歉就行了。但是如果有人将我把头带弄丢与我妈自杀这件事联想在一起的话……”
“说不定会被看穿。”
“对啊,所以我偷了你的头带。一开始,我看了更衣间的洗衣篮,但头带不在里面。我想会不会在洗衣机里,打开洗衣机的盖子一看,果然在里面。”
“那天,我忘记把洗好的衣服拿出来晾了。”
凰介展颜一笑的瞬间,温暖的夜风也在屋顶上轻拂而过。亚纪的裙摆微微飘动,刘海温柔地抚着她的额头。
“亚纪,你为什么在我家写遗书?”凰介问道:“我爸跟我随时都有可能醒来,不是吗?在你家写不是安心多了?”
“因为我怕警察会调查我写的那封遗书。”
或许是因为说明得不够清楚,凰介露出发愣的表情。亚纪补充说道:
“我担心警察在调查过那封列印的遗书后,查出那是用哪一种电脑、哪一台印表机所写的。如果被警察查出是用我家的机器写的,警察可能会详细调查我家的电脑和印表机。如此一来,可能会找到那封遗书是在我妈死掉之后才被写出来的证据。如果找到这样的证据,他们就知道遗书是我写的,因为那段时间只有我在家。”
现在回头来看,这些都成了无谓的担忧。水城在威士忌瓶子底下发现遗书后,根本没将它交给警察。但对于当时的亚纪来说,她根本无法预测情况会怎么发展,也不能肯定警察会不会展开调查。就连警察是否有办法从一封遗书中查出这是哪一台电脑写的、哪一台印表机列印的,她也是不得而知。
“为了保险起见,我决定不在家里写遗书,我想用警察绝对不会调查的电脑和印表机。最后,我借用了叔叔的机器。”
亚纪说完之后就闭口不语。凰介再次露出与刚刚相同的表情,愣愣地看着亚纪。
最后,凰介眯眼笑了。
“果然,你的脑筋真好。”
又起风了。或许是凰介的笑容带来了微风,亚纪心想。
(五)我茂凰介
夜风渐止,研究大楼的顶楼再度恢复宁静。偶然间,凰介仰望天空,初夏的夜空缀满了多得惊人的繁星,看起来与咲枝珍爱的那本小说封面有若干相似。
凰介还有三个疑点想不通,但不知为何,总是无法对亚纪问出口。一直到刚才,他与亚纪对谈时总是尽量避开。
“亚纪……”
无论如何,事情总要水落石出。凰介虽然无法预期这次的情况将会如何发展,但他没有自信在关键处依旧像一团迷雾的状态下,自己还能毫不介意地过日子。
“你能不能告诉我三件事?”
一瞬之间,亚纪的双唇紧闭,心中似乎已有了觉悟。
“好啊……”
想必亚纪已猜到凰介要问什么了。
“第一点,你跟惠阿姨到这里来的时候,为什么你会带着美工刀?第二点,为什么顶楼中央会有血迹残留?还有……,那天晚上,到底是什么事让你们想自杀?”
亚纪将下巴微微一缩,宛如接下凰介的三个问题。
“其实答案只有一个。”
“一个?”
她的意思是说,这三个问题的答案可以归结到同一件事吗?凰介默默地等待她的双唇再次开启。
“我不是说过吗?运动会那天,我又想起以前被欺负的事。你认为……我为什么会想起来?”
突然被问了这样的问题,凰介显得手足无措。
“因为那一天,亚纪又被……,差点又被做了同样的事?”
亚纪确实说过,有时候被遗忘的记忆中所看过的东西,如果在现实中再度出现,那个被遗忘的记忆就会浮现。在运动会那天,亚纪或许也发生了相同的状况,她虽然没把话说得很清楚,但在凰介听来就是这个意思。
“不是的,凰介。”
亚纪微微眯起了眼说道:
“不是被做了相同的事情,而是看见了相同的东西。”
“嗯,所以……”
“你知道月经吗?”
突然冒出的一句话,令凰介愣了一下。
“呃,我知道……”
“那一天,我第一次月经来了。早上,我感觉身体很沉重,等到运动会前半场结束,我开始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凰介不禁害羞地低下头。但是,亚纪并没有移开视线。凰介可以感受到在视野上方,亚纪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我跟保健室老师谈过之后,老师告诉我这是月经,又给了我一块卫生棉,我带着那个东西走进厕所里。然后,突然就……”
亚纪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措词。凰介可以感觉得到,她很努力想要解释。
“突然就……想起来了。我看到鲜血从双腿之间流出来,想起以前曾经遇到的事,那些原本已经忘记的事。好清晰,感觉好像正在发生的事,当初的景象重新浮现在我眼前,我好害怕、好难过。”
亚纪深深吸了一口气。当她缓缓吐气时,身体还在激烈地颤抖。凰介低头看着漆黑的水泥地,感觉胸口似乎有一把火在燃烧。好想杀了那个欺负亚纪的家伙,那个令亚纪无论如何也不肯说出名字的男人。
“我有一种不想再活下去的感觉。其实从两年前,我爸不跟我说话之后,在我内心深处就一直有想要逃走的念头。待在一个沉默的家真的很痛苦……,看着爸妈默默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我好难过……。只不过,我一直以为情况迟早会好转,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但相信总有一天,绝对可以恢复原本的生活。因为这样的想法,我撑了下来。在学校,我也能维持正常表现。但是,当我想起以前遇到的那些事……,就再也没办法承受了。”
亚纪闭起了嘴。凰介抬起头问道:
“所以……你买了一把美工刀?”
亚纪并没有否认。
“亚纪,你买了美工刀,打算在家里自杀?”
“对,我想自杀,我想割腕自杀。但是我很害怕,不敢真的做。”
亚纪将左手举到胸口,凝视着手腕的部位。
“有好几次,我将美工刀抵在这个地方……,但我就是没办法割下去。我好想听妈妈的声音,好想求她救我。我打电话给她,但都没有打通。”
“亚纪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我爸不是有送冰棒过去吗?那时候,你为什么不跟我爸商量?我爸一定会帮你的。”
亚纪摇摇头。
“叔叔确实拿着冰棒来找我,但是他看到我丢在地板上的卫生棉,表情变得很尴尬,没一会儿就离开了。”
“原来如此……”
说完这句话之后,凰介突然想到一件事。
“亚纪,你不想见我爸的原因该不会就是……”
“因为我觉得很丢脸,被一直很疼我的叔叔发现我月经来了……”
难怪亚纪不想到凰介家,凰介这下子终于懂了。当然,凰介是男生,无法完全理解亚纪的心情,但或多或少也稍微可以体会。
“晚上八点多的时候,我妈回来了。她似乎去找田地老师商量家里的事,所以回来得比较晚。她打开玄关大门时,我急忙把美工刀藏在口袋里。所以我们来这里的时候,美工刀也还在我的口袋里。”
“原来如此……,后来惠阿姨死了,你把美工刀丢在这里就回去了。警察在现场看到美工刀和血迹,还以为惠阿姨在跳楼前曾经割腕……”
等等,不对。
“可是,为什么这里会有惠阿姨的血迹呢?”
“那不是我妈的血。”
亚纪简短地回答,凰介立刻恍然大悟。想来应该在惠坠楼以后,亚纪曾经在顶楼上呆坐了好一阵子,所以经血偶然间沾在水泥地上。
“其实也没流那么多血……,说不定是因为我用脚勾住栏杆时,裤子里垫的那个东西有一点歪了,我又用肚子使力,所以血才会流出来沾在地面上,结果警察搞错了。而且,那天晚上不是下了一点雨吗?血迹因为雨水变得有点模糊,或许也有点关系。”
隔天早上,空气中确实带着下过雨的湿气。
“晚上八点多的时候,我妈回到家……,我把所有想起来的事情都跟她说了。我妈哭得很伤心,哭得像个小孩子。我也哭了,我跟她就一直哭个不停。”
“所以……你们决定一起自杀?”
“对,一开始是妈妈提议的。自从凰介的妈妈过世之后,她的情绪就一直不稳,后来又听了我说的那些事……,妈妈跟我说,这个家、这个世界,大家都不对劲了,大家都疯了,这样的世界没有活下去的意义。我也认同她的想法,所以没有反对她的提议。那时候,我把一切都交给她处理。我妈在便条纸上写下遗书,我在旁边愣愣地看着。我妈把遗书写完之后就放在桌上,带着那条头带跟我一起出门了。我妈选择在这里自杀,一定是为了向那些把我们逼死的人报复。其中一个是我爸、另一个是……”
亚纪凝视着凰介的眼睛,没有继续说下去。
另一个人。亚纪并不打算把那个人的名字说出来,那一定是个男人的名字,是那个对亚纪做了那种事的男人。
“凰介最好还是别知道。”
凰介不懂,亚纪为什么不想把名字说出来?
“刚才我在这里跟凰介说这些事的时候,想通了一件事。”
亚纪突然将视线从凰介身上移开,如此说道。
“我为什么那时候不想死,只想继续活下去,我现在明白了。还有,我妈问我‘夜鹰终于获得了幸福,对吧?’时,为什么我会那么迷惘,我现在也明白了。”
凰介不懂亚纪到底想要表达什么。
“凰介,你妈认为夜鹰变成了凤凰,终于获得了幸福,但我不这么想,我认为夜鹰根本不幸福,受到大家嘲笑,不断地被欺负,就算飞上了天空又如何……”
“什么意思?”
“我好恨,我不想在嘲笑声中死去。”
“亚纪……”
“只有我死掉,欺负我的人依然活着,我不要这样,绝对不要。就算我一定要死,也得先……”
亚纪转头望着凰介说:
“杀了田地老师。”
凰介茫然地看着亚纪。为什么会从她口中说出田地这个名字?有好一会儿,凰介无法理解个中道理。五秒钟、十秒钟过去了,凰介终于能够解读亚纪的话中含义,但他还是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亚纪,难道……”
“凰介,你非常信赖田地老师,连你爸的病也交给田地老师治疗。所以我一直不敢告诉你,因为我知道遭到背叛是一件多么难受的事。”
“可是,田地老师怎么可能……”
“二年级快结束的时候,田地老师来我家。当时,我爸妈都去上班。一开始,他只是跟我聊天,但是后来,他开始摸我的身体……,我想要抵抗,却被他用力压住……”
亚纪紧紧闭上双眼。
“结束之后,田地老师跟我说,就算我把这件事告诉别人,也不会有人相信我。他还说这件事是我的错,如果被别人知道的话,我会受到处罚……,我好害怕,根本不敢告诉任何人。升上三年级没多久,田地老师又来我家,而且,又对我做了一样的事。”
亚纪浑身颤抖。在黑夜中,她的身影看起来格外娇小,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在颤抖中消失。她的双唇不断地重复同一句话,传进凰介的耳中。“好想杀了他。”
“可是……,亚纪,不能这么做,不能杀人。忘掉田地老师的事,好好活下去吧。那天晚上,亚纪既然活下来,就应该好好珍惜生命。”
“其实我也这么想。我想忘记被欺负的事。所以,上一次才会邀你去大象公园。自从我在那个公园里差点被陌生男人欺负以后,就再也没去过那里了。我以为再去那里,说不定能让我变回以前的自己,或许可以回到当初差点被男人骗进厕所,却还是不懂那代表着什么意义的状态。”
凰介终于理解亚纪当时去公园的理由了。
“是啊,亚纪,就像这样,把一切都忘了。我会一直陪着你的,下次我们再到那个公园去吧。”
但亚纪缓缓地摇摇头。
“凰介,我今天终于知道,不可能。”
“今天……?”
今天发生了什么事?
“凰介,你昨晚不是跟我说,田地老师叫你跟我去医院找他吗?你难道不觉得很奇怪?只是向你说明叔叔的病情,为什么叫我也一起去?”
没错……,当初确实觉得有点奇怪。
“后来你告诉我,你走进诊疗室时,叔叔正好在别层楼接受健康检查。明明约好十点见面,为什么偏偏要让叔叔在那个时间做健康检查?我想,田地老师一定是希望你一个人去见叔叔,然后把我留在诊疗室里。他又打算对我乱来了。”
凰介绞尽脑汁反驳:
“亚纪,那可能只是巧合。说不定只是我爸接受健康检查的时间碰巧与我们约好的时间相撞……”
不,等等。
“咦?田地老师也来了?”
当时,正在把血压计的臂带卷在洋一郎手臂上的年轻女看护师确实说了这样的话。
“你不是说要让小朋友自己过来吗?”
亚纪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所以,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忘记。谁知到田地老师什么时候又会跑来找我呢?”
“既然如此,亚纪,不如这样吧。我们找一个人商量,把这些事情全部说出来……”
就在此时。
他们听见一阵脚步声,一阵步履缓慢的脚步声。两人对看了一眼,下一瞬间,凰介拉着亚纪的手,离开了栏杆旁。
“躲起来!”
凰介环顾四周,发现阁楼间的左右两侧各有一具方形机器,躲在后面。脚步声越来越近,似乎正在上楼,大概是警卫吧。凰介偷偷从机器旁边探出头来,等着对方现身。亚纪也紧贴着凰介的背,伸长脖子看着阁楼方向。听得到凰介发出慌乱的呼吸声。
终于,阁楼间的门从里侧被拉开。
现身的竟然是穿着白袍的田地。
凰介屏住呼吸。他感觉得出来,紧贴在背后的亚纪也紧张得浑身僵硬。
为什么田地会来这里?凰介的思绪乱成了一团。田地为何在这个时间来到惠自杀的地点?只见田地站在门口处左顾右盼,似乎在寻找什么。过了一会儿,他走出阁楼间,他的视线停留在那一束花上,他笔直地朝着惠跳楼的位置走过去,走到栏杆旁,探出上半身往楼下张望。
凰介感觉亚纪在他背后的触感忽然消失了。一时之间,凰介无法理解那代表着什么。
接着,亚纪出现在凰介的视野角落。她没穿鞋,蹑手蹑脚地一步步朝着田地走去。田地依然站在栏杆旁望着楼下。凰介的心跳声大得好像有人正在猛烈踏地,吸进肺里的空气完全吐不出来。凰介的内心在呐喊。不行!别这么做,不行!
就在凰介从机器后面飞奔而出的时候,亚纪也起跑了。亚纪只穿着袜子的双脚蹬在地面上,将吊挂的右手臂紧紧夹在胸前,朝着田地笔直狂奔而去。
“亚纪!”
当凰介发出叫声时,已经太迟了。亚纪娇小的肩膀已经撞向田地的后背,田地发出极短的尖叫声,身体翻了一圈,朝栏杆的另一边坠落。此时,亚纪也“啊”的发出惊呼,身体像被磁铁吸引的铁片般,朝着栏杆飞去。
“亚纪!”
凰介飞奔上前,看到亚纪趴在水泥地上,左手臂被田地抓着,双脚紧紧勾住栏杆。田地整个人从顶楼边缘垂挂而下,身体在半空中左右摇摆,正以惊恐不已的眼神望着亚纪。忽然间,田地的身体下降了数公分,亚纪的身体也同时朝顶楼边缘滑动了相同距离。凰介慌张地抓住她的身体。
“凰介,不行!”
亚纪大喊。
“这样做,你也会掉下去!我死了没关系,你绝对不能死!”
“我们……”
不知为何,凰介耳边似乎响起了洋一郎的声音。
“我们只要等他们需要帮助的时候,再伸出援手就行了。”
凰介不想再当一个“需要被保护的人”。一定要靠自己的意志做出行动,虽然不知道这么做到底正不正确,但凰介心里明白,一定要靠自己的意志守护某个人。
“都是因为你……”
凰介趴在地上,一面以全身的重量支撑亚纪的身体,一面慢慢让自己从栏杆的缝隙之间钻过。他要保护亚纪,他无法原谅田地。
“都是因为你……”
凰介用力举起右拳。田地的双眼睁得极大,凝视着凰介。他的瞳孔微微颤抖,双唇微启,似乎想说什么。凰介看准了田地抓着亚纪左手臂的双手,用力挥拳。但是,凰介的拳头完全没碰到田地的手,因为旁边伸出了另一只手,抓住了凰介的肩膀,用力将他往后拉扯。那只手将凰介整个人推倒在后方的水泥地上。下一瞬间,又化成一只强而有力的拳头,以猛烈的速度捶击。拳头的目标,是田地的双手,田地发出宛如小动物被踩死前的极短叫声,接着就这么消失了,然后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震撼了凰介的鼓膜。
凰介跌坐在水泥地上,两排牙齿不停地打颤,四肢完全失去了知觉。亚纪放开了栏杆,慢慢地站起来。在一旁撑着她的人,竟然是洋一郎。
“爸爸……”
凰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朝洋一郎走去。洋一郎将手绕过凰介背后,紧紧抱住他。接着,洋一郎又转头望向亚纪,温柔地说:“好好活下去……”
(六)我茂洋一郎
原野房江姨姐惠鉴:
我恳切希望这封信不会送到姨姐手上。
如果姨姐收到这封信,表示我现在应该在拘留所。我的罪名是杀害一个名叫田地宗平的精神科医生,而这也是我正准备要做的事。做了这件事之后,警方在搜查过程中或许会对我起疑,所以我决定先写下这封信,如果我被警察逮捕了,我会把这封信委托给某人,请他代我寄出。
这封信的主旨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希望姨姐能代我照顾凰介,直到我再度回归社会之日为止。这段期间绝对不会太长,我估计应该只有几年,短的话甚至不到一年,理由请见我后面的说明。
接下来我想解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希望借由详实的描述,取得姨姐的认同与体谅。
我决定杀害田地这个男人,起因于咲枝在病床上对我做的一次表白。由于癌症的侵袭,咲枝已在前几天离开人世,但她在临走前对我坦诚一件事。咲枝告诉我,田地曾经在那间病房里想强行与她发生性关系,而她最后答应了他。
当时的咲枝已经病入膏肓,没有人知道她还能活几个星期。在某天傍晚,田地来到她的病房,以可怕的言词威胁她。他说:如果你不献身,你丈夫就会失去工作;就算你丈夫换了其他工作,我也会将他过去的病历泄漏给新的公司。
相信姨姐也很清楚,我能在目前的职场担任清洁员,全是靠了田地的关系。三年前,田地治好我的心病,并透过关系让我获得这份工作。
咲枝答应了他。除了田地口中说出的那些威胁,为了减缓痛楚而施打的吗啡所带来的幸福感以及精神错乱,想必也是令咲枝屈服的原因之一。当然,这些肯定也在田地的算计之内。
在临死的病榻上,咲枝将身体交给了田地。
在兽行的过程中,没有人走进病房。想必是田地找了某些借口。禁止主治医师及看护师进入病房。对长年任职于大学附属医院的田地来说,这不是件难事。
早在咲枝念大学时,田地便对她抱持着一种特殊感情,我早已隐约察觉。当他得知咲枝的寿命仅存无几时,或许认为这是一逞多年来欲望的最后时机。
听完了咲枝的表白,我对田地这个人所产生的恨意强烈到连我自己也不敢置信。恨意并非由内心涌出,恨意也不会支配内心,当恨意产生时,整个内心都化成了这股唯一的情绪。就在那一瞬间,我深深理解恨意的根源以及它的极限。
田地这个男人在性欲方面的需求异于常人。这一点,我在大学时期便已略有所感。我想,这或许起因于他的幼年生活。他的双亲在他年幼时便因伤害事件而离婚,所以在他的成长过程中,从未见过因爱情而结合的男女。在一般家庭中,孩子看着父母互敬互爱、互相扶持的模样,长大以后也会无意识地追求相同的相处模式。但如果在成长过程中感受不到双亲之爱的小孩,往往无法理解男女的爱情到底是什么。他将无法理解性行为与爱情有什么关联,有时甚至不讲性行为的对象视为人。我认为田地就是一个最典型的例子。
但是,田地双亲的伤害事件并不能成为替他脱罪的借口。他变成今天这个样子,我认为他需要负起责任,他的罪孽极为深重。
所以,我决定让他以死来赎罪。
我已经想好杀害他的方法了。不知道姨姐是否清楚,我以前就读的相模医科大学,校园里有一栋五层楼高的研究大楼。过几天,我打算偷偷将田地叫到研究大楼的顶楼,那里是咲枝的好友前一阵子跳楼自杀的地点。我会在她当初跳楼的位置放一束花。来到旧识者跳楼的地点,看到栏杆旁放着一束花,总会想站在那里往楼下看,这是人之常情,田地肯定也会这么做。我打算趁那一瞬间,从背后将他推下去。前几天我先到顶楼探勘过了,那里有空调的室外机,刚好适合藏身。我只要躲在那个机器后面,算好时机从后面接近他,便可以轻而易举地杀死他。只要没留下任何证据,田地应该会被判定为自杀。
如果我的犯行露出马脚,当然会被警察带走,闯进拘留所。但是,就算我进了拘留所,想必也不会受到审判。为了以防万一,我又加了一道安全措施。这一阵子,我一直在演一场戏;一场当年的统合失调症再度发病的戏。
田地的诊疗室中有我的病历资料,上面清楚记载着我的“病症”。田地是精神医学界的权威。我被逮捕以后,负责鉴定精神状态的医师在撰写诊断书时势必会参考田地的病历资料。而且我的老友水城彻及竹内绘美在面对负责鉴定的医师时,也会为我的“病症”作证。这阵子,我连在他们面前也在演戏。此外,如果警察搜索我的房间,将会发现我所撰写的一份报告。我会将这份报告放在桌上,好让搜查人员轻易发现。这份报告也能再次证明我的“病症”。
过去,尝试伪装成精神病患来逃避罪责的人往往会犯下一些错误,其中最典型的错误有两点,第一点是把病症演得太夸张,第二点是只有在精神科医生面前才演戏。为了避免这样的失误,我对两位老友,甚至对凰介,都适度地展现“病症”。我相信,这些顾虑能为我带来一个好的结果。
对人生感到后悔、自责、逃避、妄想、精神分裂、投影、影子……,田地在撰写病历资料时,想必用了这些字眼来断定我的“病症”。为了逃避现实,我心中产生了妄想,认为自己是个精神科医生,并否认自己有这样的妄想,还把否认的部分投射在好友水城身上,把他当成了影子……,田地的诊断结果,想必就是这样的内容吧。但我并没有将影子投射在水城身上,而是将影子投射在我身上。
让田地相信我再度发病并不困难,因为田地在十六年前曾经经历过一件令他相当后悔的事件。一个他认为已经完全康复的病患在出院后犯下了杀人罪。自从那起事件之后,田地便活在后悔中。从病患的精神状态中找出“正常”部分的这个环节,他变得太过于谨慎。如果没有十六年前的那起事件,或许我今天的演技会被他一眼看穿,毕竟他拥有长年的精神科医师临床经验。
在临死之前,如果田地看到是我从背后推了他一把,那一瞬间应该会理解我的所有把戏吧,而且他知道自己是在我的嘲笑声中死去的。一个兼具资历及权威的老练精神科医师竟然被一个清洁员骗得团团转。我相信他从研究大楼屋顶跌落到地面的这一瞬间,心中所产生的愤怒与羞愧,多少可以告慰咲枝的在天之灵。
正写这封信的我,身旁放着孟克的《呐喊》这幅画。办完了咲枝的丧事之后,为了坚定向田地复仇的决心,我买了这幅画挂在墙上。不知道姨姐是否看过?一个男人张大了眼睛和嘴巴,正在高声呐喊。男人的头上是一片红色天空,天空的角落写着一串极小的文字:
只有疯子才能画出这样的画。
如今依然没有人知道这串奇妙的文字到底是出自孟克本人之手,亦或他人的恶作剧。
我每天晚上都盯着这幅画,把这串细小的文字深深烙印在眼底,誓言执行我的计划。我一定会成功,成为一个“疯子”,描绘出我自己的一幅画。
我在这封信的开头便已表明,如果我的犯行露出了马脚,被送进拘留所,希望姨姐能够代为照顾凰介。不过,我还要再次强调,这段期间绝对不会太长。
以日本的现况来看,过去经判定患有精神疾病的杀人凶手只有百分之十五接受法庭审判,将近百分之八十五获得了不起诉处分,根本连法庭也不用踏进一步。本来判决犯人是否具有责任能力应该是法官的工作,但因为检察官没有起诉凶手,所以根本不存在所谓法官的判决。可笑的是,这些检察官绝大部分并不具备精神医学的知识。
患有精神疾病,获得不起诉处分的杀人凶手会被送进各医院的精神科接受治疗。但由于精神科医师、看护师及病床的不足,这些人的住院期间都不长,很多病患不到一年就出院了。出院之后的病患在未来的人生中将永远从监视中获得解放,因为日本对于出院后的病患根本根本没有设立任何追踪观察的机制。
如何解读这些事实,每个人的看法并不同。事实上,精神病患的犯罪比例要比正常人的犯罪比例低得多,因此我没有将日本的现状提出来大加挞伐。至少对于现在的我来说,这些情报是相当有利的。
责任医师田地一死,一定会有其他医师接手治疗我。短时间之内,我会在那个医师面前继续演戏。等到田地的死顺利被判定为自杀之后,我就会展现“治疗”的成果,变回一个“正常”的人。
请不要将这封信的内容告诉凰介。即使我杀害田地的举动露出了马脚,被迫要将这封信寄给姨姐,等我出院之后是否该将所有真相告知凰介,我现在依然无法作出决定。
执行这样的计划,我并不奢求能够免于非难,但我希望您能够体谅,我并没有坚强到能够将这股令人发狂的恨意深藏在心底,浑浑噩噩地活下去。
最后,请容我再祈祷一次。
希望这封信不会送到姨姐手上。
我茂洋一郎 敬上
五月十八日星期四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