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离翻完辛筝百忙之中给自己默写的禁书后便明白这书为何是禁书了。
哪个正常人能想到刑名之学大家的李起师从计然学说?
是的。
这卷名为计然的禁书写的全是商业,鼓励发展商业。
理由也是有理有据的。
纯粹的农耕社会,能养活的人口是有限的。
诚然,元洲的待开发的土地非常多,哪怕历经四大种族王朝,元洲的开发程度仍旧感人,一方面是元洲疆域委实辽阔,另一方面就是毒虫猛兽等生态环境因素太凶残。
虽然为了生存,垦荒再难,智慧生物也还会?不断的垦荒,但土地增长的速度赶不上人口增长的速度。
人族每隔三五百年就要陷入混乱,不是对外就是对内,反正不死掉过?半的人口就不会?结束。
作者?认为究其原因就是人地矛盾,土地养不活以恐怖的速度增长的人口,通过?战争消灭过半的人口,如此一来又是地广人稀了,人地矛盾便缓解。
效果很?好,见效也很?快,但后遗症同?样惊人。
过?半的人口被消灭,剩下的人口不足以维持原本的耕地,大量的良田会因为没有足够的人手耕作而荒芜,重新退化为森林,先人辛苦垦荒百年的积累全都付诸东流。
作者?提出了一个解决问题的思路。
发展商业,利用商业吸纳无地的人口,因为商业不是农耕人口,因此吃的粮食全都要靠买,这也会?刺激到农人垦荒与耕作的热情。
至于粮食会?不会?不够吃,不会?。
商业会?如水一般将粮食大熟之地的粮食运到粮食不够吃的地方。
当然,要发展商业,完善的法律很?重要——无怪乎自己是计然学说的人,教出来的弟子却是法家的。
作者?写的商业部分内容很多,虽然作者?很?努力的整理,但能看得出来,作者?自己对于商业也并未百分百的摸透,但通过?对商业的观察找到了这一思路。
君离估算了下李起蹦跶的时间,再倒推了下他先生可能活跃的年代....超前半步是天才,超前一步是疯子,比疯子更痛苦的是疯子很?清楚自己有多悲剧。
《计然》成为禁书的因素很?多。
一,土地是贵族的根基,如果土地不再是帝国最重要的根基,那贵族凭什么是贵族?凭血统?算了吧,帝国这一千年来多少国族灭亡,多少血统高贵者因亡国而沦为氓庶甚至奴隶。
二,做生意比种地更赚钱,一旦放开对商业的压制,大量的人口跑去做生意,谁来种地?土地荒芜了,商业便是无根之水,天下大乱也不远了。
三,商业很?赚钱,所?以是贵族的肥羊,一旦建立起有利于商人的社会环境,贵族就不能随时宰羊了。
四,《计然》里觉得贵族很多余,因为贵族享万民?供养却不创造财富,不像商业,同?样是脱产,商人可是实打实的在创造财富。而社会能供养的脱产人口不可能是无限的,脱产贵族与脱产商人,只能有一个留存。
五,要发展就必须允许人口自由迁徙,但允许人口迁徙,统治成本必然大大增加。帝国一直以来都极力控制氓庶的迁徙,将氓庶绑死在土地上,固然有农耕需要的缘故,但更多的还是为了降低统治成本,宗族内部处理事务,族老拥有对族人生杀大权也是为此。
六,也是最重要的,也是计然自己也写了的,发展商业需要很?多人口,并且人口越多越好,然帝国疆域辽阔,人口密度低得感人。更感人的是帝国的情况,人口一旦增加到临界点就会?陷入混乱消灭过半人口,因而哪怕是想等帝国人口慢慢积攒到门槛线也做不到,在人口发展到适合发展商业时战争早已爆发。
书著到最后,作者?明显快疯了,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解决问题的思路,却被现实告知前有死结,过?不去。
作者?要么气死要么抑郁死。
君离合上写满了字的缣帛。
这书被禁得一点都不冤。
又是动摇井田制又是贵族多余,觉得商人比贵族有价值,从头到尾都在无意识的往贵族公卿的心脏上疯狂捅刀子。
君离蹙眉,虽然被禁得一点都不冤,但,它很?有道理,并且如今蒲阪正在推行的重振王权,捍卫礼乐的改良更具备可行性。
只要能在土地矛盾愈发尖锐时压住矛盾不让它迫不及待的爆发出来,而是通过?商业来吸纳无地人口,缓解矛盾,那么每隔三五百年一定?会?来拜访的大混乱也可以关在门外了。
商业的确能养活更多的人口。
为了生活也为了还债,他私底下是有经商的,在王畿购置各种东西运到兖州与沃州贩给贵族公卿们,以及趁着大疫时在漓水沿岸修建了大量的货栈供过?往的商队存放货物,尤其是粮食。
而为了不被人抢,他自然也养了大量的护卫,不论是负责打理商队的还是保护商队的护卫,全都是脱产,靠他的封地税赋根本养不起这么多脱产人口,但靠着商业,却是养得起。
“但,那太难了。”君离低笑?。
帝国的方国与诸侯太多了。
分封制更是让每个贵族的封地都是国中国,毕竟哪怕是王也没权利干涉贵族怎么打理封地。
他若不是沃州少昊氏的帝子,兖州连山氏与巫咸殿太昊祭巫的儿子,手?里有兵有少昊亓给?他的少昊氏暗部力量,他手?里的商队根本不可能将货物送回去,更不可能有人买——比起花钱买,当然是抢更划算。
这种情况想发展起如书中所?说的能够吸纳大量无地人口的商贸不如洗洗睡,做个白日梦更靠谱。
听了听帐内漏壶的声音,计算了下时间,天快亮了。
君离将《计然》收好,拿起自己之前改累了而放在一边的练兵计划继续改良。
不过?一个月,新军委实让他见识到了个人武力强大不代表组成了军队也能打出好的成绩好,能保命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遗憾的是,这次的对手是画旬,保命不仅是奢求,还是累赘。
他太讨厌这种感觉了。
仿佛又回到了孩提时。
后天的眼盲不妨碍别的感官,但先天的眼盲却会影响别的感官,比如哑,他能听到别人怎么说话的,但很?长一段时间都不知道人是用什么器官发出的声音。
不管做什么都必须依赖他人才能生存,自己就仿佛一个累赘。
当他学会了一个人也能生活,并且将自己的生活打理得很?好时,他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有那种感觉了,结果画旬令他重温旧梦了。
催促起床训练的锣声响起后君离也出了营帐。
没急着去校场,而是走到了旁边营帐门口。
“兕子。”
辛筝无奈的掀开门帘望了望,天还是黑的。“我能理解之前的事对你的刺激,但你有点人性好不好?”
“一日之计在于晨。”
“我是司马,不是甲士。”
“我不在,你能安睡?”君离反问。
这问题问得太好,辛筝一时无法言语。
她也不是一开始就在君离旁边的营帐生活的,会?出现这种情况也是从心的缘故。
行军时,辛筝这个司马,只要下面不是明晃晃的踩线踩得太过分,都不会?杀人,撑死抽个三五十?鞭,但来到已经沦为战场的九河走廊后,辛筝的标准便改了,不论严重与否,只要踩线,三五十?鞭是起步。
这种做法的是结果便是辛筝手?上迅速堆积了大量贵族甚至少君们的命,新军中超过?三分之一的人想要她的命,当然,新军的风气也好了很?多。
一群鸡被杀的威慑力还是极佳的。
辛筝付出的代价随身带着一堆的机关暗器,并且身边随身跟着几十?号护卫,连住的地方也搬到了君离隔壁。
杀个司马,最后要平事也不是做不到,但明目张胆的将军将也给?误杀了,那乐子可平不了。
至于死士会?不会?不长眼的误伤君离,当然不会?,但辛筝一定?会?。
辛筝打了个哈欠。“行吧,走了。”
君离做为军将与少昊帝子,身边的护卫比她的不知精锐几个层次,不蹭白不蹭。
君离以为自己很?早了,却发现有人比自己更早,新军的人马不用自己派人去喊便已在校场集结与操练了起来。
君离诧异不已。
中邪了?
辛筝半睡半醒的打着哈欠道。“没中邪,是你昨天的话太伤他们脆弱的自尊心了。”
战场上个体的武力与团队的协同性哪个更重要?
答曰,后者。
但大部分人都认为是前者?,至少曾经如此。
如今不如此则是被画旬教做人了。
九河走廊之前的大败不可避免的带来士气低落的问题,必须想办法提升士气,王的想法逼画旬出来,让画旬吃个亏。
攻防战并非从头到尾都搁着城墙角楼交手?,乌龟壳再硬也禁不住持之以恒的破坏,因而守城一方也是需要在必要时出城破坏攻方的攻势的。
王组织军队日夜不休的攻打九河走廊,效果显著,逼得画旬不得不派出五千精锐出城破坏王师攻城的节奏,也因此落入了王师的陷阱。
虽如此,却很难说究竟谁的损失更大一点。
画旬派出的人马的确中了陷阱损失惨重,但画旬也利用这一机会找到切入口咬了王师一口。
新军便是画旬找到的切入口。
一直军将根本无法掌控下面将领的军队,实在是太好对付了,在王师设伏画旬人马时,画旬也故意引质子军心高气傲的公子们贪功冒进....
君离倒是凭感觉判断不对劲,觉得不应该追,但拉不住下属,甚至被裹挟着追残寇。
王能放着这些质子不管随他们去死吗?
真那么干,王的首级也可以搬家了,只能腾出一部分兵力去救人。
质子军被救了出来,代价是上万徙卒与甲士的生命。
君离受到的打击不轻,为了救他们,搭进去的人命可不是一换一那么便宜。
旁的人则是纯粹的愤怒,别人牺牲生命来救他们是天经地义的事,不需要挂怀,愤怒的是画旬的无耻与质子军本身的巨大伤亡以及王在事后对他们的处置。
杀不能杀,打不能打,干脆扔后方看戏养老。
君离不再但求不惹事就好,能否掌控质子军随意,质子们....倒是士气如虹,就是仍旧没打算认认真真听军将的,将君离当一回事。
君离专门设计改良了适合质子军的练兵方略,也甚为不配合,最后还是辛筝将十?几个表现得太明目张胆的挂旗杆上风干了,这才保证了每天锣声响起后所有人都能按时于校场集合——不能按时的挂起来风干。
只是,按时集合了,却是身在心不在。
对此辛筝这个司马也无奈了,这帮公子君子们自小锦衣玉食,要什么有什么,想让他们鼓起士气悍不畏死....难度略高。
这个问题最后是君离解决的,被气得不轻的君离跳上高台冲着所?有人发表了一番全篇不带一个脏字,但字字句句都在表示,在场所有人都是废物,是垃圾,是累赘,只配当弃子被送来当质子,哪怕日后归国也只配当自己兄弟姐妹养着玩的宠物的演讲。
这年头的质子普遍是弃子,虽然也有质子最后逆袭为国君为后世津津乐道,但若非极其稀少,何至于广为流传?
质子们有谁是不清楚自己在家族眼里是什么地位吗?
自然是知道的,但平时不会?有人如此直白的告诉他们,你就是一枚毫无价值的弃子。
君离甚为沉默的看着校场上操练的人,忽问辛筝:“你不训练吗?”
“人各有所?长,我擅强军而不善统军。”辛筝很?有自知之明的回答。“不过?,一番话把人刺激成这样,你也不赖。”
她一直以为君离只会带兵打仗呢,不然怎会一直拿这些人没法子。
君离道:“我以前并未带过?如此军队。”
“据我所?知,你也就是在昆北的时候带过兵。”
君离点头。“在昆北的时候不论是我自己练的还是你给?的,都很听话,令行禁止。”
而质子军,看辛筝这个司马对自身安全小心翼翼的模样便足以说明这支军队多么的令行禁止。
“当然不可能一样。”辛筝道。“在昆北时,那些徙卒求的是吃饱穿暖,而你我给?得起,但质子军,你给?得起的,他们本就拥有,无欲则刚。”
某种意义上画旬给质子军的教训解了君离的围,最不听话冲得最快的那群刺头子在之前的战役中是第一波死掉的。现在还活着的都是那会儿没将君离的话完全当耳旁风的,这也令得君离终于建立起了初步的威信。
君离嘴角抽了抽,无欲则刚这个词用在军队上未免荒诞,更荒诞的是辛筝哪怕用了这个词,也还是写实风格。
“你有什么打算?”辛筝问。
君离回道:“用三个月的时间将他们训练得令行禁止。”
辛筝终于完全睁开了眼。“三个月训练出一支令行禁止的军队,你确定?”
“我确定。”君离自信道。“他们和寻常徙卒不一样,都是自幼读书习武,教起来很容易。氓庶想训练成师,最大的难度便是氓庶愚昧,莫说东南西北,便是左右都分不清,必须从头一一教起,但这些人不需要,可以跳过。”
“然后你还每天训练四个时辰。”辛筝惊叹的看着将台上的滴漏。
这个世道,军事训练很?重要,但训练一整天却是奢侈,要维持生存,一个成年人一天至少吃半斤食物,而这个标准只是维持生存的标准,若是每天都有高强度的体力消耗,比如每天从早训练到晚,那每天进食至少也得五斤。
也就是质子军各个都是有出身的人,每天都能吃肉,不然君离这种搞法,非战斗减员的死亡率必定?惊人。
君离点头。
辛筝道:“我觉得接下来会更危险。”
君离这种做法,三个月练出强军不难,但....太辛苦了,肯定会?有受不了而挑战军纪的,她这个司马不可避免要大开杀戒。
君离道:“有我这个肉/盾在身边,不会?有人试图对你做什么。”
辛筝挑眉。“你知道我为何跟着你?”
“不外乎你死的时候先杀了我,做成我被刺客误杀的模样。”
“你心态真好。”
“是我选择让你做司马的,自然也要承担起可能的后果。”顿了顿,君离道:“而且,我相信你不会?真的弄死我。”
辛筝没吭声。
君离继续道:“对了,《计然》我看完了。”
辛筝张了张嘴,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她现在可以确定,君离谪仙天人般的皮囊下比之自己并不逊色。
那么多明显三观冲突的书不仅短时间看完了,还看得津津有味,哪个正常人做得到?
“我觉得它很?难实现,虽然很有道理,但现实中没有生存的土壤。”君离随意的问。“你觉得呢?”
“不难啊。”辛筝随意的回道。“若人族只剩下一个国族,国即王朝,王朝即种族,废除关卡,需要的土壤自然而然便有了。”
纵然什么都看不到,眼前一片虚无,君离也不由看向辛筝站立的位置。
作者有话要说:识字的和不识字的接受军事训练,进度是天与地的差别。
但正常的将领也不会要求徙卒有多少军事素养,徙卒更多的还是凑数,注水用的。除了辛筝和君离,这俩对军队的要求太高,不允许注水,尤其是前者,要求高上天了,以至于不得不在军队里搞扫盲提高军卒素质。
以及,当管纪律的官员,不怕无为胡来,就怕认认真真的干,认真干意味着到处得罪人,仇恨拉满。辛筝现在在干就是类似纪检委的事,但她干得相当出色的那种,挑战军规军纪的要么被打残要么被挂起来风干。
虽然她这么干,君离是最大的受益者,但作者发现自己快把她写成精分了,一边不怕得罪人的帮君离稳定局面一边计划着随时随地拿君离当肉盾,效仿吴起的那种。当然,她自己也不确定自己到时候能否下得去手,因此在君离说相信她的时候保持了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