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玉台上,盘坐着的鬼王睁开眼。
他的肤色是常年?不见天日的苍白,眉眼却乌黑,薄唇殷红,似衔了血珠在齿间,俊美得近乎妖异。此时此刻,鲜红的符文在他的肌肤上扭曲着,渐渐不再流动?,而?像是鲜血凝成的实物?留在其上。
流渊伸出手,低头打量手指上的血字。
这并不是什么符文,而?是祭文。
血祭之文。
凡人于那些?神?仙而?言如?蜉蝣,如?蝼蚁,可他偏要报仇雪恨,偏要螳臂当车,要他们?死不瞑目,要他们?神?魂俱灭,要他们?永世不得超生。
流渊吐出一口气,身上的血祭纹路渐渐隐去。
而?后取出腰封中的凌霄玉。
他的洞府常年?冰寒,这块青玉却在他掌心散出无尽的灵气和暖意,像一汪温泉水,抚平痛苦中魂魄的每一丝战栗。
他沉默着收拢五指,闭了闭眼。
……
流渊找过?来的时候疏璃刚好出了门,已有十余天未曾碰面的乌发美人看到?他,笑盈盈地道:“我刚要来找大人。”
“嗯?”
“我见大人的洞府上空天有异象,不知?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事。我修炼的功法易引起异动?,时常如?此。”鬼王大人面色平静,语气稀疏平常。
“这样啊。”
流渊瞥见疏璃的眼尾微微泛着的薄红,脚步一顿,“哭过?了?”
疏璃微怔,摇摇头,“没?有。”他抬手按了按眼角,若无其事道,“风大,吹得眼睛疼。”
两?人一路走?到?了奈何桥旁,风的确是有些?大,空中两?人的长发共衣袂飘摇。流渊一扬手,大风旋即停下来。
疏璃偏头看他,“大人找我是有事吗?”
流渊没?有立刻回答,静了片刻才问:“你想要什么?”
“我在人间引魂时也习惯先问他们?想要什么。”疏璃一副忍俊不禁的模样,“现在大人这样问,听起来倒像是要给我送断头饭似的。”
流渊蓦地抿住唇角。
疏璃却没?有在意他脸上细小的神?情变化,而?是笑着继续道:“大人想要的,就是我想要的。”
“……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不知?道。”疏璃弯起眼,“但是大人想要什么都可以。”
流渊看了疏璃半晌,再开口时声音轻缓:“我在前世是个书生,一心考取功名,现在想来,也没?什么意思。”
“……”
“那就为我织一个梦吧。”
“好啊。”
***
许长生在九月中旬登上前往京都的渡船。
路过?一处岸口时,乌发玄衣的年?轻男子站在岸边问可否载他一程。待上了船,男子的美貌晃得船公和伴读直了眼,他却只看着许长生笑,眼中似有琉璃光彩。
当天半夜下起大雨,晚秋风急,小渡船猝不及防翻在了河面中央。许长生水性不佳,还是被疏璃捞上的船。两?人全身湿淋淋地坐在船头,互相看了片刻,一起笑出声来。
笑过?之后,许长生向后一仰,躺倒在船板上,眼前星河灿烂。他说,不考了,要回家。
船公和伴读再度直了眼,受到?不小的惊吓。
第二天一早,渡船掉头,载着四人原路返回。
毕竟许长生念了十几年?的书,说不考了就不考了,毫无预兆且无半点回圜的余地,许家父母着实气了好几天,索性甩手不管他。
许长生开始帮着料理家中的绸缎庄,偶尔去私塾教一教书,也挺自得其乐。
疏璃是跟着许长生一同回的家,许老爷、许夫人和许长乐都很喜欢他,听说他无父无母一人漂泊在外,便好说歹说将他留在了许府。疏璃无事可干,整天缀在许长生身后,替他为绸缎庄的经营出谋划策,或是逗弄来私塾上学的小豆丁。
许家绸缎庄改良后的女?装极受贵族夫人小姐的喜爱,门槛都要被踏平了。疏璃待在阁楼,撑着头望下方生意红火的店铺,问许长生:“还想做什么?”
许长生回视他,眉眼如?玉,声音温润:“成亲吧。”
“……什么?”
“我说,成亲吧。”
疏璃的手指停在桌面上,良久,轻轻笑开:“好啊。”
许长生和疏璃在许家父母的门口跪了三天。
第一天门里飞出一只茶盏,第二天许长乐和丈夫抱着刚足月的儿子来了,许长乐在许长生腿边放下装着粥的食盒,又摸摸疏璃的头,叹了口气。
第三天,许老爷没?好气地道:“两?个人都起来,滚回去。”
两?人跪着时卸了法力,只能互相搀着走?在回房的路上,许长生问:“疼吗?”
疏璃握紧了他的手,说不疼。
成亲那日许家没?有大张旗鼓,但还是摆了几桌家宴。许老爷和许夫人坐在高堂上,露出一点笑来。小侄子被疏璃抱在怀里,伸着小肥手拽许长生的头发,咧着嘴咯咯地笑。
依然很是热闹。
夜深时,二人穿着大红喜服在房中相对而?立。
烛光下疏璃的脸庞犹如?明?珠生晕,眼角一点泪痣盈盈动?人。许长生抬手抚在他的脸侧,轻轻地问:“疏璃,我是谁?”
“许长生。”疏璃小声道,“也是流渊。”
许长生,或者说流渊久久凝视着他眼前之人。
他没?有想过?自己会爱上这样一个人。
他从人间跌入地狱,再爬出地狱,一百多年?来不择手段不顾一切地想要复仇,从未有过?一丝犹豫,从未有过?一步退却。
可是他遇见了疏璃。
他带给他太多东西,同时也麻痹了他的神?智,动?摇了他的执念,让他一点一点沉浸于美梦中,忘了今夕是何年?。
直到?,业火焚身之痛的发作和馄饨摊老板娘的一声长生如?同当头一盆冰水将他浇醒。
他早在最开始就知?道。
他从来没?有退路。
一滴眼泪落在流渊的手指上,他的眼神?温柔而?沉静,问:“哭什么?”
疏璃轻声道:“心中欢喜。”
“我也很欢喜。”
疏璃仰起脸看流渊,努力翘着唇角,“为何欢喜?”
“你又为何欢喜?”
“凡人说,人有四喜。与?心悦之人成婚,入洞房,守花烛,是人生的大喜,我自当欢喜。”
顿了顿,流渊嗓音沉沉:“我亦是如?此。”
修长手指托起酒盏,两?人共饮合卺酒。
从此夫妻一体,永结同心。悲喜相通,甘苦与?共。
疏璃放下酒杯,眉眼弯弯地看向流渊,“大人,要亲吗?”
流渊一顿,没?有动?弹。
疏璃也不动?,就站在原地等。
片刻后,鬼王大人凑过?去,亲在疏璃的眼角。
是一个很轻柔很珍重的吻。
就在这时,流渊动?作顿住。他的眼前景象重叠模糊,烛火似明?似灭,整个人都陷入极度的恍惚中。
下一刻,他软倒在疏璃的肩上。
疏璃接住流渊,两?人一同跌进铺着红色软绸的床上。
他安静地躺在流渊身侧,睁大眼睛看头顶高高挂起的绸花,过?了很久才起身。
年?轻男子身着喜服躺在一片红绸之中,黑发铺陈散开,长睫轻阖,闭眼沉睡着,脸孔玉般的朗润雅致。
如?果许长生没?有死在那时候,他该是这个样子。
疏璃靠近了些?,手指从额角到?下颚,轻轻拂过?流渊的脸庞。他和流渊都是以真身入的梦,此刻流渊人事不省,之前布下的障眼法失去凭仗,便在疏璃眼前现了形。
鲜红祭文缓缓浮上流渊白皙的脸庞和脖颈,密密麻麻,阴沉诡谲,如?用鲜血书成。
疏璃用力一闭眼,再睁开时脸色已经平静下来,以指为刀在自己和流渊的腕间划开一道长口。两?只手腕交叠,血源源不断涌出来,他俯身拥住流渊。
半空腾起阵法,暗色的血雾将两?人包裹于其中,疏璃蜷了蜷身体,把脸埋在流渊的颈窝。
梦境一点一点破碎坍塌,只余下这一角安然无恙,在这里,时间都仿佛静默停止。
五个时辰后。
最后一抹血雾消失,疏璃的肌肤上已经爬满了血色祭文,而?流渊面上空空荡荡,白皙如?昔。
疏璃摇摇晃晃站起身,他的脸色惨白,眼角泪痣和唇色却愈艳,祭文浮在脸颊,仿若满面凝固纵横的血痕。他抬手开始结印,却在半途力竭,不得不撑住床柱轻喘。
【“疏璃,不要急。”】亚撒的嗓音很稳,又很轻,连尾音都极温柔,【“不要怕。”】
疏璃缓了一会儿,按着亚撒的指引,一边低声念诀,一边重新结印。
从换祭一开始就产生的隐隐灼烧感自心口蔓延至四肢百骸,越来越严重,直到?最后一个印法结成,疏璃连指尖都生出绵密难忍的痛楚。
难怪流渊总是待在每一块寒石都被印上咒法的冰冷石窟里。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稍加缓解身种血祭的痛苦。
该走?了。
他想着,亚撒却又开口:【“疏璃。”】好像只是单纯地叫了声他的名字,没?有继续说下去。
疏璃顿了顿。
半晌,疏璃一歪头,眼中露出稍许的疑惑,【“真奇怪,亚撒。”】他说,【“之前明?明?是你笑我心肠太硬,现在却又嫌我心软。”】
【“不奇怪,人在走?过?每一个时间节点、每一段经历后都会产生新的自己。”】亚撒轻声道,【“我们?都在成长。”】
疏璃抿住唇角,未置可否,随手画出一道梦境入口,弹进流渊的眉心。
做好一切,他打算离开了,忽然犹豫一下,还是停住脚步。
安静几息过?后,他俯下身,长发垂落,红唇贴在流渊的唇瓣上,轻轻一蹭。
“傻不傻,要这样亲才行。”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