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过分了?!呜呜呜....”
本就因为马车的颠簸和风沙而半睡半醒的桃夭被惊得苏醒,虽然进入辛原后治安良好,独行在外也不会出事,但她又不是那些在辛原这种过于安逸的环境里长大,体不胖但心格外宽的原住民,一点风吹草动便会惊醒。
睁开眼一看,不是盗贼,而是蹴鞠队的几名?队员正在一边阅读邸报一边擤鼻子。
长路漫漫,一路无聊不找点事消磨时间根本不行?,长途客运的车队为每个乘客提供了?邸报出租服务。
车队中有一辆大车没乘客,拉的全是这些年的邸报,从最早一期到最近一期,全都有,乘客只需要付一枚铜锱便可以借阅邸报任何时候的邸报。
但看个邸报而已,眼泪鼻涕都下来了,知道的是看邸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死了?亲人。
“看到什么了?你们?”桃夭一边问同伴一边看了?眼天色,暮色四合,天黑以后车队还是会继续赶路,以此压缩路上的时间,拉更多的客人。
反正辛国修的直道很宽,车夫又每天吃鱼吃动物内脏吃甘荀等治夜盲症的食物,天上双月高悬,看得清路,两名车夫轮换着驾车,也不担心出事。
只一点,马车颠簸,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在马车上,马夫不觉得有什?么,乘客却很难忍受,再加上车上也没准备多少食物,人有三急等诸多因素,沿途还是要休息的。
算算时间,半个时辰内应该会找个地方休息。
“先生,穷桑侯太可恶了。”
听到穷桑侯这个即将同辛侯成婚的名?字,桃夭的目光从风吹草低见牛羊的丰茂草原挪向邸报。“穷桑侯怎么了??”
“先生,原来二十?年前辛国的大火是穷桑侯干的,辛国直接间接饿死的人光是统计出来的便有两万一千零九人,易子而食....”同伴愤怒的道。
桃夭疑惑的拿过邸报,易子而食析骨而炊又不是稀罕事,至于这么大惊小怪?
邸报每一页都很大,又有十?张,桃夭一时也不知道同伴是读了?哪一块,还是同伴指了?指其中一块。“就是这里,你看看,太可恶了。”
桃夭低头阅读,须臾,寒毛也开始立起来了,深刻的理解了同伴的愤怒。
辛原二十?年前发生过一场饥/馑,死了很多人,这不是什么秘密。
在辛侯闻名帝国后她的生平也被人翻了出来,那场大火自然也不会被人漏下,某种意义上便是那场大火引发的灾荒导致她不当傀儡开始夺权,最终被驱逐,流亡蒲阪。
但所有人都以为那场大火是天灾。
然而,邸报为阅读者充分介绍了?那场大火是多处起火,非常短的时间里烧成了?一大片,扑都扑不灭。
每一处起火点都给列了?出来,一副完全不怕人查的模样。
邸报并未明说是穷桑侯,但一直在明示,当年抓到了几个纵火贼,身上有穷桑国当年夺嫡的公子的信物。
易子而食析骨而炊甚至吮枯骨求生在这年头都是很常见的事,但导致它发生的不是人力?无?可为的天灾,而是人祸,那心情就不会只是无力?了?。
上位者的权力?争斗,最终死的确是同权力?八竿子打不着的氓隶,凭什么?
桃夭蹙眉,穷桑国夺嫡,吃饱了撑的跑来祸害辛国?
默默在脑子里捋着思路,但知道的太少了?,桃夭也无?从判断怎么回事。
不过能够登上邸报,多半是真的。
但就算是真的,辛侯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捅出来?都过去二十?年了。
何况辛侯与穷桑侯的婚事正在如火如荼的筹备中。
仲春时青阳国灭,疆土被穷桑国与浮国瓜分。
战争结束后穷桑国便全力投入了婚事筹备中,因为婚礼双方都是国君,跑到彼此的地盘太不安全了。鉴于此,国君之间合婚,都是在边境或是某个中立的附庸国举办。
举办婚礼自然要有场地,这个场地肯定不能借别人的,或翻新边境的旧行宫,或营建一座新的行?宫。
旧的行?宫不够气派,两国商议的结果便是盖个更气派的。
桃夭乘船自云水而下时有在樾西平原南部,云水北岸看到两国边境正在施工的行?宫,婚礼定在明岁孟冬,为了赶进度,两国都选择了压榨工匠役者。
不同的是,辛国让自家工匠役者拼命干活的同时,一日三餐,顿顿有肉,工钱也给得足。而穷桑国,累死征人无数,甚至引发了?暴/乱。
这个节骨眼上捅出这样的陈年旧事,桃夭思索了片刻,辛侯莫不是要悔婚?
可如果要悔婚,为何还要营建成婚的行?宫?钱多了?没地花所以扔水里听响?
可不是要悔婚,没有辛侯的批准,这样的消息不可能出现在邸报上。
同伴拍了?拍眉头紧蹙的桃夭。“先生你怎么了??”
“我在想,辛侯与穷桑侯的婚事会如何。”桃夭说。
同伴愤慨道:“穷桑国干了?这么缺德的事,大君怎么能再和穷桑侯结婚,肯定要黄。”
桃夭思忖道:“你觉得这么笃定,我反倒觉得不会黄了?。”
同伴愣住。“难道大君还真?要和穷桑侯结婚?”
“就算是穷桑国放的火,那也是前任穷桑侯,不是现任。”桃夭道。
“老子那么缺德,生出的儿子能是个什?么东西?”车夫道。“大君肯定不会和穷桑国的狗东西结婚。”
桃夭不解的看着车夫。“大兄怎么这么笃定?”
“不瞒你说,我是当年那场饥荒里活下来的人。”车夫道。“你是不知道当年我们当年有多苦,家家户户不是易子而食便是遗弃幼崽,若非大君后来收养被遗弃的幼崽,又从穷桑国借来了粮食,我一家就不是饿死两口人,而是全都饿死。”
桃夭瞬间抓住了重点。“从穷桑国借来了粮食?穷桑国放了火,然后又借粮食,这么好心,他图什么?”
图无聊还是图钱多了?没地花?
车夫呸道:“好心?好心个屁,狗东西就是为了?吞并我国。”
桃夭懵然。
借粮而已,若靠借粮就能吞并一个国家,何至于礼崩乐坏近千年,战火绵延,人族仍旧方国一大堆?
“借粮的条件之一是大君嫁给狗东西的儿子。”车夫怒道。“说趁火打劫都是侮辱趁火打劫这个词,狗东西根本就是明抢。亏我曾经还以为虽然趁火打劫,但到底是借了?粮,哪怕要退婚也应该将粮食连本带利的还了?,现在,我呸,良心喂了?狗的穷桑国公族就该去地狱。”
看着火冒三丈的车夫,桃夭怔了?下。
老辛人可以说是辛侯基本盘中的基本盘,对当年之事火气这么重,这婚多半得黄。
哪怕辛侯头铁一意孤行,这些身为受害者的国人极可能不介意让辛侯再体验一回国人暴/动的滋味。
出于想要收集更多信息的心思,桃夭同车夫聊了?起来。
且聊且行?,时间过得很快,明明夏季昼长夜短,天仍旧很快黑透,道路两旁的草海中隐约传来狼嚎声。
辛原是草原,人口再密集也不可能密集到南方农耕区那般,出了城邑聚落,豺狼虎豹很普遍。
因着车上多是从南方来的人,车夫还安慰了一下,狼群嚎归嚎,但不会靠近车队的。
只是,他不安慰还好,一安慰,车队里的乘客们更紧张了?,没几个人能枕着狼嚎入眠,一个两个的都睡不着了?。
所幸随着离站点越来越近,豺狼虎豹的嚎叫声也渐渐减少。
站点原本只是一座驿舍,主要功能是为政令和军报等存在的传递提供歇脚和更换脚力?的地方,副业是为过往商旅提供落脚地,冲着这一路的猛兽嚎叫声,没点本事在野外过夜很容易悲剧。
驿舍的工作人员都是军队里退下来的,豺狼虎豹来了正好加餐。
驿舍最初是自己种地养牲畜给过往商旅提供餐食,但随着辛国的扩张,大量人口向国都汇聚,驿舍也一再扩建,还迁来了不少人口,最终发展成了?一个乡。
乡人种地养牲畜卖给驿舍,驿舍用来给商旅做饭吃。
这种特殊性导致桃夭大老远便看到了站点。
原因无?它,万籁俱寂的黑夜中那一大片灯火着实?醒目。
车夫也很惊讶。“这么多灯,商旅真?多。”
商旅确实很多。
到站后用来停放车马的空地都没地了,车队最终只能停在街上。
车一停桃夭便与大半个车队的人跳车直奔公厕,桃夭仗着腿长和身体素质好,抢在了前头。
公厕有两层,第一层是放大瓮大桶的地方,第二层才是解手的地方。
共两间房间,左为男厕,右为女厕,房间内部隔出了十?数隔间。
隔间很多,但人更多,桃夭身手敏捷,仗着自己有内力?不爬楼梯直接跳上了?二楼,后面跑的不够快的却只能在人满后于门口排队。
桃夭出来时惊讶的发现队伍的长度有点不对,车队里的女人有这么多吗?
再一听这些人排队闲来无事聊天时完全听不懂的方言,确定不是一个车队里的。
推测不是百家学派跑来参加百家论道的,便是跑来观看阅兵的。
开春后辛侯颁布了?一道诏令,暮夏时要在国都搞一场阅兵活动,检验一些各地军队的面貌,因为她不可能跑到每座军营去瞅瞅,干脆让军营派出一支代表到国都集体切磋一二。
以前也经常搞这种活动,但都在军营里举办,生人勿进,氓庶也只能听人说,这一次是放在国都的一座校场,氓庶也能看,各地军队代表赶往国都时,不乏氓庶也追了上来准备瞅瞅热闹。
人将楼梯给挤满了?,桃夭朝着走廊的边缘走去,翻上栏杆一跃而下,平安着陆。
起身后听到旁边传来的吭哧声音不由扭头一瞧,公厕旁边是豚圈,十?几只豚正在进食,食物很新鲜,从公厕里流出来的。
桃夭沉默了?一瞬。
豚是杂食动物,什?么都吃,包括屎,用屎喂豚很寻常,若非如此豚也不会有一个与屎同音的别名:豕。
只是,没亲眼看过也就罢了?,如今亲眼见了?,桃夭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吃豚肉了?。
疾步离开。
还没到驿舍便远远听到乒乒乓乓不绝于耳的声音,跟打群架似的,走到门口往里一瞅,确实在发生群殴。
初时以为是百家学派的人又因为学说分歧掐起来了,这一路上这种事都司空见?惯了,但很快又觉得不对。
正因为百家学派见?面就掐,胥吏们对于辖区内的百家弟子就差全天候盯着,因而离国都越近,这些弟子越动口不动手,实?在忍不住想动手也是出城见。
只要没出人命,不在自己的辖区掐架,胥吏也不会管这些约没人的小树林进行?切磋的家伙。
此地是驿舍,从看门的到厨房烧菜的全是军队退下来的,在这打架同在治安司打架有什?么区别?
这是仇深似海实在把控不住还是挑衅官府?
未免误伤,桃夭在门口站住,打算等胥吏过来将局面给收拾了再进去,一边等一边观察。
发现打架双方穿得挺不错的,丝衣啊。
不是她说,辛国如今的情况还有人穿丝衣?
辛侯那个制服强迫症可不仅仅给军队发军装让军队着装一致,连官府的官吏们也没放过,不同部门款式不同,而同一个部门的款式虽相同,但佩饰有差别。
为了节省成本,这些制服全都是耐磨的葛麻料子,没有丝衣。
在上头都发了衣服的情况下,哪怕穿得起丝衣的人也不会穿丝衣,尤其是辛侯自己都不穿丝衣,穿丝衣跑辛侯面前晃悠是提醒辛侯你很有钱,是一头很值得宰的肥羊吗?
至于氓庶,那就不用提。
论整体生活平均水平,辛国无疑是最高的,少有人饿死。但要说生活水平的上限,辛国是人族诸国最低的。
官吏们因为辛侯的强迫症与每年新年时的开门红不敢作威作福,被迫吃苦耐烦,氓庶们本身就在饿不死的水平,更不可能穿丝衣。
辛国本土基本不可能看到穿丝衣的辛人。
最重要的是那不带口音,却又很婉转优雅的标准雅言辨识性太高了?。
辛人和游士们的雅言不是带点方言口音便是简单粗暴,怎么省事怎么来。
贵族?
桃夭愣了下。
辛国现在除了辛侯还有活着的贵族?
“治安吏来了!”
一声大喊,大堂内瞬间恢复原状,原本腾出空间方便施展手脚的案几短榻尽数回归原位,不看某些人脸上的淤青,完全想象不出大堂内方才发生过什?么。
桃夭:“....”
慢悠悠赶过来的胥吏以一种充满无奈心累的语气询问怎么回事,得到了口径高度一致的答复。
“我们没打架,脸上这是摔的,不信你可以问他们,他们可以作证。”
胥吏:“....”当老子瞎吗?摔伤还是击打伤都看不出来?
但一没出人命,二当事人都不在意,三涉事者太多,真?穷究到底,牢饭也装不下这么多人。
胥吏最终只能不了?了?之。
待胥吏走了,桃夭才同同伴汇合,问同伴中的包打听。“那些贵族哪来的?”
“从冀州来的,那边那几个是澜州来的,好像都是打算来我国做官的,想得真?美,我们这做官可不看血统。”
桃夭道:“大君并不禁止其它国家任何人参加官考,只要能考过,这些人倒是挺务实的。”
一个合格的家族最拿手的莫过于多方下注,不管谁能赢,他们都不亏。
“但想想就不高兴。”同伴道。“好不容易摆脱了他们,又要让他们回来。”
桃夭安慰道:“那我给你说点高兴的。”
“什?么?”
“辛国官考只能写望舒改良过的新文字,这种新文字只有辛人会写。”桃夭道。
听到望舒的名?字,在场一多半人脸都有点绿。
望舒、常仪,双月之名?,不论是哪个种族都有很多人起这个名字,但在辛国,最近的十?年里,新生儿少有以望舒为名的,即便有,除了出于对孩子的祝福,也有破罐子破摔的味道。
原因无?它。
辛国官序教材中数算、天文、地理、气候、历史、医学、草药等三分之二的科目使用的教材有相当一部分署名望舒,其中数算与天文,这家伙包揽了超过七成的教材,还热爱给官序提供花样繁多的考题。
若只是如此,她祸祸的也不过是官序里的崽崽,充其量崽崽们听到望舒之名?色变,大人还是会乐呵呵的。
然,这位望舒子也不知究竟什?么物种,精力无?极限。
除了官序教材,她还参与了为成年人扫盲的夜序教材,改良了人族写法繁多的文字,创造了?一种更加好写的文字。
除此之外,此人还改良了造纸术,发明和改良诸多农具,还有水车、水力磨坊、风车、风力磨坊....林林总总一大堆。
她环游全球,证明了脚下的大地是个球,证明了炎帝时代流传下来的十?洲传说是真的,在别的大陆见?到了别的文明,带回了?诸多作物种子。
可以说,在辛国,只要是个人都很难不和与她有关的东西打交道。
辛人佩服之余又痛恨。
你要当旅行?家就好好当你的旅行?家,为什么要没完没了的给官序夜序提供那么多教材和考题?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何必呢。
桃夭继续道:“还有,辛律规定要参军要参加官考要从事教育行业,必须服完了?徭役。那些贵族即便提前学会了?文字,还能提前服完徭役?”
别闹了,三年徭役可不是吃素的,修路铺桥、修渠、筑城、种地....都不是轻松的活,低级贵族还好,中上层,不论本人多优秀多精英,也打小五指不沾阳春水,双手握过剑握过笔,唯独不曾握过农具,从事过稼穑。
三年徭役,哪个受得了??
同伴道:“可他们是贵族呀,也需要服徭役?”
“需要。”桃夭道。“辛律写的是每一个人族都需要,除非他们不是人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