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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8、番外:不经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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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天微凉,突厥王帐。

音晚的信是?和大周国书?一起送到的。

这些年两?邦交好,联络频繁,国书?也越发不值钱起来,不像从前?,每每交换国书?,不是?打仗就?是?议和,总弥漫着股烽火味儿?。

耶勒斜躺在卧榻上,以手擎额,合着眼,懒懒的。

文士字正腔圆,正念道:大周皇帝问可汗无恙。身旁葛撒戈抱着戗金檀木匣子“咦”了一声,道:“这里还有一封信。”

耶勒睁开眼,道:“拿过来。”

葛撒戈递给他,打眼一看,信上通篇簪花小?楷,整洁秀气。

耶勒微僵,立即将信笺合上,冲文士道:“不必念了,都下去吧。”

众人告退,只剩耶勒一人,他将折起的信笺捏在指间反复端看,想开,却又犹豫。

他希望是?音晚挂念他的身体,送来的问候,却又怕这信里内容和国书?上的一样,刻板端正,冷冰冰的。

他还怕,书?信太短,看完了就?再没有了。

耶勒苦涩一笑,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几时变得这么优柔。

他正要将信展开,侍从端着药进来了。

苏夫人吩咐过,旁的都可以耽误,唯有这每日?两?碗的汤药,需得雷打不动按时送进王帐,侍从要在一旁盯着大可汗喝完药,立即去向苏夫人复命。

耶勒对他母亲向来遵从恭敬,没说什么,端起药一饮而尽。

药是?苦涩的,顺着喉线流淌下去,熏得人难受。

耶勒将碗放回去,不由得心想,这个?时候若是?来一碗粥就?好了,甜丝丝,热乎乎的,正可以压下这股苦味。

这么一想,不免又添惆怅。

侍从倒是?利落,见耶勒喝完了药,不多耽搁,立即躬身退出王帐。

耶勒正要再展信,帐外忽又传入亢亮爽朗的话语声,他无奈地摇摇头,将信塞到绣垫底下。

果真是?蒙吉,耶勒的独子。

十七岁的少年,一身鲜红暗绣蟒袍,发辫下坠着细碎的珊瑚,叮叮当当,叽叽喳喳,活泼的像枝头雀鸟,半刻消停都没有。

他大咧咧坐到耶勒身侧,勾住他的胳膊,关切地问:“我听闻父汗病了,是?什么病?可严重吗?”

耶勒道:“无碍,不过感染了风寒,医官说将养几天就?好。”

蒙吉长舒了口气,环顾帐篷,道:“父汗这里也太冷清了,如今又不用打仗了,何必如此?自苦?就?算是?养病,也该召几个?美姬来陪,父汗若是?没有中意的,儿?子送您几个?。”

耶勒一巴掌拍在他头顶,骂道:“你?可消停些吧,自己荒唐不够,还想拖你?老子下水。”

蒙吉捂着头,无辜道:“儿?子正当壮年,血气方刚,这些不是?正常嘛。人家都说,父汗像我这么大时,玩得可比我疯多了。”

耶勒瞥了一眼站在身侧的葛撒戈,葛撒戈立即移开目光。

蒙吉忙道:“父汗别?怪葛撒戈,是?我缠着他问的,我想知道父汗年少时都是?怎么过的。”

草原不比大周,没有那许多清规戒律和礼仪规矩要守,对于儿?子的内帷私事,耶勒也只是?提醒了几句,没有多加管束。

父子两?许久不见,随意寒暄了几句,蒙吉说起兀哈良部的变化,如今是?大可汗潜邸,自然不会如从前?受人欺凌,可算扬眉吐气。

耶勒含笑听着,蒙吉突得将话锋一转,道:“儿?子在归来途中新得了一美人,不敢私贪,特献给父汗。”

说罢,不等耶勒回应,立即拊掌把人唤了进来。

美人纤姿婀娜,衣袂飘飘,穿了一身中原装束,梳着中原的发髻,盈盈拜倒在榻前?。

耶勒不禁皱眉,正想回绝,那美人抬起了头。

他登时一愣。

蛾眉朱唇,容色极美,特别?是?一身肌肤,雪白透光,配上稚嫩怯怯的神情?,堪称我见犹怜的尤物。

蒙吉见父汗沉默,知道动对了脑筋,在一旁道:“是?汉人奴隶,儿?子从旁人手里买过来,来的路上我给她取了个?名?字,叫音音。”

耶勒默了许久,没什么波澜地说:“这个?名?字不好,换一个?。”

蒙吉向来随和洒脱,立即道:“那就?叫小?花,您瞧瞧她,长得像花儿?一般漂亮。”

耶勒鄙夷地斜睨儿?子,问:“我让你?念的书?,你?最近念了吗?”

蒙吉忙偏开头,目光闪烁,支支吾吾:“念了,念了……”

耶勒轻哼,念了才怪,若是?念了也不至于这么浅薄,连起个?名?字张口就?是?小?花小?草。

他微忖,问那美人:“你?原本可有名?字?”

美人低眸,轻声说:“奴名?兰叶。”

“兰叶……‘惨惨时节尽,兰叶凋复零’,这名?字谁给取的,意头可不是?很好。”

兰叶回说:“是?父亲取的,他说兰性本高洁,我们是?穷苦人家,当不起这个?字,所以再加个?叶,不敢与兰花争艳。”

帐篷里霎时安静下来,久无回音。

蒙吉小?心翼翼看向耶勒:“父汗?”

耶勒恍然回神,眉眼间镌着疲乏,朝蒙吉摆了摆手。

蒙吉会意,忙起身道:“那就?把她留下了,儿?子告退。”

他疾步流星地走出帐篷,留下耶勒低低嗤笑:“这没心没肺的傻小?子。”

葛撒戈道:“殿下也是?心疼可汗,见不得可汗如此?自苦。”

耶勒将腿搭在卧榻上,姿态舒缓随意,悠然道:“我是?大可汗,乃草原霸主,各部落俯首称臣,我有何可自苦的?”

葛撒戈的嘴唇颤了颤,终究把话咽回去:“是?,您说不苦就?不苦。”

两?人你?来我往,几乎忘了地上还跪着一个?美人,葛撒戈先想起来,找了个?由头告退,独留这两?人在帐中。

一时静默无言,耶勒依旧是?那副悠然自若的模样,朝兰叶招了招手。

兰叶忙起身走过来,跪在榻边。

耶勒挑起她的脸,就?着洒进来的天光,细细端详。

这张脸生得极好,媚态中带着清纯,眸子黑白分?明,清澈见底,映出人的影子。

他手上加劲,将这张脸抬得再高一些,低头靠近那张丹唇。

美人身子娇软,十分?顺从地由他提拽,半扬起脸,任君采撷。

耶勒却停在她唇前?一寸,没有再往前?。

女子身上流转着兰麝清馥的香气,顺着鼻息扑到面上,酥酥痒痒,分?外撩人。

耶勒却觉得寡味,将她松开,低声呢喃:“不是?她,她不会这么听话的,我就?是?想拉她的手,她都恨不得退出去三?丈远……”

兰叶跌坐在地上,睁大了眼睛看他,少了几分?羞涩胆怯,多了些好奇:“大可汗说什么?”

兴许是?因为她这张脸,耶勒难得没有不耐烦,温声说:“你?长得很像一个?人。”

兰叶心中早就?有数,她是?被人牙子卖到草原为奴的,穿着草原的衣袍,来得路上蒙吉殿下却偏让她换上汉人装束。

草原上早有流言,说耶勒大可汗先前?迷上了一个?汉人女子,为见她曾冒险数度潜入中原,只可惜落花有情?流水无意,最终还是?求之不得。

今天种种,似乎印证了流言是?真。

兰叶有些难过,也不怎么会安慰人,便顺着耶勒的话问:“真的很像吗?”

耶勒向后微仰身,又是?仔细端详一番,倏然笑开:“其?实也不怎么像,这世上怎么会有人像她呢?她是?独一无二的。”

若说他方才要亲兰叶时还有几分?迷离痴惘,如今却是?彻底清醒过来,他道:“好了,你?下去吧。”

把人都打发走了,耶勒终于能把音晚的信拿出来。

信上也写得都是?一些生活琐事,音晚说她过得很好,小?星星也好,只是?前?些日?子她时常梦见母亲,每每做完了梦总是?怅然若失,心口疼得厉害,许久都缓不过来。

疼了一阵儿?,现在她慢慢看开了。人这一生总是?不如意十之八九的,又岂能事事求圆满?能像她和耶勒,求得自己想要的,庇护自己想要护的人,已是?分?外难得。芸芸众生中,上天赐予他们的东西其?实已经很多了。

信不长不短,耶勒读着读着就?没了,明知不会再有,他还是?把那戗金檀木盒子翻了一遍,果然没有了。

他有些怅惘地心想,依照大周天子那小?心眼的劲儿?,怕是?不会再让音晚给他写信。

想到这儿?,气血骤然上涌,耶勒粗略盘点了一下现如今麾下铁骑数目与囤留的粮草,又盘点了一下大周的兵力?和粮草,盘点完了,人就?冷静了。

打不过,算了。

耶勒躺回榻上,将信笺捧在胸口,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到天黑,无人敢来打扰他,直到亥时,毡帘被掀开,兰叶走了进来。

她手里端着药碗,是?又到吃药的时辰了。

这姑娘看上去温温婉碗的,话不多,脚步也轻,恭恭敬敬地跪在榻边,把药碗呈上,见着耶勒喝干净了药,接过空碗,又一声不响地退了出去。

凝着她的背影,耶勒微有恍惚,这会儿?倒是?不觉得她像音晚,却有些像另外一个?女人,蒙吉的母亲。

遇上那个?女人的时候耶勒也就?才十七岁,正是?最风流浪荡的年纪,从没拿女人当回事,也不喜欢孩子,活得潇洒又自在。

他这个?性子若放在中原,是?典型的光棍脾气,混不吝。

若要说为什么,大许是?他从小?就?爹不疼娘不爱的,生母早逝,养母冷漠,父汗一心培养他继承汗位,没少摔打他,更谈不上什么关怀。

唯有一个?阿姐心疼他,还早早地离开他去了中原,再没有回来。

阿姐死之后,耶勒才慢慢变成这个?样的,游荡人间,处处留情?,又最是?无情?。

因他对这人间的情?,实在是?没什么信心。

那个?女人是?个?舞姬,狡猾得很,等到耶勒发现时,孩子已在她肚子里五个?月了。虎毒还不食子,耶勒犹豫了犹豫,允许她把孩子留下。

那段时间他想了很多,也想过就?此?收心,好好过日?子,好好养孩子。舞姬也无妨,若她想要名?分?,他就?给她名?分?。

可当孩子生下来时,她却只想要一份良籍和一袋子金锞。

耶勒至今还记得听到她的要求时是?什么感受,松了口气,又隐隐有些失落。

但很快就?过去了,好像在遇上音晚之前?,什么都很容易过去,也很容易放下。

作者有话要说:耶勒篇总共有两篇哈,还有下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