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而寒意刮过,旁经之人只觉冰冷刺骨,但看不见任何影子,只当是一阵厉风,不在意,各自寻找能打得过的擂台去了。
厉风在鼎剑台边缘停下。葱郁林间,显出一个黑影,是南风岸,他将玄袍一掀,缎袍下,赫然出现一只僵硬的小侯爷。
谢逾白手足无措,呼吸急促,大脑都不会转动了。
等等等等,诶?什么?
他方才的确是示意南风岸带他跑路没错,但谁能想到,上一秒看见南风岸点头,下一秒就眼前一黑,接着腰间一紧,整个人被南风岸拢入了披袍之下!
南风岸衣袍外面是冰凉的,内里却是无比温暖,但这一温度,好似比寒冰更严重,“冻”得谢逾白四肢僵硬。
谢逾白的脸贴在那层缎料华贵的衣襟上,南风岸的独特的冷木香盈满鼻尖,他不知外面如何天旋地转,只觉黑暗中,心跳声越发清晰。
“咚、咚咚、咚咚!”
分不清是自己的心跳,还是他的心跳,亦或者两人的心跳,巧合地同了拍,合了律,便让谢逾白臊了脸,崩了弦。
直到那笼罩全身暖意撤去,外界寒风拂身,谢逾白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南风岸已经松开自己落了地,还离自己两步远、落地即松手不多加触碰。
为了不让南风岸察觉有异,谢逾白偏头,无声地呼了三口气,平复心律。
觉得自己能完美伪装了,才抬眸,却发现他一直静静地看着自己。
谢逾白好不容易平复下去的脸又唰地烧了起来。
靠靠靠!我怎么了?我疯了吧!我也需要一张面具!
其实南风岸没比谢逾白好多少,但胜在他比谢逾白能装。
见谢逾白咬牙切齿自己与自己较劲的模样,南风岸紧抿的唇角差点绷不住要勾起来,待平静些,他解释道:“云鹤之修为不俗,要想从他面前消失,掩盖气息,只能这样,抱歉。”
“你不用道歉,”谢逾白莫名心烦意乱,他揉揉眉心想说点什么,但脑子是乱的,想了半天,说出的话也是重复的,“啊,你不用道歉。”
丢脸的事总是祸不单行,这边谢逾白背过身将脸揉的与往常无异,紧接着就听到覆盖范围极广的传音。
“……可愿拜我为师?”
谢逾白:“你都这么广而告之了还怎么给我拒绝的余地啊?无语!”
谢逾白恨不能以头抢树。
这传声应该覆盖整个万剑山庄了,所有人都听到了?天,好羞耻!
云老,您是成熟的祖师爷了,不要学渣攻赫连玩那套强买强卖知不知道?
啊,果然,主角一出头,就会有一大票高人追着喊着收徒弟,套路,都是套路……
谢逾白在脑内疯狂吐槽时,南风岸突然道:“云鹤之是修真界道祖,天下人无不景仰畏惧于他,我观他亦是德劭之师,收徒一事,你为何如此抗拒?”
“嗯?”谢逾白看了他一眼,南风岸从不会对自己的选择多加过问,虽然他问的没错,这也是其他人疑惑的点,但谢逾白还是感觉南风岸的语气有一丝丝古怪。
谢逾白沉吟,思考如何回答。
拒绝的原因很简单,还是离不开初衷:逃离渣攻。
作者在渣攻一号夕霁光的设定上下了大功夫,谢逾白当初听时,一度觉得他才是作者的亲儿子。比如说这个传说中的道祖,未来会成为夕霁光的师父之一,现在不知道是哪里出现了偏差,道祖提前出场,还想收自己为徒?
谢逾白几乎能猜到渣攻系统为了掰正剧情、夕霁光为了不失去一只大腿会做哪些事了——无非是对自己越发死缠烂打。
既然如此,还不如把他的师父还给他,各自享受各自的气运,两不相欠。
但若把这些与“土著NPC”南风岸说,他肯定理解不了,于是谢逾白只能胡揪出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理由:“我已经有师父了。”
南风岸明显一僵,后牙咬合,带动侧脸肌肉动了一下。
呃……这个理由好像南风岸接受不了。
谢逾白能感觉得到南风岸的不自在和……不高兴?似乎他在自己和自己生闷气?
原本等着南风岸为他那反常的情绪波动说点什么,等来等去,只等到这个闷葫芦沉沉地“嗯”了一声,沉默不言。
谢逾白眨眨眼,突然福至心灵。
但凡提到自己的师尊黎微,南风岸的脸色都不会好看,具体来说,就是冰上加冰。于是轻轻地问:“你,是不是讨厌我师尊?”
南风岸没有急着否认,反问:“他待你好吗。”
谢逾白:“挺好的。”
南风岸:“那便不讨厌。”
“诶?”谢逾白愣住了。这算什么?
南风岸却绕开话题:“前面便是鼎剑崖。”
这一说果然分散了谢逾白的注意。
鼎剑崖并不与鼎剑台相连,中间隔着陡峭的天堑,下面雾霭缭绕,得到通行牌者,还需各凭本事飞过去。
所以看到崖前等着一名蓝衣修士时,谢逾白挑眉问:“想搭顺风车?”
蓝衣人拔剑:“不。”
“不是吧,又来,有完没完……”谢逾白是在吐槽作者坑爹的打架安排,蓝衣人却以为他是在烦他,敛了敛眼睫,歉意道:“耽误公子时辰,我很抱歉。但我并非想挑战公子赢取紫铁,我已有了自己的佩剑,不会再入鼎剑崖。”
“那你?”
“在下寒箫,这次鼎剑台大会,专为公子而来。”
“啊?”他这话有歧义,谢逾白下意识看了南风岸一眼。
待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后,谢逾白急忙打住,又惑又恼:我看他做什么?
这时,先前因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遁走、给谢逾白和南风岸留下二人空间的三生,又摸了回来,充当解说NPC:“小侯爷可看到他衣袍上的家徽?冰剑破云图,他是祁陵寒氏的人。”
“祁陵寒氏?”谢逾白皱眉。他在昆仑山虽两耳不闻窗外事,但免不了听同窗师兄弟议论。
幽冥之乱中,除魔卫民、以身殉道的个人和门派不在少数,但因为家族修仙的特殊性,没有哪个家族愿意搭上全族亲人的性命,和幽冥鬼魔去博一个胜率渺茫的未来。
然而,两个家族除外,一个是万剑山庄,一个,便是祁陵寒氏。
但万剑山庄家大业大人丁兴旺,虽也损失惨重,但好歹经得起折腾。而这祁陵寒氏,在大战中全族覆没。
据说他们一出山遇到的,就是幽冥十二鬼中第二强的存在,十一月鬼,乘衣归。
无人知道乘衣归有多恐怖,只知道一夜之间,血染寒林,寒氏,从家主到孙辈,尸骨无存。
活下来的,只有一个迷路晚到的家仆。
想来,便是他了。
“我……想请谢公子赐教。”寒箫从牙缝中磨出这几个字。
“你想让我指点什么呢?”谢逾白一眼就看穿了寒箫的挣扎和不甘,“暮雪十三剑,是寒氏的家传剑法,我可一招都不会,真刀真剑拼起灵力来,恐怕我还打不过你。”顿了顿,谢逾白似笑非笑,“你也是这么想的吧。”
寒箫紧咬下唇:“不……”
谢逾白多少能猜到寒箫找上门来的原因。无非是老家主拼着最后一口气将暮雪十三剑传给了他,想让他重振寒家,延续剑技,可他灵慧有限,无法领悟。
若非山穷水尽求一线点拨,他也不会咬牙来参加流萤千花宴吧。不说他寒家早已落败只剩他一人,便是以他家仆的身份,就不知在这群英荟萃的万剑山庄受了多少冷眼。
难道是方才看到自己模仿了祖师爷的太极,觉得自己也会这个,便死马当活马医?
到底是心软,谢逾白叹一口气。
见他如此,南风岸手一挥,浩荡的灵力凝结成屏蔽障,将三人笼罩其中:“在此障内,无论你如何动用灵力,外人都无从觉察,也不会看到障内有人,云鹤之亦然。”
谢逾白笑了:“哎呀南兄啊南兄,你是住在我肚里的小鬼吗,怎么这么懂我?我还没说答不答应他呢。”
寒箫指甲掐紧肉里:“不行么?”
“行,当然行,我逗他呢,”谢逾白冲寒箫眨眨眼,“久闻暮雪剑法大名,今日得遇寒公子也算有缘。寒公子有何瓶颈,但说无妨,当局者迷,兴许我这个旁观者运气好,能看出点门道。”
知道谢逾白这么说是十足的谦辞了,帮他的同时又为他留了一份颜面。寒箫想起之前求教的人,不是冷嘲热讽,就是贪婪抢夺,突然觉得自己轻视谢逾白的想法可笑无知得要命。
这种趋炎附势的世道,不利于己而真心助他的,能有几人?
寒箫鼻梁有些酸,视线有些模糊,忙垂下头,闷声闷气道:“嗯!”
……
鼎剑台边缘地带突然冰天雪地,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尤其是云鹤之。
但当众人赶到时,那以剑气化出的冰封领域,却开始冰销雪霁,一片春暖花开。
祖师爷东张西望,发现只有一个蓝衣人,不见谢逾白,遗憾失望顿浮眼底。
有人感于美景想踏入其中,被赫连君复一把拉了回来:“看清楚!不要命了?”
那人惊醒,才发现,这一片春光领域内,暗藏杀机,无论是花叶、清风、还是渐融的冰层、雪花,皆染剑气,踏入一步,立即触发杀招,重回冰天雪地。
有见多识广者惊呼:“这是暮雪剑第十三重,冰销雪霁?”
“寒老家主死后,不是已经失传了吗?谁把这失传之招还原出来了?”
“等等,那是寒箫?那个永远练不会十三重的废物?”
祖师爷听到“还原”二字时,双眸一亮,随手拔出身旁一人的剑,振臂一挥,剑气真正一如山海催。
那能绞杀在场大多数人的暮雪十三式骤然崩散。
众人还来不及收回掉在地上的下巴,就见祖师爷飞至寒箫身边,笑问:“娃儿,这招谁教你的?是不是谢小娃?他还在这?是不是入了鼎剑崖?”
寒箫攥剑的手不住颤抖,不敢相信寒家的第十三式真能在自己剑下使出来。听到问话,抬眸,眼眶通红,眼底还有没收住的泪光。他道:“是谢逾白。”
“什么?”之前说谢逾白是提前偷学投机取巧侥幸获胜的人站不住了。
“他是不是看你舞了一遍剑招便自己学会了?”祖师爷笑得眼睛都睁不开,脸上焕发出光来,“十成十完全模仿!”
寒箫却摇摇头。
找茬的又开始了:“看吧,我就说谢……”
“第十三式,我不会,”寒箫打断杠精,“我只舞了前十一式,然后告诉谢公子第十三式是如何模样,如何威力。谢公子听罢,推演比划了一炷香后,告诉我该怎么做。见他那般轻易,我本是不信的,但按他所说,练出来的招式竟、竟……竟当真是第十三式!”
寒家主在天之灵得以告慰,寒箫牙关都在颤抖,噗通一声跪地,压抑呜咽。
这时,众人终于明白了寒箫方才摇头的意思。
谢逾白学祖师爷,是十成十完全模仿。
那么他学这残缺不全的暮雪剑,悟出了空白的第十三式,早已超出了模仿的范畴,不,岂能用模仿这等狭义的词语概括!
有此等惊人创造天赋的奇才,在场个别从幽冥之乱中侥幸存活的人士,联想起一个人——
一个创造了无数古怪法阵戏耍群魔,手持逢君剑杀死第十二只鬼“风雪客”,却殒身于桃遇风岸的千重川下的,鬼面少年人。
鼎剑崖,风雪萧萧。
入目,厚雪的白,崖石的黑,败者的血,和一线天缝隙间朦胧的各色剑光,交相错杂。
若说三生之前还觉得谢逾白是“小白脸”“废花瓶”,那么现在,对他的态度已经完全一百八十度大转变,连称呼也变成了“公子”。
一路念叨“公子真是神了”之类的话。
谢逾白心不在焉地笑笑:“也没那么无敌,只是些虚把式,空有招式而已,我灵力不足,难以支撑,若真上战场,定会落败。”
“那好办,”三生道,“勤加修炼呀。”
谢逾白:“……这才是最难(懒)办的。”
南风岸见谢逾白一路都有些恹恹的,抬手示意三生少聒噪,侧首问:“怎么了?”
“我在想寒箫说的话……他说他不是看了我和黄熊老怪的比试后才提前蹲守我的,而是这原本就是寒家主临死前的嘱咐,让他学不会便上昆仑山寻我。可是,我此前从未见过寒家家主,更从未学过暮雪十三式,寒家主为何提我的名字?”
南风岸抿紧了唇,回正视线,没说话。
三生也陷入诡异的沉默。
谢逾白食指扣住下巴,低忖:“我之前就怀疑了,我是不是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比如,参加过幽冥十二鬼之征?是不是,忘了很重要的人?比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