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族有高低之别,子嗣亦然。
一个诸侯的嫡嗣是什么身份?正常情况下,嫡长为嗣君,余子为公卿大夫。
一个诸侯的庶嗣是什么身份?那得看?是和谁生的。
若是和出身高的侧室所出,子嗣日后便是大夫,若是与出身不高的侧室所出,日后便是士,若是与庶人野合所出,日后大半是庶人,若是与奴隶所出,那就还是奴隶。
直白点就是,一个孩子的地位不仅仅取决于父母一方的血统,而是取决于双方,若是一方血统尊贵,另一方血统卑贱,那么生下来的也还是贱种。
小圉奴是辛子与家伎所出,母亲是家伎,他自然也是奴,因为是奴隶,又不是近身伺候贵人的奴隶,便没有名字,又因为年纪小,周围的人都以小圉奴称呼他。
当然,哪怕母亲不是家伎,他也不会是辛子法理上的儿子,因为辛子是合婚。合婚的双方与彼此之外的人所出的所有子嗣,宗法制统统不认可,而没有宗法制的法理性,亲生骨肉也不是儿子。
如他这般的孩子不止一个,辛子怎么可能只有一个女人,睡的女人多了,自然会有收获,不过?一个都不会认便是了。
因而小圉奴虽为诸侯之子,但实际上过?的是奴隶的生活,实际上也的确是奴隶。
只是,到底是辛子的儿子,和别的奴隶还是有所不同的,至少,奴隶们被贵人给罚了,不敢顶撞贵人,却可以来他身上找存在感。
看?着高贵血统的后裔在自己的脚下,别提多满足了。
小圉奴时常被欺负,碍于对方人多势众,小圉奴每次都只能挨打或是躲起来,又一次被追打时他撞到了一个衣着华贵的男孩。
男孩在被撞倒后正要发怒,却看到了鹿的脸,那是一张和他有五六分相似的脸庞。
男孩惊讶了下,旋即注意到了小圉奴后面的少年们。
小圉奴少年奴隶们都不由跪了下来。“嗣君饶恕....”
冲撞贵族可是大罪。
男孩伸手捏住了小圉奴的下颌让他仰起了脸,小圉奴下意识垂着眼睛。
贵人是高贵的,他们这等贱人便是看一眼都是对贵人的玷污,当然,最重要的还是玷污了贵人是要用命赎罪的。
男孩细细打量着小圉奴的脸,确定自己方才没眼花,这张脸与自己极像。
辛子的子嗣们他也是见过?一些的,不是每个私生子都如小圉奴一般,辛子也有宠婢。
都是奴隶所出,但也是分得宠和不得宠的,得宠的锦衣玉食,至少在失宠或辛子死之前能锦衣玉食,至于辛子死后,自然是回到属于自己的位置上去。
主人愿意给你锦衣玉食应当铭记于心,主人不想给了,也不能怨怼,因为本该如此。
只是,那些孩子都没眼前这个和自己生得像。
男孩觉得挺有趣的,和他同母的妹妹都没这个孩子和自己生得像。
男孩松开了小圉奴的下颌,瞧了眼少年们,道:“都拖下去杖毙,纵他是奴隶,也终究流着高贵的血,岂是贱人能欺辱的?”
少年们惶恐求饶,仍旧被健奴拖了下去,只余小圉奴诚惶诚恐的跪在原地。
男孩问:“你叫什么?”
小圉奴回道:“奴无名,大家都喊我小圉奴。”
男孩有一瞬的无言,小圉奴,这根本就不是名字。
男孩道:“我给你起个名字,便叫鹿吧。”他今日正好猎了一只鹿,而鹿象征矫健,在人族算是常用名,怎么都比小圉奴好。
鹿立刻扣头。“鹿谢嗣君赐名。”
男孩继续道:“我的名字是骊,是你的兄长,你以后便跟着我做我的从人。”
从人虽然也是仆,却是半仆半主,日后若有机会也未尝不能被主人册封为士,拥有姓氏与封地奴隶,最不济也能成为主人的心腹过上肉食者的生活。
鹿对这些不懂,但不妨碍他理解到男孩能改变自己的人生,最重要的是,骊说他是自己的兄长,鹿觉得自己的心仿佛被蜜水浸泡。
从人半仆半主,因而鹿的形像自然需要改变,主要还是奴隶太脏了,若不收拾收拾,不免污了贵人的眼,因而鹿被骊的奴隶带下去洗刷了。
这是鹿有记忆以来第一次热水沐浴,舒服得他根本不想出来,哪怕奴隶拿着掏空晒干的瓜刷狠狠的刷他的身体以刷下泥也没让他觉得不舒服。
在将鹿的皮都刷掉了一层,热水也换了五桶后奴隶终于满意,同时也佩服鹿,这么脏,得是多久没沐浴过才能这么脏?
鹿原本的粗布衣服被丢掉了,做为服侍嗣君的奴隶,穿得料子都是絺衣,是较为柔软的细葛布衣,鹿的衣服在奴隶们看?来无异于擦地的抹布,不,他们擦地的抹布都没那么脏那么粗糙。
鹿的新衣服是一身细葛裁制的深衣,袖子很大,鹿从未穿过?这样的衣服,完全不知道该怎么穿,还是女奴服侍他穿上的。
穿上后鹿忍不住摸了又摸,好柔软的布料。
鹿的举止让奴隶们忍不住露出了鄙夷之色,贱人生的就是贱人生的,粗鄙不堪,大惊小怪的,真不明白嗣君怎么会选这么个小贱奴做从人。
贵族是脱产者,从人可以说是贵族手里最精锐的心腹,因而也是脱产者。
从人也不是那么好当的,需要文武皆通,能为主人打理好各种事?情,照顾主人的生活。
从人的来源有两种,一种是自己培养,从同族旁支子弟中挑选,二是向外招揽。
因为从人需要接触大量主人的事?情,甚至于干一些脏活,因而从人的来源大多是前者。
鹿一点都不符合挑选从人的标准,虽是辛子之子,但宗法制下只看法理性不看?血缘。
具备法理,那么哪怕不是辛子的亲生骨肉也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若无法理,哪怕是亲生骨肉也是没有继承权的卑贱奴隶。
鹿的身份绝对不符合从人的标准,虽然有辛子的血脉可以稍微提提资格,但再提资格也只能做那些地位低微的君子的从人,不配做嗣君的从人。
嗣君的从人,至少也得是贵族出身,一般都是公卿大夫的非继承人的子嗣,而子嗣给储君做了从人也意味着从人一家子都被绑上了储君的阵营,自然,这种捆绑是相互的,双方相处得好的话便是互惠互利,若一方被另一方掌控则另当别论。
骊今岁才七岁,因着年纪太小的关系,如今他只能挑一个从人,说是从人,更多的还是找个玩伴。
骊的挑选已经不仅仅是随心随性了,完全是胡来,然而这胡来的挑选最终通过?了,足以看?出年纪虽小,但这位嗣君已经有了一定的话语权。
鹿被重新领到骊的面前时已经焕然一新,除了太瘦弱和畏缩了点,总体而言还行?。
做为一个从人,鹿差得太多了,不过?也没谁真的将?他当成从人,因而他暂时只负责照顾骊的生活起居,但和别的奴仆还是有所区别的。
一为衣食,他有了可以更换的衣服,不再一件衣服一直穿从来都没得换,并且所有衣服的料子都是做工很细的细葛;食物也从没去壳还经常有砂石的野菜麦饭糊糊换成了去了壳并筛过?的黍粟,骊吃肉时若是有吃剩的肉会给他,因而时不时便可吃上荤腥。
二为骊习文习武时他可以跟着学,不过?因为他的身份,傅者不会关心他学得如何。所幸鹿的资质颇佳,加之学得极为刻苦,几乎可以说是焚膏继晷,又有骊不时的指点,倒也进步迅速,只是始终及不上骊。
不过?数年鹿整个人便仿佛真正的脱胎换骨,再也没人能从这个长身玉立的俊美少年身上看?到昔日那个卑贱圉奴的影子。
随着年纪的增长,骊也有别的从人,但最为倚重信赖的却一直都是同父异母的鹿,私底下甚至允许鹿唤自己阿兄。
辛子说过骊几句不要过?于有失尊卑,但被骊三言两语就给混了过?去。
鹿有些犹豫,要不自己还是私底下也称骊为主人吧?
骊道:“你的确是我的弟弟,不是吗?”
虽然同父异母,但血缘上的确是兄弟,只是法理上不是罢了。
鹿很清楚自己和骊的尊卑有别,如果不是骊,自己这辈子都会于马厩里忙碌而浑浑噩噩渡过?短暂的生命。
骊继续道:“旁人如何看?待,你效忠的是我,并非旁人,何须顾忌旁人?且我允你唤我阿兄也是对你的保护,我对你越看?重,越无人会轻视或对付你。”
鹿感动不已。
骊是辛子眼里最出色的继承人,虽然他也只有这么一个继承人,但骊自小便出类拔萃懂事?,让辛子甚为宽慰,完全不担心身后之事?,因为骊会是一位出色的辛子。
鹿也坚信骊未来会成为一位出色的诸侯。
只是,再出色也是人,而人不可能尽善尽美。
人族传统,成年礼前都要进入山林猎一头白鹿,以白鹿皮制皮弁做为二十岁成年礼时之用。当然,白鹿难得,用别的鹿也可以凑合,但年轻人只要有点心气都不愿意凑合。
骄傲的骊自然也不愿意凑合,带着从人追一头白鹿追了三天三夜都不放弃。
在山林里这么折腾,不免出事,骊与从人跑散了。
当鹿寻到骊时骊已经猎到了白鹿,身边有一美丽少女。
虽然猎到了鹿,但骊也受了伤,所幸遇到了带着奴仆在山林里狩猎的少女,不然鹿最后寻到的有可能就不是一个完整的骊。
鹿被吓得不轻,一个劲的唠叨骊不该为了一头鹿如此冒险,他是嗣君,乃方国之本,若有个三长两短....说到这事?鹿忍不住抽了自己的嘴巴一下,怎么说这种跟诅咒似的话。
鹿心不在焉的道:“这不是没事?吗?”
这次是没事?,但以后可就不一定了。
鹿含辛茹苦的劝导却发现骊的注意力更多的在少女的身上,并且眼神....鹿见过?这种眼神,那是男人看?喜欢的女人的眼神。
骊与少女告辞后便迎来了鹿的第二轮劝导。
方才那女子不过?是一个士的宗子,日后继承士的身份也不过?是个士,若是有什么意外导致她被击败,不能继承家业,那以后便是游士,而游士,含蓄点是没有封地的士,直白点就是庶民?。
然而,不管是分封士还是游士,她的出身都配不上嗣君。
辛子不会允许骊娶对方为妻的。
纳为侧室,呃,诸侯的联姻除了最顶级的那一茬,多是合婚,而合婚是不能纳妾的。
骊道:“可我想要她。”
鹿表示,这小事,不过?一个士的女儿,他去知会一声,那女子的家族必定会将?她献给骊做骊的情人。
骊自信道:“不用,我要她心甘情愿的跟着我。”
鹿觉得这难度不大,骊出身高贵,英俊高大,哪怕不能做妻,只能做情人,于一个士之女而言也是莫大的殊荣。骊以前也不是没有过?情人,哪怕是公卿大夫的女儿也没有拒绝骊的。
在女人面前从未失利过的骊遭受到了第一次失败。
那个名唤荟的女子拒绝了骊。
拒绝的理由?
荟表示,若嗣君以嗣君的身份下命令,吾做为一个士的宗子自是没有拒绝的权力,但嗣君若是以一个叫骊的男人来追求,那么,吾拒绝。
鹿很是不解。
为什么?
骊出身高贵又生得好,还有能力,哪里不好了?
骊说:“她说她不想她的孩子和你一样。”
鹿无言片刻后对骊道:“殿下还是忘了她吧。”或者下命令让那女子的家族献女,但鹿太清楚骊的骄傲,骊是不会接受这种方式追女人的。
骊没吭声,却也如鹿所言尽量去忘,但努力了一段时间发现还是忘不掉。
骊最终还是得到了心仪的女子。
骊不开心,鹿自然希望他开心,而让一个小小的士之女屈服真的不难。
就是要让这个骄傲的女子不被骊看?出来究竟怎么回事?有点难。
骊的骄傲来自于他的能力与聪慧,若是得知荟不是自愿的,怕是会生气。
鹿颇费了一番心思?,还是没瞒过?。
骊根本不信荟是自愿的,但他也的确想得到荟,因而向荟割臂盟誓日后定娶荟为妻。
鹿初时以为骊只是骗荟而已,身份差距太大了。
只是在骊拒绝了辛子让他合婚的提议,而是坚持娶婚,鹿隐隐觉得,骊的誓言可能是认真的。
可,哪怕是娶婚,做为诸侯骊的确可以纳妾,妾生子也的确具备法理,荟也不可能成为妻。
在鹿询问时,骊道:“若妻无所出,且早死呢?”
除非那时候辛子还活着,否则谁还能阻止骊娶一个小贵族的女儿为继妻呢?
鹿没问骊,辛子不可能随便给他娶个普通人家的女儿为妻,能随便早死吗?骊若是真要那么做,必定会做得很仔细,不会留下把柄给人。
骊娶了妻,却没能如愿。
儿子儿媳相处得太差,始终没有子嗣,辛子赐了一爵鸩酒给他认为的碍事?者荟。
但荟死得也不难过,盛装打扮后饮下了鸩酒,骊只来得及赶回去见她最后一面。
“我从未爱过你,你毁了我的人生,毁了我的一切,如今,我终于可以解脱了。”荟颇为高兴的道。“可惜,你是嗣君,我只是士之女,纵你毁了我,我恨你入骨,我也不能带你一起走。”
鹿看到了骊脸上的震惊与痛苦,显然难以接受多年恩爱尽是虚假,莫名觉得,自己当年是不是做错了。
荟咽下最后一口气时用一种甚为期待与怨毒的眼神看?了鹿一眼,鹿当时没懂,但没多久便懂了。
亘白1096年,羽族以雪鸢为将攻打沃州,沃州西北告急,兖州东北的诸侯方国因唇亡齿寒而驰援沃州,因为失去荟而一蹶不振的骊不得不打起精神领兵出征沃州,再也没回来。
这是荟的报复。
他们毁了她的人生,她也毁了骊。
辛子与君夫人感情并不好,因着是合婚,生了两个孩子一人一个当继承人后便不再同房,而骊虽与荟有一庶子,但那孩子的母族太卑微,因而辛子根本没认这个孩子,也不可能认,他还指着儿媳生个嫡孙呢,庶嗣最好不要年长嫡嗣,年龄也不要太近,不然就是内乱的隐患,因而辛子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认那个孙子,命不好,生得太早了。
骊的嗣君妇也极力反对辛子认回那孩子,辛子无意为个襁褓稚童和儿媳结仇,且他也不认为一个没有强力母族的襁褓稚童守得住国。
真认了这个孙子,以其为继承人,辛子有把握自己前脚死,那孩子后脚就得来追自己。
辛子是有兄弟的,他活着,弟弟归父自然安分,但他死了,归父怎么可能不抢。
且除了归父,贵族有野心的人也从来都不少,恨不得架空国主让国君当摆设,自己瓜分所有权力。
不管是国被归父抢去还是权力被贵族架空,辛侯都不愿。
辛子选择了和君夫人党大夫再生一个。
生母虽非诸侯却也是穷桑氏的大贵族,党氏与穷桑氏是姻亲,背景相当深厚——若非穷桑氏和辛氏同姓,辛子当年联姻可能就不是和党氏而是和穷桑氏了——这个孩子很难坐不稳江山,当然,这也有个隐患,便是辛氏有可能落入党氏或穷桑氏的掌控中,甚至被合并进穷桑氏的版图,历史上类似的情况并非没有,为了提防这点,辛子选择了扶持一个人以防万一。
本该随着骊的意外死去而跌回泥潭的鹿看准了辛子的心思?,抓住了这个机会重新崛起。
辛子与党大夫调理保养了几年身体后终于在亘白1100年的冬季伴随着百年难得一遇的雪灾中诞下了一个孩子,是一个女婴,身体健康。
这个女婴要继承的是辛子的姓氏,出生后按着传统由辛子命名,只有有了名才代表被认可,具备宗法制下的法理性。
辛子为女婴起的名字是筝。
筝?争?
党大夫神情颇为玩味的看?着自己的孩子,觉得辛子挺会起名的,这孩子日后要面对的不就是这么一条不争即死的路吗?
作者有话要说:想了想,还是先发点关于辛筝以前的番外吧
PS:关于荟,她是宗子,宗子的意思就是她的家族的第一顺位继承人,如果不发生什么意外,未来她会继承家族,成为一名士。这样的身份,决定了她从小接受的教育都跟恋爱无关,而是管理,怎么带着家族更上一层楼。但往上爬的手段不是只有给太子当妾这种,甚至于,给太子当了妾,她就是出嫁,她的继承权就没了。
虽然骊的身份,哪怕是给他当妾,过得日子也一定会比一个小小的士优渥与富贵,但有的人愿意当崽丝花,但也有的是愿意靠着自己的能力往上爬,做一株大树。让第二种人走第一条路无疑是一件很残酷的事,辛襄子赐死她,半是因为她的存在妨碍到了儿子的夫妻感情,另一半顾虑荟会不会在未来杀了辛骊,因为第二种人被逼走了第一条路,碰不到权力还好,若是碰到权力....首当其冲要死的就是辛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