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璃这几天的精神好了点,不再整日昏睡,偶尔愿意出门晒晒太阳,这天更是来了兴致,让宫女和了面团并着器具搬来寝殿。
一小团雪白的面团在手指间揉捏搓捻,四肢拉长,耳朵尖尖,三瓣嘴,胡萝卜粒作眼睛。不一会儿,一只活灵活现的小兔子便出现在疏璃手中。
一旁的宫女轻声细语赞叹道:“您真厉害。”
疏璃今天的笑容多了许多,一边继续做小兔子面团一边道:“御膳房的师傅可比我厉害多了。”
眼前的美人眉目精致肌肤雪白,一举一动都透着矜贵,看着便是从小锦衣玉食娇生惯养出来的尊贵人物,可现下揉面团的动作却熟练无比。宫女忍不住问:“您怎么会这个?”
“小时候家境不好,会的东西越来越多才好。”疏璃垂下眼睫,“用这种东西来哄小孩,从来百试百灵。”
宫女察言观色,见疏璃似乎不是很喜欢谈及这个话题,便聪明地噤了声。
案前百里云让手里拿着折子,眼睛却一瞬不离地在看疏璃,听他提起从前,也不追问,只是微微一笑,“那哥哥现在打算用这个来哄哪家小孩?”
疏璃看了眼他,“你九岁的时候抱了只兔子来找我,蓝眼睛的那种。”
百里云让一怔:“你还记得?”
“我记得的事情可多了,”疏璃抿着唇憋笑,“我还记得你抱着兔子的宝贝劲儿,我问你喜欢吗,你回答不喜欢,样子可怜得不得了。”
“我以为以前的事情……”百里云让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手掌成拳抵在唇边一咳。
“那时候我总想着,这样漂亮又听话的小孩,如果我是你的父亲或者兄长,我一定会给你很多很多的宠爱和自由,让你能够随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事,像一个正常人家的孩子一样成长、生活。”
“很久之前我就想做这个给你玩,可惜条件不允许,于是被我记到了现在。”疏璃笑得弯起眼睛,“云让,我现在在哄你。开心一点。”
百里云让看着他的黑眸里仿佛在发光,良久,应道:“嗯。”
“不止是现在,还有以后,都要记得开心一点。”不知为何疏璃今天格外多话,“我希望你做一个自在洒脱的人,不被身份和权利所累,活得顺意安康。我知道,你一定会是一个好皇帝,会得到无数人的敬仰和爱戴。以后你还会有一个与你心灵相通的伴侣,你们相互扶持相互依靠,你会有自己的孩子,你看着他们长大成才,你——”
“哥哥!”
疏璃不顾百里云让的打断,坚持说完最后一句话:“你会有一个很好的人生。”
百里云让的眼睛红了一瞬,他清了清嗓子,若无其事地问:“哥哥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唔,”疏璃顿了顿,“也许是看你一下从一个小娃娃长成现在的样子,有些感慨。”
门外明原通报说太傅与礼部尚书在议事堂求见,疏璃刚让宫女将捏好的面团带去膳房,嘱咐百里云让道:“待会你就不用回来了,蒸好后我会派人给你送过去。”
百里云让欲言又止。
疏璃含着笑,“去吧。”
就在百里云让快跨出门时疏璃忽然叫住他:“云让。”
年轻的陛下回头看疏璃。
白衣美人盘腿坐在床上,仰着头看他,目光柔软,他认真地道:“我们彼此相伴八年,你是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人,我一直很喜欢你,从来没有厌恶过你。”像是害怕百里云让不信,他补上两个字,“真的。”
***
御医坊。
“楚岚?楚岚?楚岚!”
年轻的御医捧着本医书发呆,师傅一迭声的喊声也没能使他回神,最后一下提高了音量,楚岚终于惊醒,手中的书“哗啦”一声摔在药柜上。
张御医皱着眉打量他:“你最近怎么了?整天魂不守舍,脸色还这么差,是病了吗?”
“啊,”楚岚磕磕绊绊地答,“我、我没事,可能是有些累了……”
“累了就去内间休息一会儿,别在这里碍手碍脚的。”张御医将楚岚赶了下去,随手捡起一边的医书,动作一顿。
这是入门级的基本医理书,按理来说楚岚早不需要再看这样的书了,怎么会……
医书因惯性翻开在最常被看的那一页,张御医定睛一瞧,这一页纸折痕甚多,边角处甚至被抠烂了,顶上印刷着两个醒目的大字——“砒/霜”。
张御医生出一丝疑虑,打开药柜最内层的柜子。
身为御医坊,坊中的毒药要求被严格管理,取用时须得仔细登记,他刚刚才看过取药的登记册,并没有留下登记砒/霜的记录,可是为什么——这里的砒/霜像是少了许多?
在皇宫中,盗用毒药是大忌,剧毒的砒/霜哪怕是少了一丁点也能被人察觉,他不可能看错。
想起徒弟这几天失常的反应,张御医心中咯噔一声。
楚岚为人处世一向严谨自律,每天不是待在御医坊就是随他去给皇上心尖上的贵人看诊——
等等。
严师如父,要说张御医没有察觉出半点自家徒弟对那人的情愫来那是不可能的,若是、若是……
那么整个御医坊都将大祸临头。
***
太傅与礼部尚书此次求见是为了同新帝商议扩充后宫延绵皇嗣的事情。
此前许多人都知道百里云让在宫中养了一个人,日日娇着惯着,但并未做出什么出格的事,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新帝登基,必将开始为以后做打算,再者百里云让年纪也不小了,如果后宫空空荡荡,实在太不像话。
朝中大臣上了不少有关此事的折子,好说歹说,结果全被丢在一旁不予理会,太傅与礼部尚书被逼得没了办法,只好来当面劝谏。
谁知道新帝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没等两人说完来意就将话题扯到别处,民营民生漫天一通扯,直扯得两个老头晕头转向,然后稀里糊涂被送了出来。
百里云让客客气气地送走两人,忍不住伸手揉了揉眉心,疲惫地叹出一口气,只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总得想出个长久之计来才行。
不是没想过不顾一切干净利落地立后,可是疏璃……
百里云让想起中午疏璃的那一番话,愈发心神不宁。
疏璃的身体太差,情绪太不稳定。
他可以承受由立男后绝子嗣带来的压力和阻力,可是他不能失去他。
他不敢。
就在这时,张御医求见。
年逾花甲的老人是一路跑过来的,此刻面如土色,连话都说不利索。
百里云让眉心狠狠一跳。
***
【“来了。”】
系统的话音一落,疏璃便看见百里云让疾步走进寝殿,脸色难看得吓人。
【“看来是发现了。”】
系统问:【“如果他没这么碰巧就发现了,那你该怎么办?真把那砒/霜吃下去不成?”】
【“我的乖弟弟这么聪明,总有办法让他发现的。”】
疏璃同系统对话时笑得吊儿郎当漫不经心,面上却丝毫不显,只当若无其事地问百里云让:“尝到了糕点?味道怎么样?”
百里云让直直地冲到疏璃面前,胸口剧烈起伏,一把按住他,“砒/霜呢?你吃了吗?啊?快点告诉我,你吃了没有?”
他的眼睛红得厉害,仿佛什么都顾不得了,只能反反复复地问:“你还没吃对吗?哥哥,你没吃对吗?”
疏璃眼中闪过一瞬的惊惶,旋即镇定下来,疑惑道:“什么砒/霜?你在说什么?”
正巧宫女端着药呈上来,见了百里云让这副模样,不明所以地跪在疏璃床前,小心翼翼低下头。
百里云让看了眼那碗热气腾腾的药汁,再转头看疏璃,眼前人的脸色是病后一贯的苍白,但尚未有中毒的迹象。
他一瞬间如释重负,竟发现自己有些站不稳,踉跄着扶在床头。静了片刻,哑声吩咐宫女:“你先下去。”
百里云让低着头一下一下用力地喘息,半散的黑发遮住脸,依稀看得见惨白脸色。
这是他第一次在疏璃面前失控,失得狼狈万分,溃不成军。
他终于冷静下来,直视疏璃,轻声道:“哥哥,把砒/霜给我。”
疏璃仍在强撑:“我不知道什么砒/霜……”
“听话,给我。”
疏璃像是明白百里云让已经清楚了一切,不再装傻,而是沉默地看着他,半晌才小声道:“我很疼。”
“我知道。”
是与那天一模一样的对话。
疏璃摇头,“你不知道,你怎么会知道。”
他轻轻吸了一声气,“我每天都很疼,疼得想下一秒就死去。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拖着这样一副身体活着,不明白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每个人,御医坊的每位御医,包括你和我,都清楚我最后的结果。我会死。至于是立刻死,还是受尽了痛苦再死,两种选择总是殊途同归。”
百里云让的眼眶越来越红,“会有办法的,你不会死。”
“不要再自欺欺人了,”疏璃的眼泪倏地落下来,“我最怕疼,不想苟延残喘地活着。”
他微微仰着头看百里云让,小声地、近乎天真地劝他:“据说这个药的药效很快,喝了之后只会有一会儿的痛苦,然后就再也不会疼了。”
他不知道,他每多说一个字,百里云让的心脏就多痛一分,像刀尖在心口反复剜挑,带出淋漓的鲜血。
少年帝王脸色煞白,眼眶却通红,深深地喘出一口气,抽气时像拼命压抑都压不下的哭腔。
他说:“怎么会是苟延残喘呢?”一颗眼泪自眼眶砸下,“哥哥,我需要你……我要你活着。”
他向疏璃伸出手,颤抖地道:“哥哥,听话,把药给我。”
疏璃怔怔地看着他。
还不到十八岁的少年,眉目秀丽雅致地几近耀眼。他是那么的聪慧机敏,即使生性从容稳重,也挡不住周身的旺盛生机,像春日抽枝吐绿的挺拔白杨。
可是此刻他身上的生机像是瞬间枯萎,只留下满满的惶恐和悲怮。
他在求他,卑微又绝望,如同乞求天神施舍,让他的哥哥健康起来,长长久久、无病无痛地活下去。
可,怎么能呢?
疏璃将还没来得及拆开的小纸包从腰封中取出,指尖紧了紧,下一秒便被百里云让一把夺过。
百里云让发了狠将装着剧毒砒/霜的纸包攥在掌心,脊背陡然弯下,仿佛将满身重负皆压于那一个小小的纸包,终于得到了片刻的救赎。
疏璃蜷在百里云让怀里,小小声地道:“我很疼。”
“我知道。”百里云让紧紧地抱着他,眼泪一滴一滴落在他的发间,神情狼狈,轻轻地道,“可是我要你活着。哥哥,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