亘白1118年的冬季注定是一个难熬的季节,尤其对于冀州万民而言,怕是五十?年来最难熬的。
辛筝伸手接住一枚鹅毛般的雪花。“你说冀州人族如今该有多恨我?”
一旁喝热汤的元闻言道:“你算算你这个月被刺杀的频率不就知道了?”
虽然冬日严寒,除非贵族,不然蒲阪缺衣少食,但这支迁徙流民的日子过?得却甚是不错,甚至奢侈的因为天寒而在路上?找了个避风的地方修整,准备等冬季结束再走。
一路抢粮仓过?来,日子不要太滋润。
王侯贵族们也如辛筝承诺的,没人有空来找流民的麻烦。
原因?
辛筝充分发挥了搅/屎棍精神走到哪祸害到哪,各种挑拨离间煽风点火无事生非....王侯贵族们忙于内耗,委实顾不上?流民,甚至为了拉拢辛筝这个代表王的粮官,纷纷许以辛筝好处,让辛筝拿好处拿到手软。
自然,有收获也?有代价。
辛筝被刺客热情访问的频率翻了至少两番,哪怕是躲到了流民中,刺客也?如影随形,时间久了,连流民都不敢靠近辛筝了,就怕被误伤。
“这我哪还记得清。”辛筝道。
“截至目前为止,二十?一次,对了,现在才月中。”元道。
“月中啊。”辛筝望了眼瞭望台外夜空高悬的双月,常仪只剩下一弯月牙,望舒却是饱满如银盘。“说起来,我当年被国人驱逐时望舒也?是这般的饱满,转眼十年都过去了,我们相识也?有十?年了。”
她当年流亡蒲阪的路上可是被盗趾军给?俘了。
元没什么感觉。“是吗?我对时间不敏感。”
十?年也罢,一百年也?罢,祂都没感觉。
辛筝闻言不由看了眼元,好奇的问:“你活了很久吗?”
“很久很久,久到我都想不起自己的年龄了。”元回答。
辛筝挑眉。“长生不老?”
元想了想,点头。“可以这么说。”
神?话生物的寿命,哪怕是赝品,寿命也是数以百万年计。
辛筝一时无言,瞧着元的眼神甚为复杂莫名。
元问:“你在想什么?”
辛筝道:“我在庆幸青婧曾经向我推荐长生梦时我拒绝了。”
元奇道:“为何拒绝?”
“因为我不想失去最后残存的感觉。”辛筝看着元,非常庆幸的道。“如今看着你,我更庆幸自己当年的拒绝,永生拥有了无尽的时间,却也失去了时间。”
元感慨万千:“....我当年也这般认为。”
辛筝闻言惊奇道:“那你怎还会变成?如今的模样?”
元一脸往事不堪回首。“....世?事无常。”
命运之糟心在于当你以为它已经很糟心时,它总能让你深刻体会到,它还能更糟心。
辛筝捻着珠串思考了会,忽问:“青婧以后也会如你一般吗?她告诉过?我,她现在的寿命比羽族还长,但她仍旧在永生发起挑战,以她的聪慧与毅力,我觉得她有生之年多半是能如愿的。”
元道:“永生的代价是永生,但她和我们所有人都不同,或许会不一样。”
别人追求永生那是只是为了永生,而青婧,她追求永生纯粹是因为凡人的寿命不支持她成为全知妖。
永生只是她一生所求的前?置工具,不是终点。
“听起来你很了解青婧。”辛筝惊讶道。
“我也?算看着她长大的。”元一言难尽的道。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活得久了什么牛鬼蛇神?都能见识到。
然而,青婧永远都能让人耳目一新。
辛筝哦了声。
若元是靠寄体不断延续生命的,只怕....玉宫的每一代巫女都是她的寄体对像。
不知青婧知不知此事。
辛筝推测青婧应不知。
原因很简单。
青婧当年被驱逐出玉宫的罪名是践踏道德伦理,而非叛逆弑师。
元道:“我从未见过?有人能心境平和安宁的提起她,甚至与她相处。”
辛筝道:“青婧只是缺乏引导,只要引导得好,她的破坏性是可以控制的,甚至还能造福千秋万代。”
元:“....你一个寿命不过?百载的凡人却能看得比长生种更远,委实少见。”
“少见,那也就说并非没有?”辛筝好奇道。
“那是自然,元洲数万年,多少生灵诞生与死亡,天才诞生于人口基数之上?,基数越大,越是英才辈出,放到元洲数万年的历史尺度下,目光长远的智者自然不会少。”
“你见过?哪些?”
“我见过?的不少,不过?你听说得比较多的话,濁山荪、骊连扶风、九方宁。”
辛筝思考了好一会才将?这三个名字给?对上号。
濁山荪,四帝中的第二位,濁山国的始祖,史称青帝。
骊连扶风,四帝中的第三位,扶风氏始祖,史称黄帝。骊连是他的氏,但他的子孙却是以他之名为氏,很多人都误以为扶风是黄帝的氏。
九方宁,辛筝记得,防风氏族最响当当的祖先,四帝中最末一位的白帝无姓无氏,单名一个宁。
“九方宁是白帝?”辛筝问。
元随意的点头。
“这三位确实皆人杰智者。”辛筝由衷赞同。
帝国国祚绵延数千年,王座之上?换了百余人,能够成?为帝的只四位,足以说明这三位的含金量。
不过?——
辛筝不解:“为何没有炎帝?”
元:“....”
辛筝看向元,玩笑道:“不会你便是炎帝吧。”
元、望舒:“....”
瞧着元的神?情,辛筝脸上的微笑也?不由僵滞了一瞬,她就是随口那么一说而已。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最后还是元开口换了个话题缓解气氛。“再过?去不远便是葛天国,冬日后你可会去葛天国造访?”
辛筝从善如流的接话。“葛天国是冀东最强大的方国,我自是要去拜访的。”
虽然不接壤,她日后打冀州的主意,位于冀州东部的葛天国是绕不开的坎,不趁早放几把火削弱葛天国都对不起自己。
元道:“你若要对葛天国做什么,最好先见一见葛天侯,见完以后再决定。”
辛筝想了想,问。“因为青婧?”
青婧与葛天国嗣君的孩子生得像,她又不瞎,要么纯粹巧合,要么青婧出身于葛天国的公族。
元挑眉,点头。
辛筝道:“青婧不会在意家族的。”
一个方国的公族人口枝繁叶茂,鬼知道有多少人口,就青婧那心性,至亲手足都未必会在意,何况不知道几杆子才能打得着的亲戚。
元不置可否。
两个人又闲扯了几个话题,仍旧不能完全冲掉之前?随口一句话带来的干扰。
庆幸的是辛筝等了许久的信使终于来了,完全打破了瞭望台的诡异氛围。
辛筝迫不及待的从信使手里接过最新的望乡军报。
流民的位置并不固定,驯养的禽鸟没法将?军情报直接送到她手里,都是送到离她最近的据点,再派人送到她手里。
虽然会增加情报的滞后时间,但为了生命安全也没办法,所幸这些军事情报本来就距离很远,多滞后一两天也?没多大差别。
拆开阅读,辛筝不由挑眉。“好算计,够狠。”
元感兴趣道:“望乡那边发生什么了?”
辛筝瞅了眼元,仔细打?量了下,无法判断元对于望乡发生的事情什么心态。
诚然,有人的地方就有纷争,有纷争的地方迟早酝酿出战争来,但望乡....若元真的是炎帝,那望乡如今发生的一切无疑是一出荒唐滑稽的俳戏。
“望乡的西荒军缺粮无援,却誓死不降,大抵是要战至最后一兵一卒。”辛筝道。
元沉吟了下。“最大限度消灭蒲阪王师的有生力量,逼迫王师打?入西荒后怀柔吗?”
若西荒只有人族,一路打过?去的伤亡如此巨大,王师必定过?城屠城,莫说三日不封刀犒赏三军,便是十日不封刀都是最基本的犒赏与发泄。
然西荒不止人族,王师元气大伤,无法靠自己的力量镇守西荒抵御龙伯,便必须怀柔西荒人族,烧杀劫掠三光一条龙服务什么的就必须克制,至少不能放开了干。
当然,王师的高层若是不介意被盯上人族史册的耻辱柱遗臭万年那就另当别论。
毕竟,西荒人族的人口是真的很少,再火上浇油一番,王师又没能力自己镇守,龙伯是不会错过?良机的。
辛筝赞同。“我现在也可以放心了。”
由事观人,太昊琰和蒲阪对立却没打?算破罐子破摔,至少没有很多诸侯国君们不是我的国,那就往死里糟践的主人翁精神。
思及此,辛筝惋惜道。“太昊琰是个人杰,胜过?蒲阪太多人。”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权力的角斗场只有输家和赢家。
帝国漫长的历史,辛筝听说过?也?见过?很多权力角斗失败后破罐子破摔往死里卖国的。
若我不为国君,那便不是我的国,是敌人的国,既然是敌人的国,出卖起来需要心疼吗?
她一直都很担心西荒失败时太昊琰会不会破罐子破摔投诚异族,放龙伯南下,如今看来,太昊琰不仅不会放龙伯南下解自己的围,哪怕败了,她也会想方设法遏制龙伯。
元也?叹道:“是啊,很优秀。”
辛筝无言的看着元一边感慨一边改变了气质,货真价实的换了一个人。
望舒道:“你帮我看顾几天。”
辛筝不动声色的问:“有急事?”
“我想去找王,或许会是机会。”望舒道。
真诚实。
辛筝:“....我以为你对我的提议很动心,我们已经达成了默契。”
望舒点头。“我的确动了心,也?的确与你达成了默契。”
“那你还?”
“他活着,你能将他的名字刻入碑文?”望舒反问。
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容许自己的名字被刻入注定遗臭万年的耻辱碑,除非已经死了,什么都做不了。
辛筝思考了须臾,劝道:“他的年纪已经很大了,待我为王时,他必定已死。”
帝国历史上在位时间最长的是炎帝,在位数千年,其次为白帝,在位四百年,前?者服食了不死药,后者有长生种的血统。
血统纯正也?没服过?什么不死药的王显然不可能追赶这两位的在位时间。
望舒道:“我希望他死的时候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而且,我也?不想等太久。”
辛筝很想说何至于此,当年的惨案王也?是被蒙在鼓里的人,但想了想自己终究不是当事人。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良是做人最基本的素质。
虽然她觉得哪怕自己经历了望舒经历的事也?不会觉得要报复至此,但望舒和她又不是一类人,三观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也?没法将?心比心。
可辛筝也?不能真让望舒去瞅瞅有没有什么机会好将王给?杀了。
“若王在这会儿死了,帝国必定天下大乱。”辛筝努力劝道。
望舒问:“你的积累难道还不够?”
“我的积累已经够了,但我不想破坏禅让制。”辛筝道。“我要从活着的王手里接过帝国的权柄而非武力征服天下获得王位的法理。”
望舒不解:“有什么区别?”
不都是成为王吗?
辛筝道:“区别很大,前?者,我获得的法理是始于炎帝一代代禅让而来的王权,那王权便不是我的所有物,而是暂时由我执掌。而后者,王权便是我的私有物,是我和我子孙的。”
望舒听懂了。“多少人渴望江山社稷子孙万代,希望王位直属于自己的家族,你倒好,竟与所有人背道而驰。”
辛筝道:“若王权世?袭,我便得杀死人族所有的人杰,哪怕我愿意放过失败者,他们的下半辈子也?注定做个闲散无为远离朝堂的人。若王权禅让,那么当我为王,败者除非特别想不开,不然便得遵循传统,胜者王,败者臣,一起为帝国效力,贡献自己的能力。”
望舒道:“人族不缺天才,只是天才缺乏发挥的平台。”
饮了一口乳酒,辛筝继续道:“你说的对,人族不缺天才,三五万万人口的基数上,有大把可以取代别人的人才。但世?袭制,弊大于利。”
望舒瞧着辛筝,安静的等待下文。
辛筝问:“这世?上?可有人能保证自己的子孙代代人杰?”
望舒想说炎帝能,整个人族都是她的血缘后代,庞大的人口基数足以保证每代都人才辈出,但她也知道辛筝问的不是这个。“不论多么英明神武的王都不能保证自己的孩子和自己一样优秀。”
若人杰的后代都是人杰,帝国也不会这么乱了。
王侯贵族们的祖先哪个不是可以追溯到先贤的身上?但那些王侯贵族有几个和自己的祖先一样优秀?
青婧的生命信息遗传概率论在合理性方面明显甩开血统神?圣性一万条街。
天才不是诞生于血统,而是诞生于足够基数和时间上的概率。
辛筝点头。“没有任何君王能够保证自己的子孙和自己一般优秀,却又希望江山万代,你猜君王会做什么?”
望舒:“....血统神?圣性?”
辛筝点头,又摇头:“空口白话的血统神?圣性可没多少说服力。”
望舒想了想,又道:“垄断知识,将?一个人博览群书刻苦学习的优秀归咎于其血统高贵而非自身努力。”
辛筝点头。
望舒道:“虽然有用,但现实的礼崩乐坏已经足以说明这招没那么好用。”
辛筝继续点头。“所以还有另外一种。”
望舒想了想,想不到。“是什么?”
“愚民,比起提升自己,打?压别人总是更容易。”辛筝道:“只需将?万民洗脑成?没有思想的豚犬,降低对统治者的能力要求,毕竟,统治万万人很难,统治万万豚犬能有多难?现在的王侯贵族们也有愚民,但他们的愚民还不够高明,愚民的法子不够完善,无妨,有需求就有发展,人性决定了这种需求一定不会消失。未来一定会有无数天才接力打?磨出更完美的愚民路子,将?万民彻底洗脑成?没有思想的豚犬。”
望舒顺着辛筝的思路想象了下,不由打了个激灵。
辛筝一字一顿的道:“所以,我的王权法理性必须来自于选贤举能的禅让。”
禅让制虽然也有一大堆历史给出了答卷的弊端,但这世?上?哪有完美?
利大于弊便足矣。
她是强迫症,不是完美主义者。
望舒道:“你可以从他的继任手里接过王权。”
辛筝摇头。“我又如何知道他的继任能否熬到我解决帝国动荡的那一日?甚至,配合我?”
望舒不想放弃复仇,但辛筝引导她想象的未来又太可怕。“你既然不赞成?王权世?袭,不传位子孙不就是了?”何况,辛筝体内的铅汞含量浓度....想生也?生不了。
辛筝道:“我只能保证我自己不会废禅让,但保证不了我的后代不会在我死后废禅让,黄帝便是前车之鉴。且世?人又推崇血缘继承,只要我的血缘继承人故意模仿我,相信我,有的是蠢货会相信那个人和我一样。”
望舒头疼。“你想得委实长远。”
辛筝见望舒头疼,想了想,道:“若你实在咽不下气,我也?不拦你了。”
望舒狐疑的瞧着辛筝,精/分了还是鬼上?身了?
辛筝继续道:“只要不弄死,不影响他的头脑清醒,不影响他书写,你做什么都行。”
望舒深深的看着辛筝。
辛筝平静的对视。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以后再也不挑战群像文了,越写越痛苦
以及,人在坐上权力巅峰后,要么像辛筝一样追求个人的万古流芳(当然,辛筝特别点,不能流芳百世她也不介意遗臭万年),要么追求子孙承继,江山万代,大部分希望鱼和熊掌兼得,愚民的路子....有需求自然会有发展。
隔壁阿三那套至少就很有创意,辛筝自己想不到,她也不会去想(她连自己的身后事都无所谓,就更不会在意子孙是荣华还是穷困潦倒甚至满门灭绝),但她能够看到人性会促使掌权者做出什么来,帝国的历史也向她证明了掌权者为了财富与权力的世袭能够搞出什么骚操作来。
所以,她虽然计划着武力搞定所有分封的贵族(嘴炮无法说服贵族放弃土地和权力,嘴炮做不到那就只能上物理),但是,她的王权法理性必须来自于传统的禅让,不论她有没有后代,未来都不能有任何人能仗着和她的血缘关系合法继承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