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江聆会问这样的问题,谢寻星侧头沉吟了一会儿,认真道:“出院后大概就不回宁城了,你要是想在宁城再见到我,恐怕不行。”
“……”
江聆失落地抿了抿唇,“这样啊。”
谢寻星动了动唇,刚想安慰点什么,便又听她嘟哝:“如果……以后我能考上哥哥那里的学校呢?”
声音很小,但也清晰。
谢寻星眉眼微舒:“随时欢迎。”
好像想到了什么,他笑了声,自嘲似的接着道,“不过,也不知道这病能不能好,要是好不了,以后你可能都见不到哥哥了。”
“……”
江聆心头一震,突然安静下来,小心翼翼打量他。
少年比第一次见面时还要瘦一些,肤色苍白得几近透明,笑起来漫不经心的,周身却透着淡淡的颓靡。
不知怎么,江聆总觉得,他下一秒好像就会消失不见。
像易碎的玻璃,美好却又缥缈得让人心惊。
她想起前些日子自己在网络上搜索他的名字时,随着报道附带的几张照片。
领奖台上的少年眉眼寡淡,身姿挺拔,就算被万众瞩目,仍冷静自若,不卑不亢,甚至旁若无人地与众多学术圈大牛谈笑风生。
仿佛那些轰动一时的荣誉,都不过生活中最为平常的小事。
明明生来便是天子骄子,理应拥有一个最为光明的未来。
如今却被迫囿于一方小小的病房,在日复一日的病痛折磨之中,等待一个个几近无望的明天。
江聆鼻子一酸,低低地说:“会好的。”
谢寻星仍在笑,听多了这样的安慰,便也不置可否:“借你吉言。”
他的身体他自己最清楚,更何况这病本就是个无底洞,就算这一次骨髓移植成功,也难保证五年内再不复发。
就像一条长而黑暗的路,很难走到尽头,一旦过程中稍有行差踏错,便再也见不到光明。
江聆眼里包着泪,固执地道:“你还要等我,去找你。”
“……”
醉酒的小姑娘不讲道理,定定地盯着屏幕看,一个字一个字重复道:“我要去找你。”
“……”
轻叹一口气,谢寻星拗不过她,无奈地拢眉哄道:“好。”
“哥哥一定要等我,不能跑了。”
“嗯,不跑。”
“不会讨厌我。”
“不会。”谢寻星嗓音纵容,“我们喃喃那么招人喜欢。”
……
“那,哥哥晚安。”
江聆捏了捏自己烫得吓人的耳垂,迅速挂断视频。
寂静的夜里,只剩下呼吸的频率,愈发清晰。
江聆望着对话框里显示的视频通话时间,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小声开口——
“我也喜欢你。”
即使她知道,这两个“喜欢”所包含的,是完全不相同的两个意思。
明知自欺欺人,明知得不到回应。但至少,只有这个时刻,她才敢说出“喜欢”两个字。
毕竟,他于她而言,太过耀眼,又太过渺远。
手边是整理错题的错题本。
本子是江聆特意买的,设计精致,每一页下面都会有个评语栏。
有的时候谢寻星来了兴致,会随手在上面留下几笔。
或是一个笑脸,或是类似于“加油”的话。
江聆一页一页翻过去看完,又翻回扉页。
扉页上有个框,最上方悬着“目标”两个字。
她不假思索地提笔。
——去找他。
她向来觉得,自己是一个很黯淡很黯淡的人,在暗无天日的环境里不被期待地生长,甚至连未来都从未明晰。
直到遇见谢寻星。
她好像从迷雾中看到了一个方向,从不明晰逐渐变得清晰,然后慢慢笃定。
这是她第一次,想为了一个人,而为自己的未来做些什么。
框里还有很多的空白,江聆笔尖在上面悬停很久,最后一个字一个字极为认真地写下——
“谢寻星是江聆暗无天日的世界里,唯一的启明星。”
“江聆喜欢谢寻星。”
-
前一夜睡太晚又喝了酒,第二天醒过来的时候,江聆只觉头晕得要命。
在第无数次在心里发誓再也不要喝酒后,她往床边摸索手机。
摸索一阵摸不到,她抬头才发现,手机仍放在书桌上,已经没电自动关机。
她一愣,隐约有昨晚的记忆从脑海里冒出来。
她记得自己喝了酒之后坐到书桌旁,然后给谁发了个“睡了吗”。
再之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怕自己喝醉了之后做什么傻事,她忐忑地等手机充电,待到能开机,便第一时间打开手机,点进了微信。
置顶的消息旁有个红点,是谢寻星给她发来的消息。
kk246:【醒了吗?有没有什么不舒服?】
江聆稍微呆滞了一下,心底冒出点不好的预感。
她不愿面对似的,往上划了划。
视频通话的记录顷刻间映入眼中。
时间还不短。
瞬间。
江聆懵了一下,然后抬手捂住了眼睛,心跳频率一下子飚高。
有点崩溃。
这是不是意味着,自己醉酒之后的样子,都被谢寻星看见了……
对话框里除了通话记录,就只有一开始那个【睡了吗】,其他一点信息都不知道,这让她更加心虚,胡思乱想起来。
她和谢寻星视频的时候,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该不会在他面前上演了一出哑剧吧?
及时把逐渐荒谬的想法按回去,江聆只敢回了个【还好】,接着便继续把手机扔在那儿充电,趿着拖鞋走出房门。
今天是周末,沈红缨不急着上班,盘腿坐沙发上看电视,另一个房间里,周明颖似乎还在睡觉,安安静静的。
一个普通而又闲适的早晨。
当江聆洗漱完往客厅走时,房门被猛地打开,她骤然与江成勇打了个照面。
在看见江成勇的身影时,她第一反应不是惊讶,而是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睡衣,心里暗道不好。
果然江成勇看见她,一下便皱起了眉头,在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后,当即便质问:“这都快中午了,你才起床?”
江聆不知为什么想要开口解释,在接触到对方阴鸷的眼神后,大脑皮层猛然被恐惧感所侵袭。
张张嘴,发现自己仍然一点声音也发不出,她沉默地又闭上嘴,坐到了沙发上。
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一种,自己能说话了的错觉。
江成勇鞋也没换,大踏步走过来,直接关掉了电视。
“我看她这样根本就不配过生日,还想让我回来?”他阴阳怪气道,“我不回来,她每天就是这么晚起床?也不学习了?不是玩得挺开心吗。”
沈红缨抢过遥控器:“江成勇你突然回来发什么疯?你侄子天天逃课打游戏你不照样陪着人家到处玩?合着你女儿干什么都不配了是不是?”
“我之前就想着,女儿生日,至少我们一家三口一起吃个饭,你不想回来就别回来,少说两句不行吗?”
争吵一触即发。
仿佛有一股郁气骤然堵在心口,江聆习惯了用逃避应对,径直回头往房间走。
一般情况下,他们开始吵架,就不会顾着她了。
经过主卧时,她猝不及防之下,突然被一只手拉进了房里。
房间里等还关着,周明颖鬼鬼祟祟把她拉到床边,小声问她:“你爸妈现在在吵架啊?”
江聆点点头。
周明颖松了口气,“还好我没直接走出去,吵架声音太大了,我在房间里都听得清楚。”
江聆撇开头,眼里闪过一丝黯然。
家丑被外人见识到,终归还是有点不自在。
“你爹什么人啊这……”周明颖有点忿忿不平,“周末起晚点都要这么骂人。”
江聆有点走神,没怎么注意周明颖在说什么。
外面的争吵仍是千篇一律的内容,最后的结局也依旧是江成勇摔门而去。
江聆眼神放空,双腿不自觉地晃了晃。
肩膀突然被拍了下。
她转头,便见周明颖盯着她,安抚地笑笑:“嗨,别想那么多,咱就当没有这个爹……不过说起来,你是不是快生日了?”
知道周明颖是在帮她转移注意力,江聆点点头,比了个“26”的手势。
“26号啊……”周明颖翻出手机查了下日期,“确实快到了。”
她其实不太会哄人,见江聆似乎还是有点心不在焉,于是稍显笨拙地伸手去捏捏她的脸,冲她笑了笑,“好啦,这下我们可都知道了,到时候你生日那天,哥哥姐姐们给你准备一个大惊喜,期待一下咯?”
周明颖其实也觉得很奇妙,明明江聆年纪也算不上小,和他们相差也不算大,可是无论是她还是几个朋友,总会下意识把她当小孩子一样哄。
也许是这小姑娘实在太可爱了,无论是长相还是性格,都忍不住让人心生怜爱。
想到这里,周明颖揉揉她的头发,“有的时候还是要像我们几个一样没心没肺的好,你看姐姐以前还喜欢你寻星哥哥喜欢得不得了,后来还不是拜拜就拜拜下一个更乖,少一点心事,总会轻松一点。”
少一点心事……吗?
江聆轻轻点了下头,脑海里又浮现了谢寻星的脸。
可能有点……做不到。
-
周明颖离开后,江聆在房间里闷了一个下午。
晚上,她突然接到了江成勇的电话。
江成勇似乎是喝醉了,说话大着舌头,背景还有好几个人嘈杂交谈的声音。
“喃喃啊……”他长叹一口气,“你要理解爸爸,你堂弟他盼这次旅游盼了那么久了,我总不可能不陪着他去吧?一次生日而已,以后还有那么多个生日……你也快十七了,该懂事了。”
“……”
“就这么说定了啊,爸爸不是不想陪你,只是弟弟还没出去旅游过,我得让他见识见识世面……可惜你是个女孩子,这么小出去旅游比较危险,如果你是个男孩就好了,就可以带着你去了……”
“……”
江聆没等江成勇说完,直接挂断了电话。
她长长吐出一口气,望着窗外漆黑一片的环境,只觉偶尔响起的风声和蝉鸣,都扰人得慌。
那种喘不过气的感觉再一次上涌,她扔下笔,套上薄外套,转身出门。
关门之前,身后的沈红缨问她干什么去,她摇了下头,果断关上门。
下楼时,她才给她发消息:【想出去走走,一会儿就回来。】
一刻也不想在那样逼仄的环境里多待。
沈红缨没回,她猜是意识到了什么,正给江成勇打电话。
江聆把手机揣在兜里,在黑暗寂静的大院里闲逛。
晚上这边会有士兵巡逻,所以即便院里深夜空旷无人,也还算得上安全。
道路两旁树叶沙沙作响,江聆边走边踢着石子,心里的思绪漫无目的地发散着。
窒息。
难以言喻的窒息感。
酒后吐真言,她知道,那都是江成勇的真心话。
旅游是堂弟盼了很久的事。
可生日也是她盼了很久的,重要的日子啊。
而且,她好像也从来没有出过省。
……
如果她是个男孩子就好了。
为什么呢。
大脑像是乱成了一锅粥,江聆低着头盯着地上的石子,随着自己的方向感胡乱走着。
一不小心,石子被踢到了路边的排水沟里。
夜风有点冷,从袖口的缝隙钻入。
江聆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慢慢蹲下,用手臂环住膝盖,十足缺乏安全感的模样。
她感觉到外套口袋震动了一下。
以为是沈红缨或者江成勇给她发消息,她磨蹭了好一会儿,才不情不愿把手机掏出来。
却不想,消息来自谢寻星。
kk246:【抬头。】
江聆脑袋没转过来,有些不明所以地跟着指令站起来,抬头向上看——
少年瘦削的身影立在窗边,逆着光,下颌微低,平静地望着她。
江聆浑身一僵,才发觉自己竟然站在住院部楼下。
近些天医院不对外接收病人,住院部只剩几个长住的,人不多,稍显冷清。
时间已晚,大部分病房的灯都暗了下来。
满目黑暗的窗口中,只有那唯一的一扇亮起。
就好像。
在万千至暗的时刻里,他是唯一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