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书库天涯书库

小说在线阅读
免费小说阅读

25、火葬场1

桑狸Ctrl+D 收藏本站

萧煜一直以为自己早就心硬如铁,血冷似冰,不?想,还会有因?为一句话而伤慨难以自已的?时候。

他?紧拥着音晚,眼睛一阵酸涩,隐忍了许久,才勉强能发出声音:“晚晚,你只是做了一个噩梦,梦醒就好了。”

音晚却如受了惊的?麋鹿,孤弱无依,惶惑不?安地在他?怀里挣扎,带着哭腔说?:“含章哥哥,你对?我不?好不?要紧,可是你不?能害我爹和哥哥,你若是害他?们,那我就……”

萧煜低头问:“你就如何?”

“我就再也不?爱你了。”

急匆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青狄领着医女?进来了,花穗儿?忙让侍女?们都散开,接下医女?的?药箱,将她引至床边。

萧煜抱着音晚愣怔,目光空洞,到?常铮上前?拍打他?,要他?给?医女?腾地儿?,他?才恍然回神,将音晚轻轻搁回床上,撩开衣袂起身。

医女?诊过?,说?是染了风寒才高烧不?退,并无其他?病症,要先吃几副药看看。

萧煜这才稍稍放心,悄悄地退出中殿,要走。

常铮追着他?出来,一个劲儿?问:“你到?底在外面都干什么了?为什么音晚会那么说??”

萧煜蓦然止步,回过?头冲他?道:“你去看着伯暄吧,这些?日子跟他?住一块儿?,看着他?,好不?好?”

未等他?应答,萧煜又道:“算我求你了,你放心吧,外面的?事我有数,我都有数。”

说?罢,他?疾步抄近道奔向前?院,命陆攸招集众将,在他?的?书房会面。

春草碧色,天空湛蓝无云,书房窗外有一树桃花,几乎快要落净了,只剩下花叶稀疏的?枝桠,迎着春风颤动?。

萧煜凝着这一隅春景,冲满屋文臣武将缓慢道:“本王想把计划做一下调整,谢兰亭得留下,不?能让他?死。”

众人面面相觑,互相递着眼色,辗转过?数道心思,终于有沉不?住气的?站出来了。

“为什么?您留着谢润,可以说?是为了计划。可谢兰亭若是不?死,这事情就做不?成啊。雁山驻军已经抵京,秘密驻扎在京外。十万大军啊,无诏进京乃是死罪,多少人拿命陪着您赌,您说?不?让他?死就不?让死,您得拿个理由出来。”

说?话的?是个壮硕的?汉子,正是音晚在骊山行宫的?议政殿外见过?的?,那个对?朝政和君王破口大骂的?人。

他?是昔年昭徳太?子在坊间的?结义?兄弟,慕骞。

而站在他?身侧的?,便是在骊山与他?形影不?离的?文秀书生,陈桓。

陈桓年方弱冠,比众人年纪都轻,当年昭徳太?子出事时他?也才九岁,因?兄长是昭徳太?子近臣而受了牵累,被判满门抄斩,全家都遇难了,只留下他?这么独苗。

陈桓也是有血仇在身,但自幼饱读诗书,知道理礼节,不?像慕骞这么冲动?,只以退为进:“殿下这么做,一定有理由吧。”

满屋东宫孤老遗臣眈眈看着萧煜。

萧煜道:“谢兰亭与其他?谢家人不?同,他?未做过?恶,满腔热血,善良正直,他?……是无辜的?。”

此话一落,萧煜便觉出单薄。

果不?其然,慕骞立即道:“我们这里的?人,哪一个不?是曾经满腔热血,善良正直?那些?死去的?我们的?家眷妇孺,哪一个不?无辜?那么多条人命,皆丧于谢家之?手,您现在要说?谢家里也有好人,所以应该网开一面,恕我们不?能接受。”

他?们都是当年的?东宫属臣,被谢家害得家破人亡,又多年来流离失落,躲避谢家追杀,亲眼看着许多弟兄命丧谢家爪牙刀剑下,仇恨滔天,根本劝不?住。

当年,萧煜被囚在西?苑,孤立无援,与他?们结成同盟,受他?们拥戴时是有过?承诺的?,要屠尽谢贼,若有幸承继大统,要将位子传给?昭徳太?子遗孤——萧伯暄。

不?然,凭他?是昭徳太?子最喜欢的?弟弟,身上到?底流着一半谢家的?血,他?们凭什么拥戴他??

萧煜看着他?们,在众道咄咄目光之?下,敏锐地觉察出一丝危险,其实他?们之?间的?联盟也并不?牢固,连有亲缘相连的?谢氏都能轻易被分裂,更何况他?们?若叫他?们察觉出他?是为了音晚……他?突然想到?,这里面还有另外一个问题。

伯暄。

音晚是他?的?原配嫡妻,音晚生的?孩子就是他?的?嫡子。

萧煜倒吸了口凉气,按捺下心底的?不?安,强蕴出一抹虚假的?笑,缓声道:“此事就当本王没说?,你们且去吧,一切如常。”

众人散去,萧煜独留下陆攸。

陆攸是他?在西?苑时结识的?西?苑护卫,是与昔年东宫半点关系都没有的?,也是如今唯一可指派的?。

“这个事情要你去办,本王拨给?你三百精卫,依照计划,兵变发生时,你要带兰亭离开战场,务必要使他?安然无恙。”

陆攸半点犹豫都没有,立即抱剑应是。

安排完了前?院的?事,萧煜就赶去后院看音晚。

她饮过?药已经睡了,只是梦寐中好像很不?安稳,蛾眉微微蹙起,似藏匿着无穷的?心事。萧煜坐在她床边看了她许久,直到?外头又有消息传进来,才眷恋不?舍地离去。

三月二十一,晨起,薄曦未散,整个长安城沐浴在长夜将明未明的?昏暗里,百姓们只听见一声巨响,似城门被攻陷,轰鸣若雷霆,天震地摇,紧接着,便是不?绝于耳的?厮杀和打斗声。

厮杀持续了整整两个时辰,朝野大乱,朝臣齐聚宣室殿前?等着上达圣听,无奈善阳帝身染沉疴,昏迷不?醒,群臣无首,偏朝野两大权臣谢玄和淮王竟都未出现。

厮杀结束后,又等了许久,善阳帝终于醒来,惊闻事变,龙颜大怒,派禁卫去清理战场,竟发现了一件甚为吊诡的?事。

打斗的?双方竟是左骁卫和武卫军,这两支分别由谢兰舒和谢兰亭所辖的?谢家军队,竟在长安嘉猷门刀剑相向,双方死伤惨重,几乎都是全军覆没。

谢家人当天便从尸海里找出了谢兰舒的?尸体。

同时,惊闻长安巨变,淮王萧煜奉诏调遣十万大军入京勤王,已占领长安各处要塞。

善阳帝震怒,将谢玄召入宫中询问,谢玄却道是淮王私调兵马入京,意与谢兰亭勾结谋逆。谢兰舒是奉诏率左骁卫前?往嘉猷门阻谢兰亭出城,宣旨的?还是御前?大内官封吉。

封吉正侍君在侧,立即跪倒在地,矢口否认。

查过?当日的?宫闱宿值记录,封吉根本就没有出宫。

谢兰舒已经死了,谢兰亭下落不?明,前?去的?左骁卫和武卫军几乎全军覆没,事情到?这里,竟成了一桩悬案。

善阳帝气得咳了几帕子的?血,深知现在追究这个已为时晚矣,如今最关键是那十万大军,是突然出现在长安,声称奉诏而来的?十万大军!

他?将萧煜召入宫中,坐在龙案后看着自己的?弟弟,已从最初的?震惊和愤怒中走了出来,渐渐冷静,默然良久,唇边竟漾起淡缓的?笑意。

“真是神来之?笔啊!朕早知道自己的?七弟是个天才,天才就是能创造奇迹的?,可还是想不?出来,你是如何做到?的??你是如何把谢家玩弄于鼓掌之?间的??”

萧煜今日面圣并没有穿繁琐的?朝服,而是一袭轻薄便衣就来了。

月白锦衣,腕间束着银箍,封襟一株墨兰,腰间坠下香囊玉玦,像极了无忧无虑的?少年装扮。潇洒矜贵,如从茶香泼墨的?画中走来,背靠山麓阔野,光芒四射,轻而易举便能获得众人瞩目。

从前?的?善阳帝便觉得,有这样一个优秀的?弟弟,真是件太?痛苦的?事了。而今,他?竟对?他?生出些?钦佩,真是多么艰难的?环境里他?都能辟出一条血路。

萧煜笑了笑:“皇兄,这故事说?起来就长了,等事情了了,容臣弟慢慢说?给?您听。”

善阳帝装着糊涂:“还有事情未了?”

萧煜也只如说?了个笑话,语调轻快:“那十万大军啊。臣弟可没有圣旨,他?们也不?是奉诏而来,还得劳烦皇兄给?他?们补一道圣旨。”

善阳帝冷哼:“你倒打得好算盘。挑动?谢家内斗,你坐收渔利,如今还要借朕的?名号调兵遣将,真是半点把柄都不?与人。朕且问,若朕不?给?呢?”

萧煜道:“若他?们是奉诏而来,便是天子之?臣,自然要做臣子该做的?事。若他?们不?是奉诏而来,便是逆臣贼子,自然要做逆臣贼子该做的?事。”末了,他?瞧着善阳帝,一字一句道:“吾非昭徳,反则反矣。”

善阳帝一凛,又剧烈咳嗽起来。

封吉照例上前?递帕子,善阳帝却未从像以往那般接过?来,他?只看着封吉,目含针芒,隐怒不?语。

封吉双手向前?,维持着递帕子的?动?作?,沉稳似松,淡而受之?。

良久,善阳帝咽回攒于嗓间的?一团血腥,道:“真厉害,你真是厉害。不?会只是到?这里吧?”

萧煜目中那一抹戏谑渐渐散去,转而正色道:“皇兄总希望我和谢家缠斗,相互消耗,彼此制衡,便只能依附将要登基的?幼主。如今,臣弟想把‘依附’二字该成‘庇护’,臣弟来时想过?了,稚子无辜,太?子也是臣的?侄子,若皇兄能痛快些?,臣弟可保他?一世?平安荣华。”

善阳帝冷冷道:“你可真是一点都不?贪心。”

萧煜却放缓了声调:“臣弟也是无奈之?举,若不?能搏上那个位置,便只有叫谢家一口吞了。谢家已吞过?四哥了,他?们何德何能,竟要我大周的?皇子纷纷为他?们的?权势门楣为祭吗?”

“皇兄,臣弟从前?总是不?忍说?,您也太?天真了。太?子只有五岁,您凭什么就认定他?能在风雨飘摇中稳坐皇位到?成年?这等局面,放个奶娃娃上去,他?朝这江山还姓不?姓萧都难说?,到?那个时候,下头的?列祖列宗怕是不?能饶您。”

这一席话正中善阳帝的?心病,让他?的?脸色愈发难看。他?沉吟许久,颓然道:“你退下吧,让朕再想想。”

萧煜也不?纠缠,端端正正地揖礼告退。

回了王府,望春正满面焦色站在府门前?等他?,一见他?回来,立即迎上来道:“润公醒了……”

萧煜随口道:“好事啊。”

望春继续道:“他?刚才来了,要见您,惊动?了常先生和王妃,他?们什么都知道了,三人一起去嘉猷门找兰亭公子去了……殿下,你去哪儿??”

萧煜执缰踩上脚蹬子,又跳下来,问:“陆攸呢?陆攸回来了没有?”

望春回:“没有,至今都没有音讯。”

萧煜神色骤暗,没再说?什么,翻身上马,护卫紧跟其后,铁蹄飞踏,一路扬尘。

嘉猷门堆积的?尸首太?多,谢家人找到?了谢兰舒的?,便不?管其他?,只扔在这里等着官府来收整。

官府只收殓了一小半的?尸体,其中并没有谢兰亭。

谢润匆忙间纠集起三百护卫,帮着找谢兰亭的?尸体。起先音晚总是哭,又因?风寒未愈,时不?时咳嗽,常铮怕她出事,就寸步不?离地跟着她。

后来,她不?哭了,什么话都没说?,只默默走入尸海里,像她父亲一般,一具尸体一具尸体得翻,要从数千具尸体里找出属于她兄长的?那一具。

她翻得满手是血,咳得心肺俱裂之?时,萧煜到?了。

常铮先一个拔剑冲上去,却叫萧煜的?护卫拦下,他?离他?三丈远,再难逼近,只能遥遥怒吼:“你别说?这不?是你干的?!”

萧煜只淡然瞥了他?一眼:“我没想赖。”

他?径直走向音晚,音晚听到?了他?的?声音,身体尚维持着半弯腰的?动?作?,僵立着,却在他?要拉她手的?一瞬,如遭雷击,猛然将他?甩开,趔趄着后退数步,险些?被身后的?尸体绊倒。

她看他?的?目光极冷,如绵亘山巅终年不?化的?积雪,冷彻入骨。

萧煜不?再逼近,只站在原地,凝着她道:“我不?得不?这样做,我并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对?不?起,晚晚。”

音晚目中布满了血丝,嘴唇发青,脸色惨白,却强撑着不?肯在他?面前?展露半分脆弱,面容紧绷,侧颈筋脉隐隐突跳。

两人对?峙之?时,谢润听到?动?静领着人从远处过?来了。

他?久卧病榻,身体也有些?虚,加上丧子之?痛,步子迈得很浮,却仍旧有力气拎起萧煜的?衣领。

护卫作?势要上,被萧煜挥退了。

萧煜瞧着他?盛怒的?模样,却笑了,笑得极其扭曲癫狂:“从前?四哥死得时候,我也是这么愤怒,这么想杀人,可没人给?我机会,他?们像关疯子似的?把我关进西?苑里。而你,你却要假惺惺地来说?明白我的?苦,让我忍。你现下真正明白了吧?你能忍吗?”

谢润拎着他?衣领的?手在打颤:“这一切跟兰亭有什么关系!他?做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

萧煜任由他?拎着,半点不?挣扎,慢慢道:“怎么没有关系?世?人畏惧谢家淫威,可以颠倒黑白善恶。谢家跋扈,可以欺压百姓,排除异己,祸国殃民。你的?几个侄子但凡上街,可是人人退避三舍的?。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们看不?顺眼的?人就可以活活打死,看中的?民女?不?管有没有婚配就可以抢来糟蹋。他?们倚仗的?是什么?是谢家的?势力。谢兰亭不?姓谢吗?他?手中的?武卫军不?是谢家势力的?一部分吗?”

“再说?说?你,谢润。谢玄为一己私欲残害崔昭仪的?时候你不?知道吗?你阻止了吗?因?为这个女?人死了,招至藩将作?乱,总共死了多少无辜百姓和士兵,你算过?吗?他?们谁不?是别人家里的?儿?子?谁不?是别人家里的?兄长?他?们就该死吗?就因?为他?们没有一个做尚书台仆射的?爹,没有一个做淮王妃的?妹妹,他?们就该死吗?”

“你看看这天下让你们谢家糟蹋成什么样了。凡有些?良知的?官吏不?是在十一年前?死绝了,就是叫你们排挤出了朝堂。哦,你没排挤,可你也没阻止你的?兄长侄子为恶。你独善其身,你是清流,有什么用?你改变什么了?”

“我告诉你,谢清流,你没动?手,可那些?枉死的?无辜好人的?血债上都有你的?一笔,助纣为虐同刽子手本无差别。”

他?字字句句宛如利刃,割剐着谢润,使他?深受打击,颓然松开萧煜,踉跄后退。

音晚忙去搀扶父亲,可刚才萧煜的?那些?话不?断盘桓在她脑子里,搅得她头疼欲裂,她一声哀吟,顾不?得父亲,只抬手捂住自己的?头,痛呼出声。

谢润想到?什么,忙把女?儿?揽入怀中,抚着她的?背,轻声道:“晚晚,不?要多想,跟你没关系,不?要想了。”

萧煜见状,眼中愤慨不?羁散去,转而浮上深浓的?关怀与担忧,想要上前?去看音晚。他?将要靠近音晚,就被常铮死命拦住了。

眼下,只有常铮显出万般冷静,他?抵挡着萧煜,转头冲谢润道:“你抱音晚去马车。”给?她吃一颗药。

这是他?们的?秘密,绝不?能在萧煜面前?宣之?于口的?秘密。

谢润倏然会意,一扫颓丧,忙打起十二分精神照看着女?儿?,将她抱起,快步奔向马车。

萧煜怔怔看着音晚远去的?身影,突然想起什么,扬声喊道:“晚晚,如果你们没找到?兰亭的?尸体,那他?也许没死。”

谢润遽然停步,音晚在他?怀里歪头看向萧煜,连常铮都瞪起眼,直勾勾盯着萧煜。

“我提前?指派陆攸跟着兰亭,要他?在开战后务必带兰亭离开,寻一稳妥之?处藏匿,保他?安然无恙。可……陆攸一直没来向我复命,我也……我也拿不?准……”

谢润紧望着萧煜,期冀的?光茫闪烁于眼中,在燃亮与湮灭间徘徊,他?太?希望这是真的?,可又不?敢信这诡诈之?人的?话。犹豫间,想起怀中女?儿?,忙收拾心情抱她继续走向马车。

凉风烈烈,吹动?地上残尸所穿的?甲胄,送来沉浓的?血腥气。

常铮一直等着谢润抱音晚进了马车,才稍稍放下戒备,转而看向萧煜,冷讽道:“淮王殿下真是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是大手笔。”

举目望去,一片血海,尸骸满地,不?尽凄惨。

萧煜道:“我早就跟你说?过?了,皇兄时日无多,朝政积弊太?深,短时间内用平和的?方式是扭转不?了大局的?。”

早就说?过?。常铮错愕地盯着他?,从那个时候起他?便打定了主意。不?,要谋划这样一个大局,打通所有关节,力求臻于完满,需要调兵遣将,千里绸缪,短时间内是绝做不?到?的?。他?开始计划的?时间一定更早,早到?他?和谢家联姻……

若没有这份姻亲关系在,又哪里能使谢玄相信,他?和谢兰亭会密谋反叛?

常铮问:“这么说?你利用了音晚?”

萧煜垂在身侧的?指尖微颤,脸上掠过?些?微慌乱,但很快镇定下来,道:“我会补偿她的?。”

常铮觉得荒谬:“你害死人家的?哥哥,如何补偿?”

萧煜望向那巍峨静肃的?城楼,似血夕阳悬在半空,残光烂漫,照出这如画似锦的?繁华帝都。

“我会让她做这世?上最尊贵的?女?人。令臣民匍匐于她脚下,俯瞰山河,执掌凤庭。”

常铮惊骇至极,半天才回过?神来:“你刚才说?什么?你要干什么?”

萧煜不?再理他?,兀自走开,指挥自己带来的?护卫,同官府和谢润的?人一起,收殓尸体,寻找谢兰亭。

马车内,音晚服下药,青狄拿出水囊给?她灌下几口热水,过?了那用药后会四肢瘫软的?一炷香,音晚渐渐恢复神识。

她目光涣散,轻声道:“我是不?是叫他?利用了?从淮王与谢家联姻,就是为了加速谢家的?分裂,他?早就瞄准了哥哥手中的?武卫军,要让所有人坚信,他?们是姻亲,会相互勾结。”

音晚绝不?信兰亭会想着和萧煜一起谋逆,这定是阴谋,是兰亭着了他?的?道。

而她,就是萧煜算计兰亭的?工具。

谢润缄默着,纵然满心伤悒,可见女?儿?憔悴模样,还得提起心力安慰:“晚晚,这与你无关。这是他?与谢家、与爹之?间的?恩怨,是我欠他?的?,与你半点关系都没有。”

音晚脸颊滚下一行清泪,映得肌肤莹洁,如折翼花蝶,脆弱至极:“可他?是对?是错?我们是对?是错?”

可是哥哥……哥哥从来都没有做错过?什么,他?怎么就该死了?那么多武卫军和左骁卫,又怎么就该死了?

谢润闭了闭眼,掩尽半生受人挟制难以开怀的?心酸无奈,喟然道:“于私情,他?不?该利用自己的?妻,不?该行此卑鄙手段;于大公,也许这万千黎庶,朽溃社稷,正等着这样一个人的?出现。他?不?是来毁世?的?,他?是来救世?的?,江山需要他?,百姓也需要他?。”

音晚凄惶失措地仰头,泣道:“那我该怎么办?我们又该怎么办?”

谢润忖度片刻,望着女?儿?温声道:“爹带你走,我们离开长安。刚才萧煜不?是说?了,他?派人救了兰亭吗?我们就当这是真的?。这里若是找不?到?兰亭,我们就出嘉猷门,顺着官道一条一条地找。一年找不?到?,就找十年,总有一天我们会找到?兰亭的?,好不?好?”

音晚重重地点头,像漂浮在浩瀚江流里许久,终于抓到?一根救命浮木,她哽咽道:“好,我要跟爹走,我再也不?回来了。”

“去哪儿??”

车幔被挑开,萧煜站在车外,目光紧凝在音晚身上,沉声发问:“你要去哪儿??”

音晚本是病体脆弱的?,可一听到?他?的?动?静,眼中便只剩下冷意,抬眸看他?:“那你觉得我应该去哪儿??”

萧煜唇角勾起,神情柔眷:“你自是应该跟我回淮王府。”

“你做梦!”音晚嘶声力喊,单薄的?身体微微发颤,像已用尽全力。

萧煜眉宇轻扬,伸手要来抓她的?手腕,被谢润扫开。他?将女?儿?护在身后,凛寒森森怒瞪向萧煜,岿然不?让。

萧煜也不?与他?争,只漫然道:“要不?咱们去御前?叫皇兄评评理,本王明媒正娶进王府的?淮王妃是该归谁?”

谢润怒道:“晚晚不?是个物件,你做出这样的?事,还想把她困在你身边,你让她以后如何自处?如何面对?你?”

萧煜笑道:“那我之?前?是如何面对?你们谢家人的?,面对?你的??谢润,有些?事我不?说?,替你在女?儿?面前?遮掩着,你不?会真就装着糊涂忘了吧?你欠我的?没还,把你女?儿?赔给?我不?是挺好的?吗?你把晚晚留下,我们的?恩怨到?此为止,我不?与你计较了,放你全身而退。就算有一日,我要屠尽你们谢家满门,也会对?你这一脉格外开恩的?,这样不?好吗?”

谢润的?脸色霎时惨白,说?不?清是愤怒还是无望。

音晚茫然看向父亲:“什么事?”

谢润的?脸色更加难看,紧抓着女?儿?的?手,一阵阵打颤。

萧煜斜身靠在车壁上,不?慌不?忙道:“再说?了,你和谢玄纵子在长安大兴兵戈的?事儿?,可还没个发落呢。我的?幕僚给?我写了一摞弹劾的?奏折,如今正压在我的?书案上。我本意只想扒谢玄一层皮,至于你,你自己挂冠辞官,离开长安,留一个生前?身后名,这样不?好吗?”

他?转而看向音晚,声音很是温柔:“你不?是个孝顺女?儿?吗?你总不?希望自己父亲有什么闪失吧?”

说?罢,萧煜也不?逼迫她催促她了,松开车幔,后退几步,悠然道:“晚晚,你再跟你父亲说?几句话吧,然后你自己走下来,我在前?头等着你,我们一起回家。”

果真扬长而去,步子迈得沉稳,像是笃定音晚会跟他?走。

马车内一阵死寂,音晚觑看着父亲的?脸色,小心翼翼道:“您有事情瞒着我?”

谢润的?视线飘忽,思绪纷乱如麻,却又立即恢复冷静与往日机敏,他?扣住音晚的?肩胛,道:“这些?事牵扯了一些?陈年旧事,里面关乎你和兰亭的?身世?,我不?说?,一是怕兰亭冲动?,二便是怕你的?身体承受不?了。你相信爹,这些?事迟早是要告诉你的?,等你的?身体好一些?。但当前?最重要的?,是你。”

“我不?可能真把你赔给?萧煜,但他?如今势大,硬碰硬是碰不?过?他?的?。能说?服他?和离最好,若不?能,你就跑。”

音晚诧异:“跑?”

谢润道:“虽然斗不?过?他?,但咱们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软面饼。爹这些?年积攒了些?实力,会好好筹谋,定然助你逃离虎穴。实在不?行,我就把西?舟召回来。”

音晚呢喃:“西?舟哥哥……”

萧煜的?护卫不?像官差,总在糊弄着差事,他?们训练有素,动?作?敏捷,先将尸体挨个查验一番,才帮着收殓。

这里面确实没有谢兰亭的?尸体。

萧煜长舒了口气,他?坚信陆攸是得力的?,定然已经完成了他?的?嘱托,只是此刻一定遭遇了什么困难,难以立即来向他?复命。

没关系,只要谢兰亭还活着就好。

暮霭弥散,暝色渐沉,漠漠轻寒伴着凉风袭来,透出些?许萧索。

萧煜斜靠在斑驳城墙上,出神地望着眼前?一切,眉梢卸下冷锐,神情落寞,心想:四哥,若你还活着,定能理解我吧。当真是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了……

一阵轻缓的?足音靠近,萧煜向来机警,在他?离自己三丈远时,扶住剑柄回头。

是常铮。

他?像是冷静下来了,脸上带着倦意,显得很是清雅平和。他?道:“你不?能这样说?谢润,他?这些?年虽然怯懦,不?敢反抗谢家,可终究尽了他?自己最大的?力量来守护这江山。当初王猛作?乱,谢家意欲趁机大肆株连士族,被谢润生生拦了下来。要知道,若当真株连成功,死的?人不?会比今天的?少。也正是因?为此,他?才逐渐和谢玄离心离德。如果他?没有这份善心,如果他?和其他?谢家人一样,你也不?会找到?可钻的?缝隙,生出今日的?事端。”

萧煜颇为淡漠:“哦,他?是有那么几分善心的?。”

常铮知道他?的?心结所在,喟叹道:“当年的?事是他?对?不?起你,可他?有苦衷,你那位好皇兄太?过?精明,抓住谢润的?把柄,借此要挟。当年的?他?,也并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这是萧煜近来第二次听到?“苦衷”二字,第一次是在驿馆,从谢润的?口中。

萧煜的?反应十年如一,只冷静地问:“什么苦衷?”

常铮张了张口,又闭上。他?转过?话题:“这么些?年,我帮你从西?苑传递消息,帮你保护照顾伯暄,不?全是因?为咱们旧时的?情谊,还是在赎罪。谢润也在赎罪,他?是尚书台仆射,位高权重,若他?当真要与你为难作?对?,你的?路不?会走得这么顺。”

“有些?事情你心中要有数。谢玄之?所以疑他?,很大部分是因?为谢润对?你的?愧疚和纵容。若他?是冷血无情的?,今日的?局面便不?会是这样,你也没这么容易如愿。”

萧煜挑起眉,满是荒诞浅笑:“这么说?我还得感激他??他?出卖我,背叛我,将父皇宽赦我的?遗诏交给?善阳帝,那时候我是怎么过?来的??你以为我只是失去了四哥,失去了爵位,失去了自由,失去了尊严?”

“不?,还有信念。所有关乎正义?良善的?信念一夕之?间轰然坍塌,这世?间在我眼中再无半分色彩,有的?只是丑陋、恶心。世?人恶心,情义?可笑,天下肮脏不?堪,这就是我眼中心中的?景象。我经常会控制不?住自己,想杀人!想毁天灭地……”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满面阴枭戾气僵在脸上,风沙漫过?,音晚正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他?。

萧煜觉得全身的?血都充到?头顶,憋闷得让人发疯,但在疯癫之?余,却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痛快。

他?不?想在音晚表现出他?乖张冷戾的?一面,可既然已经表现出来了,反倒有种卸下负担,一身轻松的?感觉。

她是他?的?妻,她得接受、爱他?的?每一面。若她不?能,他?就把她关起来,逼着她爱。

想通这些?,萧煜冲着音晚温柔轻笑:“都听见了?”

音晚那张瓷白的?脸上没有半分波澜,她好像早就料到?会是这样,也只有这样一切才说?得通。可她缩在袖中的?手还是忍不?住颤抖,抖到?发麻,根本不?听使唤了。

萧煜走上前?,把她的?手从袖中抓出来,捋平整了,拿帕子细细擦干她掌间的?汗,又珍重地握住。

他?的?声音宛若融融春水,裹进了缱绻爱怜,吹拂在音晚的?耳边:“既然听见了,那心里就得有数。你得替你爹还债,乖乖地跟我回去,别想着跑。”

他?抓了她要走,呆傻在原地的?常铮猛然回过?神,上前?拦住:“你不?能为难音晚,那个时候她才六岁,她知道什么?”

萧煜将音晚挟进怀里,抬手轻摸着她冰凉的?脸颊,缓声道:“谁说?我要为难她了?我爱她疼她都来不?及。”不?耐烦地瞥了一眼常铮:“你和谢润一个毛病,总喜欢插手别人夫妻间的?事。”

说?罢,他?将音晚打横抱起,绕过?常铮,道:“有这个跟我磨牙的?时间,你们不?如去找一找谢兰亭,他?十有八九还活着,这个时候,我没必要扯这样的?谎。”

护卫早将马车调来了,萧煜走到?车边,低头看音晚,见她双眸空洞,视线总没有焦准,却不?再像刚才那么抗拒他?,一副听之?任之?的?模样。

他?很是满意,将她塞进马车里,随后自己也撩开前?袍进去。

自打嘉猷门一场血战,长安城里的?百姓就成了惊弓之?鸟,沿街商铺十有九闭,街衢上也罕见人烟,都想着避避风头。

因?而马车一路畅行。

嘉猷门离淮王府甚远,萧煜马车坐得不?耐烦,凑到?音晚身边,将她揽进怀里,挑起她的?下颌,想亲一亲芳泽。

音晚本在怔怔出神,恍然魂魄回窍,偏头避开他?的?唇。

萧煜不?死心,捏着她的?下颌掰回来,又凑上去。

她还是偏头避开。

萧煜将她扣在怀中,在她耳边柔声道:“晚晚,我是真的?爱你。原本,我是对?这世?间无望了,一心只想着复仇,想着大开杀戒,至于这以后怎么办,我连想都没想过?。”

“我原本是没有未来的?,可当我爱上你的?时候,我就有了。我想和你白首偕老,想与你相伴余生,我想让你陪着我。”

久久没有回应,他?将音晚从怀中捞出来,低头去看她。

她的?脸像从窑中新烧出来的?冰瓷,清冷疏凉,没有半分颜色。

萧煜按捺下心底的?不?快,温柔体贴道:“好,你心情不?好,我不?勉强你。等他?们将兰亭找回来就好了,我们还有许多日子。”

这话也不?知是替她开脱,还是安慰自己。

到?了王府,萧煜将音晚抱回去,也不?管她理不?理他?,拥着她在榻上诉了好一会的?衷肠,才将她松开,自己从寝殿出来。

萧煜的?情话说?得婉转,脑筋却是清醒的?,一出殿门,便调了重兵过?来,将中殿团团围住,不?许音晚出来。

他?回到?前?院,陈桓早等在他?的?书房,道:“谢家的?那位要见您。”

话语含蓄,但两人交汇的?视线流动?却是默契的?,萧煜自然知道“谢家的?那位”是谁,既不?是谢玄,也不?是谢润,而是帮他?促成今日大局的?功臣。

一个总被人们所忽视的?庸才,一个长期窝囊终于爆发的?疯子,经萧煜点拨,竟也能有今日作?用。

萧煜想着音晚,没有心情与他?验收成果,便道:“就说?本王公务繁忙,让他?三日后再来。”

陈桓素来心细,觉察出他?的?不?对?劲,揖礼告退后频频回顾,却听他?突然说?:“令湛,派人盯着谢润,他?有任何异动?,哪怕极小的?,都得立即向本王报告。”

陈桓应下。

**

音晚窝在床上稀里糊涂睡着了,梦见了兄长,他?浑身是血,一直在说?渴,音晚想给?他?倒水,可手边空空,只能干望着他?着急。

过?了好一会儿?,耳边传来“咕咚咕咚”灌水的?声音,兄长好像喝到?水了,不?再喊渴,只歪头睡了过?去。

梦中光线幽昧,她看不?清身在何方,周围如笼着一团烟雾,朦胧混沌,唯有躺着的?兄长是明晰的?。

可渐渐的?,连兄长也模糊了。

她猛地自梦中醒来,抚住胸口,心“扑通扑通”跳。

梦诡异极了,却又有着说?不?出的?真实。好像真的?在某一个她看不?见地方,正静静上演着这一幕。

兰亭只比她大了两岁,在成长的?过?程中也曾经出现过?这样的?情形。譬如兰亭十五岁那年,在武卫军中历练,音晚送他?走后就捧着竹篾绷子绣花,绣到?一半突然就手疼。明明没被针扎到?,可就是疼。

后来兰亭回家,才知道他?在军营叫枪槊伤了手,伤的?正是音晚莫名疼的?那只手。

她心中沉沉堆积的?阴霾倏然破开一道口子,生出期冀,想立即去找父亲,告诉他?兄长可能真的?还活着。

刚下了床,拂开纱幔,便见青狄守在外面,追着她问:“姑娘,你要去哪儿??”

她不?理她,只一个劲儿?往外跑,跑到?院子里,就叫护卫拦住了。

护卫很恭敬很客气:“王妃,殿下有令,您身体不?好,外面时局又乱,近期就别出门了。”

音晚眉眼间还有初醒时未散尽的?茫然,她略有些?迟钝地看着例行公事的?护卫,又看看围在殿院四周,身着甲胄,腰佩长刀的?护卫们,半晌,才反应过?来。

萧煜这是要软禁她?

青狄拿着漳绒厚缎子披风追出来,给?她系在身上,轻揽着她的?肩膀,哄劝道:“姑娘,你先进来,进来我慢慢与你说?。”

青狄捧给?音晚一碗酪子茶,百般劝着她喝一口,才温声道:“眼下这局面是不?能硬碰硬的?,别说?姑娘,就是整个谢家也碰不?过?淮王。姑娘若真不?想在这王府待了,得另想法子。”

音晚默了良久,低头啜饮了一口酪子茶,回归冷静,葡萄珠儿?似的?眼不?时转一转,像是在想法子。

第二日入夜时,萧煜便来了。

他?瞧着心情很好,举止间颇为意气风发,也不?在意音晚仍旧对?他?冷眉冷眼,只拉着她絮絮念叨,说?善阳帝松了口,愿意认下他?召入京中的?十万大军,给?他?一纸诏书,权当他?们是奉诏而来。

还有些?别的?,他?过?分兴奋恨不?得立即拿出来与音晚共享,终归还是忍住了,只说?不?久就给?音晚大的?惊喜。

他?一边说?,一边低头吻着音晚,吻到?性浓时,连床都来不?及上,只把她摁到?榻上,解她的?衣带。

音晚抓住他?的?手。

萧煜凑到?她耳边柔声道:“你乖一些?,我尽量温柔,不?会弄疼你的?。”

音晚还是摇头。

萧煜瞧着她这副冷淡模样,多日来积攒的?火气腾得蹿上来。他?不?想再与她剑拔弩张,便强按捺下,尽量言语和缓:“晚晚,你这样很没有意思。”他?撩了撩她耳边的?碎发,摸着她的?脸颊道:“我是你的?夫君,我们都在一起睡过?这么多回了,这些?事情不?是很正常吗?”

音晚挑起眉眼看他?,瞳眸泛着琥珀光泽,有别样的?神采。

萧煜以为她改了主意,心头大喜,将她的?手腕松开,俯下身想亲一亲她,安抚安抚,让她过?会儿?柔顺婉转些?。

谁知刚松开她,她便像水中惊鲤似的?,猛地跃起来,将他?一把推开,拎着衣裙往殿外跑。

自然是跑不?掉的?。

没跑几步就被萧煜拦腰抱了回来,他?气得喘息微重,道:“你跑什么跑?外面这么多守卫,你以为你跑得掉?”

音晚像是压抑许久,终于发了疯,压根不?听他?的?话,死命地要挣脱他?的?钳制。她这么一闹腾,萧煜的?坏脾气也上来。她不?许他?握她的?手,他?偏要握,死活不?松。她不?许他?亲她,他?偏要亲,将唇脂糊了两人一脸。

两人在榻上纠缠着,萧煜碰落了原本搁在音晚腋下的?石青缎团鹤绣垫,自下面飘出一张纸笺。

如羽毛般轻轻落地,无声无响,上面三个字骤然落入萧煜眼中。

和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