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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任

陈舜臣Ctrl+D 收藏本站

    这一天,他获得皇帝的准许,不是骑马,而是坐着肩舆进宫谒见。肩舆由八名轿夫抬着,他坐在肩舆上面的椅子上,可见是相当趾高气扬的。

    “颁给钦差大臣关防,驰驿前往广东,查办海口事件,该省水师兼归节制。”

    林则徐拜受了这样的特别使命,激动得浑身颤抖。

    1

    “每黑夜潜行,躬自徼察。”《国朝先正事略》的林则徐项中这样写着。这说明他喜好微服出去视察民情。

    林则徐还有其他的爱好,如“善饮喜弈(围棋)”。不过,他的传记上说他为官之后就戒了,但事实上不可能完全戒掉。

    ——速来京见圣。

    北京吏部传旨下来,要正任职湖广总督的林则徐立刻到北京觐见皇上,此时正是道光十八年十月七日。武昌前一天晚上就开始下雪,这一天十分寒冷。

    很久以前,北京的吴钟世就给他送来情报说:“关于鸦片问题,看来皇上已下了很大的决心。听说要采取果断措施,将任命足以信赖的高级官员为钦差大臣,全权委托他去办理。据政界消息灵通人士说,您已被列为钦差大臣候选人之一。”

    第二天——十月八日,因有“湖广总督由伍长华暂行兼署”的命令,他把公印交给了湖北巡抚伍长华。

    十日参加了庆贺皇太后万寿的阅兵典礼,十一日在皇华馆接受了文武官员盛大的欢送后,林则徐过江到汉口,在一家名叫“兴隆”的旅店住了一宿。这天晚上,他带了招纲忠和石田时之助,作了“黑夜潜行”。

    省会武昌有衙门、学校,也有不少有名的庭园楼榭。但汉口纯粹是个商业城市。他曾调查过汉口的商业情况。

    现在每天的商品交易额为五千两,在二十年前为一万两。所有商品平均都减少了一半的销路。另一半的消费能力到哪里去了呢?转到鸦片上去了。

    林则徐曾经在奏文中作过这样的比喻:应当适时检查河水,以了解泄于闸外的水量;不能因为河水尚未浅到妨碍船只航行而感到放心。鸦片的情况也是如此。

    由于瑶族发生了叛乱,朝廷才知道军队因为吸鸦片而不能打仗,于是急急忙忙把鸦片问题提上了日程。——这时才知道河水已经浅到妨碍航行。虽然慌慌忙忙地想疏浚河底,但已经失之过晚,不过还必须要疏浚。这种活儿干起来很困难,必须要动大手术。

    如果在粮食便宜的丰收年,一个人一天的生活费有四五分银子就够了,一年不超过二十两。可是吸鸦片的人,一天的鸦片费起码要花一钱银子。也就是说,一年要付出三十六两鸦片费。

    据户部统计,当时的人口约四亿。假定吸鸦片的人占其中的百分之零点五,则全国用于鸦片上的钱,一年实际上高达七千万两。而且百分之零点五的比例是十分保守的估计。这简直太可怕了!不仅是财富上的损失,更严重的是人的精神在一天一天地消耗。

    必须要用“死罪”这两个字来拯救国民免遭鸦片的祸害。林则徐对自己有点过激的奏文,抱有坚定的信念。

    “你不觉得气氛好像有点变化吗?”林则徐对招纲忠说。

    “什么?”招纲忠一下子愣住了。

    “在吸鸦片的人多的地方,即使是紧闭着门户,也会有一种阴暗的、沉闷的气氛。可以称之为妖气吧。而这一带很少有这种妖气。”

    “是吗?”招纲忠还没有明白过来。

    林则徐从上任以来,在禁烟的问题上花了最大的力气。他首先在武昌和汉口命令吸鸦片的人交出烟具,对响应号召的人免其罪行,发给“戒烟药”。对不响应号召而继续吸食鸦片的人,则加重其罪行。他的这种做法,可以称之为“分阶段禁烟”试验。

    湖北、湖南两省已经交出五千支烟枪,林则徐把它们统统烧掉,抛进长江。他还命令药店源源不断地供应“戒烟药”。他深信这些措施已经取得了很大效果。

    他认为这次进京,不单是因为他的奏文打动了皇帝,恐怕皇帝也考虑到他在湖北、湖南采取的禁烟措施取得了成绩。

    石田时之助冲着林则徐稍微拢了拢手中灯笼的光亮,灯光照出林则徐充满自信的严肃的面孔。

    “感觉不到这里的气氛有什么变化。”石田的心里是这么想的。而林则徐却打内心里相信是变了。看来人的信念甚至会改变周围的气氛。这是一种可怕的自信。大概是这种自信在支撑着林则徐大力推行禁烟措施。

    “可是,他怎么跟王举志这样的人发生了关系呢?”石田心里这么想。他曾经答应过清琴的要求,加上又把自己放在旁观者的立场上,所以他自认为是从不同的角度来观察自己的主人林则徐。但他仍然不太了解这个人。

    所谓坚定不移的信念,对石田来说是与他无缘的。正因为如此,他十分羡慕林则徐。但是,这种信念说不定一下子就会变成笑柄。

    “他跟王举志的关系,可能是解开这个人之谜的关键。……”好似面对着考试的答案,石田不时陷入沉思之中。

    2

    林则徐于旧历十月十一日从武昌出发,一个月后到达北京。广州十三行街的花园事件就发生在他进京的途中。

    旧历十一月十日,林则徐抵达北京城外的长新店即长辛店……他原来打算在这里休息一天,以解除长途跋涉的疲劳。但听说皇帝将于十二日“祈雪”,于是突然改变计划,提前进入城内,当晚住在东华门外的关帝庙。

    十一日早晨,林则徐进宫谒见皇帝。

    清晨六时,紫禁城内还一片昏暗。五步一哨的御林军的甲胄和刀枪在昏暗中闪着微光。侍卫手持带豹尾缨的长枪,腰佩仪刀,排列在乾清门前。乾清门的侍卫规定要由镶黄、正黄、正白三旗的人来担任。

    “湖广总督林则徐上殿!”在庄严而响亮的传唤声中,身穿朝服的林则徐严肃而缓慢地向乾清宫走去。

    他朝服的长袍上有表示三品官身份的九蟒五爪的图案,补服上绣着表示一品文官的仙鹤。同样是一品,如果是武官,则是麒麟的图案。文官的品级由鸟来表示,武官则由兽来表示。林则徐是湖广总督,具有兵部尚书的兼衔。

    他腰间系的“朝带”上有四个“镂金玉方形版”,版上各镶一个红宝石,这也是一品官的标志。如果是二品官,则不是方形版,而是圆形版。

    林则徐的脖子上套着珊瑚朝珠,他用右手紧紧握住胸前的朝珠。朝珠和念珠的形状一样,走起路来会发出喀嚓喀嚓的响声。按照惯例,上殿时要握住朝珠,不让它发出声音。

    林则徐走进空旷的乾清宫,一步一步地登上台阶,跪伏在宝座的下面。在宽广的大殿内,只有皇帝和林则徐两个人。皇帝准许林则徐坐在毡垫上,垂问达三刻多。一刻为十五分钟。垂问的事情几乎全部都是有关鸦片的问题。

    令人吃惊的是,皇帝竟然把林则徐的奏文默记了下来。

    “你以前说过这样的话……”皇帝引用了林则徐一段很长的奏文。每当这时候,林则徐就跪伏在地上,浑身冒汗。面对皇帝,他不由得不想到王举志,想到山中之民。

    第二天,皇帝在大高殿主持了祈求“雪泽”的仪式后,又召见了林则徐,垂问达二刻之久。

    第三天,阴天,风大。这一天又召见了林则徐,垂问了二刻。道光皇帝已经被他的人品迷住了。皇帝的禀性喜怒无常,他一旦喜欢一个人,那就喜欢得要命。

    对于皇帝的垂问,林则徐总是奉答一些强硬的政策。在一个月的旅程中,他一直在考虑如何奉答皇帝关于鸦片问题的垂问。所以他奉答的强硬政策决不是简单的高调,而是经过反复思考,具有深刻内容的政策。

    道光皇帝十分高兴,眯着眼睛问道:“卿能骑马吗?”

    “是,略微会一点。”

    “那么,朕准许你在紫禁城内骑马。”

    准许在紫禁城内骑马,是一种破格的荣誉。

    林则徐为此而感激涕零,在日记中写道:“外僚(地方官)得此,尤异数也。”

    林则徐“赐紫禁城骑马”的第二天——十四日。这天天气晴朗。寅刻,林则徐骑马进宫晋见道光皇帝。从天安门到午门排列着仪卫。他们打着杏黄伞,飘着青扇飞虎旗,带着六杆旗枪、八杆青旗。有两名前引和八名后从。所经过的路旁燃着熊熊的篝火。

    林则徐骑在饰有华丽缨子的马上,简直有点头晕目眩。他对骑马实在没有把握。他心里想,出点小差错还不要紧,可千万不要从马上摔下来。所以这弄得他很紧张,那样子就好像紧搂着马儿似的。

    穆彰阿已经来到军机处办公。他从远处望着林则徐进宫谒见,皱着眉头说道:“林则徐这家伙这样下去会冲昏脑袋,不知道会干出什么事来!”

    道光皇帝也带着御前侍卫,面带微笑,从殿廊里望着林则徐走过来。

    召见时道光皇帝问道:“卿是南方人吧?”谈话一开始,语气就十分亲切。

    “是,臣是福建人。”

    “不习惯骑马吧?”

    “是。……”

    “不习惯就会感到紧张。明天可以坐肩舆来。”

    “是,臣谢恩。”林则徐叩头感谢。

    中国常说南船北马。北方人善于骑马;南方人以船作为主要的交通工具,不太会骑马。林则徐是南方人,而且又是文官,老实说,他对骑马是很不擅长的。

    人们都说林则徐轻巧地骑马进入紫禁城,被皇帝任命为钦差大臣,踊跃地奔赴广东;把这当作美谈到处谈论。其实他受命为钦差大臣是在第二天——十五日。这一天,他获得皇帝的准许,不是骑马,而是坐着肩舆进宫谒见。肩舆由八名轿夫抬着,他坐在肩舆上面的椅子上,可见是相当趾高气扬的。

    “颁给钦差大臣关防,驰驿前往广东,查办海口事件,该省水师兼归节制。”

    林则徐拜受了这样的特别使命,激动得浑身颤抖。

    所谓钦差大臣,是根据皇帝的特别派遣、就某一任务而委以全权的大臣。关防就是公印,盖有这种关防大印的文件也称为关防。这种文件具有绝对的权威。

    林则徐受委任对禁止鸦片采取一切措施,并被授予广东海军的指挥权。

    “朕希望把夷商运来的鸦片统统烧掉。鸦片是天理人情均不允许的怪物,烧毁这种到处流毒的鸦片,百世之后人们也不会指责的。”在这天的召见中,道光皇帝这么说。

    “烧掉鸦片!”林则徐反复琢磨着皇帝的话。

    3

    在受命为钦差大臣的第二天,林则徐又被皇帝召见。他坐的仍是肩舆。召见持续达三刻之久。

    在回来的途中,他去了军机处。军机处的事大多是机密,所以记叙它的书籍很少。梁章钜有一部著作叫《枢垣记略》,这可能是唯一记叙它的书。前面已经说过,军机大臣具有莫大的权力。因为他们要随时回答皇帝的咨询,所以在皇帝巡幸、谒陵、驻园的时候,都要跟在皇帝的身边。军机大臣所在的地方就是他们的办事处,因此在圆明园、颐和园、西苑门、兴隆宗门等处都有称作“军机直庐”的地方。

    林则徐去军机大臣那儿是为了领取关防大印。军机大臣王鼎亲手把大印交给了林则徐。王鼎十分偏袒林则徐,这时他的心情当然非常高兴。

    在当时,单凭气节而荣升到很高的地位是非常困难的,而王鼎这个人物却排除了这些困难。这样的人常会给那些小人带来很多麻烦,但采取一些对付的办法,也很容易驾驭。惯使阴谋诡计的穆彰阿经常被王鼎咬住,但他之所以没有施展陷害王鼎的诡计,就是这个原因。

    把王鼎这个不懂策略、只会争吵的家伙摆在军机大臣的位子上,反过来对他加以利用,能够取得很好的效果。王鼎的“气节”经常会成为一种障碍,而穆彰阿只是说:“得啦得啦”,睁一眼闭一眼不加理会。有王鼎这样一个人的存在,对于了解敌手的情况是十分重要的。王鼎已经老迈,而且愈来愈顽固。

    “你就放手干吧!要狠狠地惩罚广东那些夷人、汉奸!”他反复地鼓励林则徐。

    “则徐菲才,只是体会皇上的意图,尽力为皇上效力。”林则徐对这位老前辈深深地低下头。

    穆彰阿当然也在军机处,他对任命林则徐为钦差大臣虽然很不高兴,但这种情况下也正表现了这个家伙的为人。他表面上装作和蔼可亲的样子,落落大方地说道:“广东那地方气候很不好,您可要保重身体啊!”

    “谢谢您!”林则徐正面看着穆彰阿的脸,向他表示感谢。他们俩虽然很少碰面,但彼此之间可以说太了解了。

    “这次看来是叫你占了上风,可是胜负还没有定哩!”——穆彰阿的笑脸背后,隐藏着这样的挑衅。

    从王鼎手中领来的“钦差大臣关防”,是一个很大的印章,用满汉两种文字各刻了六个字,是乾隆十六年刻制的。

    十七、十八日两天,林则徐又被召见入宫。从十一日以来,连续八天被召见,每次都准许坐在毡垫上。

    十一月十六日领取关防的那天,正是阳历一八三九年元旦。七天以后林则徐就离开了北京。在这期间他极其繁忙。首先是准备出发。从北京到广东将是一次长达两个月的旅程。在京的志同道合的好友几乎每天都来拜访林则徐。吴钟世搜集了各种情报,向他汇报。

    龚定庵也来到林则徐位于烧酒胡同的住所访问。因为来客太多,无法细谈,他又给林则徐写了信。定庵文集中的《送钦差大臣侯官林公序》就是当时写的信。信中提出了各种建议:要求将吸食鸦片的人处以缳首诛(绞刑),将制造和贩卖者处以刎脰诛(斩刑),士兵吸食者也要斩首;要重视以武力来断绝鸦片,把夷人全部迁往澳门,只留下夷馆一处,以便于互市;甚至要把仆役、左右亲信都视为大敌,对他们严加注意。

    十一月二十三日(阳历一月八日),林则徐焚香九拜,开启了严封的关防大印。于是迈开了长达两个月的旅程的第一步。

    钦差大臣一行人从正阳门出彰仪门,到长新店时,天色已经昏暗,他们仍继续前进,抵达良乡县,住在东关外的卓秀书院。

    道光皇帝在任命林则徐为钦差大臣的同时,向广东当局发出了上谕。递送上谕的折差(传递奏折或上谕的官吏)在林则徐离京的五天前,就已经从北京动身,趱程奔往南方。上谕中说:

    近年来鸦片烟传染日深,纹银出洋消耗弥甚,屡经降旨,饬令该督等认真查办。……昨经降旨,特派湖广总督林则徐驰赴粤省,查办海口事件;并颁给钦差大臣关防,令该省水师兼归节制。林则徐到达粤后,自必遵旨竭力查办,以清弊源。惟该省窑口(鸦片馆)、快蟹(走私小艇)以及开设烟馆,贩卖吃食,种种弊窦,必应随时随地,净绝根株。著邓廷桢、怡良,振刷精神,仍照旧分别查办,毋稍松懈,断不可存观望之见,尤不可存推诿之心。再邓廷桢统辖两省地方,事务殷繁。如专责以查办鸦片,以及纹银出洋,恐顾此失彼,不能专一心力,尽绝弊端。现派林则徐前往,专办此事。……乘此可乘之机,力挽前此之失。总期积习永除,根株断绝。想卿等必能体朕之心,为中国祛此一大患也。……

    林则徐临出发时,给北京至广州沿途各州县的官吏发出了这样的“传牌”:

    ……本部堂奉旨驰驿前往广东,查办海口事件,并无随带官员、供事书吏,惟顶马一弁、跟丁六名、厨丁小夫共三名,俱系随身行走,并无前站后站之人。如有借名影射,立即拿究。所坐大轿一乘,自雇轿夫十二名,所带行李自雇大车二辆,轿车一辆,其夫价轿价,均已自行发给,足以敷其食用,不许在各驿站索取丝毫,该州县亦不必另雇轿夫迎接。至不通车路及应行水路之处,亦皆随地自雇船夫。本部堂系由外任出差,与部院大员稍异,且州县驿站之累,皆已备知。……所有投宿公馆,只用家常便饭,不必备办整桌酒席,尤不得用燕窝烧烤,以节靡费。此非客气,切勿故违。……

    在当时,为了应酬大官们奢侈的巡游,地方官衙往往疲于奔命。通知巡游的“传牌”等于是催促款待;那些称作前站的先遣小官吏,一般都带有预先检查款待准备工作的任务。不仅如此,这些巡游的大官儿们一方面领取出差费用,同时又无偿地随意征用伕役。伕役们在各个驿宿依仗大官儿们的权势,索取钱物。这些惯例所带来的后果,最后都落到当地的贫民身上。

    林则徐的这种打破惯例的“传牌”,从另一个方面说明了当时大官儿们巡游时胡作非为的内情。

    4

    果然如“传牌”中所宣布的那样,林则徐没有带书吏和幕客,尽量避免巡游的派头。不过,他有一件重要的东西必须要保护,那就是“钦差大臣关防”。正因为有了这颗大印,林则徐的命令才等于是圣旨。因此他悄悄地带了保护大印的人。比如石田时之助就伪称是轿夫,跟他同行。

    十一月二十四日住在涿州南关外。

    二十六日,直隶总督琦善派一个名叫周永泰的军官到雄县来迎接。直隶总督驻在天津,外国人逐渐称直隶总督为天津总督。但这是鸦片战争三十年后的事。总督衙门在道光年间设在保定。

    琦善在当两江总督的时候,林则徐曾任江苏的按察使。琦善曾受他的同伙穆彰阿的委托,要求他的老部下林则徐慎重行事。

    林则徐简短地回答他的老上司说:“我采取的措施,是为了国家。”

    林则徐离开后,琦善给他的盟友穆彰阿写过这样的信:……说服和软化林则徐,看来是办不到的。他说话很温和,但从他的态度来看,似乎已决心要干到底。局面将会被他打乱。我感到我们将不得不来收拾他可能引起的麻烦。

    琦善的这种预感真猜中了。后来他担任钦差大臣赴广州,处理被认为是林则徐所引起的鸦片战争的善后工作。

    已进入旧历腊月。十二月一日,林则徐会见在恩县当知县的旧友阮烜辉。这天风很大。十二月五日,大寒。河东河道总督栗毓美来访,一起用餐,交谈到很晚。

    一般的总督都有管辖的地方。此外,没有管辖地方的是担任运输的“漕运总督”和担任治水的“河道总督”。后者又分河南河道总督和河东河道总督。林则徐在担任江苏巡抚之前,曾经担任过河东河道总督。所以栗毓美应是他的后任。

    上卷曾经说过河道官吏的舞弊。但这只限于河南河道。河东方面因为有林则徐、栗毓美这样优秀的官员,并没有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尤其是栗毓美,他这个人好像生来就是为了治水,被人称为“河臣之冠”。他在职期间,河堤从未溃决过。开创独特的用砖修堤法的就是他。

    林则徐看到栗毓美面容憔悴,说道:“希望您保重身体。”

    “您也要保重。这次任务繁重,祝您身体健康。”

    林则徐到达广东不久,就接到栗毓美去世的讣告。他是过于劳累而倒下的。以后河东河道不断溃决。严禁鸦片的奏文中强调要“得人”。不仅鸦片问题是如此,治水问题也可以说是同样。

    林则徐一行人从直隶省到安徽省的行程很快。到达江西省以后,经常因为下雨而耽误行程。

    旧历十二月二十一日,过江到达了中路湾。这里恰好位于北京与广州的中间,距两个城市的距离都是二千七百华里,所以起名为“中路”。它坐落在安徽省与江西省的边界上,紧靠着九江。

    二十二日,因风向不顺,没有开船。

    二十三日,从九江出发,经湖口,勉强抵达二郎洲。

    二十四日,风向转西南,船行迟缓。

    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三天,天气不好,无法开船。

    林则徐的心早已飞往广州,对行程这样迟缓,当然感到万分焦急。他在九江曾经接到连维材这样一封信:……英国只要抓住一个借口,就会把强大的军队开进大清国。大清国的军队是抵御不住的,起码沿岸的要地将会被他们占领。林则徐不时拿出这封信来看看,紧紧地咬着嘴唇。他的耳边响起了龚定庵酒后说过的话:中国人如能断绝鸦片,就算以抛弃满洲人的王朝作为代价,也没有什么可惜的。定庵还说过这样的话:满洲人也好,英国人也好,对我们来说都同样是异族。

    龚定庵虽是奇人,但他也不会傻到把这样的想法留存于文字。关于他的排满思想虽有种种的说法,但均来源于传说。

    不知真伪如何,还传说定庵曾说过这样的话:与其把国家给予满人,还不如割让给西洋人。日本是非间人所著的《清季佚闻》中也引用过这句话,但不知其根据何在。

    连维材的信和龚定庵的话深深地刺激了林则徐。

    石田时之助凝神注视着林则徐。“他竟然动摇了。这可不是寻常的事。”石田心里这么想着,感到很有意思。看来林则徐可能要采取什么大的行动了。

    石田为了忘却在苏州失踪的清琴,期待着有什么惊人的事件发生。他从林则徐表情微妙的变化中,嗅出了将会发生惊天动地事件的预兆。——这正是他所期待的。

    十二月二十八日,天气暖和,船仅开到青山。二十九日,风大,无法开船。

    道光十八年除夕,这天早晨听到雷声。东北风,开船前进。到达南康府时,岸上送来了酒肴。虽然已经通过“传牌”,禁止款待。但这天是除夕,破例接受了款待。午后再次响起雷声,下起雨来。钦差大臣一行人的船只停泊于吴城镇,在这里过了年。

    第二天是道光十九年元旦。清晨,船中摆设了香案,上面铺着锦布,焚香叩拜。北风较大,但林则徐急于赶路,命令出发。

    正月初二到达南昌。南昌是江西省的省会,巡抚钱宝琛等文武高级官员上船请安。林则徐上岸答谢,当晚受巡抚邀请,住在南昌的官署,饮酒至深夜。5

    石田时之助是作为轿夫随行的。他头戴竹笠,脚穿草鞋,身着粗布衣服。

    林则徐住在南昌的江西巡抚官署时,船上由安徽省派来的两名军士守护着关防大印。装在锦囊中的关防大印放置在没有主人的钦差大臣的船舱中。两名军士端端正正地坐在它的两边。看守关防大印的不只是这两个人。林则徐悄悄带来的石田时之助等三名会武艺的人,分别扮作厨师和轿夫,轮流担任警卫。

    丢失关防大印,比日本陆军被夺走团旗还要严重。要想给钦差大臣林则徐以致命的打击,最简便的就是盗走他的关防大印。林则徐深知自己树敌众多,因此带来了石田等人。

    尽管是在旅途中,正月初二还是充满着新年的气氛,船上的人放松了警惕。

    船停泊在省会南昌滕王阁码头的长堤边。林则徐新年准许当地的人来船上慰问,南昌当局也把丰盛的酒席送到了船上。

    送酒肴的人回去后,船上摆开了酒宴。过了不一会儿,又有三个女子送酒来说:“这是布政使老爷送的酒。”

    酒宴快要结束了,船上的人嬉皮笑脸地伸出酒杯,跟这些送酒的女子说:“请你们顺便给我们斟斟酒吧。”

    女子中有一个三十五岁左右俊俏的半老徐娘。石田一见这女人,心中猛吃了一惊。这不是苏州清琴家的侍女吗!?这里面一定有鬼!再一看,女人们正在给船上的每一个人斟酒。石田赶快钻进放在船上的空轿子里。

    两个看守关防大印的军士中,有一个好像已经喝了女人斟的酒。只听另一个人说:“我值夜班,不喝酒。”

    “那么,我去给你倒杯茶吧。”

    “茶!……好吧,那就领受你一杯茶吧。”

    石田揭开轿帘,朝外瞅了瞅。女人匆匆忙忙把茶端来了。她那慌慌张张的神情叫人感觉很不正常。

    值夜班的军士喝了女人拿来的茶。“你慢慢地歇着吧。”女人这么说着,站起身来,朝四周扫视了一遍,好像是看看有没有什么漏洞。

    女人们下船到岸上去了。“她们还会来的!”——石田深信。因为船上的人大半已经横七竖八地倒下来,开始朦胧入睡了。值夜班的也在揉眼睛。不一会儿,所有的人都进入了梦乡。

    “果然是下了蒙汗药!”这肯定是为盗取关防大印作准备,以便把钦差大臣搞下台。关防大印如果在这里被人盗走,那可是一件有趣的事。从旁观者石田来看,对有趣的事是十分欢迎的。不,不必等待对方再来,石田自己就可以把关防大印盗走。现在船上只有他一个人还清醒。

    “不过,林则徐到了广东,还会发生更有趣的事哩!”石田走到两个军士呼呼大睡的地方,拿起装在锦囊里的关防大印,隐藏在船边上。

    果然不出所料,过了一会儿,来了一对男女。女的就是清琴的侍女、名叫美贞的半老徐娘。“没问题了。”女的小声跟男的这么说。

    “好像是。一点声音也没有。”男的声音也很小。不过,四周寂静无声,石田听得很清楚。

    石田一动不动地伏在船边,拔出“两人夺”,屏住呼吸静等着。

    “咱们上船去拿那个东西吗?”男人的脚已经跨上了跳板,但还有点犹豫不定。“我不是说没问题吗!”女人焦急地在后面催促着。

    这时石田猛地跳起,刷地一下亮出白刃,大声喝道:“对不起,还有点问题!”石田感到很痛快。凑巧碰到这样的事情,这个世界还不是一点没有意思!

    男的猛地一惊,踏了脚,险些掉进水中。女的吓得不知怎么办好。

    “美贞!”石田叫着女子的名字说道,“这里太暗,也许你看不清楚。我就是石时助。”石田左手高举着装有关防大印的锦囊说道:“这就是你想要的东西吧?不过,现在不能给你。你就老老实实地回去吧!”

    美贞扶着男子的肩膀,说:“失败了,回吧!”男的觉得形势不利,拔腿就跑了。

    石田冲着他们,大声喊道:“见到清琴,替我告诉她,就说我对她毫无留恋。她大概是想耍弄我一下,我也是随便应付应付。关于林则徐,重要的情况我一点也没有说。”

    当两个人消失在黑暗中之后,石田才把关防大印送回原处。

    天快亮时,值夜班的军士中有一人从熟睡中醒来。他飞身扑向关防大印,证实关防大印平安无事,才放了心。接着他用脚踢着还在沉睡的同事,神气活现地说:“喂!看你睡得像一头死猪。关防大印要是被人盗了,看你怎么办!”

    6

    正月初三,北风狂吹,天气寒冷。船上终日来客,不能出发。初四,西北风狂吼,雨中夹雪,不能出发。初五,终日暴风雪,天气严寒,无法开船。

    在滞留南昌期间,林则徐会见了公羊学的泰斗包世臣,听取了他的意见。另外,还和往常一样,进行了“黑夜潜行”。

    江西省受鸦片的毒害也很严重。“气氛不妙!”林则徐在街上边走边皱眉头。不必去看鸦片馆,只要看一看那些瘦骨嶙峋、面色青黄的人,就知道鸦片已经渗透到中国社会的每一个角落。

    放任十年不管,国家必将灭亡!

    假定如连维材所说的那样,英国一旦出兵,大清国不可能取胜。但是,现在必须要明确表示反对鸦片的决心。因此,即使王朝覆灭,也应当显示中国人的正气。有了这样的正气,才能开辟新的时代。现在如果像穆彰阿、琦善那样,一味地怕,中国就会腐烂到骨髓,丧失迎接新时代的能力。要为反对鸦片而战!——一定要把这样的记录留在历史上。即使败了,千秋正气也会永存。

    正月初六,河岸上积雪一尺多厚,船沿和船篷上的雪都冻成了冰。林则徐命令铲掉冰雪开船出发。

    船溯赣江而上,不久就抵达十八滩的险恶地带。此滩别名为“惶恐滩”。由此可以想象其地形的险恶。不过,林则徐的日记上只不过轻描淡写地列举了所经过的地名,并未记述怎样历经艰险。日记中引用了苏东坡的诗句,对十八滩的地名作了考证,并说:“……按,今之滩名,志载多有参差。……”

    林则徐不满足于学术界的主流——考证学,而走向经世济民的公羊学。但他绝不是讨厌考证。就连以公羊学派的骁将而闻名的龚定庵,也十分喜欢考证。考证似乎是中国知识分子天生的一种禀性。他们过于重视“记录”。

    林则徐要把“反对鸦片”留存于历史的心情,也是来源于中国人这种尊重记录的精神。两广总督邓廷桢最初倾向于弛禁鸦片,他的门生表示反对,认为这样会“留恶名于青史”。由此也可联想到中国知识分子如何重视历史记录。也许地名的变迁是无所谓的,重要的是记录。

    正月十三日,过武溯滩、黄金滩、良口滩,住宿于土墙滩。广东海关监督予厚庵派人从广州来土墙滩迎接。

    正月十五日称作上元,在中国是节日。因天阴没有月色,在舟中设便宴,慰劳同行的人。第二天,广州府、南海县、番禺县当局派官员来迎接。但立即打发他们回去了。

    十八日,因河浅,改乘小船。从南安府开始走陆路。

    十九日,越过江西与广东交界的梅岭关。顾名思义,这里以梅花而著名。唐代的柳宗元(字子厚)受左迁时,在这里曾经吟诗:“梅岭寒烟藏翡翠。”元朝征讨南宋的将军伯颜也在这里吟过诗:“担头不带江南物,只插梅花一两枝。”不过,林则徐从这里经过时,梅花还没有开放。

    终于进入了广东省境内。过南雄关之后,乘船到达韶关。这里的河已不是长江的支流,而是属于直通广州的珠江水系。下流称为珠江,但这里称作浈水。一过韶关,河流改称为北江,通过怪石林立的曲江,以及英德、清远等沿岸的城市。船只顺流而下,河身越来越宽。所以最后的行程比以前要轻松得多。

    正月二十四日到达荔枝园。珠江的水在这里已经掺进了海水。经仙管开往当时的炼铁工业城市佛山镇。——船只继续向广州进发。

    7

    道光十九年正月二十五日——阳历三月十日。林则徐乘坐的船,飘扬着“湖广总督”、“兵部尚书”等字样的鲜红旗帜,到达广州的天字码头。直到前一天为止,天气一直阴霾。这一天天气晴朗,耀眼的红旗映着清澄的蓝天。穿着盛装的满洲仪仗兵排列在道路的两旁,在迎宾乐声中,林则徐坐着八人抬的绿呢大轿,从码头来到接官亭。

    他一到接官亭,礼炮齐鸣。他是钦差大臣,所以要用最高的礼节,把他当作御使来迎接。接官亭的礼台上,面朝南放着一张桌子,桌子上罩着一块作为皇帝象征的黄布。林则徐坐在桌前,来迎接的高级官员全都跪伏在下面。

    放了九发皇礼炮,一直到“请圣安”礼完毕,钦差大臣受到了和皇帝同等的礼遇。

    两广总督邓廷桢代表全体官员行了三跪九叩礼之后,奏道:“臣邓廷桢恭请圣安!”然后抬起头来。

    林则徐答了礼。但他已看不清老前辈邓廷桢的面孔,他的眼睛被泪水蒙住了,摆在黄布桌上的关防大印也好像在摇晃。

    四周散发出一种南方特有的气味。那大概是接官亭里的相思树散发出的气味吧。林则徐是在南方长大的,打小时候他就十分熟悉相思树、榕树的气味。

    台子下面还有广东巡抚怡良、广东水师提督关天培和广东海关监督予厚庵。他们曾在江苏省当过布政使、江南提督和税吏长,辅佐过林则徐。

    广州将军德克金布、副都统左翼公爵奕湘、右翼英隆等满族驻军的首脑也站列在那里。绿旗营(汉人部队)的将军中有韩肇庆,他的补服上绣着象征二品武官的狮子图样。他因“严禁鸦片”有功,已被提升为总兵。还有广州知府余保纯。他是江苏常州人,字冰怀,早年在家乡以地方士绅的身份,用捐款等方式协助政府,受到巡抚林则徐的表扬。就是他巧妙地压下了花园事件。

    大多是熟悉的面孔,林则徐不由得感慨起来:我将把这些人带到哪里去呢?一旦打仗,担当军职的关天培必然要身临前线。要是打了败仗,许多人将受到处分。我自己已经横下了一条心,可是还要连累这些忠厚的老人啊!

    正式的仪式一结束,林则徐一下子被熟人围了起来。“少穆(林则徐的字),行辕决定在越华书院。”邓廷桢眯着眼睛这么说。他比林则徐年长十岁。

    在赴任途中,林则徐曾多次派捷足(信使)与广东当局联系。当时他就转告了自己的要求,希望行辕尽可能在离夷馆不远处。越华书院最合适。

    林则徐把手搭在关天培的肩上说道:“军门,看到你很精神,我十分高兴。”

    “少穆,你来得太好了!”关天培的话叫人感到粗鲁、生硬。他比任何人都焦急地等待着林则徐的到来,可是他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把这种喜悦的心情表达出来。他说:“不,不能叫你少穆,应当称呼钦差大人。……总而言之,我一直在等待着,你来了,一定会做点什么事情。”

    “那当然。我是打算做点什么事情才来的。”林则徐使劲地摇了摇对方的肩膀,这么回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