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彭从水里扎上来一条鱼时非常感慨的对九方燮道:“我现在可算明白这个国家为何唤鱼国了。”
鱼鳖真?多。
九方燮问:“你要吃鱼脍?”
“怎么可能,我吃熟食。”夷彭道,虽然青婧是个魔鬼,但魔鬼的医学水平不是吹的,他平素还是有记住的,食物吃熟的,在北方的话条件不够,或许还能凑合,但在南方,宁饿死也别吃生的,否则寄生虫钻进身体里就不是死不死的问题,而是生不如死的问题。
九方燮道:“费时间,啃糗粮吧。”
“虽然是来寻人的,但人又不会跑,不必那么急吧?”夷彭无语道。
九方燮:“救人如救火。”
“你找到人也不可能飞回去。”夷彭道。
“你找得到生火的干柴?”
夷彭怔了下,瞅了瞅四周的环境,顿时语噎。
鱼国多鱼鳖,境内多水泽,但流经的河流其实不多,水泽的水量都来自于降水,这地方一年三百七十二天至少有一百八十六天在下雨。
它还不是集中下雨,一次性给你下个半年,当然,真?一次性下个半年的雨,鱼国也没人能生存了,因而雨水是分布于全年的。
煮鱼烤鱼都得有干柴,就鱼国这气候,想在这荒郊野外找到可以生火的干柴真的是个难题。
意识到这个问题后夷彭便想将鱼扔回水里,被九方燮阻止了,这么肥的一条鱼,现在是没法吃,但进了城寻一食肆不能吃了?
夷彭一想也有道理,但:“我不缺钱。”
“浪费可耻。”九方燮用看败家子的眼神看着?夷彭,一看就是没饿过的。
夷彭无言,他也是饿过的,不过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鱼国境内乘车或骑马通行很?难,本地人出行都比较习惯舟楫与水牛,因而马车很?快就被换掉了,换成了舟楫。
虽然九州南部普遍都是这般模样,河网密布,出门靠舟,水量不够充沛也滋养不出南方这令人惊叹的原始大丛林,但夷彭还是觉得鱼国有点夸张了。
鱼国位于诸水流域,而诸水发源于敖岸山,注入潇水,和漓水不在一个水系也不相通,但地理位置也没那么偏南,在澜州中部偏东的位置,可这水域的情况....夷彭感觉更南边的国度都没这么夸张。
“这地方是怎么有人活下来的?”夷彭颇为惊叹。
南方虽然也多水,但雨季好歹比较集中,而且,哪怕不集中也不会一年至少半年是在下雨。
九方燮道:“鱼国,确切说敖岸山周围一圈国族都有雨水充沛的问题,但不下雨的时候气候很?温暖,且土地肥沃,种一季作物的收成抵得上别的地方两季,粟麦黍稷虽然一种就死,但稻米却是能种的。”
夷彭道。“我读书虽不如你多,但我走过的地方多,南方种植的稻我也有经营,稻虽喜湿润的土壤,但湿润成鱼国这般,稻也会死的。”
“敖岸山最早有人迁徙而来是三四千年前的事,如此漫长的岁月,敖岸山周围种植的稻与别的地方的稻已是大有不同。”九方燮解释道。“而且此地的国族都很注重修建水利,以便耕作时及时排掉地里的水。”
别的地方都是生怕田里作物的水都不够,拼命灌溉,唯独敖岸山这一片是生怕作物淹死,拼命排水。
夷彭道:“敖岸山这一片的气候简直遗世独立。”
别的地方气候都是很正常的春夏秋冬,就这地方只有雨天和晴天两个选择。
“只能说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九方燮道。“而且这般气候奇异的地方并非只有敖岸山有。”
“还有什么地方也这么奇葩?”
“有啊,西荒商羊海峡有一段终年雷雨,一年只有三个月能通航,但海峡两岸皆四季如春。还有比荒原更北的地方有条叫拘缨河的水,河流两岸四季如春,作物一年可收五六季,土壤的肥力却始终如故。还有巽海,鱼群众多,但终年大风,一百艘船至少沉九十九艘,以至于本来叫巽海,当地人都管叫它叫飞廉海。唔,还有巴陵,就在王畿境内,你也去过的。”
“巴陵也就气候温暖一些罢了。”
“还多巴蛇。”九方燮道。“而且,它的温暖是四季如春。”
“但比起你方才说的那些,巴陵太过平淡。”
“平淡是福。”九方燮道。“至少没有危险。”
夷彭闻言想了想别的地方的危险性,顿时点头赞同。
敖岸山也谈不上危险,虽然雨多了点,但一没洪水二没泥石流,还不算太差,不然人族也没法在这修建起城邑来。
进了鱼国的都城,九方燮寻了家逆旅一行人好好休息一番,也顺便了解一下山鬼的情况,贸然拜访,总不能连主人的具体情况都不清楚。
夷彭扎的鱼九方燮也没忘了,让逆旅拿下去煮了,等着?鱼的时候一边饮酒一边同逆旅里的人搭话。
逆旅虽然主要业务是给商旅提供食宿的地方,但也不是只招待商旅,也做食肆酒肆的生意,毕竟这年月除非是蒲阪那样的地方,不然商旅真?的不会多,靠商旅吃饭的话,逆旅一定关门,开发副业是必然。
城中的富户有时也会来逆旅打牙祭喝点酒,其中饮酒是重点。
一年至少半年会下雨的地方,湿气会有多重是显而易见的,不想办法,轻者死得早,重则风湿病缠身。
贵族还好,能一天到晚的烤着炭火,有条件保暖,非贵族的就只能自生自灭了,至少曾经是如此。
一换了干燥的衣服后夷彭坐下来都没碰吃的,抓起酒碗倒了一碗酒,酒一入口就喷了出来,做他对面的九方燮虽然及时避了下没被喷到,但食案上的食物却是没法吃了。
“这什么酒?味道怎么这么怪?”夷彭不可思异道。
行商在外,也不是什么时候都有条件讲究,劣酒苦酒夷彭饮得也不少,但这家逆旅提供的酒委实让他无法评价。
说它是劣酒吧,的确很劣,但也没到水里掺酒的境界,味道其实还挺浓的,哪怕是酒里掺水,掺的水也不会很?多。
劣酒一般又苦又酸,这酒不苦也不酸,但味道....委实难言,非常刺激,有点像生嚼姜块。
“姜酒,也叫山鬼酒。”九方燮说着?自己打听来的情报。“用姜汁、红枣还有一些常见的草药酿的酒,价格低廉,是这里的氓庶用来驱寒祛湿的东西。”
“难怪味道这么怪。”夷彭饮了一口,这回强逼着自己吞了下去,这一路走过来,他感觉自己骨头缝里都在往外渗水。“为什么叫山鬼酒?”
“最早的时候这酒是山鬼酿出来给自己的学生驱寒祛湿的,后来她有时会为人看病赚取钱财,经常用到山鬼酒。”
“被谁盯上了?”夷彭随口问。
逆旅里的人都在饮这种酒,再考虑到来的路上看到的大片的姜田,显然这药酒的效果很?好,但也因为好,便注定保不住。
好东西都是权贵的,底层发现或创造了什么好东西,不想怀璧其罪死于非命的话就只能将东西或方子献给权贵,然后权贵吃肉喝汤,自己舔汤渣。
即便是他,哪怕身后有辛筝,赚的钱财也需要献出去很?多。
无它,辛筝是权贵之一,却算不得帝国最上层的权贵。
山鬼发明了好东西,不被人盯上简直天理不容。
“不知道,但没有人成功。”九方燮道。“山鬼在集市里将酿酒的方子和需要的讲究念了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还是集市,足够整个集市的人都背下方子了。
秘方之所?以能赚钱便在于秘,只有自己有,所?有人都没有,这才能大赚特赚,但方子人人都有....再好的方子也不值钱了。
不过影响也是巨大的,知道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根本没法瞒,因而方子很?快在整个敖岸山一带蔓延开来,差不多家家户户都能喝上山鬼酒,即便是买不起的,也大可自家种点姜,种几株枣树,即便是草药,方子里用的草药都是便宜又?随处可见的草药,自己动手酿酒很?容易。
夷彭惊叹道:“山鬼果真?能人。”
这么搞居然还没死全家,不是神迹就是山鬼本人很?有能耐,别人搞不死她全家。
断人财路甚于杀人父母,更别说山鬼还做得这么绝。
夷彭又?饮了一口山鬼酒。“我现在相信她可能真的能治疫疾了。”
九方燮也觉得山鬼很?有能耐。
山鬼将酒方当众念了半个时辰后的两个月里,有不少胥吏与小贵族在睡梦中死去了,死得很?安详,仿佛年纪到了就该死了的那种安详,问题在于死者中很多都不是年纪一大把该死的年纪,其中不乏年轻人,并且死之前身体都很健康。
人在睡梦中死去,没有任何他杀的痕迹,自然没人想到山鬼头上,但九方燮却隐约觉得,并非毫无干系。
若真有联系。
那位山鬼的性情怕并非一个正常人,能教出东郭绰那样的弟子,山鬼不可能没有别的解决办法,但她选择了最简单也最省事的方法。
解决制造问题的人远比解决问题容易。
但没有能力解决问题便只能解决制造问题的人和有能力解决问题但不想浪费时间所以选择解决制造问题的人是不同的。
前者是能力问题,后者是心性问题。
神裔氏族中也并非没有神经病,神经病的巅峰,九方燮也是见过一位的——大巫子。
都不是能正常沟通的人。
希望不要是最坏的情况。
但不论是直觉还是辛筝从蒲阪送来的书函内容都残酷的告诉他,他这次要见的人大概率与巫子婧是一类人,有着?一套属于自己的三观,而这套三观与普世三观的差异甚于人和狗。
不过,辛筝虽然让他尝试拉拢山鬼为她所用,但他与辛筝并非真?正的主臣,尽力而为即可,做不到辛筝也不能跑来澜州将办事不力的他给杀了。
治疫疾的方子才是最重要的。
治疫的方子很?珍贵,一般不会有人愿意拿出,毕竟一方在手,利用好了,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但山鬼都能将酒方拿到集市上朗诵,想来不会吝啬公布一张治疫之方。
鱼国的都城很繁华,也是这个小国唯一的城邑,真?正意义上的城邑即国,本来也并非只有这么一座城的,但打不过邻居们,就被蚕食得只剩下国都了。
只要有点能耐或是有点赀财的都搬进了这座国都里,排水系统是最好的,住着舒服。
山鬼不在其中,虽然她很?有能耐。
但这位很?对得起敖岸山周围国族给她起的称号:山鬼——住在山林中的鬼神。
虽然山居各种不方便,而且山里还多猛兽,但她就是喜欢住在山里,办的私学也在山里,这也导致她的学生为了求学也不得不跟着?住在山里,不然从家里到私学,一来一回,一天也过去了。
九方燮与夷彭采买了不少经过打探后山鬼应该会喜欢的东西再加上出发时准备的东西,这才向走入敖岸山。
敖岸山多雨,山外是一年有半年在下雨,那山里就是一年至少三百六十天在下雨。
九方燮无法理解这地方怎么还能住人,而且还有人能住得很?惬意,就不怕泥石流吗?
所?幸山鬼人性未泯,私学与山外是有路的,不用自己开路,不然雨天泥泞,山林里还黑....出个意外不要太容易。
路是山鬼带着?弟子们开凿的,不是土路,而是石板路,石板上还凿刻了一道道的纹路,弄得凹凸不平,哪怕全是水,脚踩上去也不会打滑。
九方燮看着?石板路,觉得这位山鬼其实也挺温柔的,有这样一条路,那些还是孩子的学生往来也会安全很多。
因着?石板路只通向一个地方,因而哪怕林子里很?黑,山路绕来绕去没有最绕只有更绕,也无需担心迷路,纵是如此,九方燮与夷彭也走了足足一个时辰才看到山鬼办的私学。
屋舍并不在山脚下,山脚下是个湖,虽然临湖而居很?浪漫,但考虑敖岸山全年的天气就很想不开了,因而私学修建在山腰上,屋舍都是高脚屋,错落有致,看着?就很有味道。
雨天、高脚屋、朗朗读书声....仿佛乐土,也只是,仿佛,乐土要真?一年下三百六十天的雨,除了两栖类和水产谁受得了?
屋舍围了一圈栅栏,但门却并非栅栏门,而是修了个八角亭,亭子的另一边用竹子弄了可以拉开的门,亭内挂了个铜铎,摇一摇就会发出声音。
夷彭抓着?铜铎摇了摇,很?快就有一名三四岁的小童撑着?伞踉踉跄跄的跑过来接客。
“先生在上课,客人们若有急事可以等一会,若无急事请改日再来。”
夷彭怔了下,这真?是他听过的最与众不同的接待词令。
九方燮本就没奢望会很?容易,因而脾气很?好的道:“那我们就此等候。”
然后小童就真?的让他们在凉亭等候了,不过很?有待客之道的回去找别的同龄稚童拎了一壶用姜和野茶树的叶子一起煮的茶汤给客人们。
茶叶本就苦,不加许多佐料很?难喝,小童拎来的茶汤就是姜和茶一起煮的,茶叶还是没有被驯化的野茶叶,九方燮尝了一口便有点吃不消,问小童。“怎么都是你们这么小的孩子招待客人?”
小童不悦:“我哪里小了?再过一年我就要正式入学了。”
九方燮道:“你们几岁正式入学?”
“五岁。”
所?以说你才四岁,哪里不小了?
夷彭道:“他只是有点惊讶,以前去别人的家里拜访不曾见过哪家的小童有你这般能干。”
门童最小也是七八岁,眼前这个小得太过头了。
小童闻言高兴了。“先生不喜欢学生逃课旷课,但有人来拜访,总得有人接待,便让我们这些没到入学年龄的孩子负责待客。”
九方燮顿时明了为何门童这么小。
夷彭闻言亦是一连串好话送上,将小童的马屁给拍得舒舒服服的,套出了更多的信息。
山鬼先生的脾气很?好。
山鬼先生叫什么?
山鬼先生不就叫山鬼吗?
山鬼先生治疫?去岁时山鬼先生是的确治了两个染疫的病人。
....
在夷彭与名唤石头的小童相谈甚欢时一把清透空灵的声音传来。
“阁下是个人才。”
九方燮也觉得夷彭很?人才,夷彭爱心泛滥喜爱孩童的人,却能如此放得下身段与一个孩童如此相谈甚欢....真?的很?人才。
哪怕是有所?图,成年人也很?难蹲下身子与一个孩童交流,更别说是这般捧一个孩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