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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天吾 几乎所有的读者都从未见过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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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松和天吾在老地方碰头。新宿站附近的咖啡馆。一杯咖啡当然价格不菲,但座位间的距离较大,交谈时可以不用留意别人的耳朵。空气比较清净,无害的音乐小声流淌。小松照例迟到了二十分钟。小松大概不会准时赴约,天吾则一般不会迟到,这似乎已经成了规律。小松手提皮质公文包,身穿天吾看惯了的粗花呢西服上衣和藏青色Polo衫。

  “让你久等了,不好意思。”小松说,但看上去并没有不好意思的样子。似乎要比平时心情愉快,嘴角浮着黎明时分的月牙般的笑容。

  天吾只是点点头,什么话也没说。

  “一直催促你,不好意思。这事那事的,恐怕很辛苦吧?”小松在对面的座位上坐下,说。

  “我不想夸大其词,不过这十天我连自己是死是活都弄不清楚。”天吾答道。

  “但你干得非常出色。顺利地得到了深绘里监护人的承诺,小说的改写也大功告成。了不起啊。对远离世俗的你来说,实在是干得好极了。让我刮目相看呀!”

  天吾似乎没听见这几句赞美。“我写的关于深绘里背景的报告,您看过了没有?那篇长的。”

  “哦,当然看过了。仔细地看过了。该怎么说呢,情况相当复杂。简直像超长篇小说中的一段故事。不过这个先不管,那位戎野老师居然做了深绘里的监护人,我是怎么也没想到啊。世界可真小。那么,关于我,老师有没有说起什么?”

  “说起您?”

  “是啊,说起我。”

  “并没有特别说什么。”

  “这可有点奇怪。”小松似乎觉得不可思议,说,“从前我和戎野老师一起工作过,还到他在大学里的研究室拿过稿子呢。不过那是很早以前了,我还是个年轻编辑的时候。”

  “大概是因为年代久远,他忘掉了吧。他还向我打听小松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不会吧。”小松说着,不快地摇摇头,“不会有这种事。绝无可能。这位老先生可是个过目不忘的人,记忆力好得惊人,何况我们当时谈了那么多话……不过,这事就算了。那可是个不容易对付的老头。根据你的报告,深绘里周围的情形好像相当复杂啊。”

  “岂止是复杂,我们可是不折不扣地抱着颗大炸弹呢。深绘里在每层意义上都不是个普通人,并不只是个十七岁的美少女。她有阅读障碍症,不能正常读书,也写不了文章。好像受过某种心灵创伤,丧失了与之相关的部分记忆。她在一个公社一样的地方长大,连学也没有正经上过。父亲是左翼革命组织的领袖,尽管是间接的,却好像和涉及‘黎明’的那次枪战事件也有些瓜葛。收养她的又是昔日的著名文化人类学家。如果小说真成了话题,媒体只怕会一拥而上,追根究底地挖出种种诱人的事实来。咱们就得吃不了兜着走呀。”

  “嗯,只怕会像把地狱的锅盖揭开一样,天下大乱啊。”小松说,但嘴角的笑容并未消失。

  “那么,要中止这个计划吗?”

  “中止?”

  “事情大得过分了。太危险。还是把小说文稿换成原来那份吧。”

  “事情可没有那么简单啊。由你改写的《空气蛹》已经送到印刷厂,这会儿正在印小样呢。一印出来,就会立刻送到总编辑、出版部长和四位评审委员手中。事到如今,已经没办法去告诉他们:‘对不起,那是个错误。你们就当没看过,把稿子还给我吧。’”

  天吾长叹一声。

  “没办法。时光不可能倒流。”小松说,然后把一根万宝路叼在口中,眯起眼睛,用店里的火柴点上火,“接下去的事由我来仔细考虑,你就不用多想了。就算《空气蛹》获奖,我们也尽量不让深绘里抛头露面。只要巧妙地把她塑造成一个不愿在公众面前曝光的神秘少女作家就行了。我作为责任编辑,将充当她的发言人。在这种情况下该如何处理,我都知道,不会有问题。”

  “我并不是怀疑您的能力,但是深绘里和那些满街晃悠的普通女孩可不一样。她不是那种任人摆布的类型。只要她拿定了主意,不管别人说什么,她都会我行我素。对于不合心意的话,根本听不进。事情可不会那么简单。”

  小松不说话,在手中把火柴盒翻来倒去。

  “不过啊,天吾君,不管怎么说,反正事已至此,咱们只能下定决心这样走下去。首先,你改写的《空气蛹》精彩极了,远远超过了预期,几乎完美无缺。毫无疑问,肯定会夺得新人奖,占尽话题。事到如今,已经不能再把它埋没了。要我说的话,如果再这么做,简直就是犯罪。刚才我也说了,计划正在不断向前推进。”

  “犯罪?”天吾注视着小松的脸说。

  “有这样一句话。”小松说,“‘一切艺术,一切希求,以及一切行动与探索,都可以看作是以某种善为目标。因此,可以从事物追求的目标出发,来正确地界定善。’”

  “这是什么?”

  “亚里士多德呀。《尼各马可伦理学》。你读没读过亚里士多德?”

  “几乎没有。”

  “可以读一读。我相信,你肯定会喜欢上他。我每当没书可读就读希腊哲学。百读不厌。总能从中学到些东西。”

  “这段引用的要点何在?”

  “事物归结到底就是善。善就是一切的归结。把怀疑留给明天吧。”小松说,“这就是要点。”

  “亚里士多德对希特勒屠杀犹太人是怎么说的?”

  小松把月牙般的笑容刻得更深。“亚里士多德在这里谈论的主要是艺术、学问和工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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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小松交往的时间绝不算短,其间天吾既看到了他表层的一面,也看到了他深层的一面。小松在同行中是个独来独往的人,看上去始终任性而为。许多人也让这外表欺瞒了。但只要把握来龙去脉,就会明白他的一举一动都经过精密算计。比作象棋的话,就是预先看准了好几着。他的确喜欢出奇制胜,但总是在万全之处画好一条界线,小心翼翼地绝不越过一步。不妨说这是神经质的性格。他的诸多无赖言行其实只是表面的演技罢了。

  小松在自己身上小心地加了好几道保险。比如说他在某报的晚刊上撰写每周一次的文艺专栏,对众多作家或褒或贬。贬损的文章写得相当刻薄,写这类文章是他的拿手好戏。虽然是匿名文章,可业内人士都清楚是谁执笔。当然,喜欢让别人在报纸上大写自己坏话的人,大概不会有。所以作家们都留心尽量不得罪小松,他来为杂志约稿时,都尽量不拒绝,至少是几次中必有一次痛快答应。不然,天知道他在专栏中会写出什么来!

  天吾对小松这种算计太精明之处喜欢不起来。此人一方面打心里瞧不起文坛,一方面又对其体制巧加利用。小松拥有一名优秀编辑的直觉,对天吾也十分看重,而且他关于小说写作的忠告大多恳切而宝贵,但天吾和小松交往时还是注意保持一定的距离。万一走得太近,冒失地陷得太深却让他抽掉脚底的梯子,可不是闹着玩的。在这层意义上,天吾自己也是个小心的人。

  “刚才我也说了,你对《空气蛹》的改写几乎完美无缺。实在厉害。”小松继续说,“但是有一处,仅仅只有一处,如果可能的话,我想请你重新写一遍。不用现在就动手。新人奖的水平,现在这样就足够了。等得了奖以后,要拿到杂志上发表时,再动手改写就行。”

  “什么地方?”

  “在小小人做好了空气蛹时,月亮变成了两个。少女抬头望天,天上浮现出两个月亮。你还记得这个部分吗?”

  “当然记得。”

  “要提意见的话,我觉得对这两个月亮的描述还不够充分,描绘得不足。最好能描写得更加细腻具体一些。我的要求就这么一点。”

  “的确,那段描写也许有些平淡。但我不愿加进太多的解释,怕破坏了深绘里原文的流向。”

  小松举起了夹着香烟的手。“天吾君,你这么想想:只浮着一个月亮的天空,读者已经看过了太多次。是不是?可是天上并排浮现出两个月亮,这光景他们肯定没有亲眼看过。当你把一种几乎所有的读者都从未见过的东西写进小说里,尽量详细而准确的描写就必不可缺。可以省略,或者说必须省略的,是几乎所有的读者都亲眼见过的东西。”

  “我明白了。”天吾说。小松的主张确实合情合理。“我把两个月亮出来的那一段,描写得更加细腻些。”

  “很好。这样就完美无缺了。”小松说,然后把香烟摁灭,“其余的没有任何可批评的。”

  “我很高兴自己写的东西得到小松先生的表扬,不过这一次我高兴不起来。”天吾说。

  “你正在迅速成长。”小松一字一顿地缓缓说道,“作为写手、作为作家,你正在成长。你不妨为此高兴。通过对《空气蛹》的改写,关于小说,你肯定学到了许多东西。下一次你写作自己的小说时,这肯定会大大地起作用。”

  “如果还有下一次的话。”

  小松微微一笑。“不必担心。你做了应该做的事情。现在该我出场了。你只要退出场外,悠闲地观看比赛的进行就可以了。”

  女服务生走过来,给杯子里添了冷水。天吾拿起来喝了半杯。喝下去才想起来,其实自己并不想喝水。

  “人的灵魂是由理性、意志和情欲构成的。说这话的是亚里士多德吗?”天吾问。

  “那是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和柏拉图完全不同,举个例子来说,就像梅尔•托美和平•克劳斯贝的区别一样。总而言之,从前万事万物都更为简单啊。”小松说,“想象一下理性、意志和情欲举行会议,围着桌子热心讨论的情形,不是很有趣吗?”

  “至于谁毫无胜算,大致可以预测。”

  “关于你,我深感兴趣的,”小松把食指举向天空,“就是这幽默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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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可不是什么幽默。天吾心想。但他没说出口。

  天吾与小松分手后,走进纪伊国屋书店,买了几本书,在附近的酒吧里一面喝着啤酒,一面阅读新买的书。这是所有的时间中,他感觉最为放松的时刻。从书店里买来新书,走进街头的酒馆,一只手端着饮料,翻开书本读下去。

  但这天晚上不知为何总是无法集中精神读书。总是在幻影中看到的母亲的身影,依稀地浮现在他眼前,怎么也不消失。她解开白色衬裙的肩带,露出形状美丽的Rx房,让男人吸吮乳头。那个男人不是父亲,更为高大年轻,容貌也很端正。婴儿床上,还是幼儿的天吾闭着眼睛,正呼呼大睡。母亲的乳头被男人吸吮着,脸上浮出忘情的神色。那和他年长的女友迎来性高xdx潮时的表情很相似。

  天吾从前出于好奇心,曾经请求过她。我说,你能不能穿一次白色衬裙给我看看?他问。“行啊。”她笑着回答,“下次我就穿,只要你喜欢。还有其他要求吗?什么我都答应你,别不好意思,只管说出来。”

  “可能的话,衬衣最好也穿白色的。越简单越好。”

  上个星期,她穿着白衬衣白衬裙来了。他脱去她的衬衣,解开衬裙的肩带,吸吮那下面的乳头,和在幻影中出现的男人相同的姿势、相同的角度。那时有种轻微的晕眩感。脑子里仿佛朦胧地升起了雾,神志变得模糊不清,下半身生出沉重的感觉,并急速地膨胀开。回过神来,他浑身颤抖,正在猛烈地射xx精。

  “我说,这是怎么了?已经射出来了?”她惊愕地问。

  天吾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把精液射在了她衬裙的腰部。

  “对不起。”天吾道歉说,“我不是有意的。”

  “你不用道歉。”女朋友鼓励天吾说,“这东西只要用自来水冲一下就洗掉了。不就是这东西吗?如果是弄上酱油或红葡萄酒,倒不大容易洗呢。”

  她脱掉衬裙,到卫生问去搓洗沾上精液的地方。然后把它晾在了悬挂浴帘的横杆上。

  “是不是太刺激了?”她问道,温柔地微笑着,然后用手掌缓缓地抚摸天吾的腹部,“你喜欢白色衬裙嘛,天吾君。”

  “也不是。”天吾说。但他无法解释自己提出这种要求的真正理由。

  “如果你喜欢这类妄想,不论是什么,告诉阿姐就行。阿姐一定尽力帮忙。其实我最喜欢妄想了。人要是没有或多或少的妄想,就没法活下去了。你说是不是?嗯,下次还要我穿白色衬裙吗?”

  天吾摇摇头。“不了。一次就够。谢谢你。”

  在幻影里出现的吸吮母亲乳头的年轻男人,会不会就是自己生物学上的父亲?天吾常常这么想。因为这个算作父亲的人——NHK的优秀收款员——和天吾在任何方面都毫无相像之处。天吾身材高大,体格健壮,额头宽,鼻子细,耳朵呈圆形,皱巴巴的。父亲则又矮又胖,其貌不扬,额头狭窄,鼻子扁平,耳朵尖得像马耳一般。整张脸的造型可说几乎和天吾形成绝妙的对比。天吾这张脸庞称得上悠闲自得、落落大方,父亲则长着一张神经质的、总让人觉得吝啬的面孔。很多人看到他们两个,都说不像父子。

  但父亲让天吾深深地感到疏离的,倒不是外貌,而是精神上的资质和倾向。在父亲身上根本看不到可称为求知欲的东西。的确,父亲没有受过充分的教育,他出身贫寒,没有余裕在体内构建系统的智力体系。对这样的境遇,天吾也在某种程度上觉得同情。即便如此,希望获得普通水平的知识的基本愿望——天吾觉得这恐怕多少是人的自然欲望——在这个男人身上却过于淡泊。生存必需的实践性的智慧倒是相应地发挥着作用,但努力提高与深化自己、盼望了解更为辽阔远大的世界,这种姿态在他身上却丝毫找不到。

  他在狭窄的世界里,严守狭隘的规则,辛苦地度日。对那空间的狭小和空气的污浊,他似乎不觉得痛苦。也从没见过他在家中读书,连报纸都没订阅过(他说只要看看NHK的整点新闻就足够了)。对音乐和电影也不感兴趣,甚至从未出去旅行过。如果说对什么东西稍微抱有兴趣,就是他负责的那条收款线路。他画了一张那片地区的地图,用各种颜色的笔做上记号,一有空就拿出来研究,像生物学家区分染色体一般。

  相比之下,天吾从小就被视为数学神童,算术成绩出类拔萃,小学三年级时就能解高中的数学题。至于其他学科,他也根本不必拼命努力,就能成绩超群。只要有时间,他就不停地读书。好奇心旺盛,就像挖土机掘土一般,效率极高地将各类知识逐一吸收。所以每次看见父亲那种样子,他就怎么也不能理解为何这个狭隘而无教养的男人的遗传因子,居然在生物学上占据了自己这个存在至少一半。

  自己真正的父亲肯定另有其人,这是少年时代的天吾得出的结论。自己是因为某种机缘,由这个自称是父亲、其实毫无血缘关系的男人一手养大的。就像狄更斯的小说里那些不幸的孩子一样。

  这个可能性对少年时代的天吾来说,既是噩梦,也是极大的希望。他贪婪地阅读狄更斯的小说。第一本读的是《雾都孤儿》,从那以后他就迷上了狄更斯,把图书馆收藏的狄更斯作品几乎全部熟读。他一面畅游在这样的故事世界里,一面沉湎于对自己身世的种种想象中。这种想象(或说妄想)在他的脑海中越变越长,越变越复杂。尽管类型只有一个,却生出了无数变奏。总之,自己原本的位置并非这里。天吾告诉自己。我是被错误地关在一个错误的牢笼里。有朝一日,真正的父母肯定会在偶然但正确的引导下来找我,把我从这狭窄痛苦的丑恶牢笼中解救出去,带回原本属于我的地方。于是我将获得美丽、和平、自由的星期天。

  天吾在学校成绩优异,父亲十分高兴,为这件事得意扬扬,还在邻居中炫耀。但同时也看得出,他似乎在内心某个角落对儿子的聪明和才华感到无趣。天吾伏案学习时,他经常故意进行干扰。不是命令他去做家务,就是找出些琐碎的小事,絮絮叨叨地埋怨个不停。埋怨的内容常常相同。自己做收款员得怎样不时忍受辱骂,日复一日地走街串巷,不辞劳苦地工作;相比之下你又是怎样轻松自在,过着幸福的生活;自己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怎样在家中被奴役,一有大小事就要饱受父亲和兄长的铁拳;怎样吃不饱穿不暧,被当作牲口一般;不能因为你在学校的成绩还不错就神气。如此种种,父亲哕哕唆唆地数落个没完。

  这个人也许在嫉妒我。从某个时刻起,天吾这么想。对我的资质或处境,这人大概非常嫉妒吧。但父亲居然嫉妒自己的亲生儿子,这样的事难道真会发生吗?当然,身为孩子的天吾无法做出这样难的判断。但他不可能感受不到父亲在言谈举止中流露出的某种狭隘浅薄,在生理上觉得无法忍受。不,并不只是嫉妒,这人是憎恨儿子身上的某种东西。天吾经常这样感觉。父亲并不是憎恨天吾这个人,而是憎恨蕴藏在他身上的某种东西,觉得它无法容忍。

  数学给了天吾有效的逃避手段。躲进计算公式的世界中,就能逃脱现实这个烦扰的世界。只要把脑子里的开关转到ON,自己就能轻易地转移到那一侧的世界里——他还很小的时候就发现了这个事实。而且只要在那个无边无际、富于条理的领域中探索与徘徊,他便是彻底自由的。他顺着巨大建筑中曲折的走廊前进,依次打开编好门牌号码的门扉。每当有新的光景呈现在眼前,留在现实世界的丑陋痕迹就会变得淡薄,干脆地消逝。由计算公式主宰的世界,对他来说是合法的、并且绝对安全的藏身之地。天吾比谁都正确地理解这个世界的地理环境,能够准确地选择正确的道路。谁也无法追上来。逗留在那一侧的世界里,就能把现实世界强加给他的规则和重负干净地忘却,彻底地忽略。

  数学是一座壮丽的虚拟建筑,与之相对,由狄更斯代表的故事世界,对天吾来说则像一座幽深的魔法森林。数学从不问断地向着天上延伸,与之相对照,森林却在他的眼底无言地扩展。它黑暗而牢固的根,深深地布满地下。那里没有地图,也没有编好门牌号码的门扉。

  从小学到初中,他忘情地沉浸在数学世界里。因为那种明快和彻底的自由最有魅力,而且在他的生存中不可缺少。但从进入青春期开始,他越来越觉得只有这些怕还不够。在造访数学世界期间毫无问题,一切都称心如意,没有任何东西从中作梗。但一旦离开那里返回现实世界(他不能不回来),他置身的仍然是那个和原来完全一样的悲惨牢笼。情况没有得到丝毫改善,甚至让人觉得枷锁更为沉重。既然如此,数学究竟起了什么作用?难道只是一时的逃避手段吗?难道只是反而让现实情况更加恶化吗?

  随着这个疑问不断膨胀,天吾开始有意识地在自己和数学世界之间设置距离。同时,故事的森林开始强烈地吸引他的心。当然,读小说也是一种逃避。一旦合上书页,又不得不返回现实世界。但有一次,天吾发现从小说世界返回现实世界时,可以不用体会从数学世界返回时那种严重的挫折感。这是为什么?他进行了深刻的思考,很快得出一个结论。在故事森林里,无论事物的关联性变得何等明确,大概也不会给你一个明快的解答。这就是它和数学的差异。故事的使命,说得笼统些,就是把一个问题置换成另一种形态。并根据这种置换的性质与方向的不同,以故事性来暗示解答的形式。天吾就带着这暗示,返回现实世界。这就像写着无法理解的咒文的纸片,有时缺乏条理性,不能立刻就起作用,但它蕴含着可能性。自己有一天也许能破解这咒文。这种可能性从纵深处一点点温暖他的心。

  随着年龄增长,这种故事性的暗示越来越吸引天吾的兴致。数学在长大成人后的今天,对他来说仍然是极大的喜悦之一。他在补习学校里向学生们讲授数学时,和孩童时代一样的喜悦便会自然涌上心头。他愿意和别人分享这种观念自由的喜悦。这是非常美好的事。但天吾如今无法让自己完全沉浸在计算公式主宰的世界里了。他明白,无论在那个世界里探索多远,也不可能找到要找的解答。

  天吾在小学五年级时,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向父亲发出了宣言。

  星期天,我不愿再像从前那样,跟着爸爸一起去收NHK的视听费了。我想用这个时间学习,想看书,还想出去玩。就像爸爸您有自己的工作要做一样,我也有自己应该做的事。我想和其他小朋友一样,过正常的普通生活。

  天吾就说了这些。简短,但条理清晰。

  不用说,父亲勃然大怒。不管别人家怎样,那和咱们家没关系!咱们家有咱们家的做法。父亲说。什么正常的普通生活!不许你胡说八道!你知道什么叫正常的普通生活?天吾没有反驳,始终沉默不语。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说什么都是白说。这样也行。父亲说。不听爸爸的话的人,爸爸没有饭给他吃。给我滚出去!

  天吾依照父亲说的,收拾好行李离开了家。他本来就下了决心,无论父亲如何怒不可遏,如何咆哮如雷,甚至动手打人(实际上并未动手),他也一点都不害怕。得到可以离开牢笼的许可,他甚至深感庆幸。

  话虽如此,他毕竟只是个十岁的孩子,还没有办法自己生活。无奈,只好在下课后把自己目前的情况,老实地告诉了班主任老师。他对老师说,自己今天就无处过夜了,而星期天跟着父亲走街串巷去收NHK的视听费,对自己来说是多么沉重的心灵负担。班主任老师是个三十五六岁的单身女子,说不上美丽,还戴着一副式样难看的厚眼镜,为人却公正善良。她体格矮小,平时少言寡语,十分文雅,其实有点性急,一旦发起火来就像变了个人,无人能阻止。人们都对这种落差哑然失色,天吾却很喜欢这个老师。即使她发怒,天吾也不觉得可怕。

  她听了天吾的话,对天吾的心情表示理解和同情。这天晚上,她让天吾在自己家里留宿,在客厅的沙发上铺了一条毛毯,叫他睡在上面。还给他做了早饭。第二天傍晚,她陪着天吾去见父亲,进行了一次长谈。

  天吾被要求回避,因此不清楚他们谈了些什么。总而言之,父亲不得不停战。无论怎么发怒,总不能让一个十岁的孩子流落街头。法律规定父母有抚养孩子的义务。

  谈判的结果,天吾可以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度过星期天。上午得做家务,其余的时间做什么都可以。这是天吾有生以来头一次从父亲手中赢得的有形的权利。父亲忿忿不已,很长一段时间不理睬天吾,但这对天吾来说无关紧要。他赢得了远为重要的东西。这是迈向自由和自立的第一步。

  小学毕业以后,很久都没见过那位班主任老师。如果出席偶尔寄来通知的同窗会,倒可以见到老师,但天吾无意在那种聚会上露面。因为那所小学几乎没有留给他任何快乐的回忆,尽管如此,他还是常常想起那位女教师。要知道她不仅留自己在家睡了一夜,还说服了顽固不化的父亲。不可能轻易忘怀。

  与她再度相遇,是在高二。天吾当时属于柔道队,由于小腿负伤,大概有两个月不能参加比赛,他便被管乐队借去,临时充当打击乐手。因为眼看大赛在即,原来的两位打击乐手却一个忽然转校,另一个又染上重感冒,急需援军解脱困境,只要能拿得起两根鼓槌,是谁都行。纯属偶然,因腿伤无所事事的天吾被音乐教师一眼看中,在老师开出了提供丰盛的伙食、期末小论文轻松过关的条件后,他便被赶去练习演奏了。

  天吾从来没有演奏过打击乐,也没有产生过兴趣,但实际动手一试,竟然和他头脑的资质惊人地相合。先把时间分割成细小的片段,再把它们组装起来,转换成有效的音列,这样的做法让他感到由衷的喜悦。所有的音都变成了可视的图式,在脑海中浮现出来。就像海绵吸水一般,他理解了形形色色的打击乐体系。经音乐老师介绍,他去了一个在交响乐团担任打击乐演奏者的人家里,接受定音鼓演奏的入门指导。经过几小时的授课,他大致掌握了这种乐器的构造和演奏方法。因为乐谱和计算公式相似,掌握读谱方法并不困难。

  音乐教师发现了他的优秀音乐才能,感到惊喜。你好像生来就拥有复合节奏感,音感也极佳,如果继续进行专业学习,也许可以成为职业演奏家。老师说。

  定音鼓是一种复杂的乐器,具有独特的深度和说服力,在音的组合上隐含着无限的可能性。他们当时练习的,是从雅纳切克的《小交响曲》中抽出几个乐章、专为吹奏乐演奏改编的曲子,在高中管乐大赛上作为“自选曲”演奏。雅纳切克的《小交响曲》对高中生来说,是支很难演奏的曲子。在开篇的鼓号曲部分,定音鼓纵情施展。管乐队的指导老师——那位音乐教师——就是考虑到自己拥有优秀的打击乐手,才选定这支曲目,谁知道由于刚才提到的理由,打击乐手忽然没了,便一筹莫展。所以作为替补,天吾要承担的责任极其重大。但他没有感到丝毫压力,而是发自内心地在享受演奏。

  大赛顺利结束后(虽然未能夺冠,名次也很靠前),那位女教师来找他,称赞他演奏出色。

  “我一眼就认出来是天吾君。”那位身材小巧的老师(天吾想不起她的名字了)说,“我想,这定音鼓演奏得真好。仔细一看,真是天吾君。虽然你比从前长得更高大了,可我一看到你的脸,立刻就认出来了。你什么时候开始学音乐的?”

  天吾把前因后果简单地说了一遍,她听了感叹不已:“你真是多才多艺啊!”

  “柔道对我更轻松一些。”天吾笑着说。

  “对了,你爸爸好吗?”她问。

  “很好。”天吾回答。但这是随口说说。父亲好还是不好,这个问题他不知道,也不是特别想知道。这时他已经离开了家,住在学生宿舍里,甚至很久不曾跟父亲交谈了。

  “老师您怎么会到这种地方来?”天吾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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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侄女在另外一所高中的管乐队里吹单簧管,这次担任独奏,叫我来听听。”她答道,“你以后还会继续搞音乐吗?”

  “等腿好了,我还回去练柔道。不管怎么说,练柔道不愁吃不上饭。我们学校非常重视柔道,有宿合住,还每天包三顿饭。管乐队就没这些好处了。”

  “你想尽量不依靠爸爸照顾,是不是?”

  “因为他是那种人嘛。”天吾答道。

  女教师微笑。“不过太可惜啦。你原本这么有音乐才华。”

  天吾重新俯视着这位身材矮小的女教师,想起了在她家里留宿的情形,脑海中浮现出她那间非常实用的整洁房间,蕾丝窗帘和几株盆栽植物,熨衣板和读了一半的书,挂在墙上的小小的粉红连衣裙,他在上面睡过一夜的沙发的气味。此时此刻,他发现她站在自己面前,简直像个年轻姑娘一样忸怩,也再次认识到自己已不再是那个仅有十岁的无力少年,而是一个十七岁的高大青年了。胸脯厚实,胡须也长了出来,还有难以应付的旺盛性欲。而他和年长的女性在一起时,就奇妙地会觉得安心。

  “见到你太好啦。”这位老师说。

  “我也很高兴见到您。”天吾回答。这是他的真实心情。但他怎么也想不起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