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离寻到兕子的时候是在一丈高的白帝台上。
人族的建筑喜好筑高台,起高楼,当然,能这么做的也只有贵族,氓庶哪怕是卖了全家都起不了高台。
白帝台原名阙台,白帝去后五百年追谥为帝,这座台也就有了另一个名字——白帝台。
做为祭祀之处,这样的地方,古往今来都是越高越好,而人王的祭祀台,至少也得十丈起步,然而阙台却矮得让人怀疑它是否人王祭祀之处。
对此有两个版本的传说,第一个是白帝不敬亡灵,第二个则是白帝不想劳民伤财。
真按十丈起步的标准来筑,必将耗费钱货无算,期间不累死千儿八百个奴隶简直对不起高台的高度。
也因为低矮,很多时候连本地人想找来都有点难度——别的高台隔着大老远也能看到,这座高台不跑到跟前根本看不到。
阙地千年无战事,已然发展成一座人口万户的大邑,且多贵族,贵族好筑高台,光秃秃的白帝台在一众殿宇楼阁华丽的高台中俨然路边狗尾巴草,阙地许多贵族府邸的台基都比它高。
若非白帝所建,怕是早被拆了。
“你怎么寻来的?”坐在摆放牺牲的台子上的兕子诧异的看着慢慢摸索着爬上来的君离,随手在自己身边的位置上拍了拍。
君离回道:“气味,每个人的气味都是不一样的。”
兕子闻了闻自己,除了酸臭味什么味道都没闻出来,而酸臭味很正常,她上次沐浴还是半个月,冬季燃料稀缺,贵族可以日日沐浴,氓庶却是普遍一个冬季不洗澡,换做奴隶,一辈子不沐浴都很正常。
久入芝兰之室不闻其香,久入鲍鱼之肆不闻其臭。
兕子已经深刻领会到了这句话的道理,换做以前的她肯定受不了超过两天不沐浴的生活,如今....半个月不沐浴都很习惯。
天气热的时候遇到水源还能洗个澡,但到了冬季,水不烧热她根本不敢洗,而要烧热水,燃料不够,洗澡和喝煮沸过的水,她选后者。
所幸冬季时人身上不会长虱子,否则兕子也不知自己会不会选择去死,也可能不用选择。
青婧说过,虱子跳蚤是各种疾病最为常见的传播途径之一,若是被染上了,自然不用做选择了。
只是,长久不沐浴,哪怕不生虱子跳蚤,身上的味也不会不重,这种情况下还能靠气味认人,并且找过来。
兕子没忍住。“你是狗吗?”
以后有条件得弄几个香包,轮换着用,她不喜欢这种自己的行踪被人给轻易掌控的感觉。
君离笑:“当然不是,神祇在拿走了我一些东西时又公平的弥补了一些给我。”
心态不错。
兕子瞧着君离漂亮却黯淡无光的眸子道。“弥补给你的挺多的。”
君离在兕子方才拍过的地方坐了下来,果然垫着皮草。“你半个月没沐浴了,气味有些重。”
兕子沉默的盯着君离的脸,确定这不是嘲讽后才道:“那也没办法,燃料不够。不过,以前虽然知道氓庶奴隶的日子与贵族差得很多,不曾想,竟差得如此之大。”
她好像有点明白为何明明颁布的政策是为了利民,民众最终却不惜拼命来发起暴动了。
那只是她自以为的利民,并未解决根本问题。
星让她知道了奴隶与氓庶生活之艰难,但即便是星,其对氓庶奴隶的认知也是不够全面的,且星也不敢将她往那些真正底层混居的地方带。
君离也默了须臾。“还算好。”
兕子诧异的看着君离。
君离道:“沃西的人族有个传统,凡是生下来残疾或不健壮的婴孩,都要沉塘。”
兕子道:“这很正常吧,九州所有的人族都有这种传统。”
关于青帝的记载里就能看到这一传统的影子,青帝的弟弟因为生而畸形而被遗弃,而青帝的时代距今已有数千年,充分证明了人族弃婴这一传统的源远流长。
君离道:“沃西的贵族也要遵守这一传统。”
兕子怔住。“这倒是没听说过。”
氓庶溺婴是因为养不起,所以选择养活对自己利益最大的婴孩,但贵族,除非是不祥的畸形婴孩,不然是没必要溺杀的,又不是养不起。
君离道:“你没听说过很正常,这种事也不会有人故意去传播的,毕竟,如你所言,溺婴是整个人族都有的传统,是稀松平常的事,因为稀松平常,自然每个人都会觉得这种事的存在如同空气一般理所当然。”
兕子道:“可你还活着,说明还是有人不以为理所当然。”
君离道:“我的情况有些特殊,阿父很爱阿母,虽然他和阿母斗了很多年,他不想因为传统而失去我这个他和阿母最后的牵连,而族人们,我的母亲是连山氏的人,神裔氏族你应该听说过,这是人族唯一一个命令不允许遗弃或溺婴的群体。”
辛国的老巫便是连山氏的族人,兕子和他关系很好,自然也听说过神裔氏族的一些事。
虽然号称神裔,但神裔氏族并非真正的神裔,只是拥有某些特殊的能力,因而被誉为神裔,但自身是没承认过的。
神裔氏族也并非某个单一的氏族,而是多个氏族组成的胞族。
人族如今的氏族其实也可以称之为胞族,因为一个氏族内部并非只有一个氏族,还有家臣,是由主人和家臣一起构成的利益共同体。
神裔氏族不是,神裔氏族的胞族更符合传统意义上的胞族。
传统意义上的胞族是什么?
一,有着共同的祖先,也就是由一个氏族繁衍分出并聚居在一起的若干氏族。
二,没有共同的祖先,但世代通婚并聚居的若干氏族。
神裔氏族符合后者的一半,世代通婚,并对与外族通婚颇为抗拒,却又不是单纯的排外,只要不是涉及通婚,神裔氏族对外族还是很热情的。
为何是符合一半?
自然是因为神裔氏族并非聚居,内部各个氏族各有各的族地,远一点的甚至差着十万八千里,出乎意料的是,地域上的距离从来都没能影响这个胞族内部的关系。
不过神裔氏族最出名的倒不是这些,而是婚姻方面的禽兽不如。
虽然血缘婚曾是人族的传统,但人族自青帝之后便开始了同姓不婚的时代,到了如今,血缘婚等于禽兽不如。
神裔氏族却几千年来始终坚持着同姓通婚甚至血亲通婚的传统。
青帝时代最有名的先知连山昌仆,其配偶便是其血亲。
血缘婚的弊端经过青帝的努力已是人族的常识。
大抵也是因此,神裔氏族内部有一个规定:每个族人自在母体腹中孕育起,所有开销都从公中支。
从怀孕起,母体每个月都要从公中支一笔公俸用于养胎的所有开销。
婴孩降生后,其家庭每个月也要从公中支一笔公俸用于养孩子的所有开销。
当然,公俸并不是无限制领取的,只能领取到成年,并且不同年龄段能支取的数量是不同的,神裔氏族不养米虫,只提供每个族人成年前最基本的衣食住行和教育所需的开销。
成年后也不是什么都不能领了,会领取到一处房产供居住。
嗯,神裔氏族推行的不是家长在不分家的传统,而是成年就分家的传统。
既然分家,自然要有房产,不然分家等于逼人露宿街头,不过房主死后,这房产还是会被公中收回的。
兕子曾经好奇过神裔氏族哪来这么多钱,若你的成员少也就罢了,但神裔氏族的成员并不少,连山城四万户,至少三万户是神裔氏族的成员。
老巫答曰:神裔氏族每个族人都不允许有私产。
言下之意为:你活着的时候挣的钱再多,攒的家底再丰,你死后这些赀财都不属于你的子嗣,而是属于公中。
兕子彼时只一个想法:这种规矩是怎么没被推翻的?
缘何世人都渴望成为贵族?根本原因不过是,财富如流水,权贵想要,你再不愿也守不住,而贵族拥有的封地却是只要血脉还有一滴血存在便可世代传承。
如果一个国君跟自己的臣子说,你们的封地在你们死后都将收归国有,你们的子孙无权继承,这位国君肯定见不到翌日的太阳。
虽然神奇,但神裔氏族这种画风确实一直延续了下来,并且保障了神裔氏族是人族唯一没有弃婴的地方——孩子生得再多也不需要父母花钱养。
哪怕是身体有残疾的婴孩也能在神裔氏族平安长大,接受教育,值得一提的是历史上神裔氏族的不少名人便身体有畸形,身体健康的那部分也不代表就完全健康了。
羲和独孤就是个活例子,身体倍儿棒,学识渊博,容颜更是举世无双,只一个问题:这是个神经病。
兕子道:“若你母亲是连山族人,那你不是更适合在连山氏生活吗?”
沃西那地方对先天残疾的人非一般的不友好,怎么看都是连山氏更适合养君离。
君离道:“阿母和阿父和离的时候我才一个月大,彼时我每日吃了睡,睡了吃,无人发现我目盲。”
发现的时候少昊旅和连山果已经因为和离从夫妻变成了仇家,这种情况下自然不可能坐下来讨论孩子能不能换个姓氏这种事。
兕子一时无言。
君离道:“不过在沃西也很好,阿父和兄长姐姐们对我很好,便是族人,因为移情作用也对我友善。且,若生在连山城,虽然会被保护得很好,但温房里的花一生所见不过温房,终有一日会潜移默化的以为天下皆如此,那并非我所愿。”
兕子挑眉。“宁愿清醒的痛苦,也不愿无知的幸福?”
君离道:“我并不觉得自己痛苦。”
兕子道:“有趣,在这座白帝台上,有一个人应该和你很有共鸣感,尽管隔着两千余年的时光。”
君离不解。“谁?”
“自然是白帝。”兕子抓起君离的手摸向牺牲台案上原本拜访牺牲的位置。
君离感觉着台案上的花纹,很正常的....不对,有字,应该是用利刃刻的,刻得甚为清晰。
刻的字是人族的文字,不过和人族现在的文字有些不一样,更像是同一种文字在不同时候的模样,一种今,一种古,并且今古之间隔着的漫长时光里文字并未发生过剧烈的变革,正因为此,哪怕只要识得今文字也能推测出台案上的都是什么字。
世间从无岁月静好,不过有人替汝负重前行,无知且幸福。
“这是?”君离有些懵。
兕子道。“应该是白帝刻的。”
除了白帝也不可能有人敢在这里刻什么,刻了之后还不被刮掉。
“为何刻这个?”君离疑惑道。
兕子笑道:“看不出来嘛,这是一株温房里的花某天走出了温房,看到了真实的天地,受刺激太大,不愿无知的幸福,随手留下的心情感悟。”
兕子始终觉得,白帝挺倒霉的。
古往今来被养在温房里的花多了去,但绝没有谁如白帝一般倒霉。
阙之战,尸骨成山,做为那场战争的幸存者,白帝原本认知中的整个世界怕都是在那时崩溃了。
“为何说白帝是温房里的花?”君离问。
兕子反问:“你觉得寻常环境养得出白帝那般心性与才华?”
史册之上对白帝的记载是庶宁——无姓无氏之贱民。
谁家贱民博古通今,谋略兵法样样精通,甚至于对星相有着极为精湛的掌握,不管在哪个地方,都能通过星辰计算出自己所处的位置?
帝族的帝子们都没这本事。
君离道:“白帝并非寻常出身。”
“足够优渥的出身也意味着除非她是承嗣之子,或是有取而代之的野心,否则她的生活是可以很单纯的,被单纯也可能,为了避免手足相残,不乏贵族选择将长嗣之外的子嗣养成不知世事的巨婴,这种巨婴又分为双重巨婴和心理巨婴,前者是生理与心理的双重巨婴,也是真废物,后者却不一定。这种心理上的巨婴遇到巨大的刺激时要么自此一蹶不振,要么涅槃,世间大部分人是前者,白帝,若她的身世如我所想,那她便是后者。”
青史之上,庶宁二字隐晦的提示着这位阙之战的幸存者为了自己的帝途做出了怎样离经叛道悖逆人伦的事。
这世间有什么能比天下更重要的吗?
美人玉器?
不!
天下在手,美人玉器任君挑选。
诸侯功勋?
不!天下在手,什么裂土分封不能?
至亲骨肉?
不!
父母迟早会死,提前捅一刀也不过早一步上路的事。骨肉?没了不过是再生一个的问题。
没有什么能比天下更重要。
唯有天下才是最重要的。
自然,兕子有自知之明,白帝和自己不是一类人,自己纯粹是出于野心,白帝大概率是阙之战的后遗症太严重。
直白点就是,自己是个俗得不能再俗的俗人,而白帝是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高尚的人。
兕子无意识的数着手腕上羊角手串的珠子,心想。
君离没有读心术,却也能感觉到兕子身上的气息有变化。“你很崇拜白帝?”
没记错的话,辛国的先君是曾有两位让白帝给砍了的。
不过话说回来,祖先被白帝给砍了却还崇拜白帝的不在少数。
白帝大抵是人族有史以来毁誉最极端的王,崇拜她的人是真崇拜,堪比狂信徒,贬她的人也是真贬,仿佛那是世仇——某种意义上也的确可以说是世仇。
兕子露出了极为灿烂的笑容:“我只是觉得她很纯粹,我也很纯粹。”
君离没听懂。
白帝心性之诡谲,正史和野史都公认,何来纯粹之说?
感觉得出兕子不想解释,君离便自顾自道:“我很崇敬白帝,她的时代被誉为仅次于黄帝的中兴,不过我也相信,我以后一定会创造出一个胜过所有从前的中兴,不是黄帝那种穷兵黩武的中兴,而是一个没有烽烟的盛世。”
兕子打击道:“那不可能,只要人还有欲*望,战争就永远都不会结束。”
君离笑道:“人活在这世上不就是为了用双手让未来变得更加美好吗?若因为希望渺茫便放弃,那未来如何能变好?”
兕子怔愣的看着君离脸上的笑。
她曾见过一种笑,纯粹而干净温和,但不管看多少次,她都不会觉得温暖,甚至觉得寒气从脚底板直冲颅骨,但此时此刻君离的笑容却让她觉得很暖。
“要不要习武?”兕子忽问。
这话题跳跃性委实有些大,君离不由呆了下。
兕子道:“你身体太冷了,晚上跟抱着冰块似的,习武可强身,而你要创造更好的未来,一个强健的身体也是必不可少的。”
习武?
君离从未想过,少昊部的武学普遍和弓有关,因而有人教过他一些简单的强身健体的基础东西,更深入的却是没有了。
“我看不见。”
“我不瞎。”
君离迟疑的问:“盲人也能习武?”
“你看不见,却能寻我一路寻至此,哪个眼明之人能做到?”兕子反问。
君离笑道。“我想学。”
兕子继续道:“不过我事先声明,我教你的是一套锻体的武学,练的过程会很痛苦。”
“我不怕疼。”
“若孕妇分娩的痛是一,届时你感受到的痛苦会是三。”
“孕妇分娩很痛吗?”
“我没生过,不知道,不过我觉得,再痛也不会比这套锻体武学更让人痛苦了。”
那么痛?
君离有些迟疑,片刻还是道:“我还是想学。”