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
小元氏只领着一双儿女立在村口的老槐树下远远的翘首以盼着。
远远的,只瞧见一辆骡子车颠颠而来。
骡子车上的沈老二全神贯注的驾着骡子车,待走近些了后似乎留意到了村口的身影,沈老二定睛一看后,顿时将双眼一眯,随即,拉起骡绳,颠颠加速而来。
“瑶瑶怎么起来了?”
“头还烧么?”
“吃饭了么?”
沈老二一贯是个寡言少语之人,这会儿放下骡子绳,跳下骡车,便立马朝着妻女而来。
见女儿羸弱了几分,只一脸关切的看着她,却是转头朝着小元氏连连发问着。
女儿精细,娇弱,不喜欢旁人触碰靠近。
沈老二一贯习惯远远的看着。
眼里的关心却丝毫不少。
沈老二话音一落,只见小元氏双眼微微一红,飞快的看了沈媚儿一眼,少顷,又极快的隐藏掉了自己的担忧,连连扯着笑,道:“已```已大好些了,还```还未曾用饭,不知你何时回,媚儿一直念叨着你,想等着你一道回来吃呢,这会儿总算是回来了,走,咱们家去,我这就去做饭!”
小元氏挤着笑说着。
她话音一落,沈老二立马听到了端倪。
妻子一贯贤惠,自打女儿出生后,十指不沾春阳水的妻子为了女儿开始学着做饭下厨,虽有些劳累,但她甘之若素。
今儿个早起便早早叮嘱他将圈养的那只野鸡宰了,她一贯猜测得到他什么时候回来,一准提前将饭菜做好,提前等着他回来开饭。
这会儿,话里话外透着支支吾吾。
妻子不会说谎,一说谎便结巴不自在。
是生了什么事么?
莫不是女儿——
沈老二转头便立马瞅向了女儿。
却见此时女儿忽而飞快的上前两步,忽而一把抓着他的胳膊,微微撒着娇道:“爹爹,媚儿的八宝榛子鸡呢,还有蜜浆,你记没记得带,媚儿许久没吃榛子鸡了,想得嘴都馋了,你若不记得,媚儿便不理爹爹了。”
只见媚儿两只手半搂半抱着沈老二的胳膊,微微摇晃着。
也微微仰着小脸,有些娇嗔得看着他。
沈老二见状愣了愣后,身子微微一僵。
要知道,女儿小时候一贯是爱缠着他腻着他的,小时候最爱骑在他的脖子上骑大马,也爱骑在他的背上,让他当作大马当作老虎当作骡子驮着她走,每每他一走,她便高兴得直“咯咯”大笑,那银铃般的轻笑声,听得沈老二心都发软发腻了,只觉得胸腔里畅快得厉害。
可是,自打女儿长大后,便不在与他亲近了,非但如此,还离他离得远远的。
沈老二深知女儿长大了,也有意对女儿避及几分,他也是头一回当父母,以为天底下所有的父亲都是这般的,只午夜梦回,心里时时忍不住涌现一股失落感。
长此以往,竟也慢慢习惯了。
不想,今儿个的女儿,又跟回到了小时候,又跟回到了四五岁时,那般黏着他,缠着他,与他亲昵。
大概是对方的举动来得太突然了,以至于,沈老二愣了愣后,竟久久没有晃过神来,还是小元氏推了他一把,亦是有些惊喜欢喜道:“女儿问你话了。”
沈老二一怔,立马缓过神来,却是双臂微微发抖,只觉得胸腔里有什么要喷薄而出似的,只一下一下跳动得厉害。
心里是立马想要回复的,可嗓子眼仿佛被卡住了似的,竟阵阵发紧,只如何都发不出话来,最终,一贯寡淡老成的脸上只微微颤动着,只有些激动的看了女儿一眼后,忽然便闷头转身大步,连走带跑的返回朝着骡子车方向撞了去。
只见他有些手忙脚乱的在骡子车里翻找着什么,慌忙的翻找了一阵后,立马拎着两个油纸包大步返了回来,只举着仓皇朝着沈媚儿跟前一递送,梗着脖子道:“买```买了,是```是和记的,最后一只了,所幸抢到了。”
说着,又着急忙慌得举起另外一只手,忙道:“这```这是蜜浆,也买到了。”
沈老二有些激动又强压着这股激动定定的瞅着沈媚儿。
两股完全相反的神情浮现在同一张脸上,呈现出一丝扭曲变形的样子。
沈媚儿看着年近四旬的沈老二,忽而就想起她执意抛弃打铁匠要嫁入官家府中做妾那一年,沈老二被她不知廉耻的做派气得当场朝着沈媚儿举起了手,他双目赤红、五官气得扭曲变形,额头上的青筋直接绷了出来,他气得暴跳如雷的看着她,却只高高举着巴掌,久久没有打下来。
放下巴掌的那一刻,沈老二一瞬间仿佛苍老了十岁。
当年那个苍老的父亲与如今局促又欣喜的父亲,两张脸渐渐融合到了一起,逐渐成为了一体,清晰又模糊的浮现在了沈媚儿眼中。
沈媚儿眼圈渐渐一点一点红了。
良久,她用力攥紧了十根手指头,却是极力的挤出了一模甜腻腻的笑容,冲着沈老二道:“哇,磊哥儿,快瞧,今儿个有榛子鸡吃了,我就知道爹爹定然不会忘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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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老二被女儿的突然亲昵这股欣喜之色冲昏了头,一路上都是晕头转向走回来的,一直到,回到沈家,被整个沈家这一室凌乱给冲刷醒了。
往坡上一踏,沈老二便猜测到家里遭事了。
这般鸡飞狗跳的,许是老宅那边来人了。
每月都得闹上这么一两回,已是见怪不怪了。
只是,往日里虽也如蝗虫过境般,却远不如今日这般——
沈老二见着屋里屋外一时大乱,锅碗瓢盆全都歪歪倒倒的跌落在了地上,往厨房一踏,更是犹如被人打劫了一番似的,摔的摔,碎的碎,整个厨房尽毁。
沈老二踏入厨房的步子顿时定在了原地。
一扭头,只见小元氏终于忍不住了,一把揪住沈老二胸口的衣裳,红着眼道:“咱们媚儿```咱们媚儿时好时坏的,是不是当真被那恶兽吓昏了头了!”
若是以往,沈媚儿忽变得懂事了,小元氏怕要高兴都原地蹦跶了起来。
可这会儿,却是心里一上一下的,只担忧着她磕伤了脑袋,吓破了魂,不然,怎么一会儿跟发了疯似的,要喊打喊杀,一会儿又跟回到了小时候似的,甜腻腻的,乖巧得不成样子。
小元氏将方才沈媚儿在沈家的情形做派一五一十、如数描绘给了沈老二听。
沈老二听了后,原本有些激动的心情终于慢慢平复了下来,直至脸上的神色越绷越紧,直至变得严厉深沉。
他抬着目光,一寸一寸打量着整个厨房,最终,将视线落到了窗户处木制碗柜的刀痕上,定定的看了许久,忽而握起了小元氏的胳膊,冷不丁道:“咱们```咱们一家人搬去镇上罢!”
这么简短的一句话,几个字,沈老二仿佛下了极大的勇气。
他的话音一落后,只见小元氏嗖地一下抬眼看他。
似乎有些难以置信。
要知道,打从小元氏嫁到沈家村不久后,兄长元朗便赠予了沈家一处私宅,宅子不大,却足够他们一家四口住的。
可沈老二是个愚孝之人,村子里父母俱在,兄弟俱在,他不可能撂下一大家子自个偷偷跑去镇上享福的。
再加上,他堂堂八尺男儿,怎能无功不受禄,无缘无故的接受妻兄所赠宅院?
无论于情于理,沈老二这木疙瘩都不会同意的。
非但如此,就连元家的果园、店铺产业,沈老二都时时避嫌。
还是成亲几年后,小元氏有了身孕,沈老二为了妻子过得好点儿,这才慢慢踏入元家,帮衬着妻兄元朗跑跑运输,帮衬生意。
这些年来,元家生意日渐做大,早在几年前开始,元朗便有意将洛水镇上的两个铺子一个果园交给沈老二打理,其实这些年来沈老二为元家出了不少力,可许是一来,这么多年来,沈老二早已看清沈家是个什么德性,他不并不想接受元家的铺子,以防被沈家跑来闹事吸血,回头反倒是将整个元家给害了。
这二来,沈老二是个迂腐古板之辈,如今的日子过得已是好过许多人,他走南闯北,见识不少人不少事,深知欲成事者要心硬坚韧,他日若是走出去了,若走远了倒还好,若就在镇上,将来遇事,怕是不单单要失去家人,更怕是会失去整个村子。
沈老二并不贪心,如今生活足矣,故而这十余年来,一直不顾元朗劝阻,一直死巴巴的赖在了村子里不走。
可如今,沈家人不得安宁,山上猛兽时时侵袭,女儿又被恐吓至此,何时是个头啊?
旁的一切都能忍受,唯独,祸及妻女性命,岂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沈老二说完这话后,只紧紧攥紧了拳头。
不说则足矣,一旦下定决心,沈老二亦是说一不二的。
小元氏听着丈夫的决定,只抬手紧紧捂住了唇。
她是个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柔弱之女,小元氏自然乐意跟着丈夫一起搬去镇上,这些年来无论是兄长还是嫂嫂,年年月月的劝说她,可小元氏了解丈夫的性子,她怜惜他,理解他,愿意同他一起吃苦。
其实,也不算吃苦,住在这村里里,虽穷苦了些,偶尔受些委屈,可枕边人将她捧在了手心里,心却是自在的。
可如今,丈夫话语一出,高兴激动之余,小元氏却上上下下打量着整个屋子,心里竟是满满的不舍与不愿。
“春日的种子已种下了,最快,怕也该等到这一季收成了再合计,这事,咱们心里头计较着便是,不急,慢慢筹备着来!”
沈老二夫妻二人议完事后便开始收拾厨房。
屋子外,暖阳高照。
沈媚儿大病初愈,本想帮衬二人一起收拾,却被小元氏激动得跳了起来直拉扯着沈媚儿拉回了炕上躺着。
沈媚儿躺了几日几夜,如何还能躺得下,一转眼,她便下了炕,搬着张凳子坐在太阳底下晒太阳,又搬了张小桌子出来,将沈老二买的榛子鸡撕开,边晒太阳边吃鸡肉。
八宝榛子鸡入口即化、酥软香甜。
依然是记忆中熟悉的味道。
沈媚儿爱吃榛子鸡,实则是听说这榛子鸡珍贵,镇上有钱人家府邸每月会准时预定,沈媚儿便也效仿着,每月要定上一只。
成亲前,沈老二每月给她买,后来嫁给打铁匠后,打铁匠亦是每月给她买,后来,他时常惹气她时,隔日一早醒来,便能闻到一阵熟悉浓香的鸡肉香——
沈媚儿吃着吃着,忽而想起了前世那闷不吭声、那老实可怜人来。
思及至此,沈媚儿只幽幽叹了口气,下一瞬,见磊哥儿拿着个小扫帚从屋子里出来,沈媚儿立马将他召唤到跟前。
磊哥儿一脸警惕的看着她。
沈媚儿微微板着脸,冲磊哥儿命令道:“张嘴!”
磊哥儿吓得往后躲了半步,不知沈媚儿在打什么主意,半晌,在她目光的威慑下,只小心翼翼得张开了嘴。
嘴刚一张,便觉得嘴里一阵香糯,一只饱满偌大的鸡腿塞进了他的嘴里。
磊哥儿愣愣的看了看嘴里的鸡腿,又愣愣的看了看眼前的沈媚儿,只见沈媚儿忽而摸了摸他的脸,道:“有两只鸡腿,一只给阿姐,一只给磊哥儿,剩下两只翅膀,一只给爹爹,一只给娘亲,可好?”
沈媚儿边说着,边撕了个大鸡翅往磊哥儿眼前晃了晃。
见磊哥儿愣着不说话。
沈媚儿只将脸微微一鼓,道:“怎么着,你个小贪心,一个鸡腿还不够,难不成你还想抢爹爹娘亲的鸡翅不成?”
沈媚儿顿时娇嗔的瞪了磊哥儿一眼。
只见磊哥儿呆掉了似的,整个人直愣愣的看着沈媚儿,只有些缓不过神来。
沈媚儿见他小痴呆似的,呆在了原地,顿时噗嗤一声笑出了声儿来,只用那油腻腻的手指,复又将磊哥儿的小脸掐上一掐,在对方一脸茫然又一脸呆愣的目光中,飞速逃离了“欺凌”现场。
“爹爹,娘亲,吃鸡翅!”
沈媚儿举着鸡翅,压根不待二人拒绝,便飞快先一步将鸡翅塞入了他们嘴里,糊了二人一脸油。
这八宝榛子鸡从来都是沈媚儿一人独享的,此刻,是第一次,一家人同吃一只鸡。
沈老二同小元氏二人将鸡翅都要吞了。
沈媚儿吃完榛子鸡后,也不走,只赖着趴在窗口,瞧着夫妻二人干活,饭菜将要熟时,听小元氏念叨着菜刀钝了,改日让沈老二再去打上一把时,沈媚儿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爹爹,咱们镇上镇西口那家打铁铺子还在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