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世界灵气不丰,修真者万里挑一,十分罕见,裴玉门成立数百年,如今弟子依旧不过一百十余人。
恒家村这一代,最年长的村民也不过见证了四次灵根,因此绝大多数村民都不理解水晶球的反应。
水晶球发亮之后,裴玉门的弟子立刻请村长通知恒乞儿的家人,商议拜师一事。
村长告诉他们,恒乞儿无父无母,家中并无长辈,有什么事直接和他商量就行。
白笙权衡片刻后,道,“既如此,就带我去他家里看看吧,我和这孩子单独谈谈。”
村长便带着他去了村外恒乞儿的住处。
等村长回来时,村子里的其他孩子也都测试完毕,村民们紧忙围了上去,焦急地询问:“村长,是不是仙人看出来那是个孽障了?”
“他该不会连累我们吧!”
“胡说什么!”村长一杵拐杖,喝道,“是那小子身上有仙力,要被带去仙门了。”
“什么!”众人目瞪口呆,“那两团光居然是仙力?难道不是妖力吗!”
“是不是搞错了,他要是有仙缘怎么会克死全家还招来旱灾呢!”
“我怎么知道!”村长心中似有一团沸腾的浆糊咕噜噜地冒糊泡,说不出来的不舒畅。
他深吸一口凉气,“不管他,孩子们的情况怎么样,还有被选上的吗?”
“有有有!”说起这个几个大人脸上立即展出了笑容,“忘了告诉您,那灾星一走,您家的孙女儿立刻就被选上了!”
“婷珠被选上了?”村长瞠目,眼尾的褶皱都被撑开,那锅在他心里被煮得黏黏糊糊的浆糊瞬间干了,变成一坨结结实实的白膏,香香甜甜、滑滑嫩嫩,沉甸甸地填满了他的心窝。
“可不,您以后可就是仙女儿的爷爷了!”
“婷珠呢?”他急忙问。
“仙人和她爹娘一起回屋了,说是过几天就上山成仙。”
又有人道,“还不止呢,铁钱家的儿子也被选上了,今年咱们村一下子出了俩仙童,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喜事啊!”
“铁钱家的儿子也?”村长睁着眼,脸上的每一处褶皱里都焕发出了笑意,“好好好,有铁生陪着,两人一起结伴修仙,我心里头也放心。”
他伸手从衣衫里掏出一串铜钱,递给旁边的人,“今年出了两个仙童,这是大喜事,去富贵家杀头猪,准备几桌酒菜,走之前给孩子们好好补补,让大家伙都来沾沾仙气。”
“好嘞!”
恒家村出了两个仙童的事情一下子传遍了整个县城。
抛除恒乞儿外,今年沫春县一共出了三名仙童,其中两名都来自恒家村,怎能不让人重视。
裴玉门约定了五天后来接孩子上山,送学宴便被设在了那一天,连县城里的官员都来了两名,给足了恒家村面子。
只是张灯结彩的日子里,整个恒家村都似乎忘记了,村外那座小茅屋里也有一名被邀请前往裴玉门拜师的孩子。
恒乞儿蹲在灶台前,抓了把苞米杆子,引上火丢入灶里。
家里没有田,恒乞儿也不敢在冬天上山,所有的苞米杆子和柴都是他偷偷捡的,上面压过了雪,潮湿阴冷,打了几次才勉强露出颗暗红色的火星。
锅里烧着水,恒乞儿从怀里掏出了一颗小玉坠。
考核那日,那名仙人偷偷塞给他了这个东西。
回到家后,他告诉了他此物的用法,又问他愿不愿意和他们走,去学习怎么成仙。
成仙……
恒乞儿盯着手中的玉坠,从里面取出了一袋小米,看着金灿灿的米粒,恍惚在做梦一般。
他踩着板凳站去灶台上,弯着腰,布袋子朝锅里流出了一道细细的小米。
末端的米粒落入水中后,恒乞儿马上捏紧了袋子,他看了看锅里,又犹豫着漏了点米下去。
还是太少。
他又松开了手指,往下漏了点儿。
几百颗小米顿时倾泻留下,恒乞儿惊骇地啊了一声,赶紧收起袋子,定定盯着锅里的米,头发后的双眼中流露出迟钝的悔意。
事已至此无可挽回,他又坐回了板凳上,盯着手中的玉坠发呆。
不远处的村子里充斥着炸耳的鞭炮声,那声音遥不可及,不如小米在水里翻滚的声音更加清晰可亲。
砰——
大门忽地被人推开,恒乞儿猛地回神,将玉坠攥进手心,把手藏到背后。
“喂——要饭的!”一声不耐烦的吆喝破门而入,两个比恒乞儿高些的孩子走了进来,“村长让我们来问你一声,要不要去吃饭。”
恒乞儿藏着玉坠往后退了两步,摇了摇头。
“算你有点知、知什么明!”男孩卡壳了一下后,又大声喊道,“你这种灾星去了也是给我们村丢脸!”
他正要走,身边的同伴忽然耸了耸鼻子,“什么味儿……”
两人的目光径直锁定了烧着火的灶台。
其中一人走了过去,正要掀开锅盖,恒乞儿倏地上步拦在了灶前。
“你干什么!”他的速度令两个男孩吓了一跳,随即明白了什么,目光锐利了起来,投向了他身后的那口大锅。
“你在煮什么东西!”他们盯着恒乞儿质问道,“你家又没有地,怎么有一股米香!”
恒乞儿大张着手臂,死死抿着唇摇头。
“我知道了,你偷了米!”“你这个小偷!”
恒乞儿紧忙摇头,摇得更厉害了。
“那你倒是说啊,这锅里是什么东西!”
恒乞儿还是摇头,钉子似地定在灶前不走。
两个男孩绕过他就要掀锅盖,恒乞儿侧移一步,又挡在了他们面前。
他黑瘦的手臂和拳头硬作荆条,执拗生冷地守着那锅小米,纵使看不清他的脸色,可全身迸发出的如生铁般的脾气实在不讨人喜欢。
两人被这态度激怒了,稚嫩的嗓子发出尖叫,“滚开!”“让我们看看锅里是什么!”
他们撞了上去,推着恒乞儿的肩膀、拽着他的胳膊。
披头散发的恒乞儿低着头、伏着上身,像是头瘦骨嶙峋的小黑山羊一样,用两条干瘦的羊角一边勾着一个拼命往前冲。
三人扭打在一块儿,乒乓的动静引来了屋外的人。
有清脆的声音从外面响起——
“你们两个好了没有!怎么那么慢!”
两个男孩一个被恒乞儿压在地上,一个在旁边捶打恒乞儿的背,一拳一拳打出砰砰的闷响。
听到声音,地上的男孩连忙高声喊道,“婷珠姐,这小子偷了米!你快来看!”
这一声后,门口再度传来了脚步声。
一身新袄的小姑娘领着几个同岁的孩子走了进来。
她脚上穿着棉鞋,脖子旁用红绳砸了两个细细的小辫。
恒乞儿一见到他们,蓦地放弃了地上的男孩。
他从男孩的捶打下奔出,又一次张开双臂拦在了灶台前。
“娘的乞丐,你想干什么!”婷珠身边个子最高的男孩上前喝道,“偷米就算了,你竟然还打人!”
恒乞儿胸口上下剧烈起伏着,嘴巴依旧紧抿,只有鼻子不停呼出白气。
他死也不愿意离开这方灶台。
高大的男孩提拳就要给他点教训,婷珠忽而上前,蹲在了三人刚刚打架的地方,“等等,这是什么?”
她从地上捡起了个蓝色的小玉坠,拎起来准备细看,霎时间,刚刚还死守灶台的恒乞儿突然冲了过来。
婷珠一惊,转身就跑,躲进了人群里。
见恒乞儿还想冲过来,婷珠身边的恒铁生一把掐住恒乞儿的肩膀,另只手对着他的胸口重重一推,那瘦小的身子直接翻在了地上,几乎撅过了一整圈。
铁生是村里铁匠的孩子,也是这次送学宴的另一位主角。
高大壮实的恒铁生就像一头小水牛,一只胳膊就能把恒乞儿整个儿提起来。
这时间婷珠已经看清了手里的东西。
她俯视地上的恒乞儿,“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个玉坠,这不像是村子里的东西……好啊你,不仅偷米,还偷了仙人的宝贝!你这个小偷,我要告诉爷爷去!”
“我…没有!”
这是恒乞儿此月以来第一次开口说话。
恒乞儿很不适应说话,从前和他住在一起的奶奶天生聋哑,说不了话,外面的人也不会和他聊天,他虽然不是哑巴,一年到头却也说不上几个字。
在这一声之后,沙哑的声音又一次吃力生涩地响起,“还给…我!”
“闭嘴小偷!”婷珠将那剔透的玉坠收入怀中,叉着腰道,“是不是小偷大人们会知道的!你们几个,把他带上,一会儿让仙人看看这东西是不是他们的!”
两个男孩上前,准备去捉恒乞儿,恒乞儿撑着地跳了起来,二话不说往外冲去,舍弃了他死守的锅。
他跑得很果断,无奈门口挤满了孩子,刚跑两步便被恒铁生一手扯住了衣服。
恒乞儿没有停顿,扭过头来,对着那条粗壮的手臂张口就咬,刻下了两弯深深的牙印。
“啊!”恒铁生吃痛,下意识松了手,婷珠气道,“快抓住他!”
几个男孩拦在了门口,抓着恒乞儿的衣服和长发,纠缠了一会儿,他便被反应过来的恒铁生又一把揪了回去,狠狠地投向了地面。
“娘的你小子居然敢咬我!”恒铁生学着父亲的口头禅,跨坐在恒乞儿腰上,对着他的头来了一拳,“娘的,我要你好看!娘的!”
眼前一片晕黑,唯有疼痛刺破黑暗,如此辛辣直观。
恒乞儿蜷着脊背,闷声不吭地挨了几下拳头。
“铁生哥,揍他!”最先进屋的两个孩子在一旁助威,“他刚才打我打得可狠了!”
“揍死他!这个灾星!”
屋里闹哄哄一团,婷珠摸着怀里的玉坠,急着到宴会上接受众人的贺喜,遂对恒铁生招手道,“好了别打了,马上仙人就要来接我们了!带上他走吧,我还得让娘再梳梳头发呢!”
恒乞儿这才被恒铁生拎起来,像个麻袋似的被拖往酒席。
“呸!”这路上恒铁生还嫌没有打够,对着恒乞儿吐了口唾沫,“等一会儿仙人知道你偷了他东西,你就别想成仙了,继续讨你的饭吧!”
说完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想起来自己刚才漏说了口头禅,于是加紧补上:“娘的!”
恒乞儿被扯着头发一路拖到了宴会上。
中午时分,村子里为了这场送学宴忙得不可开交,几乎所有人都来帮忙做事。
红绸绕着篱笆缠了半个村落,地上都是些鞭炮的红屑,村长在自己的院头摆了二十多张桌子,正最后一次清点座位数量。
座位数好算,可安排座次是门高深的学问。
村长心里犯难,一会儿恒乞儿来了该坐哪才合适。
他当然不想让那灾星来,可仙长指名了要他,村长也只好给恒乞儿临时加个座儿。
正为难把恒乞儿安排去哪儿,院外响起了自家孙女儿的声音。
“爷爷!爷爷!”婷珠踮着脚,蹦蹦跳跳地朝前跑来,脆生生的声音穿过来往的大人,宣告着“仙童驾到平民快快膜拜”的骄傲雀跃。
果不其然,她的声音一出,端盘子、擦桌子、系红绸的大人们马上投去了视线,笑呵呵道,“我们的小仙女来了!”“婷珠今天可真漂亮。”
这些声音如仙乐般传入婷珠耳中,纵然还没有拜师修学,却让婷珠恍惚觉得自己已腾云驾雾,飞上天去了。
“你这丫头怎么才来!”
她刚刚御空半丈,就被自己的娘亲扯了过去,上上下下好一顿拍抚,“马上仙人就要来接了,看你的脸被吹得那么青,多不好看呀,鞋子都沾泥了,头发也散了,快,我再给你扎一遍。”
“娘亲!娘亲!”婷珠推开她,急着去和爷爷说自己刚刚破的案子,好在全村人面前显出自己拥有明察秋毫的本领。
不料,她身后的孩子却先一步喊了出来,“村长!您快来看,这小乞丐偷了仙人的东西,被我们抓到了!”
婷珠一口气憋在喉咙里,愤愤地瞪了喊话的人一眼,随即高举着玉佩,快快地跑到村长面前,再不让人抢先。
“爷爷你看,他偷了这个东西!”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喊起了小偷,立刻吸引了所有大人的注意。
端盘子的放下了盘子,擦桌子的放下了抹布,挂红绸的放下了红绸,全都围了过去。
可见在村民心中,小偷的分量比仙女重得多。
村长从乱七八糟的童语中精准捕捉到“偷窃”“仙人”两个词。
他心下一惊,取过玉坠,对着阳光反复看了看,喃喃道,“娘嘞,确实不像俗物,果真是仙人的宝贝……”
万众瞩目的玉佩暴发了众怒,“我就知道这小子迟早会走上歪路!”“小小年纪居然敢偷仙人的宝贝,邪物——他一定是邪物!所以才和仙人作对!”
“村长,仙人马上就要来了,我们怎么和他们交代啊!”
“把他绑起来,交给仙人处置,千万不能让仙人误会我们啊!”
恒乞儿被压在地上,沾着灰的头发完全遮蔽了他的脸。
咒骂和讨伐声透过乌黑油腻的发丝传到他身上,他张了张口,却只发出啊啊的声响。
没有人和他说话,恒乞儿能说的词语十分有限,即使他掌握了所有的词语,也从未有人锻炼过他连词成句的能力。
「这不是他偷的,这是仙人送给他的,他不是小偷,固然捡过漏在田里的菜,可至少没有偷过仙人的东西。」
这些话永远无法昭雪,人群层层叠叠地聚集过来,各类声音各种气味刺激着恒乞儿的五感。
上百道视线如利箭射向了他,其中的愤怒、厌恶、敌意如雾气凝水,堵住了恒乞儿的口鼻,令他无法呼吸。
恍惚间,他眼前燃烧起了一簇簇火堆。
众人包围之中,有一黑袍老妪摇着铃铛,绕着白布念念有词地跳着。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
鬼魅一切四生沾恩
有头者超无头者生
枪殊刀杀跳水悬绳
明死暗死冤曲屈亡
……
那声音忽远忽近,已是许久前的事,可在此时,在恒家村村民又一次围聚起来时,那老妪的唱词和铃声死死缠住了恒乞儿。
那声音勒着脖颈,令他窒息得浑身颤抖。
盯着他的上百双眼睛像是一道道阳光,而他则是暴晒于烈日中的蛇蛙,背部火辣辣的发疼,心中除了恐惧再没有其他感情。
他甩着头,极力甩去耳中的声音,比起冷静地提交陈词,恒乞儿唯一的反应只有逃跑。
走……走……他要走!
惶恐化作巨大的力量,恒乞儿爆发出全身的力气,用腿蹬、用指甲抓,他拿出了自己所有最有杀伤力的技巧,疯狂地往恒铁生小臂上抓出了道道血痕。
“啊!”恒铁生顿时松了手,他还从来没有吃过见血的亏,看着自己被抓破的手臂,立刻泪眼汪汪地嚎了起来。
恒乞儿仓皇地奔逃而出,然而水泄不通的人群根本不给他逃脱的机会。
“孽障!”几个强壮的农夫几下就把他捉住,推到了村长面前。
熟悉的拐杖杵在了他眼前,村长俯视着地上的男孩,双眉皱成了川。
“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当初就不该放过你!”村长挥了挥手,“把他绑去院口,一会儿我亲自向仙人赔罪。”
“啊啊……走!我走!走!”恒乞儿挣扎着大声喊着,打结成绺的长发如细蛇狂舞,口中的声音也如蛇类一般嘶哑破碎。
“闭嘴!”不知是谁,在他的肚子上狠狠打了一拳。
受到重创的五脏六腑让恒乞儿消了声,四肢绵软地松垂了下来。
他又被暴晒在了烈阳之下,且因为逃跑和伤人的两个举动,令背后的阳光更加毒辣。
作者有话要说:太上敕令超汝孤魂
鬼魅一切四生沾恩
有头者超无头者生
枪殊刀杀跳水悬绳
明死暗死冤曲屈亡
——往生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