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在胸口蔓延,繁芜紧闭着眼眸,此时噩梦似乎要将她吞噬了。
“我若再活一世,杀人吮血,苍生畏我,神巫惧我,天下无人不畏我!”
这是梦里,那个传言里的祸国妖女从十丈城楼一跃而下时,声嘶力竭喊出的话。
妖女名唤顾流觞,是权倾朝野的妖妃,也是一个终其一生机关算尽却被心上人抛弃的苦命人。
顾流觞出生东齐国都邺城,出生时她的父亲是兵部尚书,可三岁时她父亲入狱,顾家一夜败落。
当她再出现在邺城时,她伴于齐国三皇子高旭颜身侧,容颜倾世瑰丽无边。
之后许多年,她残害忠良,虐夺金银,踏着尸骸与血泊终将心上人送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高旭颜许她贵妃之位,却将皇后之位给了另一名的女子。
她一生骄傲怎堪受此屈辱:“我为你做尽恶事,你这般对我!”
男人睁大眼,解释道:“那贵妃也是副后啊流觞……”
“呸!我为了你败了身体与德行,你这狼心狗肺之人,没有我你的齐国撑不住十年!”
“流觞……不要执迷不悟了。”
繁芜没有再听到女人的声音,只是看到那女人跃下高台,砸成一朵血色的花,血水仿佛潮水一般席卷而来,将她的视线淹没了。
而这一刻,繁芜从床榻上猛地坐起来。
数不清是第几次了,梦里她又看尽了那个女人的一生。
从开始记事起,繁芜就会在身体虚弱的时候重复做这个噩梦。
那个女人的名字她甚至从未听过,顾流觞还是东齐国的人,与她一丁点交集都没有。
“主子,小姐醒了!”蹲在一旁守护的嬷嬷突然大喊一声。
站在院子外面一身灰紫衣袍胸前绣着修竹的美貌少年,刚抬腿走了两步,便停下了。
今早,阿芜刚对他发了脾气,他不敢冒然进去,为难的看了一眼身后的随从阿四。
那双绝雅的凤眸映着虑色。
阿四叹了一口气:“主子,您就在这等着吧。”
“…”竹阕乙面不改色,耳朵已微红。
清晨用早膳时,前院送来了几个小奴隶。
因为一个小奴隶阿芜和他置气,那小奴隶冲撞了阿芜他说不得打不得,还被阿芜哭着骂了几句。
阿四去而复返:“主子,小姐没事了,只是晕倒后又做了一场噩梦。”
晌午已过,嬷嬷们走了,阿四走了。
繁芜知道那人还站在院外,只是不知他的目光是对着墙角的海棠,还是对着窗口的细缝。
也许他此刻就像四年多前,她在教坊司昏暗的窗角偷看姐姐练舞时那般,小心翼翼。
她无力的靠着窗,小脸、乃至手骨都透着一份苍白之色。
一窗之隔她也能感受到他的那份惶恐不安,深怕惊动了她,只是,他的这些情绪都不是因为她,而是因为她是他的妹妹。
她是从东齐国的教坊司逃出来的人,三年前第一次毒发时她便明白了,进教坊司的第一日,嬷嬷给她们喝的茶,是毒。
若是逃离了教坊司,每个月喝不到那种茶,便会毒发一次。
她不知道,多少次毒发之后她才会死。
自然她的便宜兄长竹阕乙还不知道她身上有这样的毒,如果他知道了,一定会开始怀疑她的身份。这是东齐国对他们豢养的细作惯用的手法。
她不是细作,她连自己的主子是谁都不知道,她只是一个突然被东齐国毁了家的人。
她是北魏人,家住在魏齐交界处的絮州。
六年前,她八岁。
那天夜里东齐国的军队夜袭了絮州城。
只是一夜之间魏国丢了絮州,还被带走了一批絮州城的官员。
因为一张“图纸”,繁芜没有了家,为官的爷爷和父亲皆被东齐人杀害,在他们被押送至东齐国都的路上,年仅六岁的弟弟失踪了。
之后母亲病死他乡,她和姐姐先后被送往东齐国教坊司。
她在教坊司待了一年,在被教坊司分配至邯郸的路上,她遇到了一辆来自安州教坊司的车。
在这辆车同行的路上她认识了一个漂亮的女孩。
也就是阿梓,竹阕乙真正的妹妹。
那个时候,阿梓已经病入膏肓了,教坊司的小官吝啬不肯再花钱给她治病,但又因为送往邯郸的舞姬是在册的,上头订了名额的,小官又没钱再补上一个舞姬,便拿些土方子让阿梓撑着,还说若能到邯郸,等他交了差领到了一大笔钱,会好好安葬她。
阿梓撑到了邯郸,不是靠什么土方子,而是因为繁芜。
那一天夜里,马车停在驿站,阿梓爬下车。
她再也难忍病痛了,从怀里取出一块碗的碎片放在手腕上,她决定划破手腕一死了之。
一旁的舞童吓傻了,已有年纪大些的去喊随行的小官和嬷嬷。
这时,身后传来一个女孩的声音:“为什么想死,你没有惦念的亲人吗。”
阿梓猛地回过头去,她的视线已被泪水模糊了,她看不清女孩的脸,她迷糊的想了想,她的亲人她都快记不得模样了啊,她和他们分开已经六年了,六年前她才四岁啊,甚至她都不记得家在何处了,只知道自己并不是中原人,小名唤作阿梓,家里有兄长阿爹阿妈。
“如果你没有家人惦念了,那你信我一次。”繁芜说着将藏在衣服里的一粒什么东西取出来。
那是娘亲留的,她和姐姐一人一粒,娘亲说关键时候能救命。
她不是大方的人,她不该将娘亲给她准备的救命药拿出来的,可是她看不得这么漂亮的人受苦。
白天她就注意到了这个女孩,两车的女孩里最美的一个,姐姐总夸她生的好看,可她觉得这女孩更好看。
她将小小的铁盒子打开,将那一粒药给她:“你吃了它。”
“这是什么药?”阿梓眼里闪烁着泪光。
“是我娘留给我的,说是救命药。”
“那我不能要了。”阿梓不想接受。
“你吃吧,我身体好着呢,说不定以后我有好多这种药。”她说着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河面,并不会了,她娘已经死了,没人做得出这种药了。
阿梓吃下药后,果然好多了,她不觉得疼了,但是病情依然反复。
她撑到了邯郸不说还多活了一年。
阿梓是到邯郸教坊司一年后去的,去的时候身边只有繁芜。
阿梓将一个银铃放繁芜她的手心:“繁芜,我还有一个未了的心愿……”
“你说。”在送别阿梓之前,繁芜只送别过她的母亲,此刻她说不出是什么心情,到底她还只是一个十岁的孩子。
“我没有找到兄长阿爹和阿妈……繁芜能代我找找他们好吗,我不该求你的,我欠你太多了……”
“不,你不欠我。”
“我想我的兄长也在找我,我还记得嬷嬷说过捡到我的时候身上穿着极好的绸缎,我家原本应该是殷实的……繁芜,我记得家里有很多竹子,屏风窗帘器皿上都有竹子的图文……你若是在外面见到竹子图文很多的,可以去打听,我想我的家人也找我很久了,我只是没有力气找他们了。”
阿梓说完这一大段,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可是她还有好多话要说,她知道繁芜的心思,繁芜绝对不会留在邯郸教坊司,繁芜身上有很大的秘密,那个秘密她窥见过一次。
正因如此她才确定繁芜一定会逃出去。
“繁芜,我出不去了,你一定要出去……只有你能代替我去见我的亲人,我只求你,你见到他们的时候告诉他们你是阿梓,这样他们至少会认为阿梓没有死,他们不会难过……”
阿梓用尽最后的力气抓住她的手将那个很小很小的铃铛塞在她的手心:“这是四岁时系在我脚踝上的铃铛……阴差阳错躲过了那些嬷嬷的眼,留到了现在……”
阿梓永远的闭上了眼睛。
她在死前还告诉她,教坊司的地图藏在她的床榻上,这是她一年来唯一能帮她拿到的。
从阿梓得知繁芜想逃离教坊司后,她便一直想办法通过帮她抓药的奴才打听,先是打听东面再打听西面,一点一点在一年时间凑成了一张地图。
此时繁芜虽说只有十岁,但她拥有顾流觞二十九年人生完整的记忆,在无数次噩梦里,她甚至能将顾流觞的记忆倒背如流。
看过阿梓画给她的地图后,她不仅逃出了教坊司,还逃出了邯郸城,原本计划是逃回魏国,可当她走到邙山,听闻絮州旧事。
当年絮州一城被杀的官员,成了传言里的叛臣贼子,他们死了还背负了污名。
繁芜想她暂时去不了北魏长安了,甚至她没有去处了。
于是她选择了继续往南逃,用尽盘缠后开始乞讨,直到撞到了一处挂着竹文图案旌旗的马队。
此时她愕然想起了阿梓的铃铛。她伸手摸了摸脖子,手指勾出那根红绳,红绳的末端系着那个小巧精致的铃铛。
阿梓,找到你哥了。
被竹阕乙接回十六部的那一年,她不说话,人人都说竹部的二小姐哑了。
大约是过了两年繁芜学会了苗疆话才渐渐开口。
在这里,一住就是三年半。
她快满十四了,阿梓年十五,竹阕乙年十八。
靠着窗久了,繁芜换了个姿势,围楼里来了人,兄长被叫走了。
繁芜料想大抵围楼又出了事。
她好些了,从榻上起来,穿上精致的绣鞋,换了一身衣裳。
出门时被嬷嬷拦了一下:“小姐出去作甚啊?”
“那个撞了我的小奴隶呢?”她问。
“您放心主子没敢将人卖了。不过他将小姐撞成这样,也别怪主子生气了,旁人瞧着谁不生气啊。”
更何况还是拿小姐当眼珠子疼的主子。
“我想见他。”
嬷嬷疑惑:“啥?小姐是说想见主子?还是想见那个小奴隶?”
“我想见那个小奴隶。”她柔声回答。
繁芜的亲弟弟若还活着,今年也该是十二岁了。
今早将她撞倒的那个小奴隶也是那个年纪,而且长得也像记忆里的弟弟。
或者快六年了,她太思念亲人了,才会看着一个小奴隶也觉得像弟弟。
待繁芜认真吃完午膳后,嬷嬷还是将人领来了,小奴隶一来,便向她跪下了,抿着唇不说话,许是不会说他们这里的话。
繁芜走过去,伸出手抬起小奴隶的下颌。
这一抬起脸来,一旁站着的嬷嬷和随从也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这小子生的不错,眉目秀雅,下颌有棱有角,细看之下还有些面善。
繁芜想将小奴隶的耳朵翻起来看一看,她隐约记得弟弟耳后还有一粒小痣,却陡然听到身后嬷嬷猛地一咳,一旁的随从也躬身行礼,大喊:“主、主子。”
“阿芜,站开些。”
那人的声音压低、透着薄怒与冷厉,就连往日温柔的眸光也透着寒芒。
他只差再像今晨一样,吼出一句“成何体统”。
大抵此时还是顾忌着的,今晨兄妹二人便是因这一句“成何体统”置气了半天。
可是他哪里能容忍竹部的贵女白净的手触摸一个脏兮兮的小奴隶的面颊……
作者有话要说:竹阕乙:她故意气我。
女鹅:我找弟弟呢!没时间气你!
{阿梓病死这里预留一个伏笔,阿梓是娘胎带疾百药难医,比较在意这点的宝子可等后文,后文会陆续给出解释}
[正文所出现的十六部全部都指代苗疆(文中十六部=苗疆),前文中频繁出现的几个部“竹部(男主所在部落)”“兵主部(十六部之首)”“离部”“枫叶部”都是十六部中的一部分,这个设定出自我的另一本《苗疆少主早死的白月光》这本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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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为婿》_无倦河山
在县府医署学习的最后一天,时桉靠着墙脸色苍白。
淳鲟知道他身上有伤,昨天她看到他的父兄对他拳打脚踢,只是都没敢踢他这张清俊美丽的脸。
她知道他的父兄想将他卖去富户家里做女婿。
终于,她走到他面前:“后天和我一起去郡城好不好,我考女官,你去考太医院,我们一起去长安。”
那一晚,他的青丝铺散于锦被,任她放肆,炙热的眸凝着她的脸,低声下气重复着她的话:不去别人家做女婿了,不结婚了,跟着去考医官,去长安……
可考试那天,看到考场前排空出的那个桌子,淳鲟想她再也不会信那些鬼话了。
进宫做女官的第三年后回家过年,乡亲告诉淳鲟:“顾时桉啊,您去参加女官考的前天晚上被人抓走的,来了十几辆马车,直接塞车里了。”
她想他应该是没有逃脱给人做女婿的命运,去哪家做女婿去了。
却不想,在她就快要爬到女官的至高点时,那个人重新出现在她的生命里。
一身光鲜,满目萧然。
被禁步于皇城长达四年的六皇子笙时桉,他是宫中人人畏惧的疯子,但他除了出行受管束,皇上给他的权力是极多的。
彼时淳鲟是正平步青云的司医大人。
二人擦肩而过,笙时桉看着她的眼里,写着厌恶。
她不懂,该恨的人是她才对。
原来他发现了她的秘密,他以为她勾着大皇子,才有了今日的青云路。
在尚宫最终选的那一天,淳鲟刚踏进偏殿,便被焚香迷昏在地,殿门已然合上。
在两个太监进来钳制住她,想将她吊死于偏殿制造出自杀的假象时,那个口口声声说恨她的人提剑而入。
殿前染血。
他搂着她的腰的手不曾松半分。
“鲟鲟,从此以后,我只有你了……”
后来
——“鲟鲟,孤去你家做女婿。”
——“殿下还惦记着我家那几亩药田呢。”
*1v1双处H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