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畿留守的情报人员送来了关于巴陵的消息。
一条体长如山岭般的巨蛇神秘出现又神秘消失,有传言说是上古时被炎帝斩杀的修蛇复活了,为了报复,祂复活时制造了地震并改变了巴陵四季如春的气候。
巴陵不复曾经无冬之地的美名,更悲剧的是,气候恢复正常时正是冬季....巴陵之地一年四季十二个月都是播种时节,因而别的地方,这个时候地里都是冻着的,没有种植任何东西,但巴陵却是种着各种各样的作物。
凛冽寒冬的风一吹,不论是什么作物都免不了付之东流。
辛筝几乎能想象巴陵如今是何等的地狱了。
这年头,只有贵族才会在家里?存着够吃好几年的食物,别的人,哪怕是氓庶中因为井田制的崩坏而出现的庶族地主,撑死也就一年半载,至于底层氓庶,完全没有积蓄。
没有积蓄自然没有任何抵抗风险的能力,而王侯贵族肯定不会有割肉救民的圣人节操与品德,反正辛筝不信,并且坚定不移的认为,任何一个相信统治者有节操与品德这玩意的都是脑瘫患者。
我有粮食,但粮食是我的私产,我愿意救人,那是我秉性善良,我不愿意,那也是我的本分。
逻辑是对的。
前提是没有积蓄的底层的人口不是人族各个阶层的人口比例中最大的。
道德?
规则?
那是能活下去时才会遵守的东西,活不下去时....若有人能以三寸不烂之舌说服氓庶乖乖回家等死不要为国添乱,辛筝表示,她以后再也不会在心里?腹诽帝国将亡,而是坚定不移的相信帝国定会国祚绵延亘古,然后,拔剑自刎。
巴陵离王畿太近了,巴陵之灾若是处理不好,蒲阪一定会很惨。
被奴隶围城一次,这座三千年的帝都已经很失颜面了,若再让灾民冲击一次并造成巨大的破坏,辛筝估摸着帝国的灭亡倒计时也该开始了。
只是,辛筝默默将帛书收好,王不会在这个时候停战回去的。
为了这场战争已经准备了五十多年,而战争的车轮滚动起来后也再没人能阻止。
“但愿方雷侯和首巫能处理好巴陵灾民的问题。”辛筝低语道。
将关于王畿的消息看完,辛筝又看起骊嫘给?自己送来的关于冀州的情报。
小冰期的威力甚为强悍。
降温加降水量减少,最直观的影响便是草场退化为荒漠,耕地退化为草场。
冀州北方靠近断云雪山那一横线上的大片土地都没法种地了,不管种粟还是种麦,要么收成可怜要么就是颗粒无收,当地的人口大量化为流民向南迁徙。
冀州南边的情况倒是好点,但也好的有限,去岁很大范围的疆域连着一个多月一滴雨都没落,今岁一开始又送上一场暴雪——骊嫘不想说这是一场暴雪,但这真的就是一场,只是格外的长,鹅毛大雪一口气下了整整一旬,冻死人畜、压垮房屋无数。
看着骊嫘写的非常详细的民生回报,辛筝扶额。
人生不就是这么糟心?吗?
在你以为已经很悲剧的时候,现实往往会推你一把让你明白什么叫更悲剧。
不算太悲剧大抵就是,自己虽然想当王,但终究还不是王,所以这没有最糟心?只有更糟心?的烂摊子的第一接盘者不是自己。
不幸的是王都这把年纪了,而小冰期的持续期是以百年为计量单位的,自己迟早要接这破烂摊子。
辛筝叹息须臾,最终还是提笔构思起如果是自己,自己要怎么收拾烂摊子。
以后迟早会用到,早点想,以后才不至于猝不及防。
“随着农耕线的转移,越是北方的地方就越是没法生活了,但小冰期的降温不是小范围的,而是全球范围的。
因而,北方会降温降水量减少,生存难度增加,但本来就很炎热多雨的南方却会相反,生存难度会降低。
唔,完全可以将北方的流民往南边的迁徙,听青婧的描述,南方的人口只集中在少数区域,大部分地区都没有人烟,方圆百里总人口加起来往往不超过一千,甚至不超过一百也不是稀奇事。北方人口太多,正好为南方的开发做贡献,至于迁徙与开发很容易死人,去南方不一定死,但留在北方,随着小冰期的加深,一定会死,应该没人会拒绝吧?
唔,拒绝也没关系,利刃悬颈,看谁能拒绝。”
辛筝一边自言自语的嘀咕一边在缣帛上写着大规模的,超过百万人的迁徙需要哪些前置条件。
兖州总人口哪怕是加上野人也只是撑死两千万,冀州的面积不如兖州,人口却超过一万万。
稍微算一下辛筝就非常能理解冀州的多国林立战火频繁的根本原因了。
人口太多了,而战争是控制人口的神器。
从未有人试图搞过大规模的,百万人的官方迁徙。
自发性的迁徙倒是屡见不鲜,战火无情,为了生存,故土再难离,人也是会迁徙的。
帝国历史上规模最大且超过百万人的大迁徙是在黄帝驾崩,白帝继位前的百年里?,文明发展得好的帝国北方诸侯打成了一锅粥,战火无情,为了生存,数以百万计的人口向因为生存环境太恶劣而积攒不起加入天下乱战的本钱的南方诸国迁徙。
南迁的人族为一直发展得要死不活的南方诸国注入了大量的新鲜血液,推动了帝国南方的开发。
在白帝收拾掉各路诸侯,还帝国一个安宁之前,据不完全统计,百年混乱中,前后南迁的人口没有一千万也有八百万,但十个里有一个能活着跑到南方就该谢天谢地了。
辛筝没法接受氓庶的自发性迁徙,死亡率太高,人口就是财富,而这一财富增殖并不容易,从怀孕到分娩需要十个月,从呱呱坠地的婴孩长大需要十几年,珍贵财富需要爱惜。
但官方组织百万人的大迁徙...辛筝蓦然停笔,看着缣帛,完全没有经验可寻啊。
哪怕是当年炎帝东迁,也不过是带着几十万人,而且算是半自发性的迁徙——西荒的气候越来越恶劣,再不迁徙就别想走了。
炎帝并没有带着所有人族东迁,她只带了愿意跟着她迁徙的人族迁徙,反对迁徙的都被扔下了。
这样挑选出来的迁徙队伍自然是听话的,带起来也容易,至少不会轻易在半道上后悔或想嫌迁徙太危险想找炎帝麻烦。
辛筝原是想借鉴一下炎帝的经验的,但回忆了半天,只想起了一些炎帝是怎么装神弄鬼弄死半道上反悔和找她麻烦的酋长,然后将迁徙队伍的权力完全控制在手中的记载。
“巫即殿那会儿似乎、好像还没建立。”
巫即殿都没建立的年代,自然不会有对迁徙过程太过详细的记载,关于炎帝铲除异己的记载还是因为那会儿炎帝还没有后来的权威,权威到军将拿着虎符去调动军队造反,炎帝一句话,军将和虎符统统都没用的程度,因而用了一些装神弄鬼的手段,这才被当做神话给?流传了下来。
大部分人都认为那是炎帝受命于天的象征。
辛筝觉得炎帝是用了一些别人不懂的手段,别人不懂,便以为是神迹。但所谓神迹,青婧只要愿意,也能搞出很多,一点都不神秘,本质上仍旧是对知识的利用。
思来想去,除了足够的医者,辛筝什?么都没想到。
“足够多的医者,多到能满足百万人迁徙需要的医者。”辛筝自语道。“这个,不知道我以后将巫彭殿给拆了,将所有巫医进行教育与再就业够不够。”
天下医者,至少半数从属于巫彭殿,剩下半数一半从属于玉宫,一半是王侯贵族豢养的医匠。
纯野生并且有真材实料的医者属于稀有品种。
辛筝随手抽出一张空白缣帛开始给?虞写信,增加对医者的培养,太过批量的培养出来的医者医术底子差远不如传统的医者没关系,她要的不是质量,是数量。质量问题也好解决,治的病人多了自然熟能生巧,期间不免治死不少人,那也只是无法避免的损耗。
虽如此,她也不打算让那些菜鸟医者拿自己的子民练手,冀州这边人多,禁得起损耗,医者资源却很缺,不会对医者太挑剔,菜鸟们毕业后都扔过来练几年,顺便收集情报,一箭多雕。
“还有,故土难离,迁徙的风险那么高,我到时候要怎么让数百万人同意迁徙?总不能真的利刃悬颈吧?”辛筝蹙眉。“几万人这么做还行,但几十万甚至百万人,只怕我前脚利刃悬颈,后脚便是百万人大起义,我可不想成为帝国历史上第一个被氓庶送上刑场砍头的王。”
“难道要学青帝?”辛筝思考。“不行,青帝以出征的名义逼着所有人在一点都不适合发动战争的时候跑到了青州,给?了所有人要么去战场送死要么迁都的选择,虽然我不介意往南方跑,但哪怕要迁都也没有理由将百万氓庶也打包带走。”
迁都时迁徙的主体人口是王侯贵族,可不是氓庶,把氓庶也给?打包了,青帝还不如不迁都。
“黄帝?这个算了,一把火将旧都给烧了让所有人不得不迁都,也就他手里?有着强大的军队,不然一定会创造新纪录——帝国历史上第一个被底层推翻的王,虽然我不介意焚城,但冀州那么多城邑,我总不能每座都焚了。”辛筝蓦然灵光一闪。“好像,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不能由我动手。而不是我放的火,氓庶再恨还能恨到我头上?仇恨也要讲道理的。”
“冀州多国林立的现状可以利用一下,大鱼吃小鱼,吃完小鱼再互吃,没个三五百年冀州统一不了,战争慢吞吞的持续三五百年,未免无趣。”辛筝又抽了缣帛出来开始给?骊嫘写信。“若是能让冀州诸国在二三十年内打完三五百年的战争,相信冀州的底层,哪怕是没长脑子也会哭着求着迁徙没有战火的蛮荒之地为人族的发展做贡献。如此一来,仇恨都是冀州的诸侯们的,而感激与爱戴是我的。”
写完了给?骊嫘的信,辛筝又开始给?青婧写信。
论搞事,她手里?的人不少,但能搞这么大事的她能想到的也不过两个,骊嫘与青婧,但别人是能力不够,而骊嫘是有这能力却干不出来。
将三五百年的战争浓缩到二三十年,那已经不是战火无情了,而是人工灭绝了。
正常的战争发展,每年小规模战争,十年八年一轮大战,打空周围文明圈的人口,再一边小规模冲突一边休养生息十年八年,休养完了又是一轮大战。
三五百年后冀州统一时怎么也还会有三五千万的人口,而浓缩到二三十年,冀州如今的一万万人口....十之七八都是要死的,冀州最终可能会如她曾对君离所说的那般,战争结束的时候,偌大冀州,人口不超过一千万。
一万万的十之七八便是七八千万,虽非直接杀,但间接的推波助澜,再冷血的人也会因为这过于可怕的数字而内心?无法承受。
至少,骊嫘的心?无法承受,辛筝自问是一位爱惜下属的主君,没有逼疯臣子的意思。
但青婧不会,青婧不是人,不管是直接杀还是间接杀掉七八千万人她都不会有心?理障碍。
青婧不会有心?理障碍,但她也不会吃饱了撑的干这种事。
想让青婧这么做,就必须给她一个能让她觉得逻辑自洽(仅限于青婧自己的逻辑)的动机。
正常人没法给?,因为没有正常人会去试图了解一个疯子的思维逻辑,而不能了解自然不可能说服疯子为自己所用
辛筝能给,甚至帛书都不需要写太多字。
时过经年,还记得我曾与你说的,我的梦吗?你虽嘲笑我是白日梦,但你自己难道不好奇吗?难道不想要?那样的梦若能实现,你会得到一个对你最有助益的文明成为你的后盾,帮你实现你的梦。
为了我的梦,也为了你的梦,我想请你去做一件事。
辛筝将自己对冀州人口的想法在帛书上简明的写了写,她相信以青婧的脑子一定看得懂。
写完后,辛筝想了想,又在最后增加了一句:我不能保住我能实现我的梦,但即便我最终失败了,至少排除掉了一条错误的路。
“试错也是要付出代价的。”辛筝低语。“我没有错,我不会后悔。”
两滴液体落在了帛书上,辛筝揉了揉有些湿润的眼睛,确定眼睛没问题后再看向帛书,帛书上的字被水渍晕染开了几个,甚为显眼。
辛筝想了想,重新抽了条空白缣帛重新抄纂了一份,将被水渍晕染的帛书扔进了水里,墨与水渍俱化入水中,缣帛重新恢复空白,仿佛从始至终都一片空白。
将信抄纂好,翌日再统一让心腹送到专门的情报据点用飞禽送到收信人手中。
回信需要很久,辛筝重新投入了司马的工作中,虽然挑战军法的人已经基本没有,但这个司马仍旧做得艰难。
回到前线前,刺杀不断,回到前线后,误伤不断,没办法,她杀的人有点多,而质子军的成员就没谁不是亲戚姻亲一长串。
若非君离分了大半自己的精锐亲卫保护她,辛筝也无法保证自己从始至终都是囫囵的。
不过她安全了,君离却没那么安全了。
君离的军事天赋相当出色,这是在昆北乱战时便已证实的,而如今昆北乱战数年后的如今,更出色了。
在质子军上上下下都被他与辛筝收拾整顿过后,没了人用力拖后腿,君离打得相当可圈可点,引起了西荒军的注意,自然享受了到西荒军更多的热情。
辛筝让君离将亲卫调回去,君离拒绝。“质子军上上下下如今的风气清正,兕子你功不可没,我不可能让你有事。”
“你死了,我没你的军事天赋,带不了这支军队。”
“但没了你,我也无法如此如臂使指。”
辛筝顿觉无奈。
这个难题最终被王解决了,调辛筝去担任押粮官,负责后方诸国给军队的粮草,并换了个人担任司马。
辛筝收到王令后很淡然,对君离道:“你该学会自己杀人了。”
君离道:“冀州如今多国受灾,大多拖延粮草,他在拿你当刀使。”
办得不好,有罪。
办得好,冀州诸国王侯贵族与氓庶都得恨死辛筝。
辛筝无所谓的道。“显而易见的事。”
“那你还?”
“你可知君王最信任的是什么臣子?”
“什?么?”
辛筝笑。“是被所有势力孤立,生死荣辱尽数仰赖君王的孤臣。”
“你不是会将生死荣辱交托他人的人。”
“我的确不是。”辛筝笑得自信而张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