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樾上身前扑,双脚抓住地,停下了不停乱晃的摇椅。
她联系了一下恒乞儿的上下文,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想让我喜欢你?”
恒乞儿点头。
“哈,我一直奇怪,”司樾抱胸,“咱俩素不相识,我从没给过你什么好处,你为什么想成为我的徒弟?”
恒乞儿低着头,回避了司樾的视线。
他和司樾并不熟悉,并没有请她帮忙驱邪的自信。
“你想得到什么,”司樾问,“趁这机会,直说。”
“你……”恒乞儿垂着脑袋,开口说出来的话倒是倔强,“你,师父。”
司樾哼笑一声,“当我的徒弟可不轻松。”
恒乞儿立刻抬头,盯着她,“什么都做,我。”
“你看,”纱羊看不下去了,“多好的孩子啊。”
就算恒乞儿不是她的任务目标,她也觉得这瘦瘦小小的人类太过可怜。
司樾摸了摸下巴,“你真的什么都能做?”
“嗯。”
那双紫眸里划过一丝笑意,司樾道,“我今天想吃烧鸡,你想法给我弄来。”
恒乞儿呆呆地看着她。
他比谁都想吃肉,可这里哪来的鸡。
司樾给了他点提示,“厨房后面养了家畜。”
“司樾!”纱羊怒道,“你怎么可以让这么小的孩子去给你偷鸡!你也太没品了!”
“我可没说偷。”司樾又躺回了躺椅,“他可以用钱买嘛。”
“他像是有钱的样子吗!”
“小子,你自己夸下的海口。”司樾睁开一只眼睨向恒乞儿,“要是天黑之前我吃不到烧鸡,咱们就原地解散,各奔东西。”
恒乞儿转身就跑。
“诶!”纱羊急叫了一声,转头瞪向司樾,“都怪你,把人吓跑了!”
“吓跑了才好。”
“你嘟囔什么!”
“没有——”司樾闭上眼,慢悠悠地晃摇椅。
“司樾,你就不觉得他很可怜吗?”纱羊停在摇椅上,“从小受了那么多苦,长大后众叛亲离,被最信赖的师父利用抛弃。咱们就不能好好儿帮帮他么。”
司樾闭着眼没有说话,睡着了一般。
“司樾——司樾!你就这么铁石心肠?”
小蜻蜓有些失望,她升到空中,“罢了,我不和你说了!”
恒乞儿一路跑去了厨房。
这个时间厨娘刚刚给孩子们打完饭,自己也坐下来吃东西。
见了恒乞儿,两个大婶热情地招呼他,“饿了?来,想吃什么自己拿。”
她们如此关照恒乞儿,一方面是见他瘦得可怜,另一方面也是白笙加付了他的“伙食费”。
恒乞儿走到两人面前,仰头望着她们。
厨娘掀开木盖,拿了个馍馍给他,他摇头,双手背到背后。
“怎么了?”婶婶奇怪,“你不想吃馍馍?”
“鸡……”恒乞儿开口,“鸡。”
“今天没得鸡肉,”婶婶道,“烧的是排骨萝卜,我给你舀点排骨吧。”
恒乞儿把头摇得更厉害了,“鸡,鸡!”
他这般执着,两个婶婶疑惑地对视了一眼。
“娃娃,咱也不能单为了你去杀只鸡啊。”
“鸡!”恒乞儿急忙解释,“一个!”
“啊?你要一整只啊!”厨娘瞪大了眼睛,“拿去做什么?”
恒乞儿不说话了。
白笙给的钱当然是够买一只鸡的,但就这么把一整只鸡都给了一个六岁的小孩,两人心中还是迟疑。
“这样吧,”她们转了一圈,现在厨房里也没什么事要做,便指了指窗外的井,“晚上烧饭的水还没打,你去把水打了,鸡就给你。”
恒乞儿顺着她们的手指看去,在看见井口后,身体顿时一僵。
他猛地摇头,脚也向后退去。
厨娘笑道,“不乐意啊?不乐意就回去吧,明天吃鸡,啊。”
她们只以为是小孩儿嘴馋,一听要干活就跑了,并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
恒乞儿要不到鸡,退出了厨房。
他站在厨房外,目光朝着鸡窝瞟去。
烧完饭后厨娘嫌冷,把窗子关上了。
厚厚的窗纸挡住了内外视线,恒乞儿低头,盯着自己的脚,丈量了一下和鸡窝的距离。
几丈的路,一眨眼就能跑到。
恒乞儿扭头,看了眼身后,没看见人,却看见了那口井。
他哆嗦了一下,马上转过头来,一眼都没法多看。
自那天后,恒乞儿再不取井水,宁愿多走五六里路挑河水回来。
可裴莘院没有河,连溪也没有。
恒乞儿看着鸡窝,又望了望四周。
墙角处有成捆的木头,木头靠墙垒着,旁边是被劈成两三指宽的柴,松松地堆在地上。
恒乞儿用那长满虱子的脑子思考了一会儿,走了过去,拉起墩子上的斧头,拖了木头过来劈。
咔咔咔的声音在屋外响着,惊动了里面的厨娘。
两人支开窗子往外一瞧,见男孩正举着斧子劈柴,那斧头有大半个他那么高,他却用得还算顺畅。
恒乞儿家里的斧子虽然没有这么大,但他劈了两年,有技巧,也有力气。
劈了几根后,窗里的两位婶婶喊他,“娃儿,你在弄啥了?”
听见声音,恒乞儿停下了动作,转头看向她们。
“鸡。”他说。
“你还想要啊。”两个婶婶无奈,念着白笙给的钱,道,“好吧好吧,你劈一捆来,我带你去抓鸡。”
若是宁楟枫在这劈柴,两人定要惊慌地夺下斧子,但她们一看恒乞儿的架势就知道他做惯了这事,不至于伤到自己。
那双黑眸亮了起来,虽然五官没什么变化,但脏兮兮的脸上透出了一股高兴。
恒乞儿劈得愈发用力。
两刻钟的工夫他劈完了一捆,把劈好的柴垒起来,又拿旁边的扫帚把木屑和碎木扫了。
两个婶婶在窗户里看着,悄悄说:“勤快的娃娃,长大了是把干活的好手。”
“干活挺利索的,怎么自个儿那么脏呢。”
看恒乞儿扫完地,其中一个出了门,对恒乞儿招招手,“走。”
恒乞儿小跑了上去,他平时要么慢吞吞地低头挪步子,要么逃命似地狂奔,此时的小跑透出一股雀跃来。
厨娘给他挑了只快成年的小公鸡,是那批小公鸡里最瘦的一只。
鸡窝里的味道让恒乞儿有些熟悉。
很久很久以前,奶奶也有一只鸡,他闻过这样的味儿。
鸡是很久远的回忆了,恒乞儿并不会抓鸡,何况他奶奶对那只母鸡极其宝贝,挪动时从来都是两只手抱着的,和抱恒乞儿一样,没有差别。
厨娘一把抓住两个翅根,问恒乞儿:“蒸吧?”
恒乞儿摇头,“烧、烧鸡。”
烧鸡麻烦,厨娘不是很乐意干这额外的活儿,她极力劝道,“这样的小鸡蒸着才香,我给你清蒸吧。”
恒乞儿急急地摇头,见厨娘抓着鸡往厨房走去,他被急得憋出两个字来:“给!给我!”
厨娘一愣,诧异地回头看他:“你自己做?”
恒乞儿连连点头。
“会抓吗?”省了事的厨娘弯下腰,把鸡递到恒乞儿手里。
恒乞儿想学厨娘的抓法,可惜手掌太小,力不从心。
厨娘便抽了根稻草,在鸡脚上绕几圈,又在两个翅根下绕几圈,扎了结给恒乞儿拎着。
恒乞儿拿了鸡,迫不及待地拔腿就跑,跑了两步,他忽地停下来,转过身,嘴唇生涩地道出两个字:“谢…谢。”
这是他在堂里刚学会的新词。
厨娘笑道,“莫谢,下次饿了再来干活儿,不过可不能一整只鸡了。”
恒乞儿点点头,转身跑了。
他一路跑回司樾的院子里,纱羊在院口侍弄她的花草,一边时不时地抬头看看外面,有些心神不宁。
恒乞儿甫一出现,她立刻扔了水壶,惊叫道,“你回来啦!”
恒乞儿径直掠过了她,看也没看地往司樾处奔。
“师父!”他喊了一声,这个词说了几遍,几乎成了恒乞儿最熟练的词语之一,叫得格外顺畅。
躺椅上的司樾掀开半只眼,看见了男孩手中的鸡。
“哦?”她依旧躺着,“倒有些本事,好,做吧。”
恒乞儿没有杀过鸡,但杀鸟不少。
他跪在地上,准备处理鸡,蓦地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刀了。
小公鸡凄厉地叫着,他盯着鸡,赤手空拳的露出两分茫然和无措。
司樾睨着他,没有提供工具的意思。
她望着恒乞儿,恒乞儿望着鸡,不消片刻,男孩倏地伸手,一只手按住鸡身,一只手抓住鸡头,嘎巴一声,干脆地拧断了鸡脖!
小公鸡没来得及发出最后一声惨叫,便扭过了头去。
他蹲在地上,一把一把地拽羽毛,把院子里造的鸡毛纷飞。
那脏兮兮的小手扯一下羽毛,鸡身便颤抖一下。
纱羊在后面看着,有些不寒而栗。
男孩的眼中没有半分不忍,他时常抓小动物来充饥,断头拔毛是平常事,没什么特别。
但这么小的孩子杀生时,到底还是和屠夫有所不同的。
他处理鸡尸时的平静让纱羊莫名觉得有些恐怖和诡异。
她也不知道这份害怕是从何而来,或许是想起了恒乞儿上辈子屠杀整个煌烀界的模样。
纱羊咽了口唾沫,飞到了司樾身边,紧紧抓起了司樾的衣服。
拔完了毛,恒乞儿开始肢解鸡身。
没有刀,他从衣服里取出一块带尖锥的石头。
男孩一手按鸡,一手举起石头,猛地用尖处击打鸡腹。
砰的一声,尖石在鸡腹刺出个洞来。
他立即用两个拇指插.入.洞内,用力地向外侧掰开胸骨,掰不动的地方就再用尖石击打。
鸡血淌了一地,混合着被石头敲飞的碎肉和骨片,恒乞儿的双手、指缝里沾满了鲜血。
他咬紧牙关,狠狠地用石头去敲打鸡骨,终于将整个鸡腹给刨了开来。
他一把扯掉里面的肠子,带出更多的鲜血。
处理完肉,恒乞儿抬头,看了看四周,又想去找柴。
“我这儿没柴,”司樾抬手,搭在纱羊头上,将她拢在袖下。“你去后面坡上找找?”
恒乞儿放下鸡,二话不说地走了,两只血手在身侧滴着血,他也浑然不觉有什么不妥。
纱羊躲在司樾的手掌下。
她前不久才打扫干净的院落里滩着鸡血。
那染血的鸡毛、破碎的鸡身和弯弯曲曲的肠子乱七八糟地摆着,还有两道断断续续的血线一路延伸至院外。
在翅膀轻微的颤抖中,纱羊想了起来——
那个瘦小孩子不仅是个可怜的苦命人,也是屠杀了亿万生灵、凭借一己之力血洗天下的魔头,是一个手指就能将她碾成肉泥的恶魔。
白白红红的肠子看得纱羊肚子痛,她看过许多遍命薄,因而清楚的知道,这点鸡血根本算不得什么,恒乞儿是真真正正给活人放过血的。
司樾叩了叩摇椅扶手。
鸡毛、肠子和血液在一瞬间化为了灰烬,干净的地上只留下一个洗净了的鸡身。
没了羽毛和血污,那鸡的真实模样被刨开在太阳底下。
司樾看着那鸡。
很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