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几个月前那一群鹤仪宗弟子阴差阳错的闯入,和慕隐为了九曜玄色莲不得已而为之的涉足之后,九曜谷重?新陷入百年如一日的寂静中。
上?古密林中薄雾蔓延,地?面那道狭长裂缝已经?消失,唯一的活物便?是林中深处黑羽红眼、所示不详的鬼鸟噪鹃。
突兀地?,白衣修士提着剑的身影显现?在空中、九曜谷的上?方。
群鸟振翅飞出密林,冲向深沉如墨、繁星闪烁的夜空,啼声怪谲而嘶哑,给?这样的夜晚凭添几分诡怖气息。
大?风骤起,慕隐右手紧握剑柄,轻轻闭了一下?眼睛。
——“九曜缚魔阵?你问这个做什?么?”
他将斩霜剑横于眼前,剑刃迸出寒光,犹如覆着雪山之巅最凛冽迫人的一抹霜色,也映出他的半张面容,眸色深寒,唇线紧抿,长发在风中肆意飞舞。
——“像这样的上?古阵法早已失传,不知道布阵之法,自然也不会知道解阵之法。”
白衣剑修的身影陡然拔高,长剑裹挟霜雪和凛凛杀意,悍然斩向那一袭缀满星的夜幕。
——“不过虽然没有?解阵之法,不代表不可以破阵。毕竟在无比的强力面前,一切障碍都如虚设。”
融入了深厚灵力与斩霜剑法最后一式的一剑凌厉而磅礴,飓风同剑气一起以雷霆万钧之势卷向天际,刹那间爆发出雪白刺目的华光,天幕中回?荡着久久不息的巨响,漫天星辰都为之震颤。
——“但估计没有?人会这么做。九曜缚魔阵引星辰之力而成,实则融为天道的一部分,自古以来凡欲逆天道者,必受天谴。”
执剑的修士身形一晃,虽看不出半点伤势,面色却瞬间苍白,勉力撑了剑才不至于跪倒。几息过后,他重?新挺直背脊,抬起头来。
宝剑有?灵,不断在他手中颤鸣出声,如同凄凄哀哀的呜咽。
“斩霜,乖一点。”慕隐眼神沉静,轻轻地?道,“这件事?,非做不可。”
斩霜剑发出一声满含悲意的长鸣,随后彻底安静下?来。
慕隐再一次握紧斩霜剑。
……
【“叮!攻略任务完成。”】
系统提示音在疏璃耳边响起,他几乎是瞬间被惊醒,翻身坐起,下?意识去看对面的床铺。
空荡荡一片。
心中浮上?不好的预感,疏璃问:【“慕隐呢?”】
【“九曜谷。”】
【“为什?么不叫醒我?”】
亚撒的声音没有?夹杂一丝情绪,只是在作事?实的陈述:【“你拦不住他。”】
【“你——”】
疏璃无暇再说什?么,也压根反驳不了什?么,只能依靠恢复了大?半的灵力以最快的速度赶往九曜谷。
赶到时九曜谷上?空的夜幕已经?恢复平静,他没能欣赏到传闻中慕隐一剑可斩云河破九霄的身姿,只远远看见一道力竭倒地?的人影。
疏璃飞快上?前扶起他,那人撑在他的臂间,黑发散乱,脸色惨白,鼻息微弱得几不可闻,不知是为忍痛还是为何,唇上?被啮出深浅不一的几处伤口,有?鲜血汩汩流出。
“慕隐!你还好——”疏璃拉过慕隐的手,借脉搏查看他的伤势,下?一刻却陡然顿在原地?,定定地?看着慕隐,几息过后才不可置信地?出声,“你的……你的灵力呢?”
没等慕隐回?答,他慌忙扑过去探他的胸口和丹田,“你的灵力呢?你的修为呢?去哪里了?啊?去哪里了?”
“没关系……”慕隐握住他慌不择路的手腕,轻轻地?道,“灵力和修为没了,还能重?新修炼。”
【“是,真的吗?”】
【“他在骗你。”】亚撒顿了顿,【“天谴从?来都是不可逆转的。”】
“你……你……”疏璃喘息几声,声音哽在喉咙,半晌都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他伸手想去摸对面人的脸,手指却在离他一寸之隔的地?方颤抖,像负上?了千斤的重?担,连一个简单的触碰也害怕。
一颗眼泪砸下?,他用力咬牙。
“别……别哭。”慕隐艰难地?抬手碰了碰他的眼角,低声道,“你从?此自由了……再也没有?人欺负你、伤害你、禁锢你……你该开心,别哭……”
可是疏璃的眼泪依然大?颗大?颗滑落,脸上?神情疼痛而悲怮,哭喘声被努力压抑着,变成胸腔中沉闷剧烈的倒气,连唇瓣都抖得厉害。
他那样近乎崩溃地?看着慕隐,仿佛比世间任何一个人还要绝望。
长风穿林而过,林中薄雾渐散,空气沉默而喑哑。远方天际泛起微白,是天将亮的征兆。
疏璃用力闭了闭眼,嘶哑着开口:“你会……后悔的……”
“柳师妹后悔,是因?为所爱非人……”尽管面色惨白气息紊乱,但慕隐注视着他的眸光仍旧安静,里面是浅浅的爱意,笑了一下?,“你不同……你很好,我很……我很欢喜。”
那次在负雪殿,慕隐质疑疏璃如何能讨他欢喜。而现?在,他几十年的修为毁于一旦,身负重?伤气若游丝,却说欢喜。
他说很欢喜。
眼泪一滴一滴落在慕隐的手指上?,疏璃深深地?喘着气,刚要再说什?么时忽然手臂一重?。
慕隐伏在他的身上?阖起眼。
他陷入了昏迷。
***
疏璃将慕隐带回?负雪峰的当天,苍云峰峰主白怀意前来拜访。
世上?知道九曜缚魔阵的确存在的一共不会超过二十人,其中能对九曜缚魔阵有?所感的又不会超过十人,白怀意便?是其中之一。
而慕隐前脚才问过有?关此九曜缚魔阵的事?情,后脚九曜谷就出了异象,即使没有?亲眼所见,白怀意也猜测到了是何人所为,却没有?走露任何消息,而是不声不响地?上?了负雪峰。
看上?去只有?三十岁上?下?、俊雅随和的白袍男子将灵力运转于昏睡着的慕隐身周,良久才收回?来。
“白峰主……”疏璃跟在他身边,欲言又止。
白怀意摇了摇头,缓步踱出房间,来到殿中。
“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你被镇压在九曜缚魔阵下?一千年,自然知道这阵法同星辰之力叠加后产生的威力。”白怀意轻轻一叹,“他也该知道。”
疏璃紧紧抿唇。
起初白怀意在知悉他的魔修身份后愕然片刻便?接受了,得知慕隐执意破阵的缘由也没有?对疏璃气急败坏或是加以斥责,相反地?,他只是露出了然神色,便?不再多言。
此刻他负手看向殿外?的大?雪,眉宇中忧思萦绕,“慕隐从?来是凌绝山最令人省心的弟子,我没有?想到……”
“……”
“不管你对他是利用也好,是真心也罢,至少在最后这段时日里,好好陪着他。”
“……我会的。”疏璃的语声艰涩。
身姿拓朗的仙长走出负雪殿,低沉惘然的声音消散在铺天风雪中:“情这一字,最是害人……”
***
慕隐昏睡了三天,疏璃就在他床边寸步不离地?守了三天。第四天早上?他迷迷糊糊趴在床沿睡了过去,醒来时刚好对上?慕隐那双漆黑平静的眸子。
慕隐应该是醒了有?一段时间,却没有?叫他,而是倚在床头,一边看他一边用手指梳弄他的头发,为避免吵醒他而把动作放得轻柔。
见疏璃睁开眼,慕隐的眼角微弯,轻声道:“辛苦了。”
疏璃牵住慕隐的手。
被他笼在手心的手指修长白净、骨肉匀亭,好看得像是籽料上?乘的羊脂美玉,曾经?无论什?么时候都会带着柔软的暖意。而如今即使室内温暖如春、即使床铺上?锦被堆叠,这只手的指尖仍是微微的冰凉,仿佛预示了眼前人不再同于往日的、日渐孱弱衰败的身体。
“不辛苦。”疏璃握紧了慕隐的指尖,就这样仰头看着他,“你怎么样?有?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我很好。”慕隐眼中现?出一点笑来,“还做了一个梦,梦见以前的事?情。”
“什?么事??”
“梦见在祝府的时候,你穿了女装被领进厅堂,一番话后,当时除了我之外?的人都开始同情你,我看见旁边端茶的侍女,眼睛都红了。”
“那你当时什?么心情?”
慕隐伸手点了点疏璃额间流焰般的红色堕印,“演得还挺像。”
“不同情我吗?”
慕隐想了想,道:“同情祝老爷和祝夫人多一些。”
疏璃笑出来,坐上?床沿,摇了摇慕隐的手,“你看看,当初我为了追你,花了这么多功夫。”
慕隐莞尔。
疏璃靠过去亲了一下?他的嘴角,“现?在你终于是我的了。”
慕隐看着疏璃,故意同他开起了玩笑:“是你的,你想做什?么?”
疏璃握着慕隐的手一顿,没有?跟顺着他的话调笑,而是哽了哽,轻轻地?道:“想……永远和你在一起。”
慕隐面容苍白,唇色浅淡,静静地?与疏璃对视,片刻后垂下?眼睫,应道:“会的。”
疏璃努力翘起唇角,“我知道。”
之后的生活仿佛回?到了正轨,疏璃不再会吐血,不再面临近在咫尺的死亡阴影,慕隐除了不再练剑之外?也与之前没有?什?么区别,他们依旧每天同吃同睡,一起看书一起说话,过着前两个月以来一直如此的平常日子。
尽管两人都心知肚明?受天谴会产生的下?场,但他们都不约而同地?不再提起,心有?灵犀地?粉饰太?平,假装看不见将要到来的结局。慕隐生命力流失的过程又是那么的无声无息、无知无觉,似乎很容易就能被忽略,让人觉得他们或许是可以永远在一起的。
也或许这个过程并不是那么缓慢而无声,只是慕隐藏得太?好、演得太?像,以至于让疏璃发现?不了一点端倪。
直到半个月后,慕隐再也藏不住。
那天疏璃刚从?山下?带回?来新鲜的食材,中午做了三菜一汤,慕隐现?在没有?灵力,需要进食,但胃口总是不大?好,所以疏璃尽量做得贴合他的口味,好让他吃多一点。
然而当把一片茭白放进嘴里时,疏璃才意识到也许因?为刚才炒菜的时候他出了会儿神,错把白糖当盐放了,使这道菜甜到让人直皱眉。
他刚抬头想提醒慕隐,却发现?他正从?素炒茭白的盘子里夹起一片茭白,放入口慢慢咀嚼着,神色泰然自若,看上?去没有?感觉到半点异常。
这不对。
慕隐一直都不喜欢吃甜食。
疏璃捏了捏手里的筷子,面上?没有?显露出一分,笑着问:“味道怎么样?咸了还是淡了?”
慕隐看他一眼,答:“味道很好。”
“是吗?”疏璃道,“我怎么觉得有?点咸了?”
慕隐微微一愣,随即无比自然地?顺着他的口风道:“唔,有?一点吧。”
“啪嗒”一声,疏璃手中的筷子掉在了桌上?,再骨碌碌滚下?地?。
看着完完全全僵在位置上?的疏璃,慕隐很快意识到了什?么。停顿片刻后,他轻声唤他:“疏璃。”
疏璃语声艰涩,“什?么……”他抽了一声气,才能继续那句问话,“什?么时候的事??”
“……两天前。”
“除了味觉,还有?什?么?”
慕隐抿了抿唇,半晌答道:“嗅觉。”
疏璃沉默了很久,一动不动地?坐着,抵在桌面的指尖用力到发白。
仿佛一只手打碎沉溺的虚假美梦,把粉饰太?平的幕布掀开,没有?人能再自欺欺人下?去。
为天道厌弃永远不可能只是失去所有?的灵力和修为那么简单,遭受天谴之人最后都将无法立于世。
先是嗅觉,然后是味觉,接下?来还会是听觉、视觉和触觉,五感一件一件被剥离,漫长的折磨如一场凌迟,最后才迎来生命的终结——这就是慕隐正在经?历的,和终将面对的。
他本是凌绝山的荣光,是修仙界的楷模,是千百年来最有?望接近仙门的人。
事?情不该变成如今这样。
“疏璃,”慕隐笑了笑,眉目间没有?半点阴翳,清雅而温润,平静而淡然,“我没事?的。”
他以前从?来不是个会展露太?多表情的人,偶尔流露出的笑意更是罕见。然而自从?九曜谷那次之后,他开始越来越不吝啬于笑容,仿佛用这样的方式带给?疏璃以最温柔的安慰,让他相信他真的没有?事?。
疏璃的确像是被安慰到了,他俯身捡起地?上?的筷子,起来时面色已经?恢复正常,也笑了一下?,随即将眼前的事?轻轻揭过,只是道:“下?次……不要瞒我。”
慕隐的目光触到他指尖一抹未干的水色,眼珠微微一颤,轻声地?应:“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