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境内山陵交错,最为出?名的?便是邙山。
帝王卤簿铺陈在山脚下,自是千乘万骑,拥簇如云。
昭德太子?生前极爱这邙山,是以自打萧煜登基后,每每来到洛阳,总是必来邙山。
站于山巅,九重城阙在脚下,滚滚生烟尘,确能生出?山河浩荡、兵马激涌的?豪气万丈。
萧煜向北眺望,湛蓝天空无垠,杳杳延展,与雾山相接。
梁思贤随侍在侧,道:“听说突厥王庭发?生内乱,云图大可汗突染急症去世,另三位监国联合起来向耶勒发?难,反被擒拿。耶勒已?执掌王庭大权,不日便要在狼山继任大可汗之位。”
萧煜说:“他不是个容易对付的?人。”淡淡的?一句,虽是褒赞,却好似并没有把他放在心上,目光流连于山峦环障之间,神情微邈,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已?至深秋,天色渐凉,山顶寒风尤为彻骨,望春给他披上披风,劝道:“陛下,时?辰不早了,还要去白马寺礼佛,阖寺僧众都在等着?您呢。”
萧煜点了点头,转身走上山道。
山路蜿蜒,极不好走,梁思贤是个文?弱书生,好几回脚底打滑,险些一头栽倒,反倒是萧煜,托曳着?华丽冗长的?玄衣纁裳,走得稳当踏实,到了山下脸不红气不喘。
龙辇边站着?一女子?,身形高挑,妆容精致,见着?萧煜,羞答答地一笑,朝他敛衽鞠礼。
萧煜没料到会在这里看见她,道“平身”,转头看向梁思贤。
梁思贤一时?有些局促,勉强道:“舍妹梁照儿?听闻陛下驾幸洛阳,特来请安。”
梁照儿?脸颊上敷染出?恰到好处的?两团嫣红,面含羞涩,纯澈目光中浮荡着?痴痴恋慕,十五六岁的?年?纪,如沾着?露珠新盛的?花朵儿?,格外惹人怜。
她将倾慕与娇羞拿捏得十分得当,低了头,轻声道:“臣女自幼长在洛阳,对此地甚为熟悉,陛下若有兴致游览城中风光,臣女可作陪。”
萧煜掠了她一眼,微微一笑:“是吗?朕还以为洛阳的?姑娘同长安的?一样,未出?阁时?谨守着?礼规,不会轻易出?来抛头露面的?。梁家果然开明,既能出?思贤这样的?雅士,也能教养出?梁姑娘这样与众不同的?女子?。”
他的?声音悠荡在山谷,落珠裂玉一般,听上去又像是夸赞之词,梁照儿?不禁心花怒放,眉眼愈加含情|欲诉,抬眸娇滴滴看向萧煜,还想再?说些什?么,被梁思贤扯住衣袖生生拖到了身后。
“闭嘴吧。”年?轻少卿涨红了脸,只觉门楣受辱。
萧煜含笑看看他们,想瞧了出?笑话,也不管那一片痴念的?小姑娘叫兄长吼得泪眼婆娑,兀自踩着?茵踏上了龙辇,想着?路上小憩片刻。
望春打趣:“陛下可真是够狠心的?,人家为面圣颜,费了心思打扮的?。”
“是吗?”萧煜挑开车幔看出?去,见梁照儿?穿了身玉色六幅大摆束胸襦裙,大片折枝梅花自胸前开到袖底,素净绸面,秾艳花瓣绛雪,颇有意境。
他随口?道:“衣裳不错,发?髻太土,妆容也不稳重,梁思贤挺好的?,怎得有这么个妹妹。”
望春笑道:“还不是您当初夸人家琴弹得好,让人家生了念想呗。”
萧煜瞪眼:“朕那是夸她琴弹得好吗?朕那是说琴好,那琴确实挺好,桐木古琴,蛇腹断纹,音质浑厚悠远……算了,不说了,都是朕闲的?,说什?么琴好。”
他将要放下车幔,猛地一滞,重抬眼看向梁照儿?。
仪仗官喊了声“起驾”,绛引幡微扬,金辂车徐徐而动?,內侍刚要驱赶御马,便听龙辇内传出?天子?急切而激动?的?声音。
“停下。”
萧煜紧盯着?梁照儿?,目光炙热,怕她凭空消失似的?,从袖中摸出?一把匕首扔给望春,冲他吩咐了一句话。
望春瞠目:“这……”
“快去!”
大内官只有应喏,垂头丧气地从龙辇上爬下来。
他一手匕首,一手拂尘,慢吞吞走近梁家兄妹,梁照儿?正?在对着?梁思贤抹眼泪,啜泣:“兄长忘了父亲吩咐过的?,让你帮我,若我能得陛下宠幸,那也是给咱们梁家门楣增光添彩的?事?。”
梁思贤怒道:“那也得看陛下有没有这个意思,你一个姑娘家,半点矜持都没有,还嫌丢人丢得不够。”
“胡说,陛下是喜欢我的?,他还夸过我琴弹得好。”
望春清了清嗓子?干咳一声,梁家兄妹忙噤声看过来。
梁照儿?脸颊上还挂着?泪珠,剔透若冰晶,来不及擦,十分乖巧地挤出?温甜笑靥,冲着?望春恭敬地拂一拂身,娇声说:“大内官,可是陛下有什?么吩咐?”
望春瞧着?这娇滴滴的?小姑娘,目中透出?些怜悯,叹道:“是,有吩咐。”
梁照儿?水濛濛的?眼睛倏然一亮,满怀期望地看向他。
望春闭了闭眼,叹了口?气,抽出?匕首,扯过梁姑娘的?臂袖,“刺啦”一声,把那大片的?梅花绛雪刺绣割了下来。
他没脸久留,捧着?刺绣转身便走,走出?十几步,果然听见身后传来梁照儿?近乎崩溃的?委屈泣声。
萧煜慌忙从望春手里接过刺绣,来来回回地看,凤眸中若有星芒闪熠,照亮了枯寂已?久的?阗黑。
他反复查验过,冲望春道:“把梁照儿?叫过来。”
望春这三年?来看惯了萧煜表面嬉笑怒骂而内心静若死水的?模样,见他恢复了些许生动?活气,其实已?经隐约猜到,再?想起从前那一位的?喜好,愈加笃定。但他怕极了萧煜是空欢喜,怕他像从前无数次那样,满心期望寻过去,结果一次次落空,回来后又要颓靡不振许久。
他道:“不过一幅刺绣,奴才?瞧着?跟寻常梅花差不多,陛下别是看错了。”
萧煜像个急需得到肯定的?孩子?,将断袖铺平整,指着?上面的?梅花道:“瓣蕊内合,边缘微翘,这就是她画梅花的?习惯!”
“可保不齐也有旁人喜欢这样画。”
萧煜眸光微黯,寂寂良久,道:“没关系,不是她也无妨,只要有一线希望,朕就要去找。”
他平声重复:“去把梁照儿?叫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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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晚这几日没有再?去如意坊,一直在家里,胡静容派人来请,也只推说自己病了。
她想躲几日,躲到萧煜离开洛阳。
这三年?里萧煜不止一次驾临洛阳,但天子?之尊,离庶民远矣,音晚躲在如意坊里描样裁衣,出?入带着?羃离,从未被人认出?,一直安稳度日。
可这一回不一样,她稀里糊涂给梁姑娘做了件衣裳,而梁姑娘又极有可能穿着?这件衣裳去见萧煜……
音晚自认不是什?么名家,绣的?梅花也不是独一无二,就算萧煜见了也未必能认出?来,可不知为何,她总是惶惶难安,预感着?有什?么事?要发?生。
果然,不出?几日,胡静容神色慌张地来找她,说前些日子?从南郡订购的?一批晕栒锦因匪患被劫,怕是不能送来了。
偏偏这批锦是洛阳左宗承卢家定好的?,专为贺他家老夫人六十大寿而用来给侍女们裁制新衣的?。
按照行规,若是期限到了拿不出?成?衣,要以原价三倍赔偿,损失些银钱倒是没什?么,只是把人家老夫人的?寿辰贺宴耽误了,怕是要结梁子?。
民不与官斗,商贾则更是要仰官府鼻息,卢家是她们得罪不起的?。
胡静容到底是风里雨里支撑起偌大家业的?强人,闲暇时?耍弄小倌看似不着?调,真出?事?了却绝不含糊。
她摇着?竹骨小扇,道:“我打听到,岐郡有一批走空的?晕栒锦,正?折价出?售,我打算亲自走一趟,看能不能买下来。我不在的?日子?,布庄就交给你了,你得看好了,可不能再?出?什?么乱子?。”
音晚忖道:“堂堂东都洛阳,商道繁华,怎会连三百匹晕栒锦都买不到?都这个时?候了,你就别想着?折不折价了,岐郡离这里也不近,就为省那么几个钱,万一耽搁了,把卢大人得罪了,那不是得不偿失吗?”
胡静容嗤笑道:“同行是冤家,凡能在手中囤积如此大批量晕栒锦的?,定然是城中数得着?的?绸布商,看咱们出?丑都来不及,怎会雪中送炭?”她摇小扇的?手微顿,露出?些许疑惑:“真是奇怪,不光大批量的?没有,连市面上的?散货在一夜之间都叫人买去了……”
音晚也愁,两人商量到半夜,都没商量出?更好的?办法,只有先用胡静容的?办法,由她去岐郡试着?买那批锦,而音晚则守在洛阳。
音晚送胡静容出?门时?已?是月华满地,小星星正?攀在树上,跟个猴子?似的?,冲树下的?花穗儿?和青狄笑嘻嘻。
花穗儿?捧着?张青釉荷叶盘,盘中放着?刚买的?桃脯,玉手纤纤,捏起一颗朝向小星星,哄道:“星星,你下来,花姨给桃脯吃。”
小星星笑得凤眸弯弯,奶声奶气道:“花姨和青姨吃,你们是漂亮的?小姑娘,要多吃些甜的?,才?能长得更漂亮。”嘴上抹蜜似的?,就是赖在树上不肯下来。
胡静容“扑哧”一声笑出?来,冲音晚笑道:“这小郎君要成?精了。”
音晚轻搡了她一把,转眸看向小星星,笑容微凉:“下来。”
小星星听娘亲发?话,立即抱着?树壁蹭蹭滑下来,屁颠屁颠跑到音晚身前,拽住她的?裙纱,抬起一张白皙稚嫩又无辜的?小脸看她。
音晚板着?脸道:“我有没有说过不许爬树?”
小星星眨巴眼,凤眸亮晶晶,就是不说话。
音晚盯住他的?眼,问:“有还是没有?”
小星星拖长了软糯语调:“有……”
“那为什?么还爬?”
小星星对着?手指,可怜巴巴嗫嚅:“我以后不爬了,娘亲不要生气,娘亲抱。”
胡静容看得不忍,劝音晚:“一个小孩子?,不要这么严厉,会把他吓坏了的?。”
音晚道:“你不许替他说情,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他小小年?纪就这么皮,等以后去了学堂,还不得把人家学堂都拆了。”
胡静容知她素来最爱这个孩子?,恨不得为他把心血熬干了,生怕他不守规矩长歪。
说来也奇怪,将孩子?捧在掌心的?父母她也见过,唯独没见过音晚这样对规矩如此执拗的?,如临大敌一般,爱孩子?,又不信孩子?,好像觉得自己稍一疏忽,这孩子?就会长歪。
她歪头看着?小星星的?俏模样,心道长成?这样确实需要守规矩,不然长大了不知要祸害多少小姑娘。
她一个外人不好多言,摸了摸小星星的?头,就要走,临出?门时?她想起一事?,回过头来提醒音晚:“近来洛阳城有许多孩子?被拐,听说被拐的?都是这些三四岁的?小郎君,你小心着?些,这地方鱼龙混杂的?,不行就把小星星送到我那里去,我好歹还有二十几个护院,总比你这里安全。”
音晚这些日子?窝在家里,对外间事?浑然不知,听她这样说,脑子?瞬时?绷其一根弦:“许多孩子??官府不管吗?”
胡静容叹道:“管了,孩子?也找回来了,可就是身上少了物件。”说罢,她目光下移。
音晚登时?明白,后背直冒凉气:“这也太丧心病狂了。”
胡静容道:“谁说不是呢?把孩子?看好了吧,我家那个如今连学堂都不去了,我请了夫子?在家教,少念两页书不要紧,我可还指望他给我那死鬼传宗接代呢。”
音晚越想越害怕,便依了胡静容之言,让青狄带着?小星星住进胡府,暂且避一避。她本想一同搬进胡府,可胡静容那个儿?子?比音晚没小几岁,胡氏不在,家中无人主?事?,怕惹出?闲言碎语,终究作罢。
她仍然和花穗儿?住在柿饼巷的?小院子?里,每日去如意坊看顾买卖。
音晚前几天还在想,为了躲萧煜要不要离开洛阳,去别的?地方生活,可看着?新开起来的?如意坊分店,心中格外不舍。
这是属于她的?东西,同她过去二十一年?所拥有的?其他东西全然不同,不是靠出?身祖荫得到的?,是真正?自己一砖一瓦打拼出?来的?,里面嵌着?心血,足以印证她不必依附任何人照样能活。
许是这份赤心执念感动?了天,胡静容走了没几日,常与她们有买卖往来的?胡商找上门,说自己手里有一批晕栒锦,正?愁着?出?手,问如意坊收不收。
音晚大喜,忙让胡商拿样货来。胡商依言拿来,果然如他所说是上等货色,且价格也公道,音晚忙给胡静容去信,告诉她事?情已?办妥,速速归。
她怕夜长梦多,迅速与胡商约定了提货日子?,领了五个小厮五个绣娘,另雇十辆骡车,去胡商指定的?铺面取货。
音晚戴着?羃离,撩起遮面青纱一一查验过货品,确认无误,才?命人收整装车。
她和胡静容早有约定,她不出?来谈买卖,不抛头露面,若不是事?情紧急,她断然不会在这个时?候出?来冒这个险,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太过紧张,她总觉得有人在看她。
环顾四周,此处算是人流如织的?热闹街巷,除了绸布庄,还有赌庄酒肆。酒肆在东南隅,是一座二层小筑,雕栏横卧,敞廊上站了两个壮汉,皂靴黑衣,腰悬配剑,身体绷直全神戒备的?模样,他们中间却是空的?,也不知在护卫谁。
她离得实在太远,看不分明,若能走到近前,便会看见敞廊后的?墙边露出?一片玄锦衣角,躲在墙后的?人正?双手紧攥侧裾,因为激动?而不住颤抖。
音晚将目光收回来,胡商噙着?笑意递给她一方楠木盒,道:“这是我东家无意中收来的?小玩意,说送给夫人把玩。”
她打开木盒,见是一对雪瓷松狮犬,趴在盒子?里,涎脸憨笑。
酒肆上的?萧煜悄悄从墙后探出?个脑袋,想看一看音晚的?表情,是不是喜欢他为她挑选的?礼物。
他一见这两条瓷狗便觉憨态可掬,音晚定会喜欢,他素来眼光好,这方面他很有自信。
谁知音晚只看了一眼,便将木盒还给胡商,说了一大通客套话,心里却道:太丑了。
作者有话要说:怕再说错话惹老婆生气跑掉的卑微狗子上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