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项他们是黄昏时分入长安的。
长安城非常巨大,南北长20里,东西宽18里,乃当今世上第一大城(面积78平方公里,是明清的北京城大1.4倍),人口超过100万。
纵横交错的25条大街将全长安城分为东、西两市,一共108个坊(生活区),所有坊里全部沿着中轴线整齐对称、均匀分布,像个巨大的棋盘。
皇帝上朝听政的大明宫在长安城东北端,大臣的府邸都在皇宫周围。皇亲国戚,高官显贵的府邸基本上都集中在东城。
陈项的人马由西门入城,斜着横穿了大半个长安,然后在鸿胪寺交割完公文和礼品,总算正式交差了。
鸿胪寺自有人安顿西突厥的将士和美女。
陈项手下的金甲暗卫各自归家,因为明天早朝皇帝将会在太极殿亲自接见所有归来的将士,并且在麟德殿摆宴,给他们庆功。这可是个露脸的机会,所以大家要赶紧回家休息,整顿仪容,明天好上朝面圣。
只剩下丽娅了。
陈项看着丽娅的脸色,小心开口:“能去我家歇息一个晚上,明天随我进宫么?”
“不去。”丽娅回话速度比陈项问话快多了,“一入侯门深似海,何况公爵府。你想累死我啊。”
这回答也算在意料之中,不过她不肯去也是好事,陈项知道丽娅对自己爹敬意全无,嘴巴又不靠谱,还是暂时不见得好。
陈项忍着气,继续做小伏低:“那你晚上睡哪?”
“我去红香阁啊。”丽娅嘀咕,“它在平康里中巷还是南巷?”
“不行。”陈项忙说,“晚上宵禁,你过不来。”
长安城各坊都有坊墙,到了天黑后各坊都关门。长安城有宵禁制度,除了正月十五“上元节”三天外,晚上大街上有武侯巡逻(相当于现在的城管队,不是诸葛亮半夜巡街),半夜上街得有特别通行证,否则非奸即盗,抓住先一顿揍上一顿再说。
“我等坊门开了再过来好了,又不远。”丽娅说。平康坊在东市西侧,离开皇城很近——娼家的主客是官员富商嘛,难道还指望城南的乞丐小贩啊。
坊门冬天五更三点,夏天五更二点开,那时天刚蒙蒙亮。
“皇上五更早朝(凌晨五点),当臣子的寅时就必须到午门外等候(凌晨三点)。所以丑时(凌晨一点)就要起床更衣,进膳,然后从家里出发。你如果夜宿平康里,根本无法上朝。”
“皇上和大臣天天都要早朝,那还睡个屁啊。”丽娅撇嘴。
陈项点头:“晚上重臣要写奏章,批阅公文,确实是经常通宵不睡的。吾皇勤政,几乎夜夜不眠。”
丽娅无语。
最终丽娅睡客栈。陈项必须先回家一趟,见过自己父亲,于是千叮咛万嘱咐:“我去一趟就回,你哪里都别去,在房间里睡觉,等我回来。我会把你明天见驾的衣服带来。我一回来,你就得起来着装打扮,所以必须先洗完澡,睡好觉......”
丽娅终于忍无可忍:“走你的吧。”
陈项回家,家里人一直在等他,包括他爹,他继母,他两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再加一个萧瑾,却没见他另外一个庶出的弟弟。
陈项先向父亲继母行礼,然后见过萧瑾和两个妹妹,奶妈却抱过一个婴儿来:“大公子,这是孙少爷。”
“什么?”陈项吓得差点蹦起来,难道是自己不在期间,哪个女人给自己生了个儿子。
陈元哲忙说:“这是阿瑾跟你妹妹的长子。萧将军让这个孩子跟咱们陈家姓。”
陈项愕然。
陈元哲忙给儿子解释。原来陈元哲的小儿子,陈项的那个年幼的异母弟,偶染风寒,忽然死了。
陈项出玉门关后就音讯皆无,生死难料。陈元哲年近五十,姬妾虽多,已经多年一无所出了,这么一个儿子死了,另一个儿子生死不明,不由的大受刺激,失子之痛加上担心焦虑,竟然生起病来,还病得不轻。
正好这时候,那个庶出的长女给萧瑾生了个儿子。萧崇远给陈元哲写了封信,让这孩子跟陈家姓。陈元哲真没想到过会有这等好事,因为萧崇远自己都年过五十了,三个儿子中两个未婚,大儿子萧珫不知去向,小儿子萧钰口口声声说突厥不灭,永远不婚,这还是萧家第一个孙子。
陈元哲不好意思,推辞。
萧崇远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有啥要紧,等他们生第二个,姓萧就是。
陈元哲喜出望外,病居然没几天就好了,亲自去萧家登门致谢,还对着萧崇远老泪纵横了一番。
陈项真是无语到极点。
萧瑾婚后一个月,就跟着老婆回娘家省亲,然后就和老婆一起住在陈家不走了,除了逢年过节去参拜一下父母外,几乎从不回萧府。
陈元哲极看重这个女婿,天天阿瑾长,阿瑾短的,恨不得亲自给他脱靴,连带着他那个庶出的老婆也在陈家水涨船高。
真是天下绝无仅有的一对极品翁婿。
现在萧崇远又让孙子跟陈家姓,这.......啥意思啊。萧瑾你来我家入赘啊?
但是陈元哲貌似极疼这个所谓的孙子,亲自抱过来给陈项看。
陈项无奈,只能说:“嗯,长得还真挺像爹您的。”
陈元哲得意:“对对,所有人都这么说。”
陈项真想翻白眼。
所有人坐下一起吃饭,席间继母王氏对着陈项百般嘘寒问暖。
这王氏出身大家,是周明帝病重,李策当辅政大臣,陈元哲当上御林军总管、飞骑大将军后娶的老婆,因为只生了个女儿,没儿子,所以貌似对陈项爱如己出。
陈项对继母也是一直恭敬有加,嘴里有问必答,但心里实在是对家里这乱七八糟的伦理关系厌烦到了极点。这一家人,说是至亲,除了陈元哲确实是他爹外,其他人都跟他陈项有几滴血的关系啊。
陈项发现自己嘴里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脑子里想的全是:这道菜丽娅应该会喜欢,这道菜丽娅应该没见过。
陈项吩咐道:“这些菜都让厨房给我再做一份,给我放一个大提盒里,等会我要带走。”
陈元哲吃惊:“你还要走,去哪里?”
陈项打了个手势,家里女眷吃完后都退下,伺候的丫头出去,关上了房门,餐桌上只剩下陈元哲,陈项和萧瑾三人。
陈项把事情说了一遍:“爹,丽娅对儿有救命之恩,而且武艺超群。她胸怀大志,虽身为女子,却愿从军入伍,保家卫国。爹,您去跟郝乐志打个招呼行不?”
郝乐志十分好色,但是这点陈项不担心,郝乐志不敢动他陈项的人。
“哦,这事交给阿瑾好了。”陈元哲随口吩咐道。
原来陈项不在的这一年半,萧瑾已经当上金甲暗卫的副总管了。
“那就拜托二哥了。”陈项说。萧瑾虽然是陈项妹夫,但是连二皇子李翔私下里都尊萧瑾一声“萧二哥”。
萧瑾性格寡言少语,当下点了点头。
“爹,您能去皇上那美言几句,封丽娅个骁骑校尉啥的么?”陈项又跟他爹墨迹,“丽娅兵退东突厥精骑兵,救了整个使节团,可是为我朝立了大功的。”
威德帝知道陈元哲牵挂儿子,特意把陈项的奏章给陈元哲看,所以陈元哲见过儿子对丽娅的溢美之词。但是现在儿子直接开口为那女子要官,而且一开口就是正六品,陈元哲不由的瞟了儿子一眼,这也关心太过了吧。
“那女子好像是胡姓。”陈元哲皱眉道,“她什么来历。”
“嗯,她母亲是西域来的胡姬。”陈项忽然不耐烦,“大周律,无论胡汉都是我大周子民。胡姓汉姓有区别么?”
母亲是胡姬,跟母姓,那就是胡姬在妓院生出来的女儿喽,连父亲是谁都不知道的那种。
当然,封个六品芝麻官,也不是什么大事。但是陈元哲却看了儿子一眼:“你大婚前,不宜纳妾。”
“您想啥呢。”陈项动了气,“她还不肯给我当妾呢。”
“哦。”陈元哲多少有点惊讶。
“我吃完了。爹,二哥,明早早朝见。”陈项推开碗筷。
“你去哪?”陈元哲话一出口,忽然恍然大悟,儿子要那一篮子吃食是干嘛去。越是到不了手的,越是心热乎。
“准备早朝。爹,您自己早点休息。”陈项已经推门走掉了。
陈元哲唤之不回,眉头不由的皱得更紧了。儿子女人不少,这副模样却过去从没见过。
“阿瑾,项儿年轻,不会被那胡姬迷住吧。”陈元哲担心,威德帝可是非常疼这个长女的。
“爹爹不必过虑。”萧瑾四平八稳的说,“那女子不是不愿为妾么。等她到孩儿手下听差时,孩儿立即在金甲卫中为她物色一个家境一般的青年才俊,然后请郝总管出面做媒,想必男方父母不至于开口拒绝。”
陈元哲立即松了口气,赞许了看了萧瑾一眼:“到底是阿瑾,办事沉稳老道。项儿有你一半头脑,为父也不用这么操心了。”
“爹爹何处此言。阿项年轻有为,此次出使西突厥,功成荣归,日后必为我大周之栋梁。”萧瑾客气了两句。
“嗯,他还需要多历练历练。”陈元哲心情大好,洋洋得意的摸了把胡子。
萧瑾刚结婚时,称陈元哲岳父大人,自称小婿,不久后改叫爹,自称孩儿。
陈元哲知道萧崇远是存心把这个二儿子送给他了,处处都在撇清关系。想想自己有这么一个儿子一个女婿,陈家何愁。陈元哲美得想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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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项把丽娅从床上叫起来,把提盒里的食物摆了一桌子:“有点凉掉了,你赶紧吃。”
丽娅揉着眼睛坐到桌子边上:“吃什么吃,深更半夜哪来的胃口。”
“快吃快吃,皇上要处理完所有其他事情后,才会召见你,不知道要等多少时辰呢。”陈项催道,“我给你准备了糕点。等待的时候,钟鼓楼下的厢房里也有茶水糕点,饿了一定要吃。见驾又是等,有是上殿,又是跪拜,又是应对,很费体力。”
丽娅勉强吃完。陈项打开衣箱,帮她从内到外更衣。
当丽娅背过身去,脱下全身衣衫时,陈项控制不住,忽然低头在她肩膀上吻了一下。
丽娅跳了起来:“你......占我便宜?”
陈项苦笑:“我哪敢,这是大不敬罪。”
把头发化妆弄乱了,没时间收拾的好不好。
除了萧钰那不靠谱的,十次有八次不是从妓院就是从赌场直接上马往午门跑,谁敢这样见驾。但是威德帝看见萧钰就像看见一朵花似的,还帮他辩解:萧钰年幼,跳脱疏朗。
对此,陈项只有一个字评价:呸
陈项给丽娅准备的服饰是陈项精心设计后,在长安的绣坊为丽娅定制的,款式是仿大周军人的军服,用的是白色绫罗上绣有凤来仪,然后外罩金色锁子甲。这样既不是真正的军服,又能衬托出丽娅的飒爽英姿。
下面的马裤用的是大红色绫罗,小腿上捆上金色护甲,下跪时战袍分开,艳丽夺目。
大周武将上殿都腰挎佩刀,按等级分剑鞘剑柄,整队上朝时,显得威武雄壮。丽娅没有官职,陈翔就给她准备了一把金柄配刀,让她腰上也有点啥插着。
头饰和靴子,陈项下了大工夫。
丽娅头发深棕,又长又卷又浓密,陈项给她设计了一个黄金的束发箍,款式有点像男子的束发金冠,上有白色绒球,却让她头发从束发冠上披下来,向马尾一样垂在身后。
靴子是皮质白底金花的胡靴,仿突厥战靴式样,比大周的战靴底厚帮高。衬托得丽娅更加长身玉立。
丽娅着装完毕,在镜中端详自己。镜中女子一身戎装,有点偏蛮风,英气勃勃而不失俏丽,让人眼前一亮。五官、身材反而被衣服夺了眼球,倒没那么引人注目了。
丽娅不由的想到,如果她身穿女装会怎么样呢?大周女装袒胸露背,外罩薄纱,极尽奢华妖娆,李策会不会一见自己就色心?纳她入后宫呢?
不过,李策,直接一剑刺死,实在太便宜他了。
陈项引导的路可能更好,宜徐图之。
虽然丽娅并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但是,丽娅心中有一个模糊的想法,想让李策体会一下眼睁睁看自己至亲在眼前惨死的痛苦,那才叫真正的复仇。
陈项对丽娅的心思一无所知,还在再三检查她的服饰化妆,务求尽善尽美。
丽娅忽然有点伤感,陈项出身锦绣,一帆风顺,没那么多曲折阴暗的心思,为她而做的每一个细节都明明白白的坦诚着他那颗年轻真挚的心。
但是明早之后,万事难料,还是别连累他了。
陈项又给丽娅过了一遍见驾的礼仪,包括怎么跪拜,怎么开口,十分复杂琐碎。丽娅好像生来就会,学得十分顺当,另外,待驾时内务府还会有人再次指导各种细节。
终于万事俱备,时间也到了,可以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