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门缓缓合上,隔绝了所有或探究或好奇的目光。池蔚手里拿着新鲜出炉的解约合同,按下了二十三层。
二十三层是他之前那个经纪人的专属办公室,之前多受他照顾,这下彻底走了,多少得见上一面。
电梯的厢壁上反射出池蔚略显苍白的脸,坚硬深邃的轮廓被镀上了一层冰冷的光。
离开在【o】前最后的画面忽地再次浮现了出来。池蔚用力眨了眨眼,将那些无用的猜测从脑海里清除出去,但却无法驱逐萦绕在耳畔的声音。
“每个人进入赌局都是因为有想要而得不到的东西,都是因为在现实世界中面临着无法解决的困境。赢得赌局能够实现你所有的愿望,胜率越高,越无所不能。”
难道我潜意识里是希望池向阳消失的吗?难道这就是所谓的【o】的馈赠?那要是假如我输了的话,可能就此消失的就是我自己?
明明是封闭的空间,池蔚却感觉像是有一阵冷风贴着皮肤掠过,顷刻间带走了身体里所有的热量,连骨髓也阵阵发寒。
【o】不是按照赌客的意志行事的机器,它是操控一切的幕后之手。
它按照自己的意念安排着所有人的命运,赏罚分明。在进入赌局的那刻起,就意味着你将自己的人生乃至于周围任何与你有牵连的人和事物都交由它来控制,无声无息。
“叮——”
电梯停在了二十三层,电梯门缓缓打开,外面站着几个花枝招展的小嫩模。其中一个在哭哭啼啼,似乎是因为落选了什么节目而难过,其他几个在一边虚假地哄着。
池蔚走出电梯时有个小嫩模好像认出了他,张口结舌地“你”了半天。
池蔚不咸不淡地看了她一眼,扯了扯口罩,在她惊疑不定的目光里走进了23-5。
办公室窗明几亮,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外是嘉陵江浩荡的碧水烟波。一个身材微胖的中年男人正坐在皮椅里打电话。
“找不到人?怎么会……之前不是联系好的吗!电话不接?真是的,现在的小孩没一点责任心!联系他经纪人啊……什么?没有!”
男人像只被气炸了的河豚,壮硕的身材压得皮椅吱嘎作响。
“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在新的宣传照拍摄前一定得找到他!妈了个巴子,实在不行就让小蒋顶上去,都是十八、九岁的小孩,也没啥差别……”
电话终于挂断了,霖哥喘了口粗气,撂下手机抬头一看,愣了下,迟疑道:“小池?”
池蔚从从容容地坐在沙发上,两条长腿舒展地伸着,正在看他刚才搁在那儿的一打照片,闻言“嗯”了声。
霖哥搓了搓手:“听说你要解约了,手续都办好啦?”
池蔚:“办好了,后续违约金还得麻烦您从我的账户里直接划出去。”
霖哥点了点头:“那是。”
顿了一下,他又嘀咕道:“不过这段时间东皇这么缺人,竟然屁都没放一个就让你解了约,也算是奇怪。”
池蔚不动声色地放下那些照片:“哪里奇怪?”
霖哥“嗨”了一声:“你不知道……看见外面那些小嫩模了吗?还有你手里的照片?最近公司要扩大规模,想往上层发展,需要补充新鲜血液。你虽然也拍了几年电影,但因为你不同意,所以曝光一直很少,要是能把你塞进什么选秀节目啊,什么歌唱比赛啊,妥妥的致富新法宝。”
池蔚忍不住低低笑了:“除非上头是不想活了,否则让我去做这些简直是灾难。”
霖哥也嘿嘿笑了两声。
“不过话说回来,现在小孩也不好招吧。”
池蔚道:“肯吃苦的人少,一个个娇滴滴的跟什么似的。”
霖哥不胜唏嘘:“可不是么!质量不怎么样,要求还贼多。喏,就你手里那一打照片,千把个人里就选了那么五六个,还有一个临到头了一声不吭玩失踪。”
池蔚随手抽出最后几张照片,一张张翻看,随口道:“还可以。”
翻到最后一张时,他忽地顿住了。足足有十几秒的静寂,再开口时就池蔚的声音有几分异样。
“等等……你刚才说那个找不到人的……”
“是他吗?”
池蔚的羊毛衫袖口卷到了手肘,小臂微不可见地颤抖。照片被他捏在手指间,转了个面朝向霖哥。
霖哥正在对着花名册找号码,闻言抬头一瞟:“对!就是他。长得好看吧?就是不知道躲那儿去了,没一点责任意识!”
“……”
池蔚耳朵里什么也听不见了,霖哥的声音被屏蔽在光年之外。
模糊的人影从记忆的潮水里浮现,投射在眼前这张薄薄的胶片上。
那是一张他拍。
眉目精致的少年坐在花园的长椅上,身上穿着白衬衫和卡其色短裤,领口开了几颗扣子,露出白皙的一片皮肤。一本封皮古旧的线装书搁在他的膝盖上。
拍照片时他正微微抬起头抬头,用那一双干净又无辜的眼睛自上而下地望过来,背景是郁郁葱葱的灌木和无尽灿烂的阳光,澄澈的眼底倒映出些许浮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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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不是池子我说你,你没事来这种地方做什么?总不能是有认识的人住这儿?可这环境也太差了吧?”
罗晟把车停在狭窄的巷口,为难道:“哥你也知道我那驾照多少水分,真的进不去。”
池蔚没作声。
车窗摇下,扑鼻的恶臭袭来,巷口的垃圾箱不知道多久没有被清理过了,大群的苍蝇围着飞。
周围低矮的墙壁上布满黄褐色的尿渍和丑陋的涂鸦,电线杆子上贴满了治牛皮藓的小广告和寻人启事。
说实话他也有些奇怪,从那照片上来看叶楚的生活环境怎么着也不该是这种样子,难道留在霖哥那里的家庭住址是假的?
不过来都来了,他还是打算进去看看。
罗晟跟在他身后下了车。昨天晚上江城有夜雨,地上坑坑洼洼积了不少水,罗晟怪叫着踮着脚尖,堪称举步维艰,抬头一看池蔚已经走到了小巷深处。
“你到底来干啥啊池子?”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总觉得几天不见池蔚好像多了些他不知道的秘密。
“难道你在这里养了个小情儿?别吧,让人住这种地方你可太出现了,虽然我一向帮亲不帮理但这事是你做的着实不太厚道……”
池蔚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罗晟:“……”
他识趣地闭了嘴。谁都知道池蔚对沈莞情深意重,虽然两人分手了,但池蔚一直都没放下,自己说的那是什么胡话。
“不是情人,关系不好,也不熟。”池蔚停在小巷尽头的一扇大门前,看了眼门牌号。
“就是有件事儿没弄明白,想问问。”
油漆剥落的铁门锈迹斑斑,一柄黄铜大锁挂在一边,象征性地环了一圈。池蔚推开门,面前是个破旧的小院,墙边几棵干巴巴的梨树,青砖平房外面粗糙地刷了一层白灰。
罗晟:“私闯民宅不好吧?”他话是这么说的,身体倒是很诚实地跟着池蔚走了进去。
池蔚推开平房的门。房间采光不好,天还没黑就已经沉浸在了昏暗中。里面只有一张靠墙摆放的单人床和一张书桌,桌上摆着些小玩意儿,几个打坐的光头小和尚,还有一只粉红色的肥嘟嘟的小猪。
一个人也没有。
池蔚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感觉,失望亦或者是其他。他走到书桌前,桌上压着的玻璃板下有一张照片。
那照片上有两个人,一高一矮。矮的那个明显是叶楚,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穿着某所中学的学生制服,微笑着抿唇看向镜头。
他身后还站着另外一个人,那是个比他要大了好几岁的男人,或许是哥哥或者是什么亲戚,身量颇高,穿着简单的T恤长裤。
那男人没有面容,脸的位置取而代之的是一团柔和的淡色光晕。他的手腕搭在叶楚的肩头,腕骨那个圆圆的凸起处有一粒鲜红的小痣,分外惹眼。
池蔚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竟条件反射地往自己的右手看了一眼。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余晖透过虚掩的房门照进来,金色的尘埃在空气里上下浮动,光线落到男人的半张侧脸上,忽明忽暗。
池蔚手指缓慢地摩挲了一下冰凉的玻璃板,神色有些冷。
他又往周围看了看,什么也没发现。叶楚似乎消失了有段时间,空气里没有丁点人气儿。
他转身往外走,迈开腿刚走了两步,又忽然折返,掏出手机对着桌上那张照片拍了张,然后才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
“没找到人?”罗晟站在院子里看那株梨树。
夏天快到了,那梨树依旧没长几片叶子,枯黄瘦弱,看上去十分寒掺。
池蔚“嗯”了一声。
罗晟“啧啧”两声:“长的那么好看,却住这种地方,真是暴殄天物。不过还真有可能是个洁身自好的主儿……怎么办?我忽然对你要找的人有点好奇了。”
池蔚:“洁身自好四个字拆开来,哪个字都跟他沾不上一点边。”
罗晟:“你们有仇?”
他疑心道:“总不会是他欠了你的债劳烦你亲自来找?”
池蔚冷笑一声。欠债?要真是欠债就好了。
他脑海里再次浮现那日离开赌局时的场景。
匕首雪白的锋刃逼近,他不动声色地从袖口里抖落一把指肚大小的刀,另一只藏在背后的手紧紧握住了栏杆。
然而下一秒,近到眼前的刀锋却偏转了个弯。
池蔚猝不及防,瞳孔里是少年放大的身影。
扑面而来的温热气息像是棉布包裹着的细碎茶叶,被两人的体温烘烤,说不上来的暧昧。长长的睫毛扫过鼻梁,带来一股酥麻的痒意。
叶楚贴近他的身体,把匕首从他脖颈处挪开,伸出舌尖舔了舔刀刃上的血珠。
原本掐着他脖颈的手抓住了他的衣领,尾戒蹭过他的锁骨,留下一道擦痕。少年踮起脚,一条腿卡在他与栏杆之间,然后在他的唇角落下了一个冰凉的吻。
无限轻柔,一触即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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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找到人,池蔚只能原路返回。
回去的路上他一句话没说,罗晟觉得他整个人的气压都出奇地低。他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池蔚闭着眼,却跟能看到似的:“开你的车,还想交罚单?”
罗晟悻悻地转回头,想了想,还是道:“过几天薄家组局有个宴会,沈莞也会去,你要不要过去?”
说完等了半晌,没听到池蔚的回答。男人点了根烟,神色阴郁地往窗外弹了弹烟灰。良久后才道:“再说吧。”
罗晟把池蔚送到家,很快离开了。
池蔚开门进去,沿路开了所有的灯。
他洗了个澡,裹着浴衣早早地上了床。点开邮箱,不出意外的几十封未读邮件。
池向阳离开后他作为成为了公司董事会最大的股东,合理的继承人,需要他批阅审核的文件和项目迅速地多了起来。
池蔚倚在床头用平板浏览着,有拿不准的就发给几位平常信的过来的合伙人看。或许是今天经历的事情实在是过于曲折离奇,才看了不到两个小时,他慢慢地竟然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眼皮上浮着的一层薄薄的光亮消失了。黑暗里似乎有人在看他。
池蔚本能地觉出了不对劲,但却无力反抗。眼皮像是被浓稠的夜色粘在了一起,千斤重。刺骨的阴寒包裹着他,他只能任由自己被黑暗的潮水吞没,裹挟着沉向海底。
等到他终于睁开了眼时,眼前是无尽的夜色。
空气里浮动着夏夜里农村特有的气息,那是潮湿的泥土混合着被碾碎的苦涩的野草汁液的味道。
夜风从破了洞的玻璃窗灌进来,寡淡的月色栖息在不远处的山坡上,半人高的草丛里间或传来一两声狗叫,不知为何听上去像人在拉长了嗓子呜咽,在这样的夜里格外凄凉。
池蔚复又闭上眼,手指在四周摸索了一下。身下是竹编的凉席。硬硬的硌着人。
刚才波涛汹涌的海洋和大漠走马观花般从眼前掠过,最后一个画面依旧是那面残缺不全的断墙。
他心里大概有了底。
这次他的线索只有一个字。
【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