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在?一开始,萧煜觉得松柏台的事不?像是母后干的。
她这个人从来谙于?算计、自私自利,在?局势未明朗前,哪怕为了亲生儿子,都极少有可能去冒那么大的风险。
可她又跟韦浸月走得那么近,两人似乎有着?牢不?可破的结盟。
便让萧煜猜测,事情?可能是母后和韦浸月一起做下的。毕竟,两个贪婪自私的人,除了有共同的秘密、共同的利益相连接,是绝做不?到彼此信任的。
可他又总觉得哪里不?对。
事关四哥,萧煜不?想事情?有丝毫含糊,他要的是水落石出,真?相大白。
还差一刻到亥时,夜幕浓酽,天边堆砌着?如丝絮的云团,刚才还皎洁光亮的弦月已隐在?云层后,看上去像是要有一场雨。
禁苑凤池环绕着?嘉草花木,萧煜从那里走过,袍裾沾了几?片花叶。他没有大兴仪仗,也没有惊动旁人,只领着?望春和几?个心腹內侍,悄悄去了启祥殿。
谢太后年纪大了,又爱在?睡前念佛诵经,睡得向?来晚,萧煜去时她正拨弄着?砗磲佛珠,指间一颗鸦青石赤金戒,将色寡的佛珠映得金碧闪闪。
谢太后是场面人,像没发生过南薰殿那档子事似的,收起佛珠跟萧煜拉家常,说着?说着?,叹了口气。
“春则这孩子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从来都是温煦有礼,谨慎良善,谁知竟会出这样的岔子。浸月这几?日天天哭,去了几?趟宣室殿,皇帝都不?肯见她。哀家看,你们是年少的情?分,还是别做到这地步。听说你命人给?春则施了宫刑,唉,好好的一个世家儿郎,如今算是毁了,他也得到教训了,你就?饶了他,放他一条生路吧。”
萧煜唇角总噙着?薄如朝霭的笑,云环雾绕、高深莫测的,他不?置可否,只抬起茶瓯抿了一口,又抬头看了看奉茶的宫女,随口问:“翠竹呢?怎么不?见她伺候?”
谢太后有些诧异,萧煜几?时对她身?边宫女这么感兴趣了?她道:“这孩子也不?知怎么了,说她家中老母病故,想回去看一眼。她可是谢家送进宫的,据说签的是死契,跟家人早断绝来往了,按理是生死勿扰的。哀家念她多年来伺候得尽心,也不?忍,就?允了。”
萧煜眸光微凉:“这么说,翠竹出宫了。”
谢太后点头:“是,过几?日就?回来了,她是个有分寸的孩子。”
萧煜凝睇着?谢太后的脸,她神色如常,半点慌乱都没有,若说孟元郎是她派翠竹去毒杀的,那未免也太能沉得住气了吧。
他心中掠过一道疑影,本来准备今晚摊牌的,却又想再等等。
这一沉默,谢太后又说起了韦春则的事:“哀家也听过坊间那些关于?他和皇后的流言。这样的事情?多了,淑女好逑,男未婚女未嫁的,春则不?过被?美色所惑,迷了头脑,其?实没什么大错。倒是皇后,那小小年纪,勾得这么多男人为她逾矩犯错,纵然生了副好皮囊,也端得好手段。”
萧煜当即沉下脸:“这件事情?自始至终都是韦春则那小人一厢情?愿,跟音晚有什么关系?她长得好看了些,叫一个疯子看上了,得不?到便想毁掉她,到头来还成了她的错吗?”
谢太后的脸色也不?好看,下颌紧绷,眼中寒光凛然,眼见自己的儿子又为那狐狸精顶撞自己,郁结于?心,憋闷的快要喘不?过气。
萧煜却懒得同她纠缠,起身?敷衍鞠礼:“天色晚了,朕要回昭阳殿照料晚晚,母后也早歇着?吧。”
转身?阔步而出,留下谢太后气得砸碎了手边瓷瓯。
夜间安静,瓷器的碎裂声尤为刺耳,崔氏女听到动静进来,见一地狼藉,忙让宫人收拾,她则绕过去,上前宽慰太后。
谢太后除了留韦浸月在?身?边,还留了崔氏女和高氏女。
高氏女骄矜,韦浸月清高,谢太后用着?都不?顺手,唯有这个崔氏女,乖巧柔顺,小意体贴,颇入谢太后的心。
崔琅嬛出自清河大族,说起来与当年善阳帝的崔昭仪属同族,但崔昭仪出身?旁系,崔琅嬛可是正儿八经的清河崔氏嫡出。
若是严格论起来,崔琅嬛的出身?可要比当年的崔昭仪高了许多。
谢太后颇有些遗憾地看着?崔氏女:“琅嬛,你这般懂事,也系出名门,比皇后好了不?知多少,偏皇帝让妖女迷惑,识不?得明珠,若你能得圣宠,那该有多好。”
崔氏女面露怆然:“臣女负家族期望入京,也希望能有个好前程,奈何入不?了陛下的眼,说到底都是臣女无用。”
谢太后瞧着?她,愈发怜惜。
崔氏女陪着?谢太后说了会儿话,无意中说道:“这坊间尚有恭敬婆母、晨昏定省的说法?,到了宫里竟全都废止了,说句大不?敬的,皇后对太后也太怠慢了些。”
谢太后轻哼:“怠慢?说得也太轻了些。”
谢音晚岂止对她怠慢,是恨不?得上来扒她的皮,啖她的肉了。
宫女递上新添过炭的手炉,崔氏女伺候谢太后脱履斜倚在?榻上,往她脚边塞了一个手炉,柔柔和和道:“那也太不?像话了,不?如给?她些教训。”
谢太后嗤笑:“你说得倒轻巧,没瞧见皇帝护她护得严严实实,怎么教训?”
崔氏女道:“尚宫局新送来一些香料,臣女瞧着?里头有皇后最喜欢的都梁香,不?如送给?她,也算缓和两殿关系。”
谢太后随口说:“可真?是给?她脸了,哀家还给?她……”她猛地会出深意,愕然看向?崔氏女。
崔氏女盈盈浅笑:“臣女粗识医理,可往里面添几?道杂香,嗅不?到一日便会浑身?长起红斑,要半月才能消。娘娘虽然一直缠绵病榻,可依旧花容月貌,必然要得陛下怜惜。可若她不?美了呢?这天下的儿郎倾慕女子,哪一个不?是先由色起?”
谢太后越想越觉得此计可行?。就?算被?发现了,也是尚宫局渎职,没有调理好香料的配方,她们不?敢不?认。且又不?是害人的东西,不?过长几?道红斑,就?算叫皇帝查出来,他也不?好发作。
崔氏女观察着?谢太后的脸色,试探道:“不?如叫韦姐姐同臣女一起去拜见皇后娘娘。”
谢太后瞧着?她笑了。
谁都知道那韦浸月和谢音晚私怨颇深,万一此事败露,这戕害皇后的罪名大可推到韦浸月身?上,崔氏女既在?她这里得了便宜,还给?自己留了退路,找好替罪羊。
好一招祸水东引啊,她可真?是太喜欢崔氏女这股子机灵阴毒的劲儿了,也只有这样的女子才能在?这未央宫里闯出一片天地。
其?实谢太后早厌烦韦浸月了。进宫这么久,笼络不?住皇帝不?说,见天的自命清高,自许深情?,半点手段使不?出来,只会抱着?那点子昔年旧情?顾影自怜,叫谢音晚压得死死的。
真?是枉费了她在?韦浸月身?上下的功夫。
她和韦家是有些交情?,当年韦浸月的父亲韦商官述漳州太守,给?她办了一件事,帮她稳住后宫地位,她也一直投桃报李,对韦商的一对儿女都很照顾。
奈何韦家姐弟不?争气,也就?怪不?得她无情?了。
这世上的结盟,总得有利用价值才能更稳固,不?然,凭她这么自私的人,凭什么总要去做活菩萨。
两人商量好,各自安歇。
“当年世宗皇帝在?位时,韦商官拜漳州太守,漳州盛产香料,每年进贡数目繁多,很得当时还是贵妃的谢太后喜爱。谢太后年轻时注重保养,托韦商替她寻过秘制养颜膏,据说效果不?错。”望春念着?校事府呈上来的密折。
听得萧煜直皱眉:“朕让他们秘密探查谢太后和韦家的勾连,他们就?查出这么些鸡毛蒜皮的事?”
望春将奏折翻到底:“就?这些,没了。”
萧煜蓦得有些烦躁:“行?了,没事了,你下去吧。”
望春忙揖礼告退。
已经卯时,用不?了多久天就?要亮了。萧煜伏在?案上沉思?良久,没想出个头绪,只觉此事迷雾重重,正难解时,帐内传出声响。
他忙收拾心情?,快步入内。
音晚还在?床上睡着?,只是睡得不?老实,把他刚才给?她塞进被?窝的手炉踢掉了,那声音就?是手炉掉地上的声音。
萧煜弯身?把手炉捡起来放在?一边,仔细看音晚,她双眸紧阖,浓密的睫毛柔软垂下,鼻息均匀,肌肤嫩如新荔,睡颜宁谧柔美。
他在?她颊边落下一吻,才转身?出来。
宫人早备好了朝会要穿的衮服和武贲冠,望春瞧着?萧煜的脸色,小声提议:“为那解药的事,陛下已几?日没合过眼了,不?如免一日朝,歇一歇……”
萧煜微抬了头让宫女给?他戴冠,合着?眼道:“不?必了,早膳不?吃,朕歪在?榻上睡半个时辰即可。”
望春心疼地直叹气。
新帝虽有凶戾之?名在?外,但也是不?可否认的勤政恪己,登基数月从未免过一天|朝,没有怠慢过一件政事。
崖州那边的旱灾刚解决,又要预备着?明年大考,后宫还有一堆事等着?他操心,当真?是桩桩件件压下来,催命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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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晚醒来的时候萧煜早就?走了,窗外有雨声淅沥,大约是怕透进凉气,轩窗关得严严实实,半点风都吹不?进来。
还没有到烧熏笼的时候,殿中先烘着?几?只炭盆,柱边有绿鲵铜香鼎,鼎中燃的是她最喜欢的都梁香。
在?她的妆台边还放着?两盆蝴蝶兰,红色花朵开得艳丽繁茂,像伸展开的羽扇,瞧着?热闹极了。
满是香暖,春光明媚,将萧索秋色关在?了殿门外。
紫引也是几?天未睡,正倚在?绣帷外打盹儿,见音晚醒了,忙张罗着?给?她梳妆。
用过早膳,宫女便来禀,说韦夫人和崔姑娘求见。
音晚很诧异,她同韦浸月虽然关系微妙,但历来是井水不?犯河水的,突然登门,倒让人有些捉摸不?透。
若单是她来,音晚是不?会见的,但崔琅嬛也来了,却让音晚犹豫了,她沉吟少顷,道:“见。”
她坐在?正殿鎏金椅上,二女入内跪拜鞠礼,音晚也无意为难她们,道了句“平身?”,让宫女给?她们看座。
韦浸月还是一副清高冷傲的样子,神色寡淡,却又礼数周全,举止娴雅,让人挑不?出错处。她话少,一直在?说话和热闹气氛的是崔氏女。
崔氏女才十六岁,生得娇俏可人,鹅蛋脸上两弯远山眉,一双眼睛晶莹闪亮,透出狡黠的光。
音晚总是偏爱这类活泼热情?的姑娘,好像见到曾经被?养在?闺中无忧无虑的自己,不?免和她多说了几?句。
崔氏女笑说:“臣女入宫前新制了条石榴裙,喜欢得不?得了,却刚巧赶上国丧,穿不?得这样的颜色。入宫侍奉太后几?个月,前些日子刚拿出来试穿了一下,娘娘猜怎么着??唉,穿不?上了。眼瞅着?宫里是珍馐美味花样百出,臣女又管不?住自己的嘴,真?是苦恼坏了。”
她虽说着?苦恼,可面上笑靥依旧灿烂,看得人欢喜极了。
音晚笑道:“你还这般年轻,身?子骨才是最重要的,能吃是福。”
这本是句无心之?言,却叫韦浸月听得别扭,她比音晚和崔氏女都大了将近十岁,可是不?“年轻”了,她本就?是心思?狭隘之?人,越听越觉得音晚在?故意讽刺她。
音晚倒真?没这个意思?,但她立即看出韦浸月多心了。
她原本想打趣几?句圆回来,可又觉得没意思?。韦浸月爱多心那就?让她多吧,她可没那耐心哄她韦大小姐开心,再者说了,韦浸月自一进门就?摆张晚娘脸,跟谁欠她似的,音晚又凭什么要对她笑脸相迎,拿她当回事。
音晚这样想过,立即打消了圆话的念头。
可崔氏女是个机灵人,看着?韦浸月耷拉下脸,偏爱火上加油,笑吟吟道:“娘娘不?过比臣女大了一岁,不?也一样年轻,咱们都年轻。”
音晚当即皱眉,虽说她不?爱哄韦浸月开心,但用年龄来攻击女人却着?实有些不?妥。
说到底,谁又能做到今年十八明年十六呢,大家都是要老的,早晚的事。
果然,韦浸月当即脸上挂不?住,腾得站起来,敷衍道:“臣女身?子不?适,想先行?告退。”
音晚也不?留她,让人客客气气把她送走。
韦浸月走后,崔氏女状若无意地掠了紫引一眼,瞧着?音晚的云髻笑说:“娘娘的发髻有些歪了,臣女给?娘娘重新梳一梳吧。”
她一副活泼伶俐的模样,不?等音晚说话就?起身?过去拉她的手。
她们往寝殿深处的妆台走去,崔氏女见紫引寸步不?离地跟着?,眼珠转了转,娇滴滴道:“我来时见外面桂花开得正好,不?如取些来做兰膏,臣女正巧知道一个好方子,但就?是要用新鲜的、完整的桂花来做,径蕊都不?能被?破坏,若让寻常宫女去摘,只怕她们粗手粗脚,干不?到好处。”
音晚会意:“那紫引去吧,你做事稳妥,出去看着?那帮小丫头。”
紫引犹豫了犹豫,但见崔氏女单纯伶俐,自进殿后闲话一大堆就?没几?句正经,料想无事,便应是退了出去。
崔氏女将音晚摁到妆台前,拿起玉背角梳,弯了腰好像是在?给?音晚梳理云髻,附在?她耳边低声道:“娘娘,臣女是奉润公指派潜入宫中助他成事的。”
音晚点头:“我知道,父亲说过。”
崔氏女一改张扬浅薄的模样,收敛笑颜,神色严肃道:“臣女送来的都梁香您不?要用,赏给?宫女用,那里头有毒,会让人浑身?起红疹。待宫女用完出了事之?后,您就?去找陛下,让他给?您做主。”
音晚诧异:“你们要陷害太后?”她一想,又觉得不?对:“你们要对付韦浸月?”
崔氏女道:“能不?能扳倒谢太后,让她身?败名裂的关键就?在?韦浸月身?上。润公嘱咐过,此事事关重大,不?能跟娘娘说太多,陛下心机深沉,日日环绕在?娘娘身?边,您的一言一行?他都无比上心,若你知道了不?小心露出半分,就?会让他看出来。”
这句话音晚十分赞同,当初刚进宫时就?是因为她无意说漏了关于?韦浸月的动向?,让萧煜看出父亲教着?她耍心眼。
这么大的事,可不?能她而坏事。
天知道音晚多想让谢太后去死。
她应下,崔氏女便不?再说其?他,专心给?她梳理云鬓。
崔氏女的一双手甚巧,勾拢盘捻,飞花掠影一般。其?间音晚问起她与父亲的渊源,她道:“当年王猛作乱,谢家宗族欲借机大肆株连士族,铲除异己,我清河崔氏首当其?冲。是润公力排众议,反对牵累无辜,这才救了我们崔氏上下百余口人的性命。润公对崔氏恩同再造,我崔琅嬛愿以?死相报,助润公完成心愿,替他夫人报仇。”
待紫引摘了桂花回来,崔氏女用帕子包好,说回去制兰膏,等制好了会亲自再送过来。
她走后,音晚盯着?那些盛放香料的螺钿髹漆盒子看了许久,决意不?给?宫女,还是她自己用。
又不?是宫女的杀母之?仇要报,何苦累得她们受罪。
音晚让紫引把香丸放进鼎里,就?让她退下,只说自己要静一会儿。
静坐了没多久,萧煜下朝回来了。
外面还在?下雨,萧煜的衮服袍裾湿了,宫人伺候他脱下,换上干净的花鸟织锦家常便服。
音晚静静看着?他,想了想,起身?热情?地引他坐,将他引到香鼎边的绣榻上。
作者有话要说:晚晚:你娘送来的毒香,你多闻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