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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15 花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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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明七年·临江仙】

薄雾笼寒月,微风上夜潮。

江中起初只是细雪纷纷,半柱香后,才得了大雪如盖。

这楼里艺伎个个好些十八般的功夫,那一曲惊鸿剑舞,倒比之几日前会仙馆的两位蚯蚓成精,可算天仙下凡。更有高句丽的美人献舞,很是悦目。

纪酒月如一尾锦鱼,巧笑倩兮,招摇撞骗,手上倒也诓得了沉甸甸一袋琉璃瓦片,来所将去,顺手用凉茶将那几道香炉浇了个透彻。

只因这香燃得诡谲!

芙蓉阁里头那位身材颇有些臃肿的红衣大人,满身金银绣线,珠玉翡翠,虽然富贵肉满脸,脖颈粗短,被官服窄领,掐得要榨出油渍,生生被一身金玉撑起来了架子。

这阁中一干浪客侍娥,全然昏昏沉沉,似梦非醒,宛若游魂。

那乐妓双目迷蒙,还在拨弄着柳琴唱道:

“闷雨沉沉,愁怀渺渺,矮榻短檠,骨节欲酥,双眸倦豁,石枕高卧,万念俱无,但觉梦境迷离,神魂骀宕[1]。”

那烟雾缭绕,几近呛口,若非她先前蘸了水巾掩口,只怕要与他们一般昏聩。

她轻扇了扇眼前这障目的白叆,抹去这红衣公公的琉璃瓦片,抬手看了一眼这鼎底的刻印,仍然是一只翩翩欲飞的九翊凤凰。

倘若金凤露所言不虚,按着她先前的说辞,临江仙的香炉并香器,至少有一半是那郭商渝所贩来,然而如此一来,贩香炉的一死,这条线便断了。

啪——

思绪之中,那碎瓷声在这萎靡气中便有些格外扎耳,纪酒月当下愣了一瞬,附耳听着隔帘之外那小阁的声响,侧身滑了进去。

这中当的公子眉眼间凌厉淡漠,尤其眉峰冷峻,一身月白蚕缎袍月白风清,凌霜傲雪,只是脖颈上浅浅擦了一道血痕。

不是沈晟钧是谁?

纪酒月在原地磨了磨牙,她眼下金纹红绡藏着水巾,凉他也认不出,便也轻轻走在一边,手里把扇子攥得“咯咯”作响。

沈大人倒是颇为潇洒闲散地理了理袖子,眯着一双好看的眼,像是喝醉了一样,敛去了眉间锋利。

那艺伎缠上来讨巧,沈公子熟稔揽了身旁艺伎的纤纤细腰,卓然一幅翩翩浊世公子的奢靡样,就着艺伎手中的杯子喝了口酒,头也不抬道:

“再弹一曲?”

那姓沈的举着白琉璃杯,修长的手指很是轻佻,拿食指并中指轻碰了碰杯壁,示意了示意。不过这位爷大约不甚清楚,此番大咧咧的一动,能烧掉他几个月的月俸。

纪酒月暗下已将那角落中的乐妓捏了后颈,将她藏在了帘后,自己堪堪向沈晟钧虚浮含秋水一笑,可谓笑里藏刀。

玎——

然而那筝琴不巧,加之诏书令大人自认不通什么乐理,胡乱拨弄了几下那金蚕弦丝,竟然反被那骤然崩断的丝线所伤。

纪酒月即刻反手捻住无名指尖,歪头看着那珊瑚血珠慢慢沁出,轻飘飘扫了一眼锦绣堆中的沈少卿。

一旁的小伎不满她忽然散了气氛,可是不敢同她声张,只是轻轻扯了扯她垂下的大红发纱,小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欸。”

沈晟钧脚步飘摇不定,仿佛醉得歪歪斜斜,蓦地从后面,把纪酒月全然揽在怀中,从后面十分心疼地捧起那一双纤长手指。

那一周的侍娥以自觉退避三尺,这登徒子偏头贴着她耳侧,气息灼烫,含混而暧昧不清:“怎么这么不小心,嗯?”

“放肆!碰了什么花妓的手还敢碰我。”纪酒月冷眼白了他一眼,低声啐了一口。

正要拍案起身,不料被一下揽得更紧,下巴正正磕在他肩头之上,那人用大氅将她团在中间,气息可闻。

怀中的美人正像块木头一样地杵坐在那里,大气没喘一口。“姓沈的,你还想要命么?”她狠狠瞪回去,若着眼神能当刀剑所用,恐怕沈少卿已被千刀万剐地慢慢凌迟了。

“下官自然还要谢过大人。”沈晟钧低低一笑,手上却毫不含糊,在纪酒月扭动间摸到了她身上那装满着琉璃瓦片的小荷包,“暂借一用?”

“你——”纪酒月气急,咬住扇子腾手,弹指将那琴前的帷纱放下,隔着沈晟钧的腰间蹀躞摸到了剑柄,翻身将他按在氍毹之上,很是刁横娇纵地跨压上去。

“大人先前克扣下官俸禄,叫下官此刻无钱去买那琉璃瓦,不还是要从大人身上讨回来。”

沈晟钧无奈笑了笑,似乎也没有要逃的意思,摸到那瓦片之后更是肆无忌惮,皱眉轻声道:“纪大人这是何苦呢?”

“是么?”纪酒月也跟他蛮不在意地笑笑,忽然拿着扇子挑起他下巴,一手撑在沈晟钧胸前瞧着那道血痕,“好大牺牲呢沈大人?”

沈晟钧喉咙一动,轻微别了别头,此举被纪酒月瞥见,当即用小扇敲了他下颌一下,这才没好气抱胸道:“顺了那隔墙公公不少,说罢,你要这琉璃瓦何用?”

“自然是点花魁。”沈晟钧笑得风姿绰约,好是浪荡,说罢起身,一下把纪酒月从身上箍起来,仔细抱在身前。

这肚兜短薄,把她腰肢全然漏在外面,沈晟钧冰凉的手指攥住金链,一同贴在她腰间,让她好生打了个寒颤。

可沈晟钧唇边紧贴着纪酒月耳畔,声音登时沉下来:

“那花妓中有一个是南邵人,其中必定有异,方才那放箭之人与下官同样混入了临江仙,我会防着他们,还请大人看住那南邵花妓。”

“欸......”

纪酒月话未说完,便被他托着放在云廊桥上,那人反手微笑着阖上门扉。

待她翻下着小桥,在汤池边的莲花台站定,抬眼望去——

沈晟钧拿了只茶盏凭栏靠在雕花柱上,装着醉得很了,迷离着眼看不清人,垂头踉跄着趴在那里。

————

【昭明七年·临江府】

郡主鬼魅般只若昙花一现,这长夜孤寂,总要秦昭南一人在熬,好在如今多了只海东青在他身边掂着爪子走来走去,总要啄他。

这鹰自萧凌燕走后,便扇扇翅膀飞了下来。开始走得闲庭信步,可惜秦昭南这人心气稳重,不为所动,直到这鹰开始啄他执笔的手,才觉出不对劲来。

“这位鹰兄...”

秦昭南迟疑片刻,只好对这海东青呆呆拱手道:

“不知鹰兄有何指教?为何啄在下不放,叫在下不能执笔?”

这鹰同他无法说与,脾性又同它主子,这时便有些急躁,刁住他的袖封拖曳,又紧赶慢赶地将那受箭的小鸽给衔过来,向他示意。

秦寺丞不通,只盯住那小鸽道:“在下也是疑虑这小鸽身上羽箭所来,难道鹰兄知晓,可否再明鉴一二?”

那鹰当真是无法,扑着两翼盘桓几圈,这才忽然明了。直直冲那博古架上飞去,金爪只扑向榆林巷抓挠了几回,便扑开让秦昭南赶紧过来。

只见那墙上山水之上,一座临江的八角画楼被拦腰划了三道乌洞洞沟壑。

秦昭南皱眉,忽然捉襟道:

“不好!”

————

【昭明七年·临江仙】

汤池上一柱香快烧到了根,时候已近三更。

那惊鸿台边的一笼小帘轻启,幼云一花扇掩面,提着那藕花裙角颤巍巍扶出来,冠一只银孔雀正是明光粼粼。此冠一出,临江仙登时声贺沸盛,看来是期望已久。

纪酒月听了动静,柳眉稍动,倚在偏间处敲着扇子作壁上观,她看不见那花妓面容,只见得这银冠骇人,便存了一分细密的掂量。

是什么人,会拿这等银冠出来选魁,究竟是烧得慌,还是家贫为娼?

难说,难说。

幼云甫一在那莲花台落座,一脉弱风扶柳,手上捏了凤头花指,缓缓起身,那身上四处的银铃轻晃,恰似鸟声婉转。而半晌过后,这正幢画楼,竟真的百鸟声四起!

是一曲百鸟朝凤的舞。

时不待诸君,那琉璃瓦片只如落雪纷纷,落在汤池之中,金凤露在汤池一边招徕送往,面上一派春风。眼奴正站在最高处瞧着这落英缤纷,面色沉静地与一旁的杜娘报数。

有人哄然做声道:“幼云姑娘必能当举魁首!何不一现真颜,让我等都仔细瞧瞧,究竟是什么模样的花容月貌?”后面亦符合道:“是啊,但叫那点了去的一睹真容,实在太亏。”

金凤露在此中嬉笑怒骂道:“你们急什么,都不怕吓着姑娘,净在这胡闹的,有那本事,怎得不多仍些粉琉璃啊?”

一旁的小厮亦跟着长声宣道:“当刻恩公——琉璃之首属海棠阁公子。”

被提及的海棠阁纨绔公子已是满面红光,早与旁人拱手相贺了。

纪酒月倏忽偏头找了找沈晟钧的影子,却正正见他望向这边,露出个浅淡的笑意,现在这模样属实不像个浪迹花丛的爷,独独无意揩她油的时候像些。

眼瞧着这琉璃雪渐息,纪大人冲他抬了抬下巴。

沈晟钧戴着帷笠掩面,抬手将那荷包一丢,本就系的松垮,半空弹指一枚棋子,恰巧将荷包撞散,一时纷纷雨落,溅起汤池朵朵水花,只若大雨如瀑。

眼奴目若星子,只定睛查视,口中念念有词。

待那水花落定,小厮又通红着脸高声道:“琉璃之首当属牡丹阁——”

这话未尽言,忽然一玄衣公子拨开众人,打断他道:“暂且不急。”说着拨开手上的银纹黑匣,那机括轻启,里面密密匝匝盘放的,竟是满匣的粉琉璃!

台上一曲将尽,鸦雀无声。

金凤露见此亦愣道:“这位公子,这是你要点选的——琉璃瓦?”那玄衣客不语,而是抬手遥指云琅桥边一道独独紧闭的门扉,方才闷声说:“我家主子。”

纪酒月心中一动,忽然转身向那闭门阁摸去。

可未等她踏上云琅桥,那台上幼云忽然晃了一晃扇子,见玄衣客后面上大骇,探手从袖中取了一只修长银笛,横笛而奏。

这调子极其尖利,不符宫商角徵羽,只叫人听来头痛欲裂。

这楼中原本低眉顺目的艺伎茶侍应声而动,竟然纷纷从袖中掏出银器合奏,声乐崩裂。

诸位浪客面面相觑,不知何事突发,直到有人尖声喊了一声:“那是什么!”

这八方阁中忽然四处蹿出几缕极细密的金色烟尘,然而这烟尘随着笛中杀伐声起,便愈发浓烈散布,逐渐发出了巨大的“嗡嗡”的声响。

“是,是虫子!”

极细的金丝飞虫钻入浪客口鼻,无孔不入,表面毫发不损,却在顷刻使人七窍血流不止,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周围的香炉中还在源源不绝地升起这赤金色的细烟。

“快跑!”

至此,临江仙中大乱。

沈晟钧单手凌空翻下雅阁,将本来就惊慌失措的浪客又吓了一跳,冷脸抽剑直向那玄衣客,中间摸了三枚燕尾钉直直甩向莲花台,不料被那幼云轻巧躲过,一时剑花错乱。

花魁不复柔弱,转而起身跃向高处惊鸿台,笛声暂歇。纪酒月看了一眼那紧闭的门扉,抉择一瞬,还是转而踩着廊桥跟向惊鸿台。

更多的玄衣刺客追向那些银衣小妓,一时竟不辨敌友。

笛声又起。

那玄衣人不愿与之缠斗,沈晟钧亦适时察觉出了他受这笛声的催动,不可控地滑向一个无底深渊,他全身的骨头闷疼,内府扭曲。

他猛地抓住了身边雕花栏才稳住身形,修长的手指被攥出了青白色,另一只手抬手按住风府穴,尽量皱着眉毛凝神,远远地看着看着惊鸿台上的动静。

而头上那虫,快下来了。

他颤着手从腰上的蹀躞里取了夹火绒的两块燧石,剑鞘把火石甩向了惊鸿台旁极其易燃的苏烟暗花纱。

不出所料,火苗吹灰般迅速地蔓延到了惊鸿台。那金烟当即一远,火舌舐处四散。

这虫子怕火。

惊鸿台上,珺瑶背对着一身雪白的幼云,换上了一身重紫色短打圆领夜行衣,带着与先前裙子一样的凤凰翎羽暗银纹。

“公主,他们疯了么?”

珺瑶一向冷淡的声音里出现了罕见的焦躁,她手上银链鞭的薄片在窸窸窣窣地抖动,脚下传来了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狡兔死,走狗烹!”

她凭栏看着那些黑衣客与侍娥缠斗,用得具是赶尽杀绝之势。

“公主?你们是什么人!”

纪酒月转扇而出,一着划破轻纱,翻身站稳在惊鸿台上。

而那扇子叫一条银链狠狠地牵住,斛旋半圈,便带着劲风转圜而回。

她抬手捏了扇,手心全是汗珠。

剑在换这身颇为累赘的衣衫时就落在了梨花阁,这扇子近身尚可,与那缀了削薄银片的银链相比,实在微薄不堪。

果然,那银链窸窸窣窣,灵活而至,那扇子挥去,只能堪堪一挡。

纪酒月踩着台栏跃起,那玉扇展开,单手而转,忽然无数金针霜飞霰射,竟如有钉钩之力,生生将那银片钉透撞歪。

那公主笛声骤停,忽然娇喝道:“这火烧上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1]出自乾嘉时人姚君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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