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婧自梦中惊醒时摸了摸额头,全是汗,不由懵然。
什么情况?
莫不是这段时间处理公务太累了?
不至于,青婧心说,真要是做噩梦,那也该梦到堆积成山的公文。
而且,她也根本没有?做梦。
从对自己的身体进行改造起,她便没....不对,也不是完全没做过梦。
第一个梦是二十年前,她梦到了一只翎羽华丽,充满了数学之?美的黄金鸟,鸟儿被关进了一个笼子,在笼子里睡着了,仿佛死去,但青婧却能够感觉出,鸟儿并未死去,它只是在长眠。
后来她知道,那一天,巫女无光崩于玉宫。
第二个梦是在海上,她梦到了很小的时候。
她是一个聪明的孩子,却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孩子。
她直到两岁都不会说话。
婴孩说话的时间谁也不准,最迟能有五六岁的,最早的....她的师妹望舒,两三个月的时候就能说一些简短的字词,不能流利的说话不是不会说,而是声带发育条件还不允许。
对于贵族婴孩而言,每天都有人服侍教导,最迟一岁也会说话了。
两岁都不会说话的完全可以判定为哑巴。
这个哑巴如果性格还有?点怪异,喜欢收集树叶树皮树根种子和动物骨头的话,那就是怪癖诡异了。
但井雉觉得她就是说话迟,无视她对诡异的兴趣爱好,有?空的时候就会抱着她教她说话。
她记得自己第一次说话是被井雉烦得不行,便为她解释起了自己收集的植物器官与动物骨头们是多么的奇妙,但在那个梦里,她却是对井雉说了一句对不起,再见。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与记忆中不同的话让她瞬间反应过来自己在做梦,人也就醒了。
三十几年就做过两个梦,两个梦还都对应着现实,莫说青婧不迟钝,哪怕迟钝也很难意识不到自己的变化?不仅仅在生理上。
这一次没有?做梦,就是心绪不宁,突然就惊醒了。
这种心绪不宁比梦境更加持久,梦境结束了就结束了,心绪不宁却不,它有?后续,非常的持久。
青婧的心绪不宁扰得难以入眠,哪怕不睡了也还是心绪不宁,哪怕是吃饭时都不能平复。
葛天侯瞧着青婧将一勺辣酱当粟饭塞进嘴里,忍不住问:“好吃吗?”
青婧茫然的看着葛天侯。
葛天侯道:“你就不觉得辣吗?”
粟饭有什么辣的?
青婧正思考着,味蕾传递过来的感觉瞬间让脸部的肌肉不受控制的抽搐。
很少有?人能不喜欢辣,所谓不喜欢辣大半是不喜欢吃辣椒,但不喜欢吃辣椒和不喜欢吃辣是两回事。将辣椒当做入味的佐料而非食材,将食材给弄得火辣辣的,保证大把说不喜欢吃辣的人大快朵颐。
青婧却是真的不喜欢辣。
确切说是从她开始改造身体后就开始不喜欢了。
五感不断的加强,到如今她尝一口汤都能将汤里用了什么材料一样不落的尝出来,甚至于连大概的材料配比都能估摸几分。
如此强大的味觉,不管原来什么口味都会变得清淡起来。
若非葛天侯喜欢用膳时加点辣酱佐味,辣酱根本不会出现在食案上。
青婧抓过鱼汤的汤盆咕嘟咕嘟的饮了起来。
一盆鱼汤很快便只剩下鱼块、几片姜、两根指头大小的辣椒、些许芜绥末,若非殿内燃了地龙,没了热汤保暖,这么会儿鱼块都该冻结了。
葛天侯看青婧的舌头恢复正常了,这才问:“做实验遇到什么困难了?”
虽然每天一起吃饭,但除了实验,他着实很难想到青婧能有什么烦心事。
朝政公务很烦很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思,上位者顺心如意想怎样就怎样那是做白日梦,哪怕是好的政策,若不在颁布的时候将方方面面都给想好处理好,甭管什么政策落实下去都只有一个结果:劳民伤财。
坚持的时间够久的话说不定能领教完下位者糊弄上位者的一千种妙招。
还不如无为而治安安静静的什么都不折腾呢。
但这些对青婧来说都不是事。
上位者顾虑众多,束手束脚究其根本在于拥有得太多。
坐上王座的怕大刀阔斧得罪的人太多,被人给拉下去,只要自己还能继续为君,那么很多东西粉饰糊弄一下亦非不可。
只要不出大乱子,还能维持明面上的稳定,不论内里如何腐朽崩坏,就还是海晏河清。
青婧需要顾虑什么吗?
失去江山与权力?对她并不会有?什么影响,既如此为什么要忍着粉饰太平?
碍事的,杀!
阳奉阴违的,杀!
未经她允许征税或加税的,杀!
私兵数量超过规制的,杀!
恶意扭曲诏令搞得民怨沸腾的,杀!杀了正好给从辛筝那里换来的胥吏们腾位置。
莫名其妙(只要不是青婧允许都是莫名其妙)打起来吞并扩张土地的,杀!
这大抵是有史以来最独断专行的暴君了,堪比晚年精神状态出了问题嗜杀成性的炎帝。
残暴归残暴,但青婧是有条理的残暴,从贵族手里收回权力?,设置地方官署,提高了国家运行的效率,除了公务太多占用了她搞研究的时间,委实没什么烦心的。
“不是实验。”青婧道。“是我不知为何总觉得心绪不宁,睡觉都没睡好。”
葛天侯想说你是不是太累了,但想了想青婧那如今一两个月才睡一觉都还精神充沛的身体素质,哪怕累了也不太可能如此表现:“你以前可有过这般症状?”
青婧回忆了下。“有?。”
“是因为何事?”葛天侯问。
“我为了研究火山,去一些火山里看过,其中一些是休眠火山,有?一次出现了这种感觉,然后没多久休眠火山就不休眠了。”
葛天侯愣了下。“可有受伤?”
“没有,我跑得很快。”青婧随口回道。
葛天侯不悦:“就算没有受伤也不应该做这么危险的事。”
“知道了,以后不会了。长葛在历史上发生过火山喷发吗?休眠火山休眠几百几千甚至几万年后是会再次喷发的。”
葛天侯瞧着青婧,无法判断青婧是否在敷衍自己,但还是回答了青婧的问题:“至少两千年内没有火山喷发的记录。”
他选择迁都长葛虽然是为了长葛的地缘优势与肥沃耕地,但也考虑了安全。
休眠火山的周期最短也得好几百年,人族很难活那么久,自然也很难对火山的周期性有认识,但元洲除了人族还有?很多寿命超长的种族。
其中羽族与龙伯的寿命长得能够观察到周期短一些的火山的多次喷发,筑城时都会避开那些曾有火山喷发记录的地方。
各族共居在一块大陆上,羽族与龙伯的筑城忌讳人族打交道久了自然也会染上。
睡梦中一整座城邑无声无息的消失,那也死得太卑微了。
“那大概率不是火山。”青婧道。“当然,也不排除我们特别倒霉,遇上的是几万载几十万载才爆发一次的休眠火山。”
再长寿的长生种在星球面前连渺小得连朝生暮死的蜉蝣都不如。
星球打个盹都是以万载为单位,长生种上千年的寿命着实短暂得连它的一天都没有?。
葛天侯一脸悚然。
青婧安慰道:“我说得是可能,不是一定,不一定那么倒霉。”
葛天侯道:“这种事宁可做最坏的打算也不要做最好的打算。”
火山喷发之下,一整座城邑都会被火山灰给埋了,不做最坏的打算就是拿一整座城的人命冒险。
长葛是葛天国的国都,本身就是长葛人口最稠密的城邑之?一,青婧当政后更是将之?一给摘掉了。
在青婧的铁腕下,新型农耕方式与农具只用了两年便在全国推广开来,粮食产量翻了一番,养活了更多的人口。
长葛做为国都,有?意无意的吸收着来自各地的供给,人口一增再增,如今的人口已达到惊人的四十万。
四十万人埋火山灰里,想也知道会在《大荒纪年》里留怎样惊人的一笔。
帝国历史上不是没有?被火山给埋了的城邑,但都是小城邑小聚落,少有?超过十万人的巨城大邑。
“我寻太史令联络巫即殿。”葛天侯道。
虽然巫即殿的主业是著永远都不可能写完的《大荒纪年》,但别的东西也记载,风土人情,天灾人祸什么的全都是巫即殿收集的对像,帝国迄今为止大大小小的天灾人祸基本都能在巫即殿找到记载,不论发生的地方多么的偏远。
青婧没反对。
用了饭食,青婧不太情愿的参加朝会,朝会完了还得坐书房里继续批公文,不时召见臣子议事。
青婧将行程排得非常的紧密,每个行程也非常的短暂,比如朝会必须半个时辰内结束,召见臣子议事每回最迟半柱香的时间就得解决问题,将效率给诠释得淋漓尽致。
纵是如此,一天的事情结束了也还是不能休息,还得继续干活——阅览来自国内外的情报。
虽然有葛天侯帮忙,但青婧仍旧有点后悔将修赶走了。
不就改良瘟疫害人吗?
有?那么不能忍吗?
她自己干过的缺德事也没少啊。
老大何必说老二呢?
若是修没走,修阅读速度很快,将信息在脑子里加以整理分类后可以通过天都直接打包发到她的脑子里,岂止一句高效可以描述。
现在这些都必须自己阅读自己整理分类,虽然想学辛筝那样搞一套专门帮忙整理分类的班子,但....这些人必须值得信任,不会在这个过程中给她制造麻烦,很遗憾,她虽然是国君,但在葛天国除了葛天侯和自己,她没有?任何可信的人。
要能够分辨奏章情报的轻重缓急就必须识字,葛天国的官序办了还没几年,她只能在贵族与辛筝那里换来的胥吏之间二选一。
前者恨她恨得要死。
后者相对没那么恨她,但必须得说辛筝是个人才。
辛筝给她的胥吏都是能文能武能写会算的熟练工,问题也来了,这样的熟练工留在辛国可以说前途不可限量,并且比起没有?贵族,老老实实干活就能升职加薪的辛国,葛天国的生态太恶劣了。
老老实实干活,功劳是贵族的,出了问题责任是自己的。
一个不留神得罪了贵族要么杖责挨鞭子要么人头落地,更遗憾的是辛国没有?贵族,这些在国君直属封地里的官序长大的胥吏们从小就生活在一个所有?人都平等的环境里,辛筝故意不让官序教孩子任何尊卑等级的内容,这些胥吏哪怕很努力控制自己不惹事也时不时会因为言行举止的轻慢而遭来祸事。
胥吏们对此委屈得不行,他们哪里轻慢了,在辛国时就是这么和人相处的,怎么就没人说他们轻慢?
贵族们更委屈,贱民无礼,我因为国君不许我们杀你们,只是惩罚你们几鞭子,你们居然比我还委屈,还有?没有天理了?
这样的摩擦几乎每天都有,各有?各的道理,但拥有对氓隶生杀予夺之权的贵族无疑占据上风。若非青婧约束不能杀胥吏,辛筝送她的胥吏根本活不长。但即便不能杀,贵族们也有?的是法子优雅的羞辱胥吏们。
理论上胥吏们早就应该收拾包袱回老家了,事实却不,走的只有非常少的一部分,大部分都留了下来。
非是胥吏们天生犯贱喜欢被人羞辱,而是他们离开辛国的时候辛筝给了他们一些暗示。
青婧知道这些,辛筝是和她商量过才暗示胥吏的,但葛天国的国人也不都是傻子,但这些胥吏的办事能力太好了,而且对底层不卡不拿,不会贪贵族与氓隶的财产。工具用得太顺手不免舍不得,因而一边用一边警惕。
青婧若敢让辛国来的胥吏来为自己处理奏章就等着大冬天上演国人暴/动吧。
虽然从当权到现在平均一年两起宫变与暴/动,但前不久才大开杀戒过青婧并不准备再来一场,并且以后每年宫变暴/动的频率翻着跟头往上涨,哪怕别人弄不死她,她也烦。且杀人虽然可以解决不少问题,但杀得太勤了只会适得其反。
无奈自力更生。
看完国内的青婧看国外的。
冀州离秩序彻底崩溃不远了。
疫疾的发源地是青州,但受影响最大的却是冀州。
原因无它,冀州的人口是帝国所有?地盘里最稠密的一块。
在别的州百里不一定有?一座城,在冀州,百里之?内肯定不止一座城。
人口越稠密瘟魔越欢喜,而巫女木槿建立的防疫体系在冀州同样被荒废了很久,临时抱神像脚也没法马上将荒废的体系给重新搭建起来,那需要损害不少人的利益,哪怕国君肯大刀阔斧的干也没法在短时间办到,而在瘟魔面前,时间就生命,多耽搁一小会就与一败涂地近一大步。
再加上冀州诸国本来就冲突摩擦不断,以及她这几年的火上浇油,战事频繁更是进一步助长了瘟魔的气焰。
不少与兖州宁州商贸往来频繁的城邑死人已经死得埋都来不及埋,街上全是尸体。
求生欲之下王侯贵族们终于麻利得做出了反应:焚城。
效果嘛,青婧嘴角抽了抽。
说要焚城,将所有?染疫者与城中可能染上疫病的人一并烧了,结果城中的贵族却跑出来不少,烧了等于没烧还引起了民怨。
有?一座城甚至在焚城时大量的氓庶冲出了包围,化?为流民四散而逃,不难预见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青婧估摸着冀州一万万(折腾这么多年后如果还有?一万万的话)的人口最终能剩下一半都该拜谢神灵了。
“不过这样的话我与兕子的计划是不是就泡汤了?”青婧纠结道。
兕子放她这条鲶鱼进冀州的确是为了让冀州天下大乱,秩序崩溃,但天下大乱是手段不是目的,目的是为了强迫氓隶们迁徙去帝国开发浅的地方开荒。
疫病这么一搞,兕子想要的移民算是彻底黄了。
冀州全境沦陷在即,到时每一个人都可能成为传染源,这样的移民谁敢要?
青婧思考了一番提笔给辛筝写了封信问她还要不要继续原本的计划,如果不的话她就不必继续干葛天国的嗣君了。
国君难为,顶着嗣君的身份干着国君活的嗣君更难为。
氓隶饿死了,得管,得想办法让氓隶吃上饭,吃饱饭。
贵族野心勃勃想吞并更多的土地还得管,不然战事爆发,氓隶哪怕种出了粮食,粮食也会被征干净,然后饿死。
冬季地里冻上了,没有食物,得想办法为氓隶提供工作让他们能够获得进项,能够多吃一碗饭,多添一件衣服,不至于无声无息的消失在寒冬中。
青黄不接的时候还要操心氓隶存粮吃完了饿死或是被迫向贵族借高利/贷粮,最后利滚利全家沦为奴隶。
税征少了国库钱不够花没法修更多的水利和道路、搞研究,税征多了氓隶又活不下去了,必须时刻注意度。
几年下来青婧暴躁得简直要杀人,这是当国君还是当保姆呢?哪怕是保姆也不过照顾一个孩子,还是好几个保姆一起照顾一个孩子,哪有她这样的,一个人服务四五百万人。
青婧记得十几岁的时候曾与无光说,苍生水深火热也罢,生灵涂炭也罢,与她又有?什么关系?
她没有?义务,也没有责任,永远不会为万民做什么。
如今....青婧估摸着不算青婧那个奇葩,再没有比自己更鞠躬尽瘁的君王了。
黄泉幽冥之下,无光大抵正笑得满地打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