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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ARL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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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1
“哎呀,好像昨天也——”
床上用品店的老板露出饶有兴趣的表情,武泽装作没看见,付了钱。昨天在这家店买了真寻的被子,这一回则是来买八寻和贯太郎的被子。
“要送货吗?四百块钱。”
“有这家伙,没关系。”
武泽拿大拇指指指身后的贯太郎。贯太郎脸上闪过一道不情愿的表情,不过八寻用粉红色的声音一说“贯贯加油”,贯太郎顿时意气风发地冲到柜台前面,一下子扛起两套被褥,简直像是一开始就打算这么做一样。
“贯贯好了不起耶!”
“你男朋友真蠢。”
“可爱吧?很单纯。”
“别说我可爱嘛,八寻。”
贯太郎开心得连魂都没了。
三个人出了床上用品店,踏上回家的路。老铁和真寻现在应该正在超市里买三人份午饭和五人份晚饭的原料。
武泽问走在身边的八寻。
“买被子归买被子,你们真打算一直待在这儿了?”
“不知道。”
背后传来贯太郎呼呼呼的喘气声。
“我只说一句,在我们家里可别和那个贯太郎调情。”
“不会的哟,那种事情。”
“今天在二楼可看见了。”
“你偷窥。”
八寻看着武泽的眼神好像发现痴汉一样。
“我可没从头到尾看——对了,喂,你。”
武泽喊贯太郎。
“你有打算找工作吗?”
“当然……在找。”
贯太郎一边擦脸上的汗,一边慢吞吞地走在后面,好像被被褥压垮了一样。
“因为就像刚才说的……表演的委托……已经基本上没有了。”
“你的表演也没人掏钱去看吧。”
“贯贯的表演超帅的哟。”
“哎,是吗?哦,我知道了。说是表演,其实就是缩在角落里吧,要么就是躲在后面的。”
“不对……中心……就是正中。”
“唱歌?”
“唱……过”
有点意外。
“什么歌?唱唱看?”
“国王陛下,王后陛下,在箱子上……”
童谣一样的曲调,好像以前没听过。
回到家,老铁和真寻还没回来。鸡冠一边咪咪叫,一边围着武泽脚边打转。武泽给它喂了点吃的让它闭嘴,然后指示贯太郎说:
“房间在二楼,你们两个和真寻睡一个房间。”
“哎哎哎,不是单独的房间吗?”
“废话。你也有点自知之明好吧。”
“我们和真寻睡一个房间吗?可是,晚上的那个,真寻不高兴的吧。住在公寓的时候就一直抱怨个不停——”
“那种事情别在家里做。这条咱们事先可说好了,绝对不行。”
“哎哎哎,不行吗?”
贯太郎向武泽翻了个白眼。
“打鼾都不给打啊。”
“你这小子……”
贯太郎是在戏弄自己吧。被耍固然也是自己不够小心,但贯太郎这又算是什么态度?明明还是自己收留的他。对于真寻和八寻姐妹,自己固然怀有很大的愧疚,但对于贯太郎,可犯不着这么低声下气地陪他玩。武泽正想说点什么狠狠讽刺他一顿,玄关的门开了,老铁和真寻回来了。
“老武,新闻!大新闻!”
老铁双手各提着一个超市的塑料袋。什么东西买了那么多啊。
“真寻实际上是个烧菜的高手!”
“说了不是高手。”
真寻一脸不高兴地走进来,一只手还提着塑料袋。她抱起刚吃过东西的鸡冠,拿鼻子顶顶它的鼻子。鸡冠在空中摇摆着小小的躯体,高声鸣叫。似乎它也有表情,反正看起来比武泽他们回来的时候更高兴。红色项圈的咽喉处,穿在小锁上的色子也在摇晃。就是那个玩夹娃娃机的时候得到的东西。至于小猫的毛绒玩具,因为没人玩,鸡冠好像也没什么兴趣,就丢在厕所窗台上了。
真寻拿的塑料的上印着百元店的LOGO,其中塞了很多报纸。好像是碟子饭碗什么的。
“真寻在公寓里和八寻住的时候,好像就是专门负责烧饭的哟,一切菜肴都是手到擒来。”
“我说了只有日式的才会。因为姐姐什么都不做,只好我来做了。烧的多了就会了。”
“真寻烧的菜超好吃哟。”用小指头挠着眼角的八寻说。
“哎?”
武泽半信半疑地去看老铁提的塑料袋,一只袋子里有鱼刨片,日本酒、三温糖、糀味噌、干海带、大蒜和生姜。还有个什么——海带茶吗?然后还有红茶茶包和两大瓶可口可乐。另一只袋子里则是许多蔬菜和猪肋排、木棉豆腐、两条整的青鱼。鱼的袋子上写着“石鲈”。这是真寻自己挑的吗?
“还买了醋啊。”
“嗯,老铁吃面的时候要放。话说回来,还真花了不少钱啊。”
“一开始把基本的东西备齐,以后就只要买菜就行了。比起净菜划算很多哟。”
“哦,这样啊。”
真寻不知怎么突然像是变了个人一样。
“嗯。这也是日式料理用的?”
武泽把藏在鲈鱼袋子下面的大罐头拿出来看。
“wholetomato……这是西红柿吧?”
这个问题问的有点白痴。真寻略显疑惑地看了看老铁。
“老铁说下回想吃意大利面。我都说了我没做过西餐。”
“那个回头再说,回头再说。”
老铁喜笑颜开地把西红柿罐头从武泽手上拿过来,放到厨房的洗碗池下面。
真寻做的三人份的午饭,是炒蔬菜和小茄子的味噌汁。因为武泽和老铁在马马亭吃过面了,真寻只做了三个人的分量。
“高手吗……”
这两个菜自己也能做嘛,武泽略微有点失望,从贯太郎的盘子里夹了一点炒蔬菜尝了尝。
“嗯……”
“用海带茶稍微调下味,就变成这个味道了。一开始使用生姜和长葱炒,香味也很不错吧。接下来最后又放了一点三温糖,口感醇厚。”
太好吃了。武泽无视贯太郎的抱怨,顺便也尝了尝味噌汁。这个不知道是不是没有什么发挥的余地,也就是很普通的味噌汁。不过虽然说是“普通”,对武泽而言依然是一种难以抗拒的美味。虽然刚刚吃过拉面,但这时候不禁又觉得肚子有点饿了。正好还剩了一点味噌汁,武泽装了一碗,在桌子旁边坐下来一起喝。老铁也是一样。
“真寻、八寻。真寻、八寻。”
老铁低声自语,把味噌汁里切成长条的小茄子刺溜刺溜吸进嘴里。“容易混淆啊。没人这么说过吗?”
长相相似的姐妹一起摇头。
“我忽然想到,说不定八寻一开始的时候是叫八云吧?”
“哎——为什么?”
“因为你看,你父亲不是想管真寻叫真云的吗?所以我觉得八寻是不是也这样啊。”
“啊,有可能吧。老铁很聪明啊。”
八寻的态度完全不像是刚刚认识的样子,不过一点都没觉得别扭,这是因为和真寻长得像吗?
“这么说可能有点失礼,老铁说不定比外表看起来要聪明啊。”
贯太郎说的这话确实很失礼。难得心情愉快起来的老铁顿时满脸不高兴。不过他喝了一口味噌汁,立刻恢复了平和的表情,又开始向八寻搭话。
“八寻今年多大?”
“马上就要二十六了。”
哎,老铁端着碗瞪大了眼睛。
“这么大了?我以为和真寻就差一岁。”
“八寻是永远的公主。”贯太郎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软软的眼睛眯成了缝。
“八寻也是做这个的?和真寻一样靠这个赚钱?”
老铁把食指弯成钩子形状。
“姐姐什么都不做哟。工作也不做,家务也不做,东西也不买。连之前和贯太郎用的避孕套都要我去买。”
这简直像是漫画里的搞笑台词一样。噗的一声,老铁嘴里的味噌汁喷了出来。
“我可没让你去买哟,明明说的是去偷一盒。我是因为没有真寻那样的技术,才拜托你的嘛。特地花钱去买都是你自作主张。”
“那种东西怎么能偷啊,虽然不大可能失手,但真要被店员看见了,我羞也要羞死了。”
“买的时候就不羞啦?”
“到底有点不一样。”
“好了好了好了。”
贯太郎以极其平凡的方式劝说两个人,不知道是不是被他那菩萨般的沉稳相貌安抚,姐妹俩立刻恢复了无忧无虑的表情,各自又埋头吃饭了。贯太郎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似乎很满意。他得意洋洋地自夸说:“这也是争风吃醋啊。”
“那种东西本来该你自己去买,年糕。”武泽隔着桌子说。
贯太郎歪过头,向旁边的八寻低声问:“年糕?”八寻把男友肥嘟嘟的下巴摇得噼里啪啦作响,说:“贯贯可不是年糕!”
“不是年糕哟!只是有点阳痿!”
噗的一声,老铁又喷了一口味噌汁。这一回武泽也喷了。
“什么啊……喂,我说,你真是那个什么?”
武泽这么疑问,贯太郎连连点头。
“是的,我是阳痿,也就是性功能障碍者。中学的时候,被妈妈说我是未婚先孕生下来的小孩,从那以后就完全没办法勃起了。”
“被吓到了呀!”
八寻又在摇晃他的下巴。
“啊,真像屁股。超好玩。”
“不要哦。”
下巴像屁股有什么好玩的。
“可是,今天在二楼……”
“那是治疗。我在治贯贯的阳痿。”
“治疗?”
“恩,治疗。想让他兴奋勃起。虽然还是不行。”
“那种事情不该在别人家里做吧。”
“我是进来的时候忽然想到的。要是和平时的情况不一样的话,贯贯的兴奋度肯定会猛然增加,说不定可以做得很好啊,我想。所以我就让真寻出去了。虽然还是不行。”
“阳痿为什么还让妹妹去买避孕套?”
“那也是我想到的点子。因为说了未婚先孕什么的,贯贯被吓到了。要是营造出不会未婚先孕的情况,是不是就能勃起了呢,我想。这是个很了不起的点子吧。想到的时候,连我自己都很吃惊呢。虽然还是不行。”
“是吗……”
武泽瞥了贯太郎一眼。贯太郎伸手摸着后脑勺说:“还是不行。”垂下眼睛。
“嗯……总而言之,别再在家里治疗了。”
武泽又喝了一口味噌汁。
02
“诈骗是gentlemanlycrime——也就是’绅士犯罪‘。这是英国作家亨利?詹姆斯说的。”
这天晚上,坐在真寻主厨的豪华晚餐前,贯太郎一边比手势一边说。
老铁把筷子伸向日式豆腐色拉,哈的吐了一口气。
“作家懂个屁啊,说得像真的一样。你让那小子来趟日本,给他来个’绅士犯罪‘尝尝。”
“这个豆腐超级软,像屁股一样。”
八寻就喜欢突然打断别人的话,自己好像还一点感觉都没有。而且她似乎很喜欢屁股。
“完全不一样吧。”
“是啊。嗯,总之我喜欢骗子,不管怎么说,骗子是靠技术骗人,很帅嘛,就跟变魔术一样。对了,说到魔术,理想的诈骗和理想的魔术之间的区别,各位知道吗?”
嘴里的汤还没完全咽下去,贯太郎就开口说话。搞得汁水飞溅,不知道是唾沫还是什么。坐在对面的真寻伸手盖住自己的碗。
“嗯,理想的诈骗啊,是对方没有意识到被骗。这是完美的诈骗,但是,魔术要是也追求这种效果可就错了。魔术和诈骗完全相反,要是对方没有意识到自己被骗,魔术可就没有意义了。”
挺有趣的啊,武泽想,但他又实在不喜欢贯太郎这么一副居高临下的口气。
“我说,有没有人喊你死脑筋啊?”
“有啊。还有人一直喊我死胖子。”
“那还真是可怜。这儿有哑铃,你可以拿它锻炼——总而言之那个什么,什么都不懂的门外汉,别装得好像很明白一样,一口一个’理想‘什么的。咱才是靠那个吃饭的。”
“是啊是啊,咱们才是专业的骗子。”旁边的老铁也附和说,然而就在这时候,贯太郎的回答让武泽大吃一惊。
“我说过我是门外汉吗?”
“什么?”
“什么?”
武泽和老铁同时发问。
“专业哦,贯贯。”八寻一边喝汤一边说。
“咪”的一声,鸡冠叫了。“啊”的一声,贯太郎喊了起来。
“我忘了,我听说家里有猫,带了礼物过来。”
他一下子站起身,出了客厅。啪嗒啪嗒走上楼梯。
“喂,那家伙是干什么的?和我们是同行?”
八寻正要回答的时候,贯太郎回来了,自己说了一声“对头”。他身上穿着燕尾服,不过只有上衣。这副模样让武泽不禁吃了一惊,挑起眉毛。老铁张大了嘴,鸡冠迅速转了个身子,做好了随时逃跑的准备。
就在这时,贯太郎突然唱起了歌。
“某一天……小小的房子里……吃晚饭——”
还是之前那首听起来像是童谣的奇怪歌曲。贯太郎哼着歌词字数严重超标的歌,重重坐到桌子前面,推开桌上自己的碗碟,腾出一个小小的空间。看起来是要搞什么东西。
“蟑螂啊,在那里,豆腐沙拉的旁边……”
“啊?”
老铁下意识地望向豆腐沙拉,哪里有什么蟑螂。回头再看贯太郎,不知什么时候,他在面前空出的桌子上放了一个正方形的木箱。
“国王陛下、女王陛下、在箱子上——”
贯太郎慢慢摆动起肥胖的手臂。那手臂像是汽车的雨刷一样,在木箱上面晃过好几次。武泽正不知道他要干什么的时候,看见他在木箱上摆出两张牌。国王和往后,两张牌排在一起,正好把木箱盖住。
“这样一下,那样一下——”
贯太郎的歌声在继续,手臂也在继续像雨刷一样摆动。
“生了哟——”
贯太郎猛然拿走了两张扑克。本该是空空的木箱里面,出现了某个东西。是罐头吗?武泽不禁探头去看。
“是的,给鸡冠的礼物!”
贯太郎从木箱里取出罐头,是猫食,而且盖子已经打开了。贯太郎把罐头放到地上,鸡冠露出“哎呀”的表情,凑过来嗅了嗅味道,呼哧呼哧地吃了起来。
“贯太郎,你怎么会这一手?”
“哎,我不是说过,我之前一直都在舞台上表演的吗?”
“舞台……你是魔术师?”
“我没说吗?”
“没听你说过。你不是搞音乐吗?”
“我什么时候说我是搞音乐的了?”
哎呀,是没说过。
“可是,你不是说你唱过歌吗?”
“是唱过歌呀。就像刚才那种。”
“贯贯的舞台表演超级好玩哟。一边唱刚才那种歌,一边变好多好多东西。”
八寻用石鲈的生鱼片蘸着酱油说。
“老武你是不是看到贯贯的吉他盒子,理解错了?”
“理解错了。”
“那个啊,”贯太郎解释说,“那个吉他盒子也是一个魔术道具,还有放道具的功能。也就是说,其他道具全都放在里面。”
贯太郎好像从小就受欺负,人人都冲他胖子胖子胖子地叫。
“唉,胖也是事实,这么叫也没办法。不过像是鞋子被藏起来啊,课桌里被人倒麻婆豆腐什么的,到底还是很烦啊。”
贯太郎像个孩子一样抱着胳膊,若有所思地回忆道。
“最不能理解的是炮仗,我被带到公园去,然后大家一起朝我扔炮仗。胖子和炮仗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啊?到现在我都害怕,连花火大会都不敢去看。”
“所以贯贯去学了魔术哟。”八寻加上一句。
贯太郎很开心地继续说:“是的,我想我要是学会了什么本事,就不会被人欺负了吧——可是实际上学了魔术之后再看,被人欺负其实根本也算不了什么事嘛。我虽然胖,但是会变魔术,大家虽然瘦,但是不会变魔术。比较起来都一样。各人都有各人的好处。现在的我只有唯一一个愿望,做个瘦瘦的魔术师。然后就和大家都一样了。”
真是似通非通的逻辑。
桌子上的饭菜差不多都吃完了的时候,老铁开始催贯太郎表演魔术。贯太郎装模作样推辞了一分钟,然后仿佛施恩一般说了声“下不为例”,便兴高采烈地从二楼拿着吉他盒子下来了。接下来的时间里,客厅里响着贯太郎的古怪背景音乐,桌子上的零钱忽增忽减忽而消失,扑克牌站起来飘起来走动起来。每个戏法结束的时候,贯太郎都是一副露骨的自傲神情。不过每个戏法确实都很有看头,其中武泽最喜欢的一个,是把手帕放在榻榻米上,然后用那种类似赶潮时候用的塑料耙子在上面挠,就会挠出浅蜊来。
“那个……浅蜊小子……榻榻米……的关系……”
耙出来的浅蜊虽然是肚子里塞了纸浆的假货,但要是事先很好准备,似乎也可以耙出真的浅蜊。
“这些道具都是哪儿买的?”
武泽问的时候,贯太郎露出得意的神色,摇了摇头。
“全都是自己做的哟,全部。”
“那倒真是听了不起的。可是贯太郎,你为什么会没工作呢?我觉得很好玩啊。”
身穿燕尾服的贯太郎抱起胳膊,显出严肃的表情。
“我这些戏法,其实都有一个严重的缺点。”
“什么缺点?”
“观众无法参加。只能一直看我一边唱歌一边变魔术,要说怎么能让观众兴奋、吃惊,说到底还是让他们亲身参与到魔术里来更好,可惜我的魔术做不到这一点,所以是个缺点。”
“那你偶尔也换个方式不就行了吗?让观众一起参加参加。”
“不要,”贯太郎立刻说,“我喜欢现在这样。让观众欣赏我的歌声和魔术,而不是参加进来。”
“死不肯改,到最后没了工作不就什么都没意义吗?”
“没工作就在这种地方表演表演不也挺好嘛。房东赶不赶我走能不能赚到钱,这些我才懒得管。”
“不管怎么说,还是早点找工作去——哎,难得会变魔术,要是有能靠这个赚钱的生意就最好了。”
武泽随口说了这一句。这时候的他并没想到,不久之后自己真的会和贯太郎一起“做生意”。
“说起来,那家公寓的房东赶我们出来,说不定也是件好事呢。”
八寻说着,从KOOL的盒子里抽出一支叼在嘴上,贯太郎立刻递过打火机点上。
“什么,都被人赶出来了,还说是好事?”
“嗯,那家公寓啊,最近总有古怪男人在附近转悠,躲在树荫里,我和真寻出来的时候,就会鬼鬼祟祟朝我们看——感觉很讨厌哟。”
“嗯,感觉很讨厌。”
“变态男?”
“对。本想让贯贯去把他赶走,可是贯贯胆小得要命,一点用也没有。”
“哎呀,那家伙太壮了,我绝对打不过他嘛。我本来就讨厌暴力。”
喂的一声,武泽拦住了他们的对话。
“那是个什么样的家伙?长什么样?”
“没看到长相哟,我们一朝他看,他就立刻把脸背过去了。我眼睛又不好。”
“是谁?”
“所以说不知道啊。”
武泽看了老铁一眼。老铁也在朝武泽看。
——有个高个子的奇怪男人。
这是豚豚亭的店主说过的话。
——来到店里,问了好多。
据说是在问武泽的情况。
然后还有——我家里也接到好几次奇怪的电话,那个人说话带着嘶嘶的声音,非要我告诉他你在什么地方。
——是的是的,是一个叫火口的人!
会有关系吗?这几件事情之间,会有某条线把它们串在一起吗?不,不会的,虽然知道火口实在调查武泽的情况,但他完全没有理由出现在真寻 和八寻的公寓附近。她们两个是当初武泽在火口手下“拔肠子”的时候逼去自杀的母亲遗留下来的两个女孩。火口应该没有理由在这样两个人的附近转悠。
武泽慢慢地深吸一口气,掩饰着内心的惊慌问:
“那,你们来这儿的时候……没被那个男人看到吧?没人偷偷跟在你们后面吧?”
八寻和真寻对望了一眼,然后又一起向贯太郎望去。三个人分别点了点头。
“应该没有吧。”八寻回答。
“因为那种感觉很讨厌,所以出来的时候我们很仔细地看过四周。”
“——是吗。”
虽然心头依旧笼罩着说不清的疑惑,不过武泽总算暂且放下了一颗心。但是,到底对什么放心,武泽自己也不知道。
咔嗒咔嗒的,老铁的手指神经质地敲着桌面。
03
后来,武泽、老铁、八寻三个人开了真寻买来做菜的日本酒喝,真寻泡了袋红茶,贯太郎在玻璃杯里倒上可口可乐。问他要不要喝酒,贯太郎举起可口可乐的瓶子说,“我只喝这个”,不知为什么一脸得意。老铁没用那个阿拉蕾的杯子,武泽悄悄问他原因,老铁说“不好意思”。确实,在这种场合搬出那种杯子,天晓得会被嘲笑成什么样。
“说起来有点那个什么,那个,好像一家人哪。”
贯太郎像是喝糖水都能喝醉,一只手举着玻璃杯,嘿嘿嘿嘿地傻笑。武泽哼了一声,没理他。不过的确,这个世界上,有血缘关系却又形同陌路的人太多太多了,偶尔能有几个陌生人像是亲人一样也不错吧。
喝得差不多的时候,真寻和八寻借了贯太郎的扑克,开始在榻榻米上玩二十一点。贯太郎又挥舞着筷子开始收拾桌上剩余的饭菜。老铁刚刚还苦着脸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现在已经躺倒在榻榻米上,张着嘴睡得好像死猪一样。在他肚子上面,鸡冠的眼睛眯成两道缝在睡觉,好像也是吃猫食吃饱了。老铁从来不像是喜欢动物的人,收养鸡冠的时候也很是反对,但不知怎么鸡冠总是喜欢黏着他。真寻一边打牌,一边时不时抬起头张望,看到鸡冠在老铁肚子上睡得正香,一脸无可奈何的表情。
深夜,大家都睡下了。
关了灯的客厅里,武泽听着旁边老铁的鼾声,睁着眼睛眺望昏暗的天花板。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有人低语。
“——睡了吗?”
穿着T恤和短裤的真寻站在客厅门口。
“怎么,上厕所吗?”
“不是。贯太郎打鼾的声音太吵,我逃出来了。”
真寻的手指插在头发里乱揉,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可是,没别的地方睡了吧。”
“没关系,这儿就行。”
真寻接下来采取的行动,武泽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因为她的动作非常自然,简直就像理所当然的一样。
“……喂。”
武泽支起身子,盯着钻到自己被子里的真寻。
“嗯?”
“嗯什么?你干吗啊?”
“在这儿睡觉。不行吗?”
“不是行不行的问题。你在想什么呢?”
真寻没回答,枕着自己的胳膊,闭上眼睛。
“就算在这儿睡,老铁打鼾也吵啊。”
真寻的头发散发出甜美的气息。武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僵着身子愣了好一阵。在这期间,真寻的呼吸变得缓慢而规律,好像睡着了。武泽把手脚一只只小心翼翼地挪开,静悄悄地移出被子,把真寻的头轻轻抬起,在下面放上枕头。真寻没有动。
武泽在昏暗的客厅里盘腿抱肩坐了五分钟,终于钻进老铁的被子闭上眼睛,但是因为没有枕头,只好又爬起来,叹着气把扔在房间角落里的五公斤铁哑铃塞进垫被下面。
04
“喂,你妹妹怎么回事?”
吃过早饭,趁着真寻去更衣室开洗衣机的空隙,武泽悄悄问八寻,厨房方向传来老铁指导贯太郎怎么洗碗的声音。
“什么怎么回事?”
八寻盘腿坐在矮桌前面,正在喝餐后的速溶咖啡,她挑起没有描过的眉毛,似乎很不解。
“昨天晚上突然钻进我的被子了。”
昨天夜里,因为老铁的鼾声近在咫尺,武泽差不多一直没睡着。今天早上一大早真寻爬出了旁边的被褥,上了二楼,武泽才终于回到自己的床上,小睡了一会儿——武泽简单介绍了这些经过,八寻“啊”了一声,显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难怪昨天夜里没找到她。我醒过一次,看到她不在旁边,当时还觉得奇怪,原来是在老武那边啊。”
“什么叫原来是在我这儿……这也太奇怪了吧?不管贯太郎的鼾声再怎么吵,也没有突然钻到我被子里的道理吧?”
虽然武泽苦着脸,但是八寻却好像并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大叔控哟,这孩子是。”
大叔控,武泽跟着重复了一句。八寻点头说:“对,大叔控。”
“而且控得很极端。看电视电影什么的时候,那孩子只看大叔主演的。恐怖片啊诸如此类。CD也是只听大叔唱的。”
八寻举了好些具体的“大叔”名字。其中既有演技派,也有偶像派,种类颇为丰富,但果然上了年纪这一点是共通的。
“那孩子偷钱的对象也全是大叔。很难说是不是故意想惹大叔生气,被大叔原谅什么的吧……因为你看,她还从来没经历过这些事哪——所以,昨天晚上只是和老武一起睡觉吧?别的也没做什么奇怪的事吧。”
“这是肯定的。”
八寻把马克杯举到嘴边,含混地说:“那孩子是想把老武当成自己的父亲。”
“你们的父亲,是什么呀的人?”
“完全不记得长相了,不过不知怎么就是有种非常巨大的印象。记忆当中好像话很少……”
“那和我完全不一样啊。我个子又不高,而且基本上就是靠一张嘴吃饭。”
“这我可就不知道了,大概是某种感觉吧。不管怎么说,那孩子对父亲的了解比我还少。父亲走的时候,她到底还是个小毛孩呀。”
八寻放下马克杯,低头望着杯子里微微散出的热气,换了一种语气说:“比起真正的父亲,老武要好太多了呀,我觉得。”
“什么意思?”
咚的一声,八寻把马克杯蹾在桌上。
“我到现在也不能原谅父亲。就因为父亲走了,妈妈才会那么辛苦,到最后还被债主逼死。”
“啊……好像是吧,听说了。”
武泽不禁垂下了头。
“我们和妈妈都相处得不太好。家里没钱,连笑声都没有——我们看到的,永远都是为生活操劳、焦躁、不停叹息、日渐消瘦的女人,没有半点妈妈该有的那种感觉。”
八寻微笑着望向武泽。武泽别过脸抱起胳膊。春天的朝阳从窗户照射进来,洒在矮桌的桌脚上。
“我从上小学的时候开始,基本上就和妈妈不怎么说话了。为什么只有我家这个样子,为什么家里没有爸爸,为什么妈妈的眼神总是那么可怕。我一直都在想这些问题。然后,因为想来想去都想不明白,我只有不说话了。从学校回到家里,直到睡觉的时候为止,我都一直不说话……”
“两个人都是这样吗?你和你妹妹?”
八寻想了想,摇摇头。
“真寻可不一样。那孩子很喜欢笑,和妈妈经常说话。很外向的。”
“因为通常都是妹妹和妈妈更亲的缘故吧。”
年长七岁的姐姐,感觉到自己家的怪异,然而对此无能为力只有放弃,决定一直保持沉默;而妹妹却因为还不懂事,能够做到不想太多,快乐生活。是这样的吧——
这样想就错了。
“完全相反哟。”八寻的眼睛望着别处说,“那孩子是在演戏哟。每天每天都是演着戏过日子。她在想,只要自己快乐了,这个家就快乐了——不对,说是演戏也不对。总而言之,那孩子是在建造自己的世界。这一点好歹我是知道的。但是也没办法说破。说破了她就太可怜了。”
八寻用力眨了好几下眼睛,转过来看着武泽。
“那孩子偷钱什么的,简直可以说是她的天职。我想,恐怕到最后的最后,在伸手偷钱的那一刹那之前,真寻都不认为自己是在骗人,或者说是在演戏了。她是编出了一个故事一样的世界,然后全身心地投入了进去,所以一般人绝对看不穿。”
确实,那一次“搞笑警察”的事情,直到看见她从对方上衣口袋掏走钱包之前,武泽都没看出她是小偷。
“老武也最好小心一点,别被那孩子骗了。”
武泽正不知道回答什么的时候,八寻笑了起来。
“现在再小心也迟了吧。已经被她骗了。”
“被骗——我吗?”
八寻点点头,一口气喝干了咖啡。
“贯贯虽然长得那样,其实不打鼾哟。”
05
“果然还是父母都在最好啊,阿嚏……”
“不管怎么样的父母,在都比不在好啊。阿嚏……”
在勉强能称为套廊的狭小地板上,武泽和老铁两个犹如一对老夫妻一样并排坐着慢慢品茶。屏风前面,瑞香花的叶子在春风中摇摆。
武泽正把从八寻那里听来的、她们孩提时代的事情说给老铁听。
“我说老武——伸个手给我看看。”
老铁忽然把茶杯放到一边。
“跟贯太郎学了魔术了?”
“不是不是。啊,一只手就行了。以前听人说过一件事。”
武泽不明白老铁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还是照他说的伸了右手出来。
“老武,你知道每根手指都叫什么吗?”
“你当我是傻子啊?拇指,食指,中指——”
“不是这个,是另外的叫法。喏,就是大人教给小孩子叫的那种。”
“哦。”
武泽把右手手掌聚到面前,一根根数过去。
“爸爸指,妈妈指,哥哥指,姐姐指,小孩指——是说这个?”
“对对,就是这个。”
一直到上小学为止,沙代都是这么叫自己手指的。
“爸爸指和妈妈指能贴在一起吗?”
听老铁这么一问,武泽把拇指和食指贴在一起给他看。
“这个很简单吧。”
“那,爸爸指和哥哥指?”
“能行哦,瞧。”
武泽把拇指和中指的指尖轻轻贴在一起。
“爸爸指和姐姐指,还有小孩指,也能贴在一起吧。”
“能贴啊。”
武泽照做。都很简单。
“好,现在用妈妈指来做同样的事情。”
“这样……”
武泽把食指依次和中指、无名指、小指贴过去。
哎,武泽不禁轻轻哼了一声。只有小指很难和食指接触。虽然也不是不行,但手指的倾斜角度和能勉强,肌肉也感觉绷得很紧。
“妈妈和小孩,不太好凑到一起吧?”
“嗯,很难。”
“那,拿爸爸指帮妈妈指看看。”
武泽把拇指压住食指的中间。
“啊,贴到了。”
借了拇指的力量,本来很难触到的小指,可以用食指触到了。
老铁把茶杯拿起来,长长地轻声吁了一口气。仿佛是空气从轮胎里漏走的声音一般。
“果然还是父母都在最好啊。”
武泽也喝了一口茶,低头盯着自己的手,再一次让爸爸妈妈合力贴向孩子。分开,贴上。分开,贴上。反复做了几次,武泽渐渐感觉自己好像能在指尖看到人脸了。拇指是武泽。食指是雪绘。小指是沙代。然后与此同时,拇指又是不明身份的大众脸,食指是公寓玄关前抬头看着自己的母亲,小指是真寻,无名指是八寻。
武泽用自己的手指模拟两个家庭。拇指和食指搭在一起贴到小指上。这是以前武泽的家。后来,三根手指中的一根,雪绘死了。武泽把食指从家里移开。拇指和小指还紧紧贴在一起。然后,沙代被杀了,武泽把小指从拇指上移开。孤零零剩下的一根是武泽。膝头的拇指又黑又粗,看起来飘摇不定的模样——再来一次,拇指,食指,无名指,小指,聚拢到一起。做成四个人的家。这一次一开始就把拇指移开,于是剩下的三根手指之间就出现了小小的缝隙。接着把食指移开。只剩下无名指和小指。真寻和八寻。这两根手指,现在和刚才剩下的拇指一起生活。
武泽抬头仰望天空。越过生着青苔的矮墙,天空中飘着几朵淡淡的白云。
“啊,对了老武,现在住在这个家里的人刚好也像手指。一共五个人。从小指开始数,真寻、八寻、贯太郎、老武——”
“喂,我说——”
“嗯?”
“我不要当妈妈指。我可不是基佬。”
“老武是食指哟。”
“我讨厌基佬。”
老铁笑了。
“不要这么认真啦。”
他一边笑,一边盯着自己的手掌。
“只是说手指而已。”
武泽也再一次低头看自己的手掌。
“是说手指啊。”
两人断断续续交谈的声音,越过矮墙,融入天空。
这天晚上,吃过晚饭,武泽嘟囔了几句,说生活费有点不够用了,老铁立刻拽出他的工具箱。
“我倒附近小做一笔生意吧。”
老铁把工具箱里的开锁工具偷偷给武泽看了一眼。
“撬锁?”
“嗯,偶尔我也一个人去做它一笔。老武你就在家里喝茶吧。”
“不过……”
武泽很不喜欢“盗窃”,但是眼下没工作的房客这么多,这话也说不出口,不管怎么说,诈骗和盗窃其实也没什么区别。贯太郎说什么“诈骗是绅士的犯罪”,其实如果说撬锁是鼻屎,诈骗最多也就是眼屎罢了。
“哎呀,老铁,要出去?”正在洗衣服的贯太郎扭头问,“我有事要你帮忙,能等一下吗?”
“有事找我?喂,贯太郎——啊,混蛋,地板又湿了。”
老铁从水池下面拿出抹布,一边抱怨,一边跟在贯太郎后面擦地板,贯太郎不管老铁,咚咚咚跑上二楼,过了一会儿又跑了下来。还湿着的手上提着一个纸巾盒大小的铁箱,看起来很结实的样子。箱子上没有任何装饰,是个四四方方的黑色箱子。正面正中有个锁孔。老铁问这是什么,贯太郎说是魔术的小道具。
“帮忙开一下这个箱子吧。钥匙丢了。”
“自己开。”
“我开不了啊。”
老铁板着脸,从工具箱里拿出开锁工具,盘腿坐到地上,开始摆弄铁箱的锁孔。途中鸡冠也凑过来盯着老铁的动作看,那眼神好像看着父亲修理电风扇的儿子一样。但是最终不知道是不是锁的构造不同,贯太郎的箱子没能打开。
“这玩意儿不是普通的锁,开不了。放弃吧。”
哎哎哎哎,贯太郎发出露骨的遗憾声音。老铁吧铁箱推到贯太郎的胸口,朝鸡冠“嘘嘘”地挥挥手,提着工具箱径直出了家门。
“里面是什么?”
武泽这么问的时候,贯太郎咧开厚厚的两片嘴唇,呵呵地笑了。
“这可是秘密。”
果然还是让人搞不懂的家伙。
过了大约一小时,老铁带了十二万现金回来了。武泽、贯太郎、真寻、八寻,全都鼓掌欢迎老铁和现金,老铁一副既害羞又自豪的模样。看起来不甚可靠,其实很靠得住,这就是老铁吧。
06
“老武,有件事要和你说说。”
武泽在客厅里正看智力竞赛节目的时候,老铁凑过来,一脸严肃地说。这是第二天傍晚时候的事。真寻和八寻在二楼听音乐,贯太郎拿了本填字游戏的杂志钻进浴室,已经待了快一个小时了。武泽虽然很想说买它不如买本求职杂志,不过目前还在忍着。
“是真寻和八寻的事。”
老铁放低声音,用食指指指天花板。他的另一只手上拎着东京都指定垃圾袋。
“我刚才看到了很不得了的东西。”
“不得了的东西?”
“喏,明天是扔垃圾的日子,我就去二楼收垃圾。然后她们房间的门刚好开着一条缝,里面传出音乐,还听见她们说话的声音——”
老铁把手掌搭在耳朵上,做了个侧耳细听的姿势。
“在她们说话当中啊,我听到说起’钱‘什么的。两人说话好像特别小心,反而惹得我好奇了。然后就像刚才说的那样,房门开了一条缝——”
“你就偷窥了?”
“只是看看而已。我就偷偷凑过去——”
“这不就是偷窥吗?”
“哎呀,你别打岔。”老铁说着,上半身更凑近了,一只手搭在武泽肩膀上耳语。
“我从门缝里偷偷一看啊,不得了……看到好多钱。”
武泽不禁瞪住老铁的眼睛,老铁也保持着手搭武泽肩膀的造型,一脸严肃地回瞪着他。两人就这么对瞪了半晌,忽然间传来“啊”的一声,从浴缸里爬出来的贯太郎,一只手拿着填字游戏的杂志,套着T恤的肩膀上还冒着热气,正站在客厅的入口。他口中低低说了声“果然”,转身就要离开,武泽赶紧叫住他。
别想歪了啊。“
“哎呀我什么都没想。我只是不想打扰你们二位。”
贯太郎圆圆的脸扭过来说。
“那,我和你们二位一起待在客厅里行吗?”
“啊,当然没问题……呃,最好还是不要。”
“瞧,果然吧。”
贯太郎把地板踩得噔噔作响去了厨房,在水池上拿了一个玻璃杯,打开冰箱门,鸡冠从他身边钻过,正要跑进客厅,贯太郎一只手抱起它,在它耳边低声说什么“不能过去”之类的话,武泽也懒得再解释,重新转过来问老铁。
“——那,有好多钱?”
“对对,有好多。”
老铁压低声音说,不让厨房里的贯太郎听到。
“就在真寻带过来的那个旅行包里面。随便放着。全都是一万块的纸币。恐怕有两三百万。说不定还可能更多。”
“不懂会话礼节的鸟,叫什么来着?”
贯太郎从厨房回来了。他把冒着热气的填字游戏杂志放到榻榻米上。大约一半的格子里填着铅字一样工工整整的字。
“这里,竖的第十二个。这个提示怎么也搞不明白。’会突然嘎嘎叫着飞走的鸟,所以江户人把不懂会话礼节的人叫做□□□□‘。”
老铁咂了咂嘴。
“这不是在说你吗?”
“’贯太郎‘多了一个字。而且也不是鸟。”
“那就是starling。赶紧出去。”
“请说日语。我说英语只是装装样子,其实完全不行。”
“现在再说要紧事,别烦我们。”
老铁不耐烦地这么一说,贯太郎歪着头说了一声“哇,真凶”,也没拿榻榻米上的杂志和铅笔,垂头丧气地出去了。
武泽对老铁说:“是你看错了吧。她们不可能有那么多钱啊。”
“确实有那么多钱。”
老铁的声音虽然低,但说得斩钉截铁。
“而且那两人在商量很奇怪的事。那些钱放在她们两个当中,在说什么’扔掉‘,’不扔‘之类的。”
“钱……没有扔掉的理由吧。”
“你的表情别那么吓人啊。她们两个是这么说的,我也没办法啊。我说老武,你觉得这是怎么回事?那两个人明明没钱,还要扔钱?我本来还想继续往下听,结果我在偷窥——呃,不是,是我在看的时候被真寻发现了,她怒气冲冲地过来用力关上了门,所以只听到这么多。”
“是你什么地方弄错了吧。”
老铁似乎对武泽这种不太拿自己话当真的态度有点不高兴,嘴里吐出长长的一声不满的叹息,手里拎着垃圾袋重新站直了身子。
“反正我是不知道怎么回事,搞不好会被卷进什么莫名其妙的事儿里。那两个人肯定隐瞒了什么事。我已经告诉过你了,以后就不关我的事了。要是遇上什么事情,你自己解决。”
老铁像是赌气的孩子一样一口气说完,出了客厅。不过他立刻又转回来,把客厅垃圾桶里的垃圾倒进袋子,然后又出去了。
武泽仰面躺倒在榻榻米上。一直压抑着的沉重情感,缓慢而黏稠地流入心中。
“是要扔掉吗……”
果然如此……这是武泽真实的想法。
真寻旅行包里装的钱是从哪儿来的,武泽很清楚。
那正是武泽自己送去的。那是在这七年里,自己送给两个人的东西。七年时间,每次只要武泽弄到了钱,除了留下自己必须的生活费之外,剩下的钱全都会送到两人的住处去。
装钱的信封上没有署名,不过在第一封信里附了一张纸,坦白当年正是自己杀害了她们两个的母亲。不这么解释清楚,这钱就显得不明不白,她们恐怕不会用。所以七年间不断收到的这些钱,她们应该知道是什么钱。
但是两人似乎一直都没动过武泽送的钱,哪怕是在缺钱缺到将要被赶出公寓的时候——虽然武泽心里也早知道会有这种可能性,但真正亲耳听到的时候,心中还是禁不住异常苦涩。然而随后武泽又意识到,甚至就连这种感情里也隐藏着某种狡猾的相反情绪,心中更是痛苦莫名。
武泽的头侧到一边,却看见鸡冠正趴在榻榻米上看着自己,表情似乎很惊讶。
比起迷路跑来这里的时候,鸡冠已经大了一点,胡须,尾巴什么的也有点像猫的样子了。孩子的成长很快啊。
继续躺在榻榻米上,武泽盯着鸡冠看了半晌。鸡冠转了个身子,屁股朝着武泽,跑去了窗户旁边。它斜着身体,开始用前腿的爪子咯吱咯吱地挠窗框。是要去外面吗?
“外面危险哦。”
榻榻米上放着贯太郎丢下的填字游戏和铅笔。武泽把他们拉到自己身边,在竖的第十二条上写下“白头翁”几个字。
以前租的地方也有棵不知名的小树,每到夏天就会结出许多红色的果子。而和这里的瑞香花一样,刚好是种在房间和外墙之间的地方。武泽记得,那棵树只要一结出果实,必定就有白头翁飞来。一边叫个不停,一边拼命啄食。雪绘死的第二年,某个夏日的星期天,武泽和沙代两个人躺在房间里,迷迷糊糊地看着白头翁啄果子,窗玻璃上还隐约残留着年末大扫除的时候雪绘擦玻璃留下的痕迹。
“它们最后都会带一个回去呀。”沙代忽然说。
每只白头翁,在树上吃了一阵之后,最后必定会在嘴里叼上一颗果实飞走。
那一定是给窝里的孩子们带回去的食物吧。白头翁的孩子们看到爸爸妈妈带回给自己的红色果实,一定会一边发出口齿不清的鸣叫,一边开心地吃吧。吃完以后,白头翁又会从窝里飞出去,寻找新的食物吧。
如果有一天,白头翁被散发着血腥气的猛禽袭击了,然后那只猛禽爪子上抓着白头翁的尸体,嘴巴里叼着红色的果实出现在鸟窝,孩子们会吃那果实吗?
绝对不会吃的。
孩子们绝对不可能从杀害父母的可恨猛禽嘴里接受那果实的。
日头西倾,新闻节目结束的时候,真寻来到厨房,开始准备晚餐。八寻在客厅里无所事事地抽着KOOL,贯太郎在她旁边随时听候吩咐,等着给她的新烟点火。
上过厕所,正要回客厅的时候,武泽看见老铁在走廊对面朝自己一个劲儿挥手。武泽谈透露出疑问的神情,老铁没说话,只顾着一个劲的招手。
“什么事啊?”
武泽来到老铁身边,老铁伸出食指指指上面。
“刚才的事儿哟。那个钱,你不是说我看错了吗?那就请你自己去看看。就趁现在大家都在下面的时候,应该能看到。”
武泽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回答。自己送出去的钱,不管再怎么看,也只是徒增伤感吧。
“可是随随便便偷窥别人的房间总不太好吧,而且还是年轻姑娘的房间。”
“那房间贯太郎也在用。不是三个人一起住里头吗?而且这是我和你借的房子啊。”
“嗯,话是这么说……”
再要找借口的话,老铁说不定会起疑心吧。
武泽偷偷回头扫了一眼。真寻正面对着水龙头,向客厅探头张望。电视里好像正在放什么好笑的东西,八寻和贯太郎两个正笑得前仰后合。
老铁努努嘴,示意武泽上楼。
“又不是去看人家的日记书信什么的,没关系。”
“嗯,那……”
武泽无计可施,只得慢慢往楼上走。老铁紧跟在后面。不知什么时候鸡冠也跑过来跟在老铁后面,老铁回头小声“嘘嘘嘘”的吓唬它。鸡冠被吓到了,笨手笨脚地跑下了楼梯。
房间的隔门开着。
“旅行包就在那堵墙边上。装钱的。”
六叠的房间,好像是按照真寻、八寻、贯太郎的顺序从左到右分配,对面左边放着真寻的东西。右边是八寻的衣服用具,乱七八糟地堆在一起。贯太郎的吉他盒也在里面,乱放的衣服都要把吉他盒盖住了。
“嗯,”武泽挑起眉毛。不知从哪里传来些许让人怀念的气息,那是什么?微酸的、人工的气息。
“……哦。”
房间左边角落的垃圾桶里扔了一张口香糖纸。揉成一团的银色纸和细长的紫红色包装。乌梅口香糖。沙代喜欢的口味。那是真寻吃的吗?紫红色包装纸上的图案,和沙代那时候么有很么变化,武泽不禁跪在垃圾桶前,伸手去拿包装纸。
“老武……”
顺着这一声往回看,只见老铁正在房间外面,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望着自己。武泽赶忙缩回手。
“不不不,我不是对垃圾有兴趣,是因为看见口香糖……”
老铁的表情显得更加惊愕,眼睛瞪得都要掉出来了。武泽觉得再说下去只能越描越黑,只好闭上嘴,朝本来的目的转过去。
“是这个?”
拉过真寻的旅行包,武泽抛开犹豫,拉开拉链。之间最上面有一个扎起来的塑料袋。
“就是那个。就是那个袋子里。”
“哪个?”武泽一边明知故问,一边解开塑料袋。袋子里面确实装着好多钱。和老铁说的一样,放的真是很随便。
“看,真的吧?里面真有两三百万吧?”
“啊,说不定真有。”
“’说不定真有‘是什么意思……老武,你怎么一点儿都不吃惊啊?”
武泽愈发生出一种无地自容的情绪。看着未被使用的自己送去的钱,他的心中苦涩不已。事到如今,再在老铁面前演戏,实在太愚蠢了。武泽轻轻吐出一口气,把塑料袋塞回旅行包,正要拉上拉链——
他的手停住了。
那个小袋子塞在旅行包的角落里。装着记事贴和零钱的袋子。装着被武泽杀害的母亲的遗书和全部财产的袋子。透过有点脏的半透明塑料袋,可以看见记事贴上的字。似乎是铅笔写的“对不起”三个字。胸口一阵针刺般的痛苦,让武泽闭上了眼睛。然后,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武泽注意到包里还有一个同样的塑料袋。里面——是什么?折成细长条的信笺般的纸。武泽悚然而惊。难道说那也是遗书?真寻说母亲的遗书只是一张记事贴纸,也许当时她说的只是那个袋子里面的东西。也许她的母亲在别处还留下了一封长长的遗书。塑料袋口仅仅扭了几圈,并没有扎上。武泽近乎下意识地打开袋口。伸手取出里面的纸。那是纵数格式的信笺,按照同样的方向折了两道。
“老武,你在干什么?”
武泽展开信笺。似乎是圆珠笔写的,很有特点的文字,长长短短地铺展在信笺上。
“这……”
不是遗书。
琉璃江:
关于我的工作,一直在骗你,非常抱歉。
我并没有想要一直瞒你。从很久以前开始,我一直想找别的工作。
如果你下定了决心,我也没有办法。随信附的离婚协议已经盖好了章。你可以直接寄去民政局。
我很想看八寻的学艺会。也想听真寻唧唧呱呱说话。
对不起。
光辉
武泽反反复复地读这封信,简直像是擦窗户一样。琉璃江是八寻和真寻的母亲。不会错的。这是被武泽杀害的女性的名字,这样说来,这个光辉——
“是她们的……父亲吗?”
“父亲?”
老铁也在偷看这封信。他读过上面的文字,喉咙里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脸上显出苦涩的神情。
“是离家之后不久写的吧。总觉得有股悲哀的气氛啊。”
真寻是把这封信和母亲留下来的记事贴,零钱一起小心收藏吧。也许,对她来说,这也是如同遗物一般的东西。在弃女儿而去的意义上,她的父母都是一样的。
不能看太久,武泽迅速把信笺重新折好,正要放回袋子的时候,突然又停住了。他的目光再一次落在圆珠笔写的字上。
“怎么了?”
“嗯——”
头脑的某个角落里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钩到了某个东西。就好像是贴在墙上的海报破了一个小洞。汗衫上留了一点汗渍一样,虽然都是很小的地方,可是一旦注意到了就很难再无视的感觉。但那种感觉究竟因何而起,骤然间还真弄不清楚——不对,等等,是了。
“这个字……我见过。”
武泽终于想到这种感觉从何而来了。这个笔迹自己似乎曾经在什么地方看到过。是在哪里呢?
“是你的错觉吧。这明明是她们两个父亲写的字啊。”
“嗯,哦……是吧。”
说不定真是错觉。
嗯,是错觉吧。
武泽再次把信折好,放进塑料袋里。
“认识你这么久,这一次是最让我吃惊的……啊,对不起。”
“一直都没什么机会说……哦,不好意思。”
昏暗的厨房里,武泽和老铁两人直接坐在地上,互相给对方杯子里倒酒。家里的电灯都关着,从磨砂玻璃外面照进来的月光,让两个人中间的一升装酒瓶浮现出苍白的颜色。
等到客厅里的三个人上了二楼、静悄悄睡着之后,武泽借着酒意,把一连串事情——与之重逢、邀来同住的那一对姊妹,其实是被自己逼去自杀的女人的孩子——逐一向老铁道明。
“那,刚才书信上那个’琉璃江‘,就是——”
武泽点点头。老铁长长吁了一口气,露出笨拙的微笑。
“你让他们三个住在这儿,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吗?嗯……贯太郎算是买二送一吧。”
“嗯,所以就是说,为了给自己赎罪,把老铁你也给拖进来了。嗯……贯太郎算是买二送一吧。”
“真寻包里的钱,就是老武送的啊。”
老铁双手捧着玻璃杯,盯着里面的酒发呆,沉默不语。
地上月影婆娑。
老铁在想什么呢?自己和以前杀了老铁妻子的人本就是同类。虽然说一直在忏悔,但犯下的罪行不会消失。这样的自己为了给过去赎罪,却把老铁也牵扯进来了。月光下,老铁欣长的脸庞上看不出半点表情。武泽默默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然而喝下去的酒在到达胃部之前,似乎就已经消失在不知哪里了。
外面传来汽车发动机的声音。轻微的声音由远及近,随后是车门的声音,还有男人低低的说话声。武泽有点不放心,正要起身的时候,又是一声车门的声音,发动机声远去了。
07
“这房间怎么回事,一股酒味。”
武泽努力掰开沉重的眼皮,只见八寻站在客厅门口皱着眉头。透过薄薄的窗帘照进来的朝阳映出混浊的空气。更衣室的方向传来洗衣机的声音。
“昨天晚上老铁喝酒喝到很晚啊。”
老铁在旁边发出巨大的鼾声。
盯着模模糊糊的天花板望了一阵,武泽爬起身,开始叠被子。不知是不是扬起了尘埃,老铁的鼻子抽了半天,然后一个喷嚏,睁开了眼睛。他短短道了声早安,也开始慢吞吞叠起被子。
正把被子塞进壁橱,竖在墙边的矮桌放回榻榻米上的时候,贯太郎哼着歌端着放了烤面包的盘子进来了。横摊着的粉红色T恤上印着“We?People”,搞不清什么意思的logo。
“爸爸啊……爸爸……男人……”
跟在后面的真寻拿着四个茶杯,一个玻璃杯,还有装了牛奶的盒进来了。只有贯太郎每天早上不喝咖啡喝牛奶。
“老武,老铁,你们也改喝牛奶吧。乳糖可以消灭坏细菌,改善肠道内环境,喝多了就会有效果。啊对了。你们两位说不定喝那种牛奶不错。就是那个,Homo(日语中的’homo‘是双关语,既有’均质‘的意思,也有’同性恋‘的意思。)奶,啊哈哈。”
吭哧,真寻咬了一口烤面包。今天早上她一直没说话。是因为房间里的酒气。
但是,她不说话并不是因为房间空气不好之类的原因。
“我想我差不多该从这儿搬走了。”
真寻突然开口说。武泽和老铁,还有八寻和贯太郎,同时朝她望去。
“对老武,对老铁,都很不好。”
“没什么不好啊。”
“没事的,真的。”老铁也这么说。
“你要是搬走,我和贯太郎怎么办呀。”
“是啊。这不是没人烧饭了吗?”
“等找到地方再三个人一起住就是了。”
“找到地方是哪里?”
八寻撅起嘴看着妹妹。真寻轻轻摇了摇头。
“这个我还不知道,不过不管怎么说,总不能在这里住的时间太长吧。继续努力,想办法过过看看吧。三个人。”
“工作是说这个?”
武泽把手指弯成钩子形。真寻点点头。
就在这时,窗户外面传来汽车发动机的声音。说起来,昨天晚上和老铁两人在厨房的时候,房子旁边好像也停了车来着。
“好了,到底搬不搬,回头慢慢商量吧。”
武泽向真寻说了这么一句,站起身,走到窗边,向矮墙外望去。一辆白色轿车停在马路对面。车身很低,车窗上贴着车膜。司机的位置上好像坐着一个男人,但是看不到长相。不对,看得见。那个人摇下了车窗。大约四十多岁的样子。坐在车里也能看出是个小个子。一手拿着手机,正在和什么人通话。那双眼睛突然朝这边看过来,毫无感情、不知哪里像是乌贼一样的眼神。男子好像没有发现武泽正在家里看他,视线没有撞在一起。
“怎么了,老武?”老铁在后面探头问。
“啊呀,一个奇怪的家伙——”
武泽正说着的时候,轿车里的男人再度摇上了车窗。那张脸重新隐藏到黑色的车膜后面去了。然后,很快地,轿车开走了。
品味着心中涌起的黑色异样感,武泽转头向老铁说:“不知道怎么回事,一个大眼睛的小个子,刚才在往这边看,还和不知道什么人打电话。”
老铁没有搭话,眼睛一直盯着轿车开走的方向。然后突然间,像是头脑中有什么东西活动了一样,眼睛一下子闪亮起来。
“喂,老铁——”
但是老铁一句话也没说,只是一直盯着道路尽头直勾勾地看。
那个人是谁?他盯着这座房子的时候,到底是在和谁通话?
望着躺在榻榻米上看漫画的真寻,还有拿盘子当球拍打乒乓球的八寻和贯太郎,武泽回想起两个星期前的情景。喷出黑烟的公寓大门,消防车。
——因为纵火的事,纵火啊。中村先生,您没干过什么事吧?
——从门上的报纸投寄口倒了灯油之类的东西进去,点着了火……
——据说起火之前,公寓附近有不三不四的人转悠……
——我家里也接到好几次奇怪的电话。那个人说话带着嘶嘶的声音,非要我告诉他你在什么地方……
——是的是的,是一个叫火口的人。
啪嗒,乒乓球打在脑袋上。
“对——不起,老武。贯贯打到界外了。”
“别在矮桌上打乒乓球啊,这也太没常识了吧。”
武泽把乒乓球扔回给八寻。叹着气望向老铁。老铁似乎也一直在想什么。武泽非常想吧心中涌起的不安和老铁说说,但是以来不能让另外三个人听见,二来他感觉一旦真把不安说出口,好像就再也没办法冷静了,所以只能沉默不语。
鸡冠窸窸窣窣地挠窗框。
话说回来,老铁现在在想什么?他和自己一样,担心这个地方也被火口找到了吗?但是老铁一直都是很乐观的。一直都很意气风发地说,那些家伙找不到这里来。可是现在他的脸上却显出如此严肃的表情,一直盯着自己的膝盖,像是在想某件具体的事情。那是日落西山时候的事。
最先发现的是贯太郎。
“哎,那边怎么这么亮?”
站在走廊里,贯太郎望着没人的厨房说。
“亮?”
武泽在客厅应了一声。贯太郎只是抿着厚厚的嘴唇点点头,没说话,脸上的表情颇有些奇怪。武泽顺着贯太郎的视线望过去,确实很亮。厨房水池上面的小窗很亮。是外面经过的汽车车灯照在上面吗?不对,那边应该没有马路。窗户上的亮光摇晃着,越来越亮。
嘶——武泽的心底一片冰冷。
老铁“嗷”了一声,跳起身来。那时候武泽已经踢翻了桌子向玄关冲了过去,没穿鞋子就冲了出去。顺着围墙内侧绕到后院,踢开茂密的杂草,肩膀蹭着墙壁飞奔。
“畜生!”
贴着房子的墙壁,地面上火焰腾腾。
“水!老铁,水!”
武泽回头大叫。感到身边来的老铁,伸手按住围墙,停住身子,随即猛然转身跑了回去。武泽站在向前方延伸的火焰前面,用只穿了袜子的脚不断去踢,像是拍打一样。火焰刹那间顿了一下,但立刻又像喷发一样烧了起来。一股灯油般的浓重气味直冲鼻腔。墙壁的下半部分已经染黑了,遮雨棚都被烤的变了形。
“老武退后!”
听到这声音,武泽赶忙退开,提着塑料桶的老铁阶梯上来,站在火焰前面迎头浇水上去。伴随着嘶嘶的声音,着火带只稍微小了一点。
“真寻,过来帮忙!八寻也来!”
真寻和八寻抱着装了水的饭锅脸盆赶过来,把水倒在火焰上。着火带又小了一点。两个人立刻又抱着饭锅脸盆跑回去。武泽也跟在两个人后面。就在这时,头上有什么黑色和白色的东西飞过。原来是买了存在家里的可口可乐和牛奶。贯太郎扔的。塑料瓶和纸盒扑通扑通掉在火里。
“你在干什么,笨蛋!”
武泽情不自禁大声呵骂,贯太郎却把肋下夹的有一瓶可口可乐扔进火里。伴随着扑哧的声音,第一支塑料瓶上烧开了洞,漏出的液体浇灭了周围的火焰。紧接着牛奶盒子也涨开了口,周围的火被白色浇灭了。
“抓住机会!”
面色通红的贯太郎突然脱了T恤,迅速卷成一团,按在被水染湿的地面上人,然后又继续向前,把剩余的火焰一下下按灭。火焰眼看着消退下去,剩下的差不多只有篝火的程度了。
“贯贯让开!”
抱着脸盆赶回来的八寻再度泼水。脱了汗衫的贯太郎本来躲过了好几次攻击,这次随着“啊”的一声大叫,背上终于被浇了个透,还好剩下的水把最后的火苗彻底浇灭了。
提了水桶跑回来的老铁大口喘着气,浑身都没了力气。
“……灭掉了……太好了。”
水桶从老铁的手中掉下,哐哐在地上弹了几下。夕阳已经落山了。周围一片黑暗。四下里微微传来像是上了发条的虫豸鸣声,混在其中的只有五个人的呼吸声。大家全都在喘着粗气。
嘭,远处传来这样一声。
武泽猛然抬头望向老铁。老铁也瞪大了双眼看着武泽——两人差不多同时跑了出去。这肯定是关车门的声音。
沿着围墙跑到玄关,冲出家门来到马路。路上一个人也没有,扭头向右边看,是那辆轿车。白色的轿车挂着油门停在那里。司机位置上的男子探出头,头顶上路灯的光纤照出他脸上诡笑的表情。
“经经常失火真是麻烦哪。”乌贼一般的眼中闪过一丝寒光,小个男人说,“……武泽先生。”
男人的脸消失在车窗后面。呜的一声,发动机响了——轿车转眼之间便开走了,剩下的只有再度的寂静。
“老铁,那家伙……是今天早上那个男的。”
武泽努力张开僵硬的嘴巴,挤出这样一句话。
“那个家伙……知道我的名字。”
武泽的旁边,老铁也全身僵直。他望着轿车开走的方向,头稍微探出,嘴里不断重复着某句话。
“是……”
伴随着呼吸的频率,老铁无数次无数次地重复着这句听不懂的话。
“是……”
另外三个人带着不安的表情,从玄关门口靠近。突然间,只有那么一次,老铁说的话清清楚楚传到武泽耳朵里。
“——是那家伙。”
武泽一开始还没有意识到老铁的话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他以为老铁的意思和自己一样,是在说刚才的男子就是今天早上看见的那个人,但是不对。今天早上老铁没有看见那个人的长相。他去窗边的时候,那个男人应该已经摇上了贴着车膜的车窗。
“喂,老铁——”
在武泽发问之前,老铁已经把脸转向了他。
“那家伙……我认识。”
“你认识?”
“今天早上听你所是个小个子男人,眼睛很大的时候……我还没想起来是谁。”
“是你的熟人?”
但是老铁摇摇头。
“不是。不是熟人……”
“那是谁?”
“那张脸我忘不了。永远都忘不了。到死都不会忘。他骗过我,骗过我和我老婆。”
喘气般地说完这几句话,老铁再度向昏暗的马路尽头望去。
“那家伙,就是那时候的债务整理人。”
08
静静地客厅里,五个人围坐在桌旁。
“老武,怎么办?”低头盯着桌子,老铁低声问。
“只有逃走了吧。趁着晚上收拾东西,明天一早逃走。”
武泽也刻意避开老铁的视线说。老铁没再说话。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另外三人看看武泽,看看老铁,再相互看看,全都是一副迷惑不解的神情。本来就连武泽自己也不知道事态怎么会发展成这样。唯一知道的——
“痛恨的对象是同一个。”
总之只有这一点,当年欺骗老铁夫妻、把他妻子逼入自杀境地的债务整理人,也是火口一伙的。说起来,火口的组织那么庞大,他们是一伙的可能性本来就不低。不过从刚才的情况看来,对方好像已经不记得老铁了。那个乌贼眼睛的男人应该看到了老铁,但是并没有任何反应。
“那些家伙疯了。他们是打算一直追着你烧,直到烧死你为止吗?”
“不知道啊。”
武泽声音小得连自己都不太听得见。
“喂,我说,我说——”八寻焦躁的声音插进来,“债务整理人是什么东西?是那家伙放的火?痛恨又是什么意思?”
武泽和老铁飞快交换了一个颜色。不能说实话,不管是老铁的事,还是武泽和那个组织的关系,都不能对她们挑明。因为这会导致武泽不得不坦白正是自己杀害了她们的母亲。就算隐瞒这个部分不说,一旦她们知道武泽曾经在高利贷组织做过催债的事,必然也会大受冲击。
“我和老铁……以前都被同一个高利贷组织骗过。”
品味着自己心中某个小小部分的自责情绪,武泽含糊地回答。
“后来我偷了组织的机密文件,交给了警察,组织因此解散了。所以那些家伙一直都恨我。债务整理人这个……是骗了老铁的骗子。那家伙好像也是他们一伙的。”
“这样啊……”八寻吃惊地来回打量武泽和老铁。
“你说那个——那个组织解散了?”真寻追问道。
“是不是七年前的事?”
武泽不禁挺直了身子。
“为什么这么想?”
真寻没有回答,向八寻望去。两人对望了片刻。她们似乎在想同样的事。
“如果是七年前的话,也许和杀害我们妈妈的家伙是同一伙人。”真寻开口道。
“七年前妈妈不在了以后,我和姐姐一起住在公寓里,后来有警察来找过我们。问了好多那个高利贷组织的事。我从来没听妈妈说过,只是从邻居那边听说,好像是什么’被来催债的人逼得自杀了‘,所以很多都回答不上来——就是那时候警察告诉我们的。说是组织解散了,现在在调查受害者的情况。我因为还是小学生,警察是向姐姐说的,我在旁边听到了,一直记得。”
真寻看看姐姐,像是寻求她的确认。八寻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说过的,解散了。如果都是七年前,应该不是巧合吧。”
“哎,那要是这么说的话,是这样子的吗?”
贯太郎抬头望了一阵天花板,像是在头脑中真理思路一样,然后开口说:“老武和老铁,还有八寻和真寻,都痛恨同一个组织?”
武泽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其他三个人的确如此,但自己却并非单纯的受害者,同时也是迫害者;不但是痛恨,也是被痛恨的对象,但说这些有什么用?
“好像是吧。”
武泽只有如此回答。面前两姊妹的眼睛里,顿时流露出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神色。那眼神让武泽心中一阵酸苦。他抿紧嘴沉默忍耐着自己以及面前两个人投来的感情。他也只能如此。
“老武,我咽不下这口气……再这样下去,也太……”
老铁的心情武泽很明白。就在不久前,刚刚再次看到过以前那个欺骗自己、将妻子逼上绝路的人。夹杂着痛恨与窝囊的感觉,此刻应该正在老铁心中激荡吧。换成武泽自己,假如再一次看到火口的那张脸,也一定会想起沙代而生出同样的感受吧。
但是,就算会有那样的感受,又能怎么样呢?
“老铁,别做蠢事。那些家伙不好对付,别把自己也搭上了。”
“把命搭上又怎么样?反正老婆死的时候,自己也已经死了一半了。”
“别这么说。”
“我要说。本来也是事实。那些家伙不单单杀了我老婆,而且也杀了我。这不是杀人是什么是杀人?就算没有拿刀砍、用枪打,实际上还是一样。杀人,或者逼人自杀,肯定也会连周围的人一起杀了。因为人不是孤立的人,不可能只杀一个人。”
“老铁——”
武泽虽然禁不住出声打断老铁的话,但接下去也不知该说什么,最终只有重新低下头,沉默不语。在武泽面前,老铁还是第一次说这种话。他是顾及武泽以前“把肠子”的时候有过把一个人逼去自杀的经历,一直没有说出这种话,但其实一直都闷在心里吧。这样的想法。这样的感情。
“杀人——哎,老铁的妻子被杀了?”
八寻目不转睛地盯着老铁。真寻和贯太郎也无声地瞪大了眼睛。老铁先是点了一下头,然后垂下脸,微微摇了摇头。三个人似乎把他这种不清不楚的动作理解为肯定,再没有追问下去。
“总之……我觉得很窝囊呀。”
老铁依然垂着头说。
“再继续窝囊下去总没有个头,是吧?真寻和八寻也觉得窝囊吧?不窝囊吗?”
老铁的声音里带着热泪。从真寻和八寻的表情中可以看到,她们心里正有某种强烈的感情急剧膨胀,几乎都可以用肉眼分辨出它的形状。武泽不禁有些畏缩。
“那个……总之,先吃完饭吧。”
贯太郎的声音平静得近乎不自然。这还是第一次看到贯太郎硬生生挤出一个笑脸。
“我去泡方便面。”
包含武泽在内,所有人的视线全都散了开来,各自带着暧昧的神情逐一点头。
贯太郎的面很难吃。水明显放得太多,汤味很淡。面条好像还没变软之前就被搅动过,全断掉了,而且还煮得稀烂。虽然放了鸡肉做配料,但放的是炸鸡块用的带骨肉,又硬又难吃。
“哎呀,我终于知道真寻有多厉害了。烧饭这种东西,果然还是要有天分和技术啊。对吧?”
故作轻松的语气掩埋在沉默中。
五个人默然无语吃着面条,真寻突然抬起头。
“忘记了要给鸡冠喂饭了。”
“啊啊,是啊,还没喂它。”
真寻放下筷子站起身,一边喊着鸡冠的名字,一边向厨房走去。之后喊鸡冠的声音又持续了一会儿,渐渐地,在那声音之中带上了一点疑惑的气息。随后声音又向楼上移去。又过了一阵,终于只有下楼梯的脚步声传来,真寻回到客厅里。
“……不在。”
“没有躲在哪儿睡觉吗?壁橱什么的里面?”
“壁橱全都关着。”
“那浴缸呢?”
“看过了,没有。”
啊,武泽想起来了。
“说起来那小子好几次都想开窗户呢。”
“哎,跑到外面去了吗?可是它那么小,开不了窗户吧?”
就在这时候,老铁放下筷子说:“喏,着火的时候。大家都把玄关的门开在那边,匆匆忙忙出出进进的吧。说不定就是在那时候——”
“跑出去了?”
“找找看吗,在这附近?”
武泽一句话,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大家出了门。向马路左右张望,却看不到鸡冠的身影。老铁指着左手边的石头台阶说:
“我去斜对面草丛那边找找看。”
“那我到对面路上看看。”
五个人分头行动。“鸡冠”,“鸡冠”,“鸡冠”的叫喊声,如同不安的乌鸦在夜色中回荡。
最终还是没能找到鸡冠。
然后,再见到鸡冠的时候,已经不是武泽所认识的那个样子了。
武泽他们趁夜收拾行李。钱包、衣服,还有其他最低限度的必需物品逐一塞进包里,集中到厨房。他们决定等天蒙蒙亮的时候出门。暂且先坐上电车再说。是大家一起坐车,还是各自分头坐,暂时还没得出结论。真寻问,鸡冠怎么办,然而对这个问题,大家只有默然无语,面面相觑。
如果今天夜里那些家伙再来搞什么动作,自己就出去让他们抓走好了——武泽心里实际上已经存好了这样的打算。他们的目标只是自己一个人。如果自己不再逃跑,老老实实让他们抓的话,其他人也就没什么要担心的了。
闹钟设到凌晨时分。为了今早动身,大家穿着衣服各自钻进了被窝。但是武泽根本睡不着。就算闭上眼睛也完全没有睡意。老铁那边也听不到睡着的呼吸,取而代之的是不断地深沉叹息。枕边的闹钟淡淡地刻画着每一秒。那些家伙今天夜里还会过来搞吗?来吧,抓了自己好好收拾吧。——这样一种自暴自弃的情绪,和想要自保的截然相反的情绪,在武泽的心中纠结不休。远处传来犬吠。随后身边又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老铁弓着背坐了起来。
“——果然睡不着啊。”
武泽朝老铁说话的时候,老铁扭过头。好像吓了一跳。
“哎呀,你醒着哪。”
黑暗中,老铁低头望着武泽,沉默了半晌,终于慢吞吞地爬了起来。
“要喝麦茶吗?”
可是拉开门正要出去的时候,老铁哎的一声,停住了脚步。
“你一直在这儿哪?”
“我在想鸡冠说不定会回来。”
真寻的声音。
武泽也起身来到走廊里。昏暗的玄关门槛上,穿着牛仔裤和运动衫的真寻一个人孤单单坐在那里。老铁有点担心地靠过去。
“我知道你牵挂鸡冠,不过还是去睡一会儿吧。鸡冠回来的时候我们会开门的。”
真寻默然摇头。老铁没再多说,轻轻点点头,向厨房走去。他打开冰箱门,里面的灯光映出老铁疲惫的脸。
“抱歉,拖累你们了。”
武泽在真寻身边坐下,胳膊肘搭在膝盖上。
“没关系。你也帮了我们不少忙。”
本来是打算帮忙,结果却弄成现在这样。真寻的话让武泽更是一阵揪心。
背后传来洗手间关门的声音。
“之前一点儿都不知道。老武,还有老铁,原来都和我们的经历差不多。”
被同一个组织同样地扰乱了人生,是这个意思吧。武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真寻瞥了武泽一眼,显出抱歉的模样,不知道她把武泽的沉默理解成什么了。
“鸡冠会不会变成野猫?”
嗯,武泽挠挠头。
“夜里回来就好了。”
沉默了半晌,背后洗手间的门开了。老铁苦着脸,双手捂着穿汗衫的肚子走出来。
“这玩意儿……是贯太郎的拉面搞的吧。”
冲着并排坐在玄关的武泽他们勉强挤出一个笑脸,老铁径直进了客厅,拉上了们。武泽感到玄关的沉默仿佛被加强了一般,于是故意大大打了一个哈欠。
门外传来轻微的发动机声。武泽不禁紧张起来,不过似乎只是路过的车辆,随即又远去了。
“果然还是要就此分别了啊。”
武泽还是第一次听到真寻的声音如此寂寞。他不知道该如何回话,只得先装成理解错了的模样。
“鸡冠吗?哎,说不定夜里会回来的。那样的话,还是找个让养宠物的公寓吧。”
真寻没有纠正武泽。
接下来又听到好几次外面传来的发动机声音。每一重武泽都会张望门的方向,不过每次都好像是路过的车辆。几次下来,对于发动机的声音渐渐也就不那么敏感了。武泽不再侧耳细听,仅仅是朦胧地感觉身边真寻的情绪——但是,他错了。
咚的一声。紧接着是汽车离去的声音。
“——什么?”
真寻抬起头。武泽在嘴上竖起食指,嘘了一声,屏住呼吸盯着门槛。什么声音都听不到。等了片刻,什么也没发生。刚才的声音是从门外传来的,好像是什么东西掉在地上的声音。武泽悄悄挺直身子,站起来,赤着脚在三合土上走了一步,把门上的链条拿下来,握住门把手。不锈钢的触感似乎让全身发冷。武泽慢慢推门,眼前生出纵向的细长黑暗。那黑暗慢慢展开……展开……
碰到了什么东西。有某个东西挡住了门。武泽向真寻看了一眼,旋即又转回头,手继续放在门把上,上半身探出门缝。昏暗的三合土上,挡住门的东西就在那里。塑料袋。红白相间的袋子。不对,袋子是透明的。红白色是装在里面的东西的颜色。
武泽一下子没明白里面是什么。像是白色的毛坯、西红柿,还有鸡肉乱七八糟混在一起的怪异东西。袋子的一角有个黑黑的圆圆的东西。蚕豆大小,只有一颗。在那东西上面又排着四个红豆大小的圆。武泽弯下腰,摸摸塑料袋。还有点热,可以看到红色的细细的东西。然后,还有方方的色子。
“鸡冠……”
刚一说出口,武泽不禁暗叫了一声“不好”。他还没来得及补救,真寻已经带着欣喜的呼吸,从武泽的身体和门之间挤出了上半身,探头到外面看。然后,她的侧脸还残留着笑容,呼吸却停住了。武泽感觉接触到自己的身体在微微发颤。紧接着,真寻尖叫起来,那声音长而激烈,伴随着急促的呼吸喷涌而出,又在半路上化作了呜咽。她双手捂住自己颤抖的嘴唇,痉挛着无力地跪倒在地上。
背后响起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从客厅里飞奔出来的老铁,瞪大了双眼来回打量武泽和真寻。接着又是沉重的脚步声和轻盈的脚步声依次从楼梯上下来。贯太郎和八寻两个人也像老铁一样,不停打量武泽和真寻。武泽什么也没有说,视线落在真寻身上,然后越过她的肩头,落在塑料袋上。
真寻的双膝跪在三合土上,双手一直捂着嘴,反复呼唤鸡冠的名字。然而塑料袋里没有回音。这是当然的——眼睛适应了黑暗的武泽,透过透明的塑料袋,分明看见雪白毛坯的肚子上有一道大大的裂口。裂口里面露出桃色的肉。
“老武,到底怎么回事?哎,真寻,怎么了?”
武泽默默努嘴。老铁像是在把感情小心翼翼释放出来一样,慢慢地,慢慢地呼出气息,脸上毫无表情地又一次向下望去,然后弯下膝盖,手搭在真寻肩头。真寻像是完全没有感觉到一样,还是在不停地呼唤鸡冠。贯太郎和八寻都是一脸了然的表情,闪出门来,垂下头。谁都没有出声。
过了很久很久。实际上也许只有一分钟左右,然而武泽却有恍若百年的感觉。有一股沉重的情感,仿佛握紧的拳头一般堵在咽喉,令他震颤不已,似乎马上就要喷涌而出。武泽用力咬紧牙关,拼死阻挡那份感情。
“那些家伙……在找乐子哪。”
老铁用毫无起伏的声音说。他把手轻轻伸到塑料袋下面。真寻的肩膀微微颤抖着。
“咱们越害怕,他们越开心。是这样吧,老武?他们正开心着哪。什么报仇雪恨,什么找你算账,根本没那么复杂。他们只是在找乐子。”
声音虽然还是很低,然而在那低低的声音背后,却别有一股炙热。老铁双手捧起的塑料袋,像是树上的鸟窝一样。
“傍晚时候的火灾也是这样的吧。那些家伙偏偏跑去后院什么都没有的地方放火。特地挑了一个不容易烧起来的地方,公寓的火灾也是。那时候房间虽说全烧光了,可是老武不是正巧外出了吗?”
老铁抬起沉郁的眼睛。
“他们是在耍咱们玩儿啊。”
09
“怎么办,老武?”
几个小时前刚刚在这个客厅里问过一次的问题,老铁再度投向武泽。
“还是……只有逃啊。”
天花板上的灯没开。两套被褥还铺在榻榻米上,五个人在昏暗的房间正中围成一个圆圈。
“嗯……我本来就是老武收留的人,没有多嘴的资格。”
老铁抬头望天,疲惫不堪地说。
“听你的。”
仿佛是要追随回响在空虚黑暗中的那个声音一般,旁边响起了细微的声响。是从一直在默默呜咽的真寻喉咙里漏出来的。那是她在拼死压住喷涌的感情而发出的悲哀的声音。
“还要……继续忍下去吗?”
静静的疑问,是不忍卒睹的真寻发出的低语。武泽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有咬紧牙沉默着。真寻却慢慢抬起了头。那视线中决意的强烈,仿佛在黑暗中灼然闪亮。她右手里用力握紧的是鸡冠的项圈。那是老铁在把鸡冠埋在瑞香花下面之前从塑料袋里拿出来、在水池里仔细洗过之后交给她的。
“贯太郎,你有耙子吗?”
在昏暗的玄关前面,老铁这样问。贯太郎似乎知道老铁想说什么,轻轻点了一下头,回去拿了那时候从榻榻米上挖出浅蜊的塑料耙子。老铁双手捧着塑料袋站起身,向真寻投去确认的眼神。真寻沉默了半晌,终于微微点点头。
消瘦的瑞香花畔,贯太郎挖出一个洞。老铁轻轻把塑料袋放下去,然后打开袋口,伸手进去,从里面拿出鸡冠的项圈。项圈已经成了一条带锁的红绳,中间已经被割断了。骰子在绳子的中间摇晃。
八寻从厨房拿来作饲盆的汤杯,放进洞里。
最后埋上土的是真寻。她始终没有说话。
“珍贵的东西一个个被抢走……这么忍耐下去真的应该吗?我们本来就一直在忍耐……忍耐到遗忘为止。”
真寻重复了许多遍“忍耐”这个词。在这时候,武泽才终于明白——她是在忍耐中活下来的。忍耐着母亲被杀的愤怒。忍耐着没有父母的寂寞。不仅是真寻,八寻也是这样。两个人一直忍耐到现在。不断忍耐。
“只知道忍耐——”
真寻刹那间咬了咬牙,随即以强烈的语调说。
“——的话,永远也摆脱不了这样的生活吧。”
八寻用懒洋洋的语气接下去说:“我也不想再忍下去了。我想该是时候反击了,转换情绪,过一种更普通的生活。不工作的自己也好,做小偷的妹妹也好,已经都够了。本来啊,妈妈去世之前,我都是很努力的。虽然只是打零工,但至少可以养活自己,偶尔也能给真寻买点零食什么的呢。”
八寻无力地笑了。
“但是,既然发生了那样没天理的事情,我也就不想再那么认真生活了。因为没意义啊。妈妈也只是想像普通人一样生活,可是被威胁、被逼迫,到死的时候只剩下几个硬币。这种事情哪里有什么天理呢。”
八寻向真寻望去。这是武泽第一次看到她做姐姐的神情,心中不禁一痛。
“可是……只有忍耐吧。”
武泽费力地挤出这句话。这不是因为害怕高利贷组织或者火口,而是因为真寻她们两个人想的事情太过危险。
“就算报复,也改变不了什么。只有忍耐……只有逃走啊。”
“老武,已经无路可逃了呀。”老铁说。
这一点武泽当然也是心知肚明。那些人会一直追到天涯海角的。一旦追上,又会拿自己寻开心吧。而且武泽自己也已经不想再逃了。他受够了东逃西窜的日子。每次身边发生什么怪事,头脑中就会出现火口的脸,这一点已经受够了。每次想要强行把那张脸抹去的时候,最后的刹那总会浮现出沙代的脸,这一点也已经受够了。可是——
“那,怎么办才后?去找他们打架吗?有什么别的办法报复吗?”
谁也没有回答。这也是当然的。对手是近似黑社会的组织,能让他们反过来吃到苦头,这可是只在电影和小说里才会有的故事,不可能照搬到现实中来。但就在武泽刚这么想的时候——
“我有办法了。”贯太郎突然一拍大腿。
他站起身啪嗒啪嗒向厨房走去,在收拾起来的行李当中倒腾了半天,不知道在翻什么,最后终于拿了一个东西回来。仔细一看,是个纸巾盒大小的黑色铁箱。就是他原来说钥匙丢了,打不开的那个。
“封印解除。”
伴随着夸张的台词,贯太郎把箱子放到榻榻米上,然后猛然间全身扑了上去。大家全都大吃一惊跳起来的时候,咚、哐的声音同时响起,贯太郎的右肘下面,铁箱的盖子裂成了惨不忍睹的形状。贯太郎把手伸进盖子和箱子之间,拿出一个黑色的东西。
“用这个吧。”
说出这句哈的贯太郎,手里握的是——
“贯太郎,你……”
泛着黑光的手枪。
“呀,不用那么吃惊吧,老武。这是以前从一个混黑社会的朋友那儿弄来的。实际上一次都没用过。”
贯太郎摆弄着手枪。中间枪口有一回正对着武泽,武泽不禁缩起脖子往后退了退。
“不过我那朋友原本好像是拿着枪杀过人,后来不知道怎么处理这把枪,就给我了。口八(’口八‘可以拼成’只‘字。在日语中有免费的意思。)。口八就是免费的意思。这个总该知道的吧。哈哈。”
武泽呆呆望着贯太郎笑得直抖的脸。老铁也是一样。但是真寻和八寻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这是为什么呢?——答案很简单,她们本来就知道。
“开一枪试试。”
说着贯太郎双手握枪,对准房间的隔门扣下扳机。
“喂!”
老铁惊叫的同时,隔门上出现了一个洞。伴随着啪的一声轻响。
“……你!”
无力感从脚底升起。武泽狠狠瞪了贯太郎一眼。贯太郎用河豚一样的嘴吹了吹枪口,回头狡黠一笑。
“吓了一跳吧?”
“浑蛋,别开这种玩笑!”
老铁好像真的生气了。贯太郎右手摊开托着气枪,一边颠一边说:
“可是你们瞧,这个和真的一样吧?做得真的很好哟。”
“做得好不好先不说,你他妈真是个浑蛋!”
但是贯太郎哎的一声,露出不解的神色。
“怎么了?拿假的当成真的卖给人家,不是你们的拿手好戏吗?”
“哎呦这个——”
老铁忽然停住,转头去看武泽,武泽也望向老铁。两个人对望了一会儿——然后几乎同时重新望向贯太郎。
“以暴制暴,做的就有点过分,而且对手本来就是这一行的专家。我们必须以己之长,攻彼之短,不能靠武器和蛮力,而是要使用头脑。不是取他们的性命,而是取他们的钱。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我们两个乃是这一行的专家。说到头脑,咱们可比他们强多了。他们除了会搞什么暴力恫吓之外,再没有什么一技之长,所以咱们有十分的胜算。嗯,或者更应该说,正因为他们一直没拿我们当回事,所以会更被动。”
房间里一片沉默。过了良久,也没有人开口说话。
但在最后,还是武泽打破了沉默。
“……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