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阴天,浅灰色的薄云铺在天上,看不到一点太阳光,风儿吹得树叶瑟瑟作响。
天气凉爽,今日下地干活的人也比昨日多上许多,大片农田里,数十个人影零散分布在各处,各自劳作。
农田一旁的河道上,凌丙辰如往常一般在河边打水。
为避免小孩擅自下河玩耍,河道设了竹圃遮挡,只留一个出入口可进出。若是进了竹圃入口,还需走下六七个石头铺成的阶梯,方可打水。
凌丙辰站在入口前,见河道下已经有一个农夫正在打水,他放下两个空桶,等待前面的人打完水再下去。
待那农夫肩膀架着一根扁长扁担,挑了两桶水走上来,凌丙辰礼貌一让。
农夫抬头,见是凌丙辰,忽而没来由地凌丙辰甩了一个冷冷的脸色。
凌丙辰微一垂眸,面不改色。
寻常来看,凌丙辰和江时雨都是刚刚来到云榜村的外人,不受待见很正常。
但事实上,大家都很喜欢江时雨,似乎只有凌丙辰一个人不受待见。村民们对待凌丙辰是能避则避,有些村民甚至打了照面都不愿点头敷衍一下。
“连先生,你来啦?”
那农夫忽然欢欣喊了一声。
凌丙辰回头看去,只见连书逸抱着一堆书籍,沿着河道走来。
连书逸对那农夫低头示意,浅笑道:“李叔,我刚好收完课业,过来看看大家。”
那农夫背脊躬着,用力振了一振扁担,颇有几分不好意思的神色,捧着笑道:“连先生,我想问问呀,我家娃现在学得咋样?”
连书逸道:“阿庆写字越发好看了。”
农夫眼睛发亮,高兴道:“都是连先生的功劳!今晚连先生来我家吃个晚饭……连先生莫要推辞!我走了哈,晚上等着连先生到了我们家才开饭!”
说罢,农夫带着满脸笑挑水走开。
连书逸无奈摇摇头。
连书逸路过凌丙辰身边之时,意味不明地一笑,问道:“凌兄,我听说凌姑娘问婶子租屋子的事情,你们可是打算在云榜村常驻?”
虽然看似在问话,实则连书逸没打算等什么回答,他话头一转,道:“既然如此,凌兄最好还是想想办法怎么和大家搞好关系。”
凌丙辰一脸无动于衷,并不接话,只是提着两个水桶走下河道,留给连书逸一个背影。
“你……”
连书逸感觉像是一个重重的拳头打到了棉花上,浑身不得劲,偏又拿凌丙辰毫无办法,只得斜睨那道背影,低声暗骂一声:“莽夫。”
凌丙辰隐隐听到了这句话,但内心毫无波澜。
莽不莽夫、暴不暴君的,外人对他的评价实在无关紧要,他没有那个心情一一去计较。
若真是莽夫,凌丙辰早就因疏忽而命丧沙场;若真是暴君,这一城城民早已“田园寥落家破败”,哪来的太平盛世。
大丈夫立于天地,但求无愧于心。
凌丙辰心中并不会特别在意村民们和连书逸的看法,只是这种时候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江时雨说过的那句话:
——“你也不是银票,不会谁都喜欢的。”
凌丙辰勾起嘴角无声轻笑。
江时雨这是哪学来的比喻,把人比作银票,奇奇怪怪。
凌丙辰一步一步往石阶下走。
河水水流湍急,发出紧密而悦耳的潺潺水声,一阵阵凛冽清透的水汽扑面而来,令人精神为之一振。
凌丙辰站在河岸边打水时,隐约听到一阵窃窃私语的声音,那些断断续续稚嫩的对话,听起来似乎是孩童的声音。
“快,阿圣,等会被大人发现了又要挨骂!”
“你别催他……阿圣,把河灯放到这儿来,这里水急。”
“好,这里吗?我试试……放,放了。”
“啊!”一个小孩惊呼:“阿娘的灯被卡在石头那儿了!”
“哎呀,再等等,水急得很,说不定等一会儿就被水冲开了呢?阿圣你别担心。”
“可它卡得那么严,水冲过去也没动静,感觉不会被冲开了……阿圣,我们换一个河灯,下次再来重新放河灯吧?”
一个小孩抽着鼻子啜泣,哭得伤心:“我阿娘的河灯……”
其他小孩安慰:“没事的阿圣,我们再另外做一个河灯,大家一起帮你!”
“对呀,而且今天的河水不够高,送不到天上去,下次下大雨了我们再来放灯吧。”
小孩儿抽泣道:“那上头绑了我阿娘给我的护身符,换一个也不行了……天底下那么多的河灯往天上流,阿娘一定……一定认不得哪盏是我的。”
其他小孩声音略有迟疑:
“那……”
“那……我们一起下去捞起来?”
“好危险啊……”
“阿圣,不要哭,大哥帮你拿回来!”
听到此处,凌丙辰眉头顿时拧起来。
凌丙辰当即放下木桶,大踏步往声源方向去,刚走没两步,只听“噗咚”一声,那是有人下了水的声音。
凌丙辰心头一紧,几个箭步直奔河面,起身一跃,坠入急流之中。
凌丙辰身处河岸时便已经看得出河水湍急,落入水中,激流之感更加强烈,一股一股激流直直冲荡着凌丙辰的身体,纵是凌丙辰常年修身炼体也被冲得几分不稳。
“救……!”
“……救……呜!”
一个少年在湍急河流中沉沉浮浮,在被冲起来的片刻间隙中艰难呼救。
凌丙辰循声望去,登时瞳孔一震。
只见那小孩后方不远处便是若干个大石头,如果顺着激流冲下去,很有可能径直撞上那些石头而致命,万分危急。
凌丙辰急忙游去。
岸上其余孩童亦看出紧张形势,一个个惊恐万状:“下面有石头!”
“一定没事的,有人下去救大哥了!”
一个孩童惊呼:“啊!马上就要撞上……”
跪在河面上的孩童捂着嘴,声音发颤:“……完了!”
孩童们眼看自己的“大哥”就要被撞到石头上,呼吸都要停滞,两个惊恐失声,一个捂住眼睛不敢看。
孩童们心里怕极了,也后悔极了,那名叫阿圣的小孩跌坐在地,埋头痛哭:“……大哥!”
在大家都以为他们的大哥已经被撞上石头、被大水冲走之时,“哗啦”一声,河岸边的水面冒出两个人。
凌丙辰右臂用力一扬,把臂弯里的少年推上岸边。
几个孩童怔怔看着眼前一幕,不敢相信他们的“大哥”竟然没被大水冲走。
那落水的少年被甩上岸边,少年双眼紧闭,整张脸痛苦拧在一团,仰躺着一阵阵剧烈呛咳。
孩童们纷纷围上去,喜极而泣:
“太好了,大哥没事!”
“呜呜呜我还以为大哥就要没了……”
“大哥,都是阿圣不好,是阿圣害了大哥,阿圣再也不要让大哥帮忙了!”
少年被几个孩童扶着坐在地面,他口中呛出水,痛苦睁开眼。
凌丙辰站在一旁,已脱了上衣,正|赤|裸|着上身拧着湿哒哒的衣衫,卷成一股的衣衫拧出一道道水来。
凌丙辰见方才溺水的少年转醒,他皱眉严肃道:“你想干什么?”
凌丙辰本就面相带几分凶相,外观神色颇具侵略凌厉之感,若是皱起眉来,就连年长之人看了都要感到心慌,何况是涉世未深的小孩。几个孩童当即被吓得脸色煞白。
那溺水少年同样发怵,吞吞吐吐道:“我……我帮阿圣拿东西。”
凌丙辰道:“水那么急,你就笃定你能平安无事从水里回来?”
少年不敢答话,他刚刚差点就被大水冲走,在水中沉沉浮浮之时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谁知最后侥幸被眼前这凶巴巴的人给救了下来。
如果不是凌丙辰,他一定已经命丧黄泉。
少年启口,声音怯怯小小的:“谢……谢谢。”
凌丙辰没给少年好脸色,径直略过少年,目光扫视一圈其余孩童,冷声问道:“要是他回不来,你们打算怎么办?”
几个小孩低着头,怕怕的不敢说话。
凌丙辰声音冷沉,命令一般道:“都回家去,别再下水。”
几个孩童听话起身,垂头丧气走开。
凌丙辰转过身往木桶方向走,将湿哒哒的衣衫随意往身上一套,继续打水。
孩童们渐渐走得远了,其中那名叫做阿圣的小孩三步两回头,不舍地回头望,望着那仍旧卡在石头缝中间的河灯。
水流湍急,那盏莲花样式的粉色河灯承受着一次又一次的冲刷,却始终没有办法从两个石头夹缝中逃离。
河面的水流急匆匆往前奔涌,撞上石头便激出水浪白花。
与此相对,凌丙辰提着的两桶水平静无波。
木桶圈起来的清水倒印出一片阴沉沉的天空,水纹微微漾开。
凌丙辰为锻炼臂力,挑水时不爱用扁担,从来都是左右手一边一个水桶提着走,即便如此,哪怕是连续往返十几趟,他的双臂依旧平平稳稳,行走过程中那装得满满的两桶水也只是微微漾起细小水纹。
凌丙辰稳健走上石头铺成的阶梯,在竹圃出口处眺望农田,视线锁定那道熟悉的身影。
江时雨正半蹲在她的试验田中,手里细细搓着一捧土壤。
江时雨神情专注,好似端详的不是一捧泥土,而是精美玉器。
凌丙辰提着两桶水往江时雨那边方向,这两桶水是专门给江时雨浇灌试验田用的。
凌丙辰一路走,一路在心中盘算着。
距离系统时限只剩不到两日的时间,凌丙辰目前仅拿到6分,还差整整24分才能完成系统要求的最终目标。
明日就是期限的最后一天。
凌丙辰如果没有办法补上24分的差距,那么他的寿命所余,就会被那个称为系统的阎王爷一笔划掉三年,轻轻巧巧,残酷无情。
但凌丙辰毫无办法,他几乎是放弃了。
一则,他们在婶子家借宿,凌丙辰没办法和江时雨晚上贴贴睡觉,他也不好意思在大白天平白无故向江时雨索要贴贴抱抱赚分数。
二则,凌丙辰实在是没办法说出那类撒娇的话语,因而没办法自然而然通过言语攻势拿到有效分值。
凌丙辰也试过硬着头皮上,试过数次毫无原因地对江时雨一阵夸夸,可惜系统并不给他算有效分值。
撒娇需要勇气,凌丙辰没勇气。
夸夸需要原由,有感而发说出来的话语才不会违心,系统才会给分。可一天之中大多平淡寻常,又哪有那么多事件和原由可挖掘?
三则,有时候凌丙辰终于找到合适的时机去触碰江时雨,可他看得出江时雨似乎总有防备。若非必要的情况,江时雨似乎不想让他碰她。
凌丙辰并不想太过强人所难。
种种原因相加,凌丙辰想顺利拿到24分分值,实在是太难了。
凌丙辰无可奈何。
凌丙辰心中微叹一口气,只道认命吧。
凌丙辰平平稳稳将两桶水放下,摆在江时雨身边。
江时雨转头,见凌丙辰穿着湿衣服,问道:“怎么一身湿哒哒的?快回去换一身吧。”
凌丙辰满不在乎道:“天气阴,我那身衣服晾着也还没干,就这样吧,不冷。”
几米距外,一个庄稼汉直起腰背擦掉满脸的汗水,喘大气道:“……哎这累挺,我带了外衣你要不?干净的。”
凌丙辰顿了顿,点头道:“好,多谢大哥。”
凌丙辰脱了身上的湿衣服,几个简明快速的动作,很快穿上干衣服。
换衣服也就短短几息的时间,已经有数道视线不约而同落在凌丙辰健硕的胸膛和腹肌上。
不远处的农妇们只匆匆偷看一眼,便快速收回眼神,而后又忍不住用余光再看一眼,可惜再看之时凌丙辰已披好衣衫,遮住了那令贞女都垂涎的健壮身躯。
庄稼汉大手一拍,重重打在凌丙辰厚厚的背脊上,感叹道:“小伙子身子壮实啊,肯定不管干啥都有力气!”
其他人偷偷一笑。
不笑还没什么,这一笑,江时雨就听出别的意思来,耳朵微红。
有没有力气她哪里知道。
她和凌丙辰,可是清白得不能再清白。
凌丙辰也往江时雨的方向看过来,两人视线短暂交汇。
江时雨像被不存在的小火苗烫了一下,赶紧避开。
作者有话要说:文内“田园寥落家破败”,引用并改编自:
“田园寥落干戈后,骨肉流离道路中”——白居易《自河南经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