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歌点点头：“你家有何冤屈,尽管与我说来。我定为你做主。”

夏飞雯激动。

原来夏飞雯的外祖父姓宋,周宣帝（李策的父亲）时科举出身,被派到岭南当县令。

当时的岭南相对中原而言，是穷山恶水的蛮荒之地,去那的官员往往因为水土不服、被毒瘴侵袭，被毒虫叮咬之类的原因，无法生还。

夏飞雯外祖父带着全家到岭南后，也遇到了同样的情况,妻子病死途中，自己和三个孩子都疾病缠身，全身皮肤到处红肿溃烂，上吐下泻，饮食难进。

眼看全家都要不行了,这时衙门里的一个小吏推荐了一个年轻的女子,说是全县最有名的巫医，来为他全家治病去邪。

宋县令一开始觉得荒谬，那么多郎中都束手无策，一个16岁的小姑娘能有什么本事。

小吏却告诉他，这个女子是本地大族蒙绕族族长之女。蒙绕一族以善养蛊、多巫医而名扬整个南疆。而这个族长的女儿又天资特别聪慧,在巫术、医术、养蛊上特别有天赋。

宋县令根本不相信这种神巫之术,一开始并不搭理，但是不久后长子又病死了,既然全家都已将不久与人世,那试试又何妨,反正死马当活马医。

没想到那年轻女子来到府衙后，灭虫去湿，给他们全家焚香熬药，不到一月，全家都康复了。宋县令因此十分感激那女子，亲自前去她家致谢。

宋县令身为一方的父母官，亲自登门造访，蒙绕家自然是诚惶诚恐，竭诚款待。

那蒙绕族是当地大族，族长家在全县都极有声望；由于两家彼此都有仰仗的需要，从此来往甚密。

这么过了两年，蒙绕家的女儿18了，宋县令听说这个此女想自梳不嫁，父母自然反对，但是介绍的男子女儿皆不中意，家里正为此发愁。

宋县令忍不住心中一动，按中原人的观念，一个女子如果能嫁个当官的，当个现成的夫人，即使年龄差得大了点，即使是个填房，也算天上掉馅饼了。多少男人一高中，当个八品小官，就急着换老婆了，何况鳏居的七品宋县令乎。

宋县令老老脸皮，遣派媒人去为自己说了亲。

蒙绕族长一听都蒙了。

岭南风俗跟中原不同。中原有些贫寒人家，女儿不到十五岁就急着许配了人家，目的就是为了省那点口粮；岭南女子在家中是很有价值的劳动力，不仅能自食其力，还会有剩余价值的存在，地位不低，所以才会有自誓不嫁的风俗存在。

在蒙绕族长看来，这位县令大人，年龄三十有余，比自己女儿大了将近一倍，都可以当她爹了，家有前妻留下的两个子女，女儿嫁过去就是给人家当后妈。女儿那么多年轻的帅小伙都看不上，会愿意嫁这么个半老头子？

但是来求婚的是一县最大的官，族长不敢怠慢，于是问女儿，她自己愿不愿意。

没想到女儿说一张口就说愿意，说县老爷温文尔雅有见识有学问，见过的男人都比不上。

蒙绕族长目瞪口呆。

但是好吧，这个女儿本来就主意大，既然女儿自己愿意，那就没啥好说的，嫁吧。

婚后夫妻情深爱笃，蒙绕族长的女儿又贤惠又能干，两夫妻相敬如宾。这么过了十几年，宋县令的两个儿子已经成~人婚配，族长的女儿为宋老爷又生了一女一儿，宋老爷也因为政绩斐然而一路高升，一直升到了正四品的刺史大人，当上封疆大吏了。

当时的平南王是李简的父亲，宋刺史颇有见地，早早就觉察到平南王一脉在岭南盘踞过久，已生异心，于是频频写奏章一一列举平南王在南疆如何敛财囤粮，谎报饥荒，养士蓄兵，扶植自己势力。

宋刺史一再的上书，报请朝廷削番，限制平南王在岭南的权力。

当时李策的爹周宣帝重病缠身，哪有管理朝政的能力。当时朝中的权臣是萧绛的爷爷萧隆和左相姚绰，两人水火不相容，正忙于窝里斗，哪有时间管南疆的小破事。

而且当时正是大周抵抗东~突厥的入侵的十年，萧崇远那时正在西疆打仗，萧隆和姚绰应付西北战事都焦头烂额，只要平南王不主动造反，两人就谢天谢地了，哪还敢削番，给自己找事。

宋刺史的奏章如泥牛入海，无声无息。

别看宋刺史的奏章没有受朝廷重视，却很受平南王重视，终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宋刺史全家，连同已婚，跟父母已经分家的两个成年儿子全家，都不明不白的死了。

报给朝廷的奏章里写的是宋刺史全家感染瘟疫，暴病身亡，请朝廷赶紧另外再派刺史前来。

派往岭南的官员，全家忽然暴病身亡的已经不是一家两家了，所以有人一听说要迁官岭南，吓得弃官而去的都有。虽然此事蹊跷，但是大家心照不宣的就放了过去。

宋刺史全家只走脱了两人，就是族长之女后面生的那对子女。那个女儿那年16，还没许配人家，因为外祖父疼爱，接她去小县城过节，同去的还有她8岁的弟弟，没想到阴错阳差的躲过了一劫。

平南王府的人也不是吃素的，不久后就查出宋刺史家还有一儿一女未死，女儿倒罢了，儿子必须斩草除根，于是又杀到了蒙绕族长家。

蒙绕族长在女儿女婿遇害后，早有提防，将宋刺史的那对儿女送到族中藏了起来，假称是自己亲孙子孙女。平南王府的人把蒙绕族长真正的亲生子女孙子孙女杀了个精光。

在父亲家和外祖父家都惨遭灭门后，宋刺史的女儿就自称是蒙绕族长的孙女，隐姓埋名的带着弟弟生活。为了好好抚养弟弟长大，宋小姐自梳不嫁，这么过了10年。

10年后，弟弟18了，宋小姐就为他娶了亲，让他继承了蒙绕族族长之位。

弟弟安顿妥当后，宋小姐就思量着要为父母和外祖父全家报仇。

宋小姐从小跟随父母，饱读诗书又会养蛊治病，性格坚强，意志坚定。姐姐知道凭自己的力量，想跟平西王府对抗是完全不可能的，但是既然生无它念，穷其一生奋斗复仇一下又何妨。

宋小姐收拾收拾行李，恢复了自己原本的姓名身世，就踏上了上京告状之路。

宋小姐在京城呆了几年，那时是李策的异母哥哥周明帝为帝。

周明帝儿时就身体不好，不知怎么的，年纪轻轻就迷上了长生不老药，天天练丹服散（含汞化合物），除了白日飞升当神仙外，啥都不感兴趣。丹药吃多了，重金属中毒，周明帝的脑子就不太好使，对手下权臣在干嘛就有点反应不灵光。

当时以李策为首的李氏皇族，跟当国舅爷、骠骑大将军的萧氏兄弟，两派势同水火，各自招兵买马，准备生死角逐，谁有空管南疆一个小刺史家的冤情。

宋小姐在长安，靠在路边摆摊行医卖药为生，然后就是去各衙门府邸，各种击鼓鸣冤，各种拦轿告状，自然无人理会。

这几年中，宋小姐认识了一家，家里孩子一大堆，经常半夜来敲门买药的街坊邻居。那家人姓夏，男主人是个九品的小吏。

大家不要看不起九品小吏。当时想在衙门当个小吏不容易的，必须要有社会关系，要有人举荐。大诗人李贺，是唐高祖的玄玄孙，当的就是从九品的小吏。

夏小吏虽然只有九品，但是夏小吏的堂兄弟们却是四-五品的大官，跟骠骑大将军萧纵是表兄弟。

在宋小姐免费给夏小吏家的娃治过无数感冒腹泻后，宋小吏把宋小姐引见给了自己的一个当五品官的堂兄，官拜光禄寺少卿的。宋小姐递上了状纸，述说了自己家的冤情。

夏少卿为难，他官太小，而且跟平南王八竿子打不着啊，但是他很喜欢宋小姐，虽然宋小姐那时年近30了，却容貌美丽，举止大方，谈吐条理。

夏少卿确实很喜欢宋小姐，喜欢到甚至带她去见了大将军萧纵。

萧纵很给自己表哥面子，认真看完了宋小姐的状纸，听完了宋小姐的述说。萧纵夸奖了宋刺史和宋小姐一番，无非是宋刺史忠心可嘉，宋小姐其志可嘉之类。

说完废话，萧纵告诉宋小姐，朝廷对平南王一脉的势力也早有防范，但是目前外患未平，朝纲未定，还不是动平南王的时候，请宋小姐有点耐心等待，自己是早晚会铲除平南王这个隐患的。

萧纵看出表哥十分喜欢宋小姐，决定帮表哥一把，于是将宋小姐状纸收下存档，又吩咐管家从萧府公帐上私拨了不少银两给宋小姐做安置费，让她暂时隐忍，在长安住着，静待时机成熟。

宋小姐感激涕零的从萧府出来，夏表哥趁机亲自帮忙安排了她在长安城的住所，然后经常去看望她，弄得宋小姐对这位夏表哥十分感激。当然夏少卿有明媒正娶的妻子，宋小姐是四品官的女儿，当妾也不合适。好在宋小姐并无结婚的打算，反正两人不久后就生下了夏飞雯。

宋小姐能干爽利，虽然只是夏少卿外室，两人的感情却深而弥笃，宋小姐跟萧夏两家的官员都多有往来。

夏飞雯10岁那年，皇族外戚两派火并，萧氏兄弟伏诛，夏家被连坐，不是被砍头，就是被流放，女子不是充官妓，就是从营妓。

宋小姐因为跟夏少卿并无婚姻关系，夏家户籍登记上并无她们母女二人，反而躲过了那场大搜捕。

这不是宋小姐遭受的第一次灭门之灾，所以她很清楚，这长安是不能呆了。当时兵荒马乱，宅子也不值钱，宋小姐收拾收拾细软，以最快的速度带着女儿就逃回了岭南。

为了躲避对萧氏余党的清查，宋小姐又改回了蒙绕族的名字和身份。

自梳女背叛不嫁誓言与男人苟且是要受家族惩处的，情节严重，比如说，像宋小姐那样有私生女，是要被浸猪笼的。于是宋小姐让女儿保持父姓，对外称是路上捡来的养女，虽然母女两容貌十分相似，明眼人一看就明白，但是宋小姐在族中极有威望，从长安带回的财产又多，弟弟又是族长，于是这事也就没人提了。

宋小姐心中始终记着父母外祖父家的灭门之仇，也记着萧纵和夏少卿说过的话，平南王狼子野心，朝廷早晚会铲除平南王满门，将他从李氏宗族中除名。宋小姐决定一面收集证据，静待朝政之变，一面培养自己的势力，跟平南王府暗中作对。

宋小姐本就能干，多年的磨难使她更加坚强，在长安的那些年又让她开阔了眼界。宋小姐着手建立了守墓一派，一开始只是自梳女，后来扩展到受婆家迫害而离异的女子都纷纷加了进来；一开始只在蒙绕族内，不久就发展到了外县，短短几年，就有了几千之众，成了岭南有一定规模的教派。

平安王府开始注意到了这股势力。

宋小姐的弟弟在宋小姐返乡后不久就因病死了，留下了一儿一女，儿子比夏飞雯大四岁，女儿比夏飞雯大两岁。弟弟去世后，两个孩子还没成年，孤苦无依，宋小姐自然将侄子侄女带在身边抚养，待两人一如自己亲生。

夏飞斐跟自己这两个表兄妹从见面起就水火不相容，后来越闹越烈。夏飞雯向母亲告状，两个表兄妹的种种恶行，两兄妹人品卑劣，阴险狡诈恶毒。宋小姐对自己侄子侄女极是疼爱，以为女儿是妒忌两个表兄妹分了母爱，也就不放在心上。

三个孩子吵吵闹闹，宋小姐不胜其烦，好不容易侄子年满18了，侄女年满16。宋小姐赶紧让侄子蒙绕九当继承了蒙绕族族长之位，又将侄女蒙绕九莫嫁了人，以为这下可以天下太平了，结果侄子提出要娶夏飞雯为妻。

蒙绕九当要娶夏飞雯为妻有两个意图，一是蒙绕九当一直垂涎表妹的美色，二是宋小姐在族中极有权威，连带着夏飞雯在族中都备受推崇，而他自己却一直名声不佳，娶夏飞雯对巩固他的地位大有好处。

宋小姐对这个侄子一贯是千依百顺，独有这次一口拒绝，反而告诉蒙绕九当，夏飞雯要继承她守墓教教主之位。果然，夏飞雯一满十五，宋小姐就让女儿行人自梳礼。为了让侄儿安心，宋小姐匆忙为蒙绕九当娶了妻。

其实宋小姐让女儿自梳不嫁是希望她能为报血仇而继续奔波，而将侄儿一家置身事外，但是蒙绕九当却因此切齿恨上了姑妈。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侄女蒙绕九莫结婚才一年多，就跟夫家闹翻，被丈夫休弃回家。宋小姐为侄女出头，反而被男方家里一一摆开事实，蒙绕九莫各种所作所为，宋小姐无颜而返。蒙绕九莫要求加入守墓教，宋小姐感觉自己侄女性格确实不适合嫁人与夫家相处，于是答应了。

夏飞雯18岁那年，平南王府铲除守墓教势力，宋小姐被抓获后受尽酷刑，惨死狱中。守墓一教转入地下。

夏飞雯正要从母命，在守墓教总舵举行教主就任仪式，蒙绕九当忽然带着手下出现，拿出一张纸来，伪称是姑母遗书，姑母遗愿要夏飞雯不当自梳女，而是嫁与他为妻，守墓教教主之位由他妹妹蒙绕九莫继承。

夏飞雯矢口否认，指出该遗书纯属伪造。蒙绕九当当场大开杀戒，将忠于表妹的坛主尽数杀死，血洗守墓教。夏飞雯在几个亲信的舍身冲杀下逃脱，从此蒙绕一族和守墓教都落入蒙绕兄妹之手。

夏飞雯说到这里，再控制不住内心的仇恨，咬牙切齿道：“最可恨的不是这两个畜生伪造我母亲遗言，夺我教主之位，而是那蒙绕九莫继承守墓教教主之位后，逼~迫守墓教中女子靠养蛊投毒行巫术敲诈乡里敛财，又广罗美女俊男，培养他们卖~淫骗婚，让守墓教堕落为一个人人不齿的邪~教淫教，毁我母亲心血......”

“另外就是，这两年我发现平南王不再围剿守墓教了，反而有暗中扶持的迹象。我就知道这里面肯定有问题。此次蒙绕九当和蒙绕九莫带族中教中好手倾巢而出，我一路追踪至此，他们果然是跟平南王府勾结。”

“那个周公公名叫周朗，是平南王李简的心腹大太监，心狠手辣，死在他手下之人无数。我母亲就是在他的酷刑下死去的，死后尸骨还被喂了平南王府内饲养的食人恶犬......”夏飞雯泣不成声。

王充伸手轻轻的将她拥在怀里：“我一定将这个周朗千刀万剐，为你母亲报仇，这是我的承诺。”

夏飞雯大吃一惊，情不自禁的抓~住了王充的袖子：“别别，公子，这周朗是李简的心腹走狗，跟着他的车夫和那几个仆役，其实都是绝顶高手......”

王充不由的一笑：“你当我是要刺杀于他么？不会的，他哪有这资格。给我们一点时间，我家公子会彻底清扫平南王一脉势力，让你家三代沉冤，尽得昭雪。”

姚歌点点头：“姑娘放心。在下不才，但是此事事关大周江山社稷，平南王我必除之。”

姚歌一笑：“到时就任命王兄为平南大将军吧，杀李简个片甲不留。”

王充笑，轻轻推开夏飞雯，长跪行礼：“属下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